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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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也是如此,据说皇后自从流产了最后一个孩子后,便一直病恹恹的,但病了这么多年,却也就这么病着,随时都像会死去,却也一直没死,让宫里那些等着凤藻宫挂白的妃子们,白白等了许多年,等到青丝变白红颜老去,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别等了,你等到老死,她也不舍得死的。

幺鸡在凤藻宫门外被拦住了,皇后怕狗,而且也怕吵,幺鸡也不在意——它忙着呢,它得花时间好好盘算该怎么吃掉它那么多肉呢。

是枕着肉睡呢还是盖着肉睡?是每天吃十顿呢还是每小时吃一次?

幺鸡蹲在凤藻宫外的水池边,盘算着这个比哥德巴赫猜想还要复杂的命题,忽然觉得一方影子,笼罩住了它所在的范围。

那一角衣袍如流水,曼曼青青,迤逦开水波回旋的暗纹,像一卷华丽的宫廷旧画,展开在深秋枫叶飘落的回廊上。

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那是种非常适合宫廷,让人一闻见就想起深宫俪影华宴流光的气息,和周边凤藻宫的药气混合在一起,不觉突兀,反而让人有几分昏眩。

幺鸡对这气息很熟悉。

熟悉到噩梦经常做起。

还没觉醒长成时期遭遇的恐惧,会比较深切地留在记忆里,即使日后强大了,一时之间也不能抹去。

它嗷地一声向后便退,那人并不拦它,拢着袖子,笑意像这春天里在花丛中乍隐又现的蝶,声音悠长。

“你在这里?那么,我的美艳小猪,是不是也在里面?”

美艳小猪君同学,此刻并不知道她的生平大敌就在宫门外,和她的狗聊天,她随着宫女进了内殿,一路上烟气袅袅,药味浓浓,加厚的地毯落足无声,重重帘幕将所有人的对话都闷在一个沉滞的环境里,君珂只觉得这里与其说是中宫倒不如说更像庙。

沈皇后没有出来,掩在帘幕后咳嗽,她似乎并不打算让君珂瞻仰她传闻里倾国的容颜,也似乎对皇帝十分看重推崇的神眼名医不感兴趣,听了宫女的传报,只淡淡道:“是吗?本宫这病,这些年来来去去也看了很多人了,如今既有新神医,也不妨看看罢了。”

君珂听这语气就知道沈皇后没上心,于是她也就“看看罢了。”

然而隔着帘幕那么一看,她忽然浑身一颤!

惊骇像浪潮瞬间席卷了她,她只觉得心腔一冷头皮发麻,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却退在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没有让开也没有呵斥,一手揽住了她的肩头,指尖轻轻搁在了她肩井,在她耳边微笑,笑意迷离而迤逦。

“我说…你看见什么了呢?”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六十六章 花下一曲凤求凰

那人的语声响在耳边,君珂浑身又是一冷!

沈梦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随即她想了起来,沈皇后是沈梦沉的亲姑姑,作为娘家嫡亲的外甥,他进来见见姑姑,是没什么问题的。

“娘娘。”沈梦沉向帘内躬了躬身,“今儿可好些了?”

“不过老样子罢了,只可惜遂不了某些人的愿。”里面的声音慵懒,分不出喜怒,连这样似乎带有怨气的话,听起来也淡得像梢头飞落的柳絮。

“君供奉可看出娘娘的痼疾来?”沈梦沉转身问君珂,微微上挑的眼角笑意悠长。

他消息倒灵通!这么快就知道自己的赐封了。

君珂的眼睛忍不住又对帘幕后看了一眼,这一眼再次令她心中一紧。

帘后榻上,那卧着的人影,腹部微微鼓胀,透过那层薄薄的肌肤,看得见血管经脉之下,一团小小的蜷缩的黑影。

那黑影乍一看让人以为是肿瘤,然而再一细辨,再结合所处的位置,便叫人心中发冷。

那是一个还没成形的死胎!

一个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没有流产,在皇后腹中呆了下来,渐渐转为痼疾,折磨了她十数年的死胎!

很明显,当年皇后流产之前,怀的是双胞胎,流产只流掉了一个,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腹内还留了一个。

这样一个东西留在了腹内,如何不病?

要不是因为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天下的珍稀药物流水一样用着,只怕早就死了吧?

君珂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未明,太医院没有千金圣手吗?有死胎也查不出?或者,是不敢说?

如果当年皇后只是一场普通的流产,肚子里还留了一个却懵然不知,那么说出来也无妨,可是后宫是天下第一诡谲地,她在进宫之前,纳兰述就再三关照她,也许陛下会让她给皇后诊病,一定要谨言慎行。皇后缠绵病榻多年,大家也早已接受了事实,治得好也罢了,万一有个不好,反倒获罪,一定要慎之又慎。

如今眼看着一个难题便摆在了面前:这死胎,能不能说?

“娘娘。”君珂斟酌再三,终于做了决定,舔舔唇,低声道,“您只是体气虚…”

帘内突然一阵大咳,打断了她的话,随即便见帘后人一阵痛苦的痉挛,直直坐起,又重重倒下,撞得玉帐金钩琳琅作响,宫人们迅速冲了进去,熟练地喂药按摩抚胸急救,好一阵子帘内人才气息平复,衰弱地躺了下来,一只手腕颓然垂在榻边,白得枯木也似,隐隐浮着青色的筋络。

君珂的心颤了颤。

这般的痛苦…

这般的痛苦,其实很容易解决,只要她和柳杏林联手,很快便可以将那死胎取出,那东西一去,皇后无药自愈,再也不用整日受病痛折磨。

如果她也沉默,沈皇后便是苟延残喘,永无救赎之日。

君珂的手指,慢慢扣进了掌心,亲眼见着这般的病人苦痛,她的决心突然开始动摇。

忽然想起柳杏林,这个老实近乎迂腐的男子,天生有着医者悲天悯人的情怀,无数次她看见他一个大男人,躲在屋后偷偷抹眼泪,为那些重病辗转,难以救治的病人们。

她记得他说:小君,我恨我不能救天下所有病难者。

杏林如果在这里,会怎么做?杏林如果知道她这么做,会怎么想?

君珂闭了闭眼,又睁开,突然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您体气虚弱,是因为腹内…”

“因为五内不调,湿气郁结是吗?”一双手伸了过来,再次搁在她的肩上,指尖微凉,不知怎的君珂便觉得寒意,微微打了个颤。

沈梦沉揽住她的肩,神情似笑非笑,打断了她的话,“神眼果然是神眼,确实,太医院所有名医,都是这么诊断的。”

君珂张口结舌,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梦沉已经一把推着她便向外走,笑道:“娘娘刚发病,咱们不要在这里惊扰了她,来来,外面花厅坐坐,我向君供奉讨教点保养良方。”

他似乎在这凤藻宫内很熟悉,丫鬟嬷嬷们都不拦他,也没有跟随,君珂想甩脱他,可惜沈梦沉的手便如精钢也似,紧紧卡在她肩上,哪里容她甩脱?

直到到了花厅,那里四面回廊,底下活水,一望而去没有人迹,沈梦沉才停住脚步,却没有松手,将君珂往凳子上一按,笑道:“乖乖坐着吧,少说话,多听话,啊?”

君珂怒目瞪他,冷冷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沈梦沉凑过脸来,玩她垂落的发丝,一双笑吟吟水光流溢的眼睛,从下往上挑起时的弧度勾人,“我救了你的命,等你来谢我啊。”

君珂鄙视地大力扭头,以示不齿,谁知沈梦沉拽着她的发丝根本不放松,她一扭头,头皮被拽得生痛,只好又扭回来,心中恨恨,知道眼前这个人,绝不是纳兰述对她予取予求,也不是纳兰君让外冷内热,他字典里可没有“怜香惜玉”这样的词,在他面前,她君珂打也打不过,惹也惹不得,还是老实点,钻个空子逃跑算了。

“你救我什么命?”君珂眼角瞥着四周地形,和他打哈哈,“我看是你拦我救别人命!”

“所以是救你命呀。”沈梦沉把她一小缕头发抓在手里,再分成三缕,慢慢结着辫子,辫子精细滑溜得不起毛边,艺术品似的,说的话却带着锋利的刃,寒气逼人,“你以为你真能救皇后?你刚才想说什么?她腹内有东西?你又想像对君让一样剖掉皇后的肚子?你以为这些人的肚子是你案板上的鸡鸭想剖就剖?君让那事是你运气,救成了,他不好和你计较;但皇后这事,陛下怎么可能同意你动刀?何况动刀的还不是你吧?柳杏林是不是?皇后万金之体,能给一个少年男子摸来摸去,剖来剖去?”

“可那是你姑姑!”君珂越听心越凉,但还是忍不住顶嘴。

“所以我对你此心天日可表嘛。”沈梦沉又恢复了那种懒散的笑意,“你看,我姑姑我都没管,我就管你的死活了。”

“说不定柳兄有药物可以化去那…”君珂咕哝。

“太医院缺过千金圣手?这么多年真的一个大夫都没看出皇后的问题?真的一个能治她的怪病的大夫都没有?”沈梦沉笑意是冷的,像五彩重锦染了一层淡淡的霜。

“当初皇后流产,曾指控是姚德妃所为,但这事还没调查出个究竟,姚德妃便死于那年元宵城楼之上,之后风向调转,皇后反而被指控暗杀德妃。此事被陛下以皇后也是受害者的理由,硬压下不了了之,但两家仇怨由此结下。燕京三大世家,韦、姜、姚。姚氏是当年九蒙第一富豪,先太祖皇帝攻入关内时,姚氏破产相助,甚至曾有机会取先太祖皇帝而代之,却最终放弃。因此先太祖皇帝曾立誓,苟富贵不相负,姚氏虽因出身商贾,排名三大世家之末,其实豪富却是天下第一,姚家实力,足可影响整个大燕经济命脉。多年来,陛下其实施展的是制衡之术,让姚沈两家互相克制,姚德妃和皇后斗了一辈子,之后她死了,皇后病重,这也是姚沈两家的制衡,一旦皇后痊愈,姚家便会认为德妃死得冤枉,怎么肯甘休?”

“一旦皇三子因此掀出旧案,要求洗清他母妃冤情,查找当年凶手,姚家再倾力相助,你可以想想看,朝局、储位、乃至整个大燕,又会有怎样的动荡?”

君珂扶额,喃喃道:“一场病看不看,也能惹出这许多文章…”

“后宫之事,从来都关系前庭。”沈梦沉笑一笑,慵懒光滟。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拦下这事。”君珂纳闷,“沈皇后痊愈,坐稳中宫,你们沈家不是更地位稳固,太子不是更储位不倒?你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忠心事君,害怕朝局不稳的纯臣啊,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你们沈家的绝对利益才对。”

“没有皇后,还有沈太后。只要沈太后在,下一个皇后就算不姓沈,也不会姓姚。何况我沈家的女人,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死的。”沈梦沉好像没听见君珂后一句的讽刺,懒懒道,“姑姑适宜就这么病着,陛下才安心;陛下安心,我沈家才安心;后宫的妃子们忙着争后位,一批批的死,我姑姑也安心;你看,大家都安心,你为什么要跳出来,搅得大家都不安心?”

君珂:“…”

难怪沈皇后那么淡漠无谓,她自己对这样的情形,也是心里有数并接受的吧?

“做你们沈家的女人,真是不容易…”

“没事。”沈梦沉俯身过来,凑在她颊边,低低笑道,“我不会让你像她们那样,受尽委屈的。”

“关我什么事…”君珂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敢情这家伙又在趁机调戏了,冷哼一声道:“沈相真是爱开玩笑,不过君珂却记得沈相的恩德,远的不说,便是最近,那《毒经》、那‘十檀指’,还有那两次我的毒指被紫薇花粉引动,都是您的手笔吧?”

“这不都是为了让珂珂,早些知道,在我身边才可以活得更好么?”沈梦沉并不否认,倾身在她耳边,笑得轻荡如流风。

遇见你我才是倒了八辈子霉!君珂怒从心起,唰地站起,“今儿承你提醒,多谢多谢。”草草谢了一句便要走,步子刚一迈,便“哎哟”一声。

头皮被扯得生痛,她一回头,便看见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被沈梦沉分成无数股,编成极细的辫子,绑在旁边的一株桂花树上,排得整整齐齐仿若琴弦,她自己刚才听得入神,居然全没有发觉。

“你干什么——”君珂抬手就去解辫子,沈梦沉手一拦,笑道:“听。”

他突然落指于那“辫子琴弦”,慢捻轻挑,划拨落拢,赫然便是拨琴作曲的姿态,辫子琴弦当然是没有声音的,他却微微含笑,姿态俯仰,似真的沉迷于“琴声”。

彼时正近深春,凤藻宫花开得繁艳。淡粉轻紫,茵蓝娇黄,那些轻盈的花瓣,被透明的风卷起,温柔碾碎,纷落于男子衣上,那人一袭水色长袍,袖角压一层湖水蓝星纹锦滚边,像携了落花的流水,悠悠向橘子洲头。风清、水秀、云淡,花深,人却比花更艳,微垂的脸露一抹含笑唇角,俯仰风流。

君珂有一霎的静寂,为这如画春光里,妙笔难绘的鲜妍。

修长的指尖在黑色的辫子琴弦上一拂,曼妙轻柔,宛然作结。沈梦沉当真如奏了一曲妙曲,微笑抬头看君珂,问:“如何?”

君珂正色道:“头发在惨叫。”

沈梦沉一笑,手指一划,那些“辫子琴弦”自桂花树上纷落,像黑色瀑布瞬间从天际泻下,君珂手忙脚乱归拢梳理,那人也不帮忙,拢着袖子看着,忽然倾身在她耳边,呢喃道:“刚才那一曲——《凤求凰》。”

君珂心中一震,住了手,沈梦沉却已微笑转身而去,水色长袍在透明的风里,卷起午夜华筵般,淡淡的迷离香。

从宫中出来,君珂心中怅然若失,她从没想过,朝局深宫,是这么的阴诡无奈。她当初和柳杏林一神眼一圣手搭档行医,满心以为从此天下病患都得福音,满心都是悬壶济世的骄傲和欢喜,却不曾想,这世上居然还有一种病,是不能治的。

这种病,叫政治。

如果说和纳兰述在一起她看见藩王的审慎和自卫;和纳兰君让在一起就看见皇族的深沉和现实;而沈梦沉,则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世家所处的制衡的政治。

那样的制衡,局内人和局外人都必须懂,否则一不小心踏破那无形的网,死的首先是自己。

君珂长长地叹口气,看看身后的“神兽”幺鸡,幺鸡已经戴上了它的御赐玉牌,那个太监果然会办事,不仅有效率,而且有智慧,那个“肉”字,加粗、勒红、加重,还镶了金丝边,鲜亮得老远就看见狗脖子下一个大大的“肉”字。

君珂带着幺鸡,从凤藻宫一路到宫门,幺鸡逢人就托起它的玉牌,“嗷唔。”

太监止步,君珂翻译,“见者给肉。”

太监们狂奔去厨房找肉…

宫女诧异,君珂翻译,“见者给肉。”

宫女们赶紧去翻自己带的食盒。

定和门外一堆京官外地官等候陛见,幺鸡叼着它的玉牌,招摇过市,坚决要从人堆里走,“嗷唔。”

君珂一个个地翻译:“圣旨,给肉。”

“给肉。”

“肉。”

“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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