第4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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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停下手,数了数瓜子壳。已经到了第五排的中间,四十五颗。

不对劲。

他毫不犹豫停手,掠出屋子,手中一枚精致的小管轻轻一扣。

“咻。”一线烟花,却是极细的烟花,如一根针戳入天空,白而亮,似刹那间戳破天地,又似将黑夜瞬间割裂。

但这烟花声音也极轻,似针尖刺上锦缎,一滑而过。连猪圈里的猪都没被惊动,只有远处村口的狗,回头向这方向吠了几声。

烟花一亮即暗。他在黑暗中转目四顾,却没有看见人影汇聚而来。

他眉头微微一挑,唇边一抹笑意。

那笑意很奇特,说不清热或冷,媚或淡,清冷或温柔,整个人忽然便令人有了虚幻感。

他瞟了一眼隔壁。

嗯…竟然看走眼了…

没有人来,他也就不再等,悄然起身,身如片云,掠过了院墙。

此时邰世涛和太史阑刚刚猎杀回来,邰世涛将太史阑刚放上床,忽然心有所悟头一抬,就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急速而来的黑影。

太史阑也看见了,眼神一缩,心想发现得好快,而且决定得也好快。计划失败,居然自己亲自上门,果真是个内敛的狂徒。

她看见对方来的方向和速度,心中飞快做了个计算,快速地道:“世涛机关别用。”

话音未落,两人面前的人影便不见了,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掠窗而入,但那时已经不是黑影,是白影。

滚滚光柱,劈裂黑暗而来,似是将这人间光芒全数掠夺,都凝聚在那秋水般的剑尖,以至于天地黯沉而独此处灿烂。

一剑天外来,一剑白云生。

太史阑一生所见剑光之壮美,唯有李扶舟容楚可堪比拟。

那剑光所经之处,四面墙灰无声掉落,用来准备弹出暗器腰带的那根枝条,无声化灰。

暗器没有绑在邰世涛腰带上,是因为不够长,此刻代替弹簧的枝条一毁,满室都被濛濛剑气充满,气温似乎下降几度,邰世涛已经迎着剑光,一步跃上。

但他这一步没有来得及迈出,因为他忽然觉得腰后一凉,随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太史阑从他腰后,迅速拔出了银白的刺尖,然后她只做了一件事。

她将手指护在了喉间。

此时剑光到,出剑的人看似平和,实则目的性极强,从一开始,这剑光就是冲太史阑去的,到最后也不会更改。

所以他的剑光,并没有招呼站在床侧忽然一僵的邰世涛,白虹如练,对上毫无防备也无法防备的太史阑。

剑光及喉!

强大的剑气瞬间割裂太史阑领口衣物和肌肤,哧哧现出几条血痕。

太史阑没动。

她始终保持着那样单手搁喉的古怪姿态,似乎已经惊吓得忘记动作,下意识地保护住自己的要害。

锦衣人眼底却掠过一丝异色,觉得传说中,以及一直以来感觉到的太史阑,似乎不该是这样子。

但剑已出,雷击而不收。

只一霎,白光暴涨,剑尖及喉!

与此同时,太史阑轻轻道:“破。”

无声无息,白光骤减,锦衣人生平第一次瞪大眼睛,看见剑尖忽然不见。

只是刹那。

随即他忽然想起一些传说,反应极快,立即弃剑,五指如钩,直扣太史阑咽喉,动作比剑还快!

他弃剑那一刻,太史阑又轻轻道:“去——”

一截雪亮的剑尖,忽然在她掌间出现,长剑瞬间恢复,她横掌对正落下的剑身一拍,剑身旋转,剑尖翘起,正刺向锦衣人双眼!

锦衣人此时手指已经到她咽喉,却再次不得不自救,蓦然一个后仰,长剑贴面而过,他伸手去拿剑,却并没有抓实剑柄,手指点在剑中段,要将剑再次点转方向,袭击太史阑胸口。

太史阑忽然手一抬,撒出一把瓜子,“尝尝——”

哗啦啦瓜子散开,正好被再次凝聚的剑气击碎,瓜子壳四散。锦衣人神色一凝,虽然未必确认这瓜子是否是自己的毒瓜子,但这种事终究不能冒险,只得趁着后仰未绝之势,嗖地一下穿出窗外。

他出窗那一刻,邰世涛已经从混沌中醒来,只听见太史阑一句淡淡吩咐:“关窗。”

邰世涛向来对她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明明看见锦衣人就站在窗口,明明知道自己去关窗就是将胸口要害袒露人前,却毫不犹豫,抢上一步。

“砰。”木质拉窗关下。

这种糊了窗纸的木窗子,对高手的阻碍不如一张纸,窗外锦衣人一声笑,正要嘲讽这动作的幼稚,忽听见里头太史阑的声音,淡淡传出:“你强我弱,你站我躺,你出剑我无剑…这样你都输。现在出门左转,下次再玩。”

他身子一僵。

屋内,邰世涛紧盯窗纸上透出的模糊人影,心砰砰地跳着。

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锦衣人竟然被姐姐驱退,而这人的武功,从刚才那一剑看来,不在李扶舟之下,他被姐姐驱退也不过是暂时退让,毫发无伤,他如何能放过这大好机会?姐姐凭这几句话,如何能赶走他?

太史阑却好像已经完成了任务,疲惫地闭上眼睛。

窗外很安静,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在,好像那个生平大敌从未曾站在那里。邰世涛屏住呼吸,刀执在掌中,一个随时准备动手的姿势。

然后他便发现,窗前的影子,忽然不见了。

他怔了怔,哗啦一下打开窗,院子里哪有人影?刚才一切仿若是梦,只隐约风中,传来模糊一声笑。

笑声很好听,却没有笑意,只让人觉得空、冷、远、淡淡寂寥,微微嘲讽,嘲讽的也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这芸芸众生,或者是他自己。

邰世涛静静注视着黑暗,一时只觉得心中恍惚,再回头看太史阑,想要问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却发现她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关上窗,走到床前,慢慢蹲下来,凝视着太史阑安详的睡颜,心中隐隐约约地觉得,在经历一场巨大的灾难之后,南齐历史上,甚至整座大陆历史上,最强大的女人,诞生了。

这一夜也就这样过了,后半夜什么事都没发生,到天快亮的时候,邰世涛隐约听见隔壁有动静,他凝神以待,对方却没有过来,只隔着墙道:“这一局我输,太史阑,我在后头等着你,这回…走着瞧罢。”

声音凝成一线,只传入两人所在,随即有马蹄声响起,邰世涛跃上屋顶瞧时,就见有两骑绝尘而去。

两骑。

邰世涛皱起眉,他记得这位东堂亲王的随从,已经全部给自己杀了。那么现在的另外一骑是谁?远远望去,晨曦朝霞里,其中有一骑身躯特别高壮,不似锦衣人,也不似任何常人应有的高度。

转眼那两骑就消失在地平线上,随即有人敲门,那温柔的盲人少年,已经早早起身,煮好了粥,给太史阑端来了。

邰世涛和太史阑原本有心让他留在某个地方藏身,等到事端平息后再回来安排他,这少年却不肯,说太史阑需要人照顾,他能尽一些力也是好的。邰世涛也不得不承认,在照顾人方面,他远远赶不上这少年。比如他也煮粥给太史阑吃,太史阑也夸好吃,但很明显胃口就不如吃少年的粥的时候带劲,单单为了能让太史阑多吃些,他也愿意带着他。

何况这少年安安静静,十分乖巧,每次他和太史阑要说话,他便不动声色避了开去,也是他安抚住车夫,一路和人打交道很妥帖。

不过邰世涛戒心不去,每日他送来的食物还是验毒后自己先尝。

吃完饭谢过王家人,邰世涛便抱起太史阑,准备上路,临行前他要给对方留下银票,王家人坚决推辞,王老汉不客气地把他们向外推,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这点事要收钱咱们成啥人了?走走,你们走走。”邰世涛无奈,只得谢了,将银票收起,那王老汉忽然又眯着老眼,盯了邰世涛半晌,道:“你们是静海城里的人吧?”

邰世涛心中一惊,却听老汉道:“哎,你们城里人,经常能看见总督大人的吧?如果你们哪次见到总督大人,就帮我代句话,说鳝鱼村的老王一家人给她磕头,当初老海鲨鱼税逼得老王一家险些背井离乡逃难,她来了之后咱们才能活下去,这是活命全家的恩德,咱们应该上城给她磕头的,可是想着,跑去了人家也没空见。你要遇见,代咱说老王一家,谢她啦!”

老汉张开没牙的嘴,笑得愉悦。

邰世涛沉默,原本闭着眼睛的太史阑忽然张开眼睛,看了老王一家一眼。

“嗯。”她道,“她会听见,并同样感谢你。”

一刻钟后,他们到了车子边,邰世涛看看车厢,果然两座车厢的轮子都被损坏了,不过其中一辆损坏少,下掉的榫子找回来重新装上便可,另一辆轮子几乎已经毁了,外观却都看不出来。可以想象,如果冒冒失失驱车而走,不管用哪辆,都会在驶出不久后,发生翻车事故。

什么事就怕没准备,有了准备自然简单,他把两辆车换了回来,修理好轮子,又里外检查了一遍,才抱了太史阑上车。

盲少年自觉出去和车夫坐在一起,邰世涛才有空问太史阑昨夜到底怎么回事。太史阑淡淡说了:“我赢了他半招,把他逼出了窗子。”

“可是…”邰世涛想说那半招无法对对方造成伤害,凭太史阑就是全盛时期也无法对对方造成伤害,那个聪明绝伦的家伙,怎么肯放弃那样宝贵的机会?

“这样的人,没有缺点。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骄傲。”太史阑道,“我说成那样,他不会再动手。何况我觉得他眼神寂寞。”

“眼神寂寞的人,结合他的身份,可以认为他在国内已经没有敌手。高处不胜寒,他内心里,对斗智的渴望,可能已经胜过了对生死的操控。”

“独孤求败。”太史阑撇撇嘴,“难得遇上敌手,这么杀了岂不可惜?”

邰世涛一笑,随即心中泛起隐忧——虽然锦衣人输了半招,但那只是姐姐利用她的天生异能,一时惊住了对方。之后又拿捏住了对方心理,将他逼走,可谓招数尽出不过如此。这种好运只能有一次,而下次,被激起好胜心的这位殿下,他那诡谲千变的智慧,又会带来怎样的出手…

他还担忧着,为什么早该追上来的总督府护卫,没有追上来?总督府里又发生了什么?他注目太史阑看似平静的容颜,却也看出她心底的不安和波澜,只是此刻,谁也不愿说破。

挣得此时生存,才能换取之后一方天地。

车行又一个白天,离黑水峪已经不远,过了今夜,就能看见黑水峪那个标志性的黑鱼礁头,而援海大军的驻地就在那附近,那里也是援海军和苍阑军的军事管制范围,只要进入那里,安全便得了保障。

但今夜,却是最难渡过的。

“进入黑水峪驻军地之前,有一个必经之道,就是这里。”邰世涛拿着先前和人买来的市面上的简易地图,指在图上一处狭窄的地方,“夹山山道。最好埋伏的必经之路。除此之外,都是视野开阔之地。我想对方不会放弃那最后的机会。”

太史阑点点头,邰世涛又道:“在夹山道之前,会经过最后一个村落华家村,这村很小,只有十来户人家,几乎不成村落。我们可以在那里补充一下食物,等到天亮再…”

“穿村而过。”太史阑道,“不要停留。”她沉默一瞬,道:“我们没有时间。此刻静海首战失利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朝廷,我再不出面,必定引起朝中攻击,到时候,陛下会很为难…”

邰世涛默然,这意味着太史阑几乎不休息赶赴战场,可是他也无法劝阻,都已经做了这样的选择,走了这么远,没道理半途而废。太史阑早些出现就能早些安定战局,早些安定战局就能早些回府,早些回府就能早些控制事态,早些控制事态就能不被康王派系攻击,这都是性命攸关的事,苦,也只能受着。

他现在只无比庆幸自己逢上了这一系列的事,能陪着姐姐走这最艰难的一路。

车子辘辘而行,在天黑之后到达华家村,果然这个村落住户很少,只有稀稀落落几间房屋坐落在道路两旁,不远处就是一个坟场,荒烟蔓草,看起来很是荒凉。

这边一路没有城镇集市,虽然从前面村子走时食物已经带够,又和王家媳妇买了几件干净衣服。邰世涛却希望有些热水给太史阑洗洗,让她在床上稍微躺躺,也好恢复下精力,迎接之后夹山道的埋伏。

他提议找个地方要点热水休息一下时,太史阑也没有反对,她说到底还是月子中的人,虽然有好药不要钱一般吃着,支撑着身体,但终究还是受创太重,一生中最虚弱的状态,马车躺一天,浑身骨头都要散架,她怀疑将来自己怕要留下很多后遗症,比如头痛,迎风流泪,骨头痛等等。

这地方也没处挑,所有房子都黑着,似乎人都睡了。邰世涛随便找了一座院子去敲门,门里没有动静,他又等了等,在准备敲第二次门的时候,太史阑道:“走吧。”

邰世涛也就打算算了,正要转身,门忽然开了。

他第一眼没看见人,不禁一愣,忽然听见脚下有人咕咕哝哝地道:“谁呀…”

他一低眼,才看见一个童子站在门口,正迷迷糊糊揉眼睛。孩子矮,所以他第一眼没看见。

看见是孩子,邰世涛心中一松,连忙温声道:“你家大人呢?我和我姐姐行路经过此地,错过宿处,想来你处借宿。”

“娘在镇上帮工,每旬末才能回来,爹爹出去打猎了,我等他回来吃饭。”这童子看起来七八岁,说话语声含糊,但倒还伶俐。拎起手中油灯照了照邰世涛,又看看他扶着的太史阑,犹豫一下道,“你们进来吧。爹爹说,遇事要给人方便,咱们这里靠近夹山道,时常有人不愿夜过那里,都在咱们村里投宿。每次爹爹都让进的。”

油灯摇晃,灯背后孩子脸容模糊,神态却很天真。邰世涛心中怜惜,摸了摸他的头道:“那谢了。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

那孩子嘻嘻一笑,古灵精怪地道:“坏人都说自己不是坏人。”提了灯带他们进门。

太史阑倚着邰世涛,原本心中有些犹豫,不想进门,但大门开着,里面三间屋子也开着门,一览无余,真真是没有人的。

他们四个人,不敢进一间只有一个孩子的屋子,说起来也太草木皆兵了。

邰世涛得了太史阑默认,抱她进门,在那个简陋的院子里,四人看见一大堆的泥土,孩子道:“爹爹准备打砖胚,再盖一间小房子,过了年,捞只猪崽来养着。我七岁了,可以帮爹爹养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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