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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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阑并没有在高台下停留,也没管高台之上朔风激烈,浮沉呼啸无数暗器般的飞石,她步步登高,浮云从身侧过,云台玉阑被山渊雾气一层层淹没,涌动于她脚下。

飞檐角风铃急促地响,如乱世弦歌一曲,肃杀。

最终她奔上高台第三层,他在朱红阑干前下望,忽然脸色一变,衣袖一拂。

她眼眸一厉,立即挺剑迎上,剑光如雪泼开,再在他胸前呼啸凝聚,白光如练,直奔他心口。

“叮。”一声,一枚被气流卷动,射向她太阳穴的尖石,被他衣袖卷开,铿然落在她脚背。

她脸色一变,才知他出手不是对她,此时剑势收势不及,她拼命后仰抽手。

“哧”一声,剑尖入肉闷响,她手一颤,也不知剑尖到底入肉几分。

此时玉台云卷,罡风呼啸,她后仰的身子束发黑环被风吹落,呼啦一下散开满身。

而他微微倾身,红衣如一大片血火,霍地张扬在朱砌玉栏的背景中。

目光相交,似也蔓延开六年前岁月,伴一路血火。

高台上,倾身与后仰的男女,各自散开的黑发,姿态张扬,而眼神内敛。

太史阑慢慢站直,手中剑没有松开,依旧顶在他胸口,她眸光落在剑尖落处,那一身红衣遮没血迹,并没有显得更红,只是沾了血气,似乎更艳几分,熠熠似有光流转。

李扶舟原本一直带笑看着她,然而当他看清她散开的发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道:“你的发…”

他此时才发现,太史阑两鬓的发,竟然是灰白色的。

不知何时,她大好芳华,竟已生斑驳华发。

头发束紧收拢时不明显,散开时,那一缕色泽浅淡的发,虽然不损她容颜,反而显得更加特别冷峻,却刺痛了他的眼。

太史阑不答,完全对此无感。

“李扶舟。”半晌,她缓缓道。

李扶舟微微俯身下望,并没有在意胸口的伤,犹自对她一笑。

笑容温和,近乎纯净,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软的云,刚被天雨洗过。

依稀还是当年,紫藤丁香花下,春日街角,那一抹初初邂逅的笑容。

“你来了。”他和声道。眼光在她身后一掠,“容楚呢?”

她听见这句,眉头一挑,刚刚沉淀下来的心绪,似瞬间又灼灼燃起。她闭上眼,静静呼吸半晌,才阻止住自己,将那剑向前继续一挺。

“他来了。”她道,“陪我一起,和你把以往的帐,都算算清楚。”

“哦?”他道,“愿闻其详。”

“我曾以为,你要复国,也不过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是你的身份,逼你不得不这么做。”太史阑淡淡地道,“但现在我明白了——一直是你,从来都是你。”

李扶舟轻轻咳嗽,坐正身子。

他和她之间,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数雾气翻腾,以至于他竟然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胸前冷冷逼过来的金黄的剑尖。

这竟然是最后,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维系。

她是为了他的命,不肯再向前一步,还只是因为厌恶他这个人,不肯再向前一步?

或者命运从来如此,她就在身侧,他却不能上前,指尖抓捞,不过是虚幻一场。永远有那许多有形无形障碍,隔绝他探索的目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道,“在我来之前?刚开始做容府管家?或者更早?”

他默默。

“我就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做管家?”她讥诮地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皇室吧?”

“你很早和皇室有了勾结,你选择的帮助对象是太后,那时她还是惠妃。你助她除了密卫,杀了皇帝,得了大权,坐上宝座。”

他笑而不语,似乎很有兴趣地看着胸前的剑尖,认出这是祭坛上的五越圣剑,用来镇压鼎中的此殿主人遗骨的,剑为五越之主当年所佩,剑尖血是具有大能的五越之主最后精血,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但是她得到了。

所以说,都是天意。

“你在宫中,还有一个内应,是邰世兰。她爱着你,为你甘愿入宫,去做那个细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认识你的,或者在你某次的游历中,她邂逅了你,少女芳心,一见钟情,而你知道了她即将入宫,有心要在宫中培养一个内应。因为你不放心惠妃。”

“世兰是个好女孩。”李扶舟轻轻道,“那年二月二,花潮斗艳,她是最美的一个,却因此被姐妹们欺负,我正巧路过遇见,顺手帮了她一把…她当时已经快要进宫,和我说很害怕…我承诺了她不侍寝…”

“你答应她保她完璧之身。你有那个把握,因为你和宗政惠关系不错。”

李扶舟默认。

世兰爱他,他知道,彼时他还为挽裳,漠然相对这世上一切情意,未尝没有几分利用之心。然而很多年后,他也受了那般暗恋而不得的苦。

也许,这就是报应。

“至于我为什么想到邰世兰和你有关,因为世涛是你的徒弟。你好端端跑到安州收他做徒弟做什么?他那时资质也谈不上如何出色,你为的是就近监视邰世兰吧?”她唇角冷冷向下一压。

“世涛自然是因为世兰认识的,不过世涛自己不知道。”他一笑。微微有些出神,心想当初给世涛送的书,看样子他后来没有翻开?如今邰家已经败落,府邸都被查抄,看来那书是就此湮没了。

书是在世兰回宫后,他送给世涛的,他那时担心身边有人跟踪,不好直接和邰世兰联系,便送书给世涛。世涛和姐姐关系好,得了好东西都会和她分享,那书里粉末谈不上毒,只是会让人在短期之内痴愚,影响记忆,忘却从前之事。他想着,那对姐弟日子不好过,等事情过去,将她们接到乾坤山,照顾她们一生便是。

却不知,各有各的缘法。

“邰世兰在皇帝驾崩那夜被点侍寝,她之所以能进寝殿之内,就是因为当时你已经铲除了密卫,殿外其实是你的人,你的人知道邰世兰和你的关系,没有阻拦她。”太史阑淡淡地道,“你让她借侍寝之机进殿,是为什么?”

李扶舟笑笑:“找一样东西。”

他想着那个活泼又有点忧郁的少女,想起她的哭泣和笑容,想着那一个人,再看着眼前这一张脸,时时会令他有恍惚之感,觉得人生何其奇异,一个人的断层,由另一个人来填补,然后走出一条全新的光辉的路。

然而无论如何相似,他从没有觉得眼前的太史阑是邰世兰的延续,太史阑如此特别,她永不会和任何人重合。

独一无二,世间无双。

太史阑并没有问找什么东西。

“她当晚看见了你们的秘密,先帝驾崩之后被打发出宫,你虽然没告诉宗政惠这件事,但宗政惠自己查阅宫册,发现邰世兰当时有被点往寝殿,却没有出现。她为了保密,下令所有嫔妃殉葬。”

李扶舟轻轻叹息一声。

“之后便是我遇见你了。你怕邰世兰手上有和你有关的证据,便赶去安州,邰世兰被姐妹暗害的那晚,我被人推下墙,那个人应该是你。”

李扶舟微微垂下眼睫——他赶到安州,终究迟了一步。

“之后我冒充了邰世兰,邰世竹在小庵放火要杀我,那晚失火之前,有人曾经进过我屋子,那人是你。”

“你在找东西,但不巧的是,邰世兰那些手书,被我先发现了。我复原了信纸,发现了一个犼的压印,我当时觉得眼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后来我在容楚的衣袖上看见。”

她咬了咬唇,似乎提到容楚的名字很艰难,顿了顿才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容楚,后来渐渐确定了不是他。但也想不出谁还会有这印记,直到我去过乾坤山后,才想起来,你也是晋国公府大管家,你有。”

她唇角冷冷一扯,“好一招移花接木,这样就算别人发现,也会算到容楚身上,不是吗。”

李扶舟微微一笑,低头看看胸前金黄的剑尖,冰冷的金属已经在血肉里被焐热,但这人生很多东西,却在冷去。

“我拿走了那信,你发现了。因为当时失火,你只能离开,然后第二天,你在街上叫住了我。”

花草初发,少年如玉,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记忆中美好的初遇,当真不能再切切翻起,再回首物是人非,真相是最经不得一层层剥脱的东西,每一用力,都浸一层冰凉的血。

“你的目的,只是想拿回那信。所以你安排了那批刺客,来了一场所谓的追杀,那些箭不过是为了刺破我的袖子,好让那信被毁。偏偏我有复原之能,竟然把袖子和信都复原了。”

“你怕再动手,会引起我的怀疑,所以假装受伤,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被邰家出卖,被西局太监押去殉葬,身受重伤,曾有人予我治疗,虽然我一直没有看见帮我治伤的人的脸,但从气息感觉,似乎是两个人…”她慢慢抬眼看他,“后去的是容楚,先去的,是你。”

他默认,笑意几分缅怀。

那时候的她啊…倔强勇毅,令人惊心。他不想多管闲事,却不知怎的,便看不下那断骨支离的手臂,似被戳得心中一紧。

“你再次出现时,是在关押水娘的那个客栈里,你抢了水娘马车,越墙而过。”

太史阑停住,想起那夜那个风姿秀雅的蒙面客,剑凝清光,一剑破车,他驾着马车向月亮飞起,漫天的星光和苍穹下清越的风,瞬间扑入她胸臆。

那一幕她永生难忘,一生里最辽阔的感受和随之而来的庞大勇气梦想,都以此为开端。

为什么他每次予她美好难忘感受,到头来都不过一场带着阴谋的戏?

“你当时是为了找皇帝吧?可是水娘疯了,为了灭口你便杀了她。之后可能是容楚带人过来了,你不得不离开马车,再回头时,水娘和我已经失踪。”

“之后你发现我和容楚在一起,又注意到了景泰蓝,景泰蓝在二五营遇刺,是你通风报信。”

“但你行事向来谨慎,因为容楚开始介入保护,你不愿再冒险,后来行事就几乎都避开了我们。只在关键时候,出一出手。”

李扶舟眼波流动,轻轻叹息,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这关键时候,就是我和西局火拼那夜,你出手伤了赵十三,救了乔雨润。当然,之前那个和她在西局院子里议事的男子,也是你,当时你受了伤,步伐有些不稳,被司空昱看出来了。”

“不过我真正将你和五越联系在一起,还是那次康王后山的相遇,”太史阑抿紧唇,“我们在后山发现葬五越阴兵的大墓,随后在后山得你相救。你并没有得到我被擒的消息,好端端跑到那里做什么?你们对那路那么熟悉,是不是来过?来那里能做什么?祭拜?那天你们刚刚祭拜离开是吗?司空在祭台下,发现刚刚燃烧过的灰堆。”

“是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柔和,“太史,你真的很聪明,所有事,你都说对了。”

“但我依旧没有明白,你为宗政惠做了那么多,和她想必有协议,这协议是什么?”她道,“宗政惠不可能答应你五越复国,你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乾坤阵。”李扶舟答,“乾坤阵有瑕疵,甚至不属于李家,将来迟早给李家带来隐患。而乾坤阵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杀了五越之主一万阴兵的高人,那人原先是南齐皇室供奉的国师。他在南齐皇宫住了很多年,留下了不少要紧文字。我帮助宗政惠,就是为了得到那些遗作,解决乾坤阵的隐患。好让李家世代昌盛,复国梦想终圆。”

“果然还是为了复国,”太史阑冷笑一声,看看四周,“似乎也没解决?”

“是。”李扶舟坦然道,“那位国师才能通玄,或者早已预料到后来之事,留下的遗作,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大多是错的。”他有点遗憾地笑了笑,“先帝驾崩之前,我已经有所怀疑,我当时怀疑惠妃故意给了我假的遗作,真本还在承御殿。所以我让世兰应侍寝之召而去,就是希望她趁当时纷乱,找出真本…但是她也没能找到…”

“哦?”太史阑看他一眼,“不会留下什么要紧功法,你没忍住去学了,然后中招了吧?”

“当然不会。”他微笑,“抱歉,让你失望了。”

太史阑忽然沉默。

“扶舟…”良久她轻轻道,“我一直怀疑你,但我一直感激你,我一直在幻想,就算你想复国,这也无可厚非,我会尽量劝说陛下给你们立足空间,这事,不是不能好好解决的。”

“我果然没有…选错你。”李扶舟欣慰一笑。

太史阑并没有听清后头一句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和容楚,甚至不惜给你信任,把孩子送来给你,是求你救命,也是给你劝告…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对容楚下手?”

“李秋容,是我五越的人。”李扶舟淡淡道,“他是宗政惠的亲生父亲,当然,宗政惠自己不知道。李秋容年轻时,在我族中也很是个人物,后来因为侮辱女子被逐。他侮辱的,就是宗政惠的母亲。李秋容那一支,会‘系命’之术,但只有废掉武功之后才有可能成就。李秋容武功被废后,在狱中只练了这一门异术,那晚容楚城门追太后,李秋容最后使用了这一招。他的血沾上了容楚衣袖,容楚可能剜去血肉时,还是令李秋容的血迹进入血液之中,之后他便开始受李秋容影响,李秋容衰弱,他衰弱;李秋容死亡,他死亡。”

太史阑手指一抖,剑尖又入肉一分,李扶舟住口,微笑抬头看她。

他脸色苍白,眸子因此显得极黑,眸光中并无痛苦,却生出秘密的欢欣的温柔。

“李扶舟。”太史阑声音微微嘶哑,“你早知道这些。”

“知道。”

“你早发现李秋容是五越弃民,却没有管这事,你知道他在练系魂术,却没有提醒我们。你延续着李秋容的命,就是为了将来让他在两军对垒时死去,连带…令容楚也死去,动摇南齐军心,从而获得胜利。”

“嗯。”李扶舟从容地道,“老李在牢中练系魂术并不容易,我还令人想办法帮过他。”

太史阑慢慢吸一口气,手中剑尖一挺。

“李扶舟…”她道,“这让我如何原谅你?”

李扶舟笑一笑,并不答,忽然手指按上她剑尖,太史阑这才看清楚,剑尖上已经漫出殷然血迹。

他按着她的剑,并不看她,轻轻向后退去,将剑从胸口,一分一分抽出。

被堵在伤口中的鲜血立即奔涌而出,顺着金黄的剑尖倒流而下,落在她脚尖,积下艳红的一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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