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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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传奇
作者:李歆

飒飒东风细雨来

人都说“六月天、孩儿脸”,这不,才碧空万里,晴朗明净的天突然说变就变,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势不算大,但韩闭月出门的时候并未准备雨具,于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竟将她与一干仆人,硬生生的给堵在了半山腰的一间小破庙里。
韩闭月一袭今儿个才上身的新衣裳自然给雨水打得湿了,那雪白的裙裾更是给山路上的泥水打成了浆色,一双绣花鞋面子里子湿了个透,将她的一双脚捂得难受至极。她自小娇生惯养,何曾遭过这等的罪?忍不住跺着脚,心里把老天爷骂个不休。
这间小庙经久失修,想必庙里供奉的菩萨的法力也实在是有限,要不然也不会落魄成如此下场。也真是多亏了这场雨,这小庙才复又多了些许人气。
一旁的贴身丫鬟晚晴察言观色,知道小姐心里正生着莫大的气,只是碍于有外人在场,不得不保持着女孩儿家的矜持,不得发怒罢了——韩闭月一行人并不是最早到的,他们赶来避雨时,庙里已经有一对年轻男女在里面了。
那男的生得白白净净,一派斯文,穿着打扮似是位寻常书生,那女的却是一身黑衣,从头到脚裹在一片黑色里,就连头上也是带了一顶帏帽,帽檐垂下的黑纱巾将面容尽数遮去,瞧不出一丝肌肤。韩闭月打一进庙门就对那女子产生了好奇感。那书生见有人来避雨,冲他们微微一笑,身子往里挪了挪,空出一片地来,总算是让这一行五人有了容身之地。
小庙狭小,给韩闭月他们五个这么一挤,不免显得有些拥挤,韩闭月不喜欢与男仆挤得太过贴近,又见那黑衣女子也是将身子轻轻往里一侧,拢在袖子里的手有意无意的掩住了口鼻,不禁吩咐那三名男仆道:“你们出去,随便找棵大树避雨去罢。”
三名男仆见状,只得讪讪的缩着脖子走出了庙门,另外找寻避雨之所。韩闭月悄悄拿眼打量那黑衣女郎,见她已背转了身子,那书生正略微俯低了身,似是在听那女子说些什么。
韩闭月好奇心又起,忍不住闭气凝神细细去听,她倒并非是有意要偷听他们二人的对话,只是她对这黑衣女郎实在好奇异常,心想我瞧不见你的容貌长相,听听你的声音总可以吧?
要知道女子素有爱美之心,韩闭月自岁满及笄起,便被喻为江南第一美女,她出门在外,若是碰到年龄相仿的女子,心里总要忍不住与之攀比一番,这虽不是刻意而为,然少女爱美天性,即是如此。
这一凝神,便只听得那黑衣女郎声细如蚊,语音含糊不清,断断续续道:“五月廿四早过啦……长老们怎么说?那班无用的家伙……”书生只在她身后微微点头,然后不知他说了句什么,那女郎沉默半晌,才道:“嗯,你说他会来么?”语音凄婉,似有无限期盼,又似有无限怨恨。
接下来她的声音却愈发细微,无论韩闭月再怎么运功聆听,却是什么也听不清了,情不自禁间,她身子向后微仰,假装伸个懒腰,与那对话的二人又靠近了些。
正想再听,黑衣女子突然住了嘴,猛一扭头。韩闭月给吓了一跳,连忙假装与身旁的晚晴说话道:“你瞧,这雨要下到何时呢?怕是回去晚了,爹爹又要责怪我贪玩啦!”
晚晴回答了她一句什么,她也没听进心里去,只觉得身后似有一道如利箭般的光芒射到她的背上,刺得她背脊一阵阵的发凉,一时间语塞,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小庙里突然分外安静下来,也不知是心内胆怯,还是身上受了凉,湿气未散,一阵风吹来,劈面夹进一片雨来,将韩闭月兜头打了个精湿。她忍不住“阿嚏”打了个喷嚏,身子一阵发颤,才要呼唤晚晴,身后那书生却开口道:“姑娘,门口雨淋,你站进些罢。”
韩闭月回头望去,见那书生一脸诚恳,眼神温柔,倒不似作假,她心里对方才偷听一事颇为介怀,又见那黑衣女子仍是背转了身去,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韩闭月满心心虚,讪笑道:“不……不必啦,多谢你的好意。我瞧这雨就快要停了罢。”其实当时雨势仍是不小,她也只不过是信口胡诌,没想那黑衣女子的反应却是大大有违常态,倏地转过身子,尖叫起来道:“雨……雨要停了么?”她的声音尖锐,略带北方口音,焦急中仍透出一股别样的风情。
韩闭月尚未反应过来时,那女子已从她身旁一晃而过,跃出门外,身法快得惊人。她在雨里仰头一望,那天空灰蒙蒙的,不远处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往这里逼近,显然这雨还有得下,哪里是一时半刻停歇得了的?黑衣女郎在雨里这么一淋,面上的纱巾打得精湿,粘在了脸上,勾勒出一张美好的轮廓。她双臂张开,尽情的让雨水打在脸上,忽然“咯咯”发出几声清脆的笑声。
韩闭月瞧得目瞪口呆,才幻想着那张薄纱下的面容到底为何等姿色时,突然脸上一痛,“啪”的声清清脆脆的挨了记耳光。
韩闭月倒退两步,高声叫道:“你做什么?”那黑衣女郎转眼竟已进了庙门,一步步的逼向她,口里说道:“你竟敢骗我说雨要停了!”边说边高高的扬起手。韩闭月见那袖管慢慢顺着手腕滑下,露出一截白玉般的纤纤皓手,那雪白修长的五指并拢在一块,如一把刀般发着亮光。
韩闭月被莫名其妙的打了一巴掌,心里又羞又气,才要发作,晚晴冲过来拦在两人中间,冲那女子大叫道:“你要死啦,竟敢打我们家小姐!平时就连我家老爷,也不舍得碰小姐一指头呢!”才嚷完这一句,那黑衣女郎的手已毫不留情的劈了下来,一掌就劈在了晚晴纤细的脖颈上,晚晴闷哼一声,两眼朝上一翻,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身子缓缓瘫倒。
韩闭月及时抱住晚晴的身子,只见晚晴雪白的颈上一抹紫黑,她眼眶一红,蓄泪欲滴,抱住晚晴晃了晃,喊了两声,却没见有什么动静。韩闭月这时才感到害怕,伸手颤巍巍的往晚晴鼻端下一探,竟是了无鼻息,吓得她尖叫一声,脸色刷地变成雪白。
韩闭月虽出身武学世家,名门望族,自幼也曾学过些武艺,但她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论是在家还是出外,人人都知道她是江南第一家“金蟾山庄”韩金榆、蔡宝蟾夫妇的独生女儿。敬着她父母是当今武林响当当的人物,黑白两道的人常常都不敢招惹她,加上她本人又生得貌美可爱,即便是犯了一点两点的小错,人家自然也不好意思向个漂亮的小姑娘出手,是以她这一十七年来,真可谓是风平浪静,是被所有人用糖水宠大、泡大的,哪曾想今日竟会遭遇此事,贴身丫头竟然转瞬被人杀死在了眼前。
黑衣女郎挥手间便杀了晚晴,这时再看韩闭月缩在供桌底下,瑟瑟发抖,脸上梨花带雨,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招人怜惜。她杀了人之后,心下已是懊悔,暗想今日乃是大日子,并不曾想要开杀戒的。
那书生在一旁瞧出她的困惑犹豫,连忙劝道:“大小姐,时辰就快到啦,让卫少爷见着你杀人,他又要不欢喜啦。”这话正中她的心事,不由一阵心软,说道:“今日算她命大。”伸手一把将韩闭月从供桌下拉出,顺势点了她的穴道,吩咐那书生道:“江翰,你把她给我扔到山顶的绝壁上去,我不想再见到她。另外,把这具尸体埋了……”江翰一一应了,抱起韩闭月才要走,那女郎又道:“还有,那三个男人与咱们朝过面啦,你也一并处理了罢。”
江翰答了声:“是。”抱着惊恐万状,面若死灰的韩闭月出了庙门。韩闭月无法出声,一双大眼里满是泪水,只觉得这个名叫江翰的年轻书生,爬起山来一点也没有了方才的文弱之气,健步如飞,才盏茶工夫,竟已到了山顶。
山顶风大,夹杂着雨点子尽数砸在韩闭月娇嫩的脸上,方才被那女子打中的半边脸颊,被雨水这么一浇,有种说不出的火辣辣的疼。她又惊又怕,眼珠子如断了线的珍珠般直往下落。
那江翰把她抱到山顶上,转了个圈,突然纵身一跃,韩闭月只觉得身子一飘,心里一晃悠,仿佛整颗心都要蹦出来似的难受。却原来是到了山峰间的一处峭壁,江翰将她放下,说道:“姑娘,得罪了。”
韩闭月见他脸上神情,似是十分的替她惋惜,知道他是要把她扔在这丈余宽的峭壁上,任她自生自灭了,不禁心内骇怕到了极至,一双大眼流露出哀求之色。江翰看了看她,大概终是心中不忍,拍开她身上的穴道,说道:“能不能逃得过这一劫,可全凭你的造化啦。”韩闭月拉住他的胳膊,哭道:“求求你,不要把我扔在这里。我……我上不去啊。”
这处峭壁生在断崖绝壁间,需得有绝佳的轻身功夫才能攀爬上去,韩闭月自知绝难做到这一点,弄不好一个不小心,还会就此摔下崖去,落得个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江翰叹了口气,轻轻挣开她道:“我解了你的穴,已是拂了大小姐的意思,若是再私自放了你,他日必将遭到严惩……”说到此处,似是想起什么来,面色微变,嘴唇竟有些哆嗦。韩闭月见他并非真有心要杀她,还想再求他一求,哪知江翰别过头去,竟是狠心丢下她,一个人去了。
韩闭月“啊”的一声尖叫,绝望的放声恸哭。那氤氲环绕的山顶上隐隐传来江翰的最后嘱咐:“你若能侥幸生还,切记不可向他人说起今日之事,否则……”轰隆隆的一声闷雷,阻隔住了底下的话语。
韩闭月伏在峭壁上,哭得一阵,只觉得心上一阵阵的发寒,眼前一黑,竟昏死过去。

芙蓉塘外有轻雷

也不知过得多久,韩闭月才悠悠醒来,抬头一望天空,雨水渐止,围绕四周的氤氲之气已尽数散去,约莫十丈高处,已隐约可见山顶峥嵘树木。
韩闭月衣衫已经湿透,被山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一张俏脸冻得发紫,幸好已是六月天气,否则,今日她即便没被摔下崖去,也难逃夜晚寒露。她试着踩着崖边凸出的小石块往上攀爬,却因雨后峭壁湿滑,又摔了下来,还险些一脚踩空,摔下崖去。如此试了几次,均未能成功,眼见天色渐晚,她心里又急又怕,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没多久,她肩上猛地一痛,原来竟是一颗小松果从山顶落了下来,砸在了她的肩上。韩闭月也没在意,谁知头顶哗啦一阵响动,她下意识的抬头一望,却见一大片的松果如暴雨般罩着她的头猛砸了下来,她连忙抬手护住脸。
那松果虽不是什么利器,但果壳坚硬,又是从十丈开外的高处落下,经它这么一砸,也是疼痛万分。韩闭月忍不住“啊”的呼痛,叫了起来。
她这么一叫唤,头顶上却发出“嗤”的一声笑。笑声虽轻,但在这四下寂静的深山里,听到韩闭月耳中简直犹如天籁。她连忙大声呼叫道:“有没有人啊?救命——救命——救救我啊!”叫了半天却没人答应。
韩闭月心道:“难道是我听错了么?”心里仍不死心,求生之念支撑她拼出最后气力喊道:“喂,上面有没有人啊?喂——听到回答一声啊……”喊到最后,心念渐灰,语声都有些哽咽了。
只听头顶上嗦嗦微响,有个略带沙哑的男声说道:“三师兄,你别再逗她啦,你没听见她都快急哭啦!”韩闭月顿时喜出望外,才要喊话,却听另一个男人说道:“哎呀,只是玩玩而已嘛。一路上跟着那个闷葫芦,话也没说得几句,真没意思得紧了。”
韩闭月此时也顾不得生气,连忙大声喊道:“救救我!我是金蟾山庄的大小姐韩闭月,你们若是救了我,我爹爹妈妈必定会有重谢!”话喊出去后,山顶上那两人一阵缄默,韩闭月心里一阵发慌,乱道:“难道他们是我爹爹妈妈的仇人,听到是我,自然是不肯救了。”想到此处,不由冷汗涔涔而下。
约莫过得半柱香的工夫,头顶哗的大响,有个声音道:“接着!”韩闭月顺手一操,抓在手里,却是一根树皮草草搓成的绳索,她倒吸一口冷气,险些开心得落下泪来,抓着那绳索的手也禁不住微微发颤。
那声音又道:“把绳子绑在腰上,我们拉你上来。”韩闭月连忙照做,过得片刻,她准备就绪,喊了一声:“好啦!”腰间一紧,身子缓缓向上升去。接近山顶处,有双手伸了过来,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了上来。
脚踩到实地后,她才松了口气,随口说道:“多谢。”那拉住她胳膊的男子却像是傻了一般,也不松手。韩闭月微感诧异,抬头望去,见面前站了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双眼珠子盯着自己猛瞧,眨也不眨。韩闭月脸上微微一红,心里颇有些恼他轻薄无礼,胳膊轻轻一缩,暗中却使出了家传的擒拿功夫,那年轻人正在发愣,全没料到会有这一手,一个没站稳,人向后仰去,若不是身后有人及时扶了他一把,他早摔个仰八叉了。
那扶住他的人却抱怨道:“三师兄,你怎么回事啊?”韩闭月见他身穿一袭青色道袍,头顶高高挽了髻子,竟是位年轻道士,不禁奇怪。那三师兄脸涨得通红,说道:“我……我不过是不小心绊了一下而已。”
韩闭月忍住笑意,对他们二人裣衽施礼,说道:“多谢两位搭救,还未请教尊姓。”年轻道士张口才要回答,那三师兄已抢先道:“在下沈鹤棠,这位是在下的师弟,他没俗家名字,师父给他起了个道号,叫‘子辛’。”
韩闭月微微一笑,她甚少与人打交道,正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子辛却道:“我们是武当弟子,奉师父之命下山来办点事。姑娘府上当真是金蟾山庄么?”
韩闭月心下不悦,暗想:“难道我还要冒名不成?”碍于二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只得答道:“庄主韩金榆夫妇正是家父母。”沈鹤棠猛一拍手,笑道:“真是太好啦,师父平素深敬韩大侠夫妇的为人,听说早年更是颇有些交情,他老人家若知道咱们此次下山救了韩家姑娘的性命,真还不知会如何夸奖咱们呢。”
韩闭月听他称赞自己的父母,甚为高兴,笑道:“你们两个救了我的性命,自当到我家去坐坐,我要让爹爹妈妈好好谢谢你们。”沈鹤棠笑逐言开,一看就知道他甚为乐意,那子辛却道:“三师兄,咱们还要在这等子易呢。”沈鹤棠笑容大敛,无趣道:“等那闷葫芦做什么?他不听师父的,私自外出,才累得咱们不得不下山来找他。好不容易找着了吧,又说什么有要事要办,约咱们在这风大雨大的破山上会面。他这个人哪,不是我说他……”
正说得起劲,子辛却忽然古古怪怪的冲他连连挤眼,沈鹤棠奇道:“你怎么了,抽风啊?”子辛尴尬的咳嗽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他身后,沈鹤棠狐疑的转过身子,不禁“啊”的一声低呼,就此闭住了嘴。
韩闭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山雾朦胧间,十余丈外不知何时竟多了个白衣男子,正缓缓向这边走来,他的步子看似不大,走得又慢,却是眨眼间白影一晃,已赶到了三人面前。
韩闭月凝神一看,不禁嘴里也是“啊”的一声低呼,俏面上跟着一红,眼波流转,羞怯怯的低下了螓首。只听子辛说道:“子易,你可来了,叫我们等得好苦啊。”
那名唤子易的白衣男子乍看上去只二十出头,年纪很轻的模样,但仔细一瞧,却又让人感觉其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迫人气质,却远非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子易听得子辛如此呼唤,脸上一丝表情也不露,但韩闭月与他眼光一触,却感觉心头暖融融的一阵惬意,与他面无表情的那张脸孔相比,实在相差许多。
只听子易说道:“是耽搁了些时候,叫两位师兄挂心了。”韩闭月听他声音温和低沉,一颗芳心猛然怦怦狂跳起来,她脸色潮红,面若桃花,一双眼偷偷睨向子易,越瞧越是心慌,忖道:“哎呀,我是怎么了,他……他……唉,世上怎会有生得如此好看的人儿呢?”心内懊恼怎么子易只瞥了她一眼,就当她是隐形人不存在了似的。
沈鹤棠撇嘴道:“你知道回来就好,我还以为你又逃跑了呢。”子辛笑道:“哪会,子易师弟向来说话算话,一言九鼎。他既然说好要来,自然是不会爽约的。”顿了顿,见几个人彼此都闭住了嘴巴不说话,气氛很是尴尬,不禁又道:“其实也多亏咱们多等了会,要不然还不会碰上韩姑娘呢……啊,子易,还未跟你介绍,这位是金蟾山庄韩金榆庄主的千金韩闭月韩姑娘。”又指着子易对韩闭月说道:“他是我师父去年才收的关门师弟,叫子易。”
韩闭月羞答答的福了福身,柔声说道:“公子有礼。”子易却不说话,对着韩闭月看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便算作是打过招呼了。韩闭月不禁心中暗生闷气,想道:“难道我相貌生得如此丑陋,竟叫你连多瞧几眼也不能够么?”
这时沈鹤棠见子易已回,便又提及送韩闭月回家一事,子辛这次也无话可回绝,只得答应了,子易话很少,问他可有兴趣去金蟾山庄拜望,他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一路上,沈鹤棠欢天喜地,最是兴奋,努力找着各种话题与韩闭月闲聊,韩闭月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脸的心不在焉。有几次沈鹤棠问起韩闭月落崖的原因,韩闭月想起那江翰临去时的话语,便吱吱唔唔的说是自己贪玩,不小心从山顶摔下去的。
这理由听起来就十分牵强,加上韩闭月说得又言辞含糊,闪闪烁烁,叫人不起疑才怪。但人家大小姐既不愿明说,沈鹤棠与子辛二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即便心中狐疑,也只得作罢。
却没想身后一直远远跟着的子易却不知何时附了上来,不冷不热的插了嘴,说道:“听闻韩夫人早年未涉江湖之时,曾是堂堂礼部侍郎千金,嫁入韩家后,这大家礼仪便带入了金蟾山庄,是以山庄虽身处江湖草莽之间,但庄内礼节,一切均按大户之家而行。韩小姐贵为庄主千金,怎会孤身一人外出,竟未带从仆随行呢?”韩闭月闻言大惊。
此时四人早已下得山来,韩闭月隐隐辨出前方不远的芙蓉塘,正是自己小时经常玩耍的地方,想起与自己一起长大的晚晴,此刻却已丧身于那黑衣魔女之手,不禁悲痛欲绝,泪水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沈鹤棠观其神色闷闷不悦,以为子易的话惹恼了这位大小姐,不禁出言讽刺道:“哈,子易,咱们跟你住了快一年啦,今儿总算才托福听你说了句‘长篇大论’了呢。韩姑娘再怎么说,也是个江湖儿女,又怎会拘那小节,学得跟大户千金,深闺秀女一般扭捏作态呢?”他说这番话一大半倒是为了讨好韩闭月,哪知她听了却似浑然未觉,不禁讨了个无趣。
四人绕过芙蓉塘时,韩闭月止住了脚步,见那雨后的荷花绽放得愈加娇艳,那翠绿的荷叶层层叠叠的铺生开去,挤满了整片池塘。雨虽止,天却未彻底放晴,加上天已暮色昏昏,那残叶铺叠处随风摆动,犹如鬼影森森,显得异常冷清。
这时天空忽然闪下一道霹雳,一声轻雷脆脆的在芙蓉塘外炸响。子辛叫了句:“不好,又要下雨啦,得赶紧找地方避雨才行!”
韩闭月被那闪电与雷声骇得惊跳而起,神情慌乱间她猛一抬头,目光恰好触到了子易那颇具玩味的眼神。猛然间,韩闭月只觉得面对这样洞悉的眼睛,这样飘逸如同世外之人的男子,似乎一切都已被他察悉,一切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无法隐瞒。
她的心头“别”的一跳,有种不祥的阴影就此笼罩上她的心头。

金蟾啮锁烧香入

八月暑气刚散,武当山上就迎来了两位贵客,武当掌门人清风道长接过拜帖之后,喜出望外,竟亲自下山迎客去了。
沈鹤棠原在后院歇息,听闻此事,也是欢喜异常,连忙换了身新袍,喜滋滋的往前头奔来。到得前厅,尚未入门,果然便听师父正说道:“韩庄主夫妇能大驾光临武当,真是荣幸之至,喜煞贫道啦!”才说完,有个洪亮的声音就哈哈大笑起来道:“清风道长说笑了,我们夫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沈鹤棠一脚踏了进去,见左首上坐了一对中年夫妇,男的长得浓眉大眼,威风凛凛,身旁坐的却是一位柔弱娴静的美妇人。这二人沈鹤棠上回在送韩闭月回金蟾山庄时便曾见过,正是韩闭月的父母,威震武林的韩金榆、蔡宝蟾夫妇。
清风见沈鹤棠没头没脑的冲了进来,心里打了一个咯噔,口里却说道:“鹤棠,你来得正好,快来拜见两位前辈……”没等他说完,韩金榆已爽朗的笑道:“这位贤侄,我们夫妇见过,上回多亏了他们师兄弟几个救了小女,这次上山,起因还是为了这事而来的呢。”
清风“哦”了一声,显得很是惊讶,道:“我怎么从未听他们提过?”转过头来问道:“鹤棠,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沈鹤棠兴冲冲的跑来,原是以为韩闭月也随同父母一起来了,没想却是空欢喜一场,见师父询问,也就不便隐瞒,将两月前外出找寻师弟,路上碰巧救了韩闭月一事说明了。
清风捋着花白的胡须,细细听完,沉吟片刻才问道:“此事子易也在其中?”沈鹤棠心想:“上回救人并没有子易的份,凭什么让他也担了这救人的美名去?再者,子易走到金蟾山庄附近就找客栈投店住下了,韩庄主夫妇也并未见着他,如今又何必提起他来?师父偏爱这个小师弟得紧,每次有相关事情牵扯到他,师父总爱紧张兮兮的,稍有不慎便要责罚他人,我还是撇清为妙。”于是摇头说道:“不干子易的事。”清风这才放心,面上缓缓露出笑容来,说道:“行走江湖,当行侠仗义,救助危弱,你和子辛做得不错。”
沈鹤棠听师父夸奖,心里更是乐开了花。韩金榆却笑道:“这个叫子易的年轻人不知现在在不在武当,可否请出来一见?”边说边乐呵呵的搓着双手,神情又是得意,又是高兴。沈鹤棠眉头一皱,很是不悦,那边清风已问道:“不知韩兄弟找小徒有什么要紧的事?”
韩金榆笑道:“要紧!要紧!自然是十分之要紧的大事!我就是为了找他才来的呢!”清风盘坐在蒲团上的身子不由绷紧了,神情也跟着肃然起来。一旁一直未曾发言的韩夫人见丈夫讲话不着条理,便轻轻解释道:“外子讲话粗莽,让道长见笑了,我们这次来确有些小事,只是这事得见着了那叫子易的年轻人后才好说话。”
清风一脸的诧异,一边着人去唤子易,一边说道:“子易这孩子,是贫道去年才收的关门弟子,年轻却很懂事,从不招惹是非,每日跟着贫道参悟道学,倒是个极有慧根之人。却不知贤伉俪找他究竟为了何事?”
韩金榆道:“好事!好事!我并没说那孩子不好……”顿了顿,又问道:“他跟清风兄你学什么?悟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一番话说得更是语无伦次,叫人听了不知所云。
清风正一头雾水的时候,门外有人道:“师父,你找我?”说着,一个白影踱了进来。韩金榆夫妇只觉得眼前一亮,细看那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颀长,长相俊美,气度非凡。韩夫人一双凤眼在子易身上滴溜溜转了几圈,竟没找出半点瑕疵,不禁越看越是欢喜,伸手悄悄拉了拉丈夫的衣袖,示意他说话。
韩金榆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青黝黝的小东西,拉着子易的手,笑道:“贤侄,这个你收下!”子易摊开手掌一看,只见掌心中躺了个只寸大小的青石,那石头小巧,做工却甚是细致,做得如同一把石锁一般。再仔细一看,这石锁却非人工雕凿,而是天然形成,石质润滑,尤其那锁眼,更是如同真的般精巧。
子易目光中猛地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一闪即逝。清风噌地从蒲团上站起,惊道:“青石锁!这……这……韩庄主,你这是何意?”韩金榆笑道:“小弟不才,单生一女,人品与相貌么……呵呵,都还过得去,我意欲招贤徒为婿,不知道长的意思为何?”他性子直爽,加上金蟾山庄近年的威望与自个女儿远近闻名的样貌,料想此事说出来并不难办。
话一出口,却见清风与子易面色大变,沈鹤棠面若死灰,踉跄得险些碰翻茶杯。子易将青石锁塞回韩金榆手中,说道:“青石锁事关重大,庄主还是三思……”韩金榆把眼一瞪,道:“你既知这青石的来历,又怎会拒绝咱们的好意?难道是嫌我女儿配不上你么?”子易锁起眉头不说话,清风忙道:“韩庄主,这青石历来传说与魔教宝藏有关,江湖中宵小之辈,莫不眼馋,这二十多来多亏有贤伉俪夫妇才能妥善保管,这……这如何可以随意送人呢?”
韩金榆瞪眼道:“这青石是为一对,锁匙相配才能打开,原是拙荆陪嫁之物,我没儿子,只生一女,这对青石自然要作我女儿的嫁妆。这二十年来,打它主意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大半人惧于我夫妇的武功,都不敢轻易染指,即便是那魔教余孽,期望得到这笔宝藏以期东山再起,然一则这青石锁匙拥有宝藏的秘密也只是个传说,不足采信,二则我夫妇将这对青石分开保管,即便是魔教将咱们拿了去,怕也只得是人毁石亡,无甚好处。是以这一二十年间,倒也太平无事。但现如今我女儿已成人,自然得出阁,少不得要拿出来给她陪嫁。两月前我女儿遇着了这位子易贤侄,回家后便是一病不起,每日里茶不思饭不想的,人一下子憔悴了许多。我夫妇二人几经询问,才知女儿是相中了你的关门弟子啦。这才厚着脸皮,主动上山来提亲,若说我们是高攀,痴心妄想了,我倒想问问,以我女儿的长相容貌,加上这青石为聘,有哪样是配不上了?”
他一口气说完,捞起几上的茶盏一饮而尽,而后气呼呼的一屁股坐在椅上。韩夫人毕竟是大家闺秀,见丈夫说话莽撞,竟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古脑的说了,又见子易仍是一副毫没表情的脸孔,不禁也觉得脸上无光,好没意思起来。
清风慌乱得没了主张,左右为难了半天,才看着子易问道:“这可如何是好?你……你说该怎么办呢?”子易轻轻吁了口气,说道:“在下已有婚配,实不敢高攀令千金,只恐要辜负二位前辈的好意了。”清风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忙道:“是,是,他原是……原是订了亲的。”
韩金榆“啊”了一声,大失所望。那韩夫人为人却甚为精明仔细,她见清风神情有异,便问道:“不知贤侄订得是哪家的千金,若是真有此事,那小女……”她顿了顿,不紧不慢的接道:“也只有做侧室啦!”
子易闻言一惊,他原是胡诌要令韩金榆夫妇知难而退,却没想韩夫人竟会出这么一招。正无从答复时,韩金榆跳起叫道:“做侧室偏房?那怎么成?咱家闭月少不得得做正室才行!”韩夫人察言观色,已知子易是有意推搪,于是接过丈夫手中的青石锁,轻轻搁在茶几上,伸手拂了拂,低声道:“青石锁已是小女之物,这次小女要我们带了来,就没想过还能带回去。子易贤侄要当真不稀罕此物,便亲手交还给小女罢!”说罢,对着清风等人拱了拱手,拉起丈夫,道:“告辞!”
韩金榆仍是忿忿不平,临走冲子易叫道:“年轻人,你再好好想清楚啊!”
清风见他们走远,拂袖怒道:“岂有此理!简直无理取闹,强逼于人嘛!”子易却不吭声,沈鹤棠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那原本摆放茶盏的实木案几上,凹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深洞,青石锁就深陷在这洞内。这显然便是韩夫人临走时,那不着痕迹的轻轻一拂所制弄出来的,至于用意为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子易忽而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沈鹤棠站在一旁见了,心里直泛寒意,只见子易伸出一根白得几乎透明的食指,有意无意的轻轻在案几边角上一碰,那青石锁突然一跳而起,弹得老高,子易伸手接住,转头对清风微道:“是福不是祸,是祸也终究……躲不过。”
听着这颇具深意的一句话,沈鹤棠这时才发觉,原来自己对这个小师弟,其实是一点也不了解的,方才他显露的那一手功夫,实在是惊世骇俗的吓人。仅那份功力,别说是他这个二十出头的年纪所不该具备,便是师父清风,年轻时也未必能达到这份的收放自如。
清风凝望着自己关门弟子那俊秀异常的脸,轻轻叹了口气,陷入了沉思。

玉虎牵丝汲井回

夜已深沉,一点沉香也袅袅燃到了尽头。韩闭月只穿了件月牙白的中衣,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仍坐在床塌上未睡。她一手托着香腮,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盯着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东西发呆。好半天,忽然眼圈儿一红,幽幽的叹了口气,勉强将手中之物收起。
正要和衣躺下,忽闻屋顶上“喀”的一声细微瓦响,她立时警觉,翻身坐起,慌乱间竟连鞋子也未顾得上穿,便急冲冲的奔了出去。
房外,月光如水,在屋顶上静静的洒下一片晕黄。韩闭月四下张望,心急道:“是你么?你……你既然来了,为什么又不肯出来见我呢?”她不敢喊得太响,生怕惊动旁人,只得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是你,你也不用躲着我,你可知道……我日日夜夜盼你来,又怕你来……你、你……”说到动情处,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滚了下来。
忽听黑夜里有个女声“嗤”地发出一声蔑笑,道:“好个痴心的丫头!”韩闭月只觉得那声音十分耳熟,还未反应得过来,便听得空中一声震天怒吼,竟是猛兽的叫声,接着屋顶“喀喀”一片瓦碎的声音,月光下从房顶上竟跳下一只吊睛白虎,直向韩闭月扑来。
韩闭月吓得“哎呀”一声叫唤,连忙将身子一拧闪向一边,那白虎的爪子极其锋利,饶是韩闭月避得及时,肩上仍是被它抓下一大块的衣料来,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脸都白了。
那白虎跃下地后,却不再攻击,只是一个劲的嘶吼,一脸的凶相。韩闭月借着月色,看见那白虎背上居然还坐了个人。那人身材窈窕,一望便知是个女子,只是一身的黑衣,叫人瞧不真切长相。只听那女子咯咯一笑,抚着虎头拍道:“阿玉乖,听话,等我问些话,再给你开夜宵好么?”
韩闭月再次听她说话,脑子灵光一闪,猛地想起她来,叫道:“是你!你……你又要做什么?”原来那女子正是那日杀害晚晴的凶手。
那女子笑道:“我来做什么你会不知道么?”忽然笑容一收,恶狠狠的道:“识相的,就快些把那东西交出来,我也不为难你,给你留个全尸。否则,我的阿玉还正饿着肚子呢。”
韩闭月知道自己远非她的对手,加之现在场中又多了一头虎视眈眈的猛兽,情急下她撒腿便往前院跑,边跑边高喊道:“爹爹妈妈!救命啊!”那黑衣女子嘿的一声冷笑,胯下白虎“嗖”的声腾跃而起,没跑几步,便追上了韩闭月。
黑衣女子冷道:“向你爹妈求救兵也没用,只怕此刻连他们也自顾不暇着呢。”韩闭月耳听整个庄园惨叫连连,兵刃之声交接不断,庄内更多的竟是无数猛兽的吼叫声,看来此次这个煞手魔女有备而来,仅是猛兽也不知带了多少来袭。韩闭月一时心慌,竟完全没了主张,叫道:“你到底要什么?”
黑衣女子道:“少装糊涂,金蟾山庄有什么值得本姑娘亲自跑这一趟的值钱东西,你不会不知道。那东西此刻就在你身上呢,要不然我也不会专逮着你不放不是?”韩闭月并不愚笨,哪里不知对方想要的是什么,但她清楚此物事关重大,轻易不得脱手,否则祸害无穷,见那女子始终蒙着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不由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若要杀我,总该叫我死个明白不是?”
那女子嘿嘿冷笑,道:“也好,我告诉你也无妨。”说着,揭下脸上面纱,道:“你可瞧仔细了,见着阎王的时候也好回话。”月光下,韩闭月见那女子肤色极白,五官轮廓深刻而清晰,有异于江南女子,却也是个不可多见的美貌女子,相形之下,一向自负容姿出众的韩闭月也有些自愧不如了。
那女子打量韩闭月的脸色,颇为得意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奇,临死之前能见着我的真面目,能否叫你死而无憾呢?”
韩闭月一直沉默不语,这时突然大叫道:“我不会叫你称心如意的,便是做鬼也绝不放过你。”说罢,蓦地疾步奔向院中的一口古井。
黑衣女子面色大变,她见韩闭月要投井自尽,忙从虎背上跃起,右手五指如爪,运劲朝韩闭月抓去,韩闭月早有所防,身子一侧,那女子抓中她的背脊,在她背上挖出五道血痕。韩闭月疼得闷哼一声,身子往井口一趴,那女子跟着揽臂一掌拍在她的前胸,将她生生震离井边两三丈,韩闭月禁受不住那掌力,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那女子寒着一张脸,正要开口说话,只听井洞内突然传出“扑通”一记水声,韩闭月呵呵仰天而笑。黑衣女子面色大变,喝道:“贱人,你……你竟敢把青石匙给扔进井里去!”扬手甩了一巴掌,韩闭月没能避开,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耳光,恨道:“这是你打我的第二个耳光,我会记住的!”
黑衣女不怒反笑道:“你记住又能怎样?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要跟我算帐,等下辈子罢!”口里一声呼哨,那只原本坐在地上的白虎一站而起,嘶吼连连,咧着满嘴的尖牙,慢吞吞的朝韩闭月走去。
韩闭月并不怕死,但面对如此一头庞然猛兽,要一个姑娘家做到视死如归,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眼见猛虎逼近,她害怕得牙齿直打颤。那头白虎靠得近了,猛然一个飞身扑将过来,韩闭月闭目待死,忽听有人大叫一声:“韩姑娘小心!”她只感身子一轻,有个强壮的胳膊搂住了她,抱着她滚到了一边。
韩闭月睁眼一看,原来那人竟是沈鹤棠。不禁内心激动,抓着他的手叫道:“你、你来啦,那他呢……他有没有来?”沈鹤棠当然知道她挂念的是谁,心中一痛,说道:“他应该就在附近……”韩闭月轻轻叹了一声,似乎十分满足,她受伤颇重,这时听闻心上人就在附近,竟似千斤重的担子得以脱卸,人一下子瘫软下来。
沈鹤棠急道:“韩姑娘,你振作一点!金蟾山庄已毁,要报大仇今后可全指望你啦!”韩闭月已昏沉沉晕去,听得此言,身子一颤,倏地睁大了眼睛,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不待沈鹤棠回答,那头白虎已飞扑过来,沈鹤棠拔出佩剑,剑走轻灵,剑尖朝那白虎额心刺去。那白虎受过训练,竟似能通灵般,知道厉害,连忙向后一跳,虎吼连连。沈鹤棠正待追上前再打,耳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他忙忙的避开,只听“啪”的一记脆响,一条乌黝得发亮的皮鞭恰好砸在了方才他站立的地方,那地皮被乌鞭击出一道裂痕,泥土四溅。
沈鹤棠晓得厉害,摆了一招守势,慢慢靠近韩闭月,护住她小声道:“我师弟还没到,他若不来,咱们两个恐难全身而退,待会儿我缠住那妖女,你见机逃出庄去!”
那黑衣女子手握长鞭,冷冷的道:“想逃么,怕没那么容易!”指着那对面的房顶愠道:“江翰,你既然来了,为何迟迟不动手?”说罢,手中乌鞭一抖,“啪”的打在了对面的屋檐上,将屋顶砸出个大洞来,与此同时,屋顶上有个人影一闪,轻轻松松的跃下地来。那人还没站稳,黑衣女子扬手一鞭抽在了他的脸上,怒道:“敢情你是想放水不成?”
韩闭月认得那人正是江翰,见他挨了如此重的一鞭,脸上已有血水滴下,也不反抗,只是躬身苦笑道:“不敢,大小姐没出声前,在下也不敢私自上来帮忙!”黑衣女子神情稍缓,说道:“这话倒也不错,收拾这两个人,我一人绰绰有余。”指着那院中的古井道:“那死丫头把咱们要的东西扔下去啦,吩咐下去,马上派人给我打捞上来!我要见着它完好无损才放心。”
韩闭月清楚江翰的武功并不弱,只怕还在沈鹤棠之上,今日若要脱身,实在难如登天。那黑衣女子得意的环顾四周,竟似没再将韩、沈两个大活人放在心上,对江翰问道:“前面收拾得怎样啦?”江翰道:“韩金榆和蔡宝蟾两个果非寻常之辈,咱们带来的人倒有一大半折在了他俩的手里,豺狼虎豹等灵兽也均有损伤。不过,这金蟾山庄也只他俩厉害些,费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也总算搞定了。”他说最后那句话时,有意无意的朝韩闭月投去一瞥。
韩闭月只觉得身子发冷,两眼发黑,头皮嗡嗡嗡的似要炸开来般的疼。黑衣女子冷哼道:“一群没用的废物,那么多人都要花这么长的时间,若是让教中的那些长老们知晓了去,又不知要如何嘲笑我啦!”顿了顿,又说道:“你还杵在那干嘛,还不快叫人来捞东西?”江翰应道:“是!”躬身而退,临走时,韩闭月瞅见他眼中满是无奈与痛苦。
待江翰去远,黑衣女子笑道:“韩姑娘,你是不是在等人啊?你等那人来救你么?呵呵,真是痴心妄想,卫子易是什么人,又岂会看上你这黄毛丫头?”说到后来,语音渐冷,阴森森的十分恐怖。
韩闭月鼓足勇气道:“他会来救我的,他一定会来!”黑衣女冷道:“你哪来的那份自信,我倒真是佩服你。好罢,我就让你彻底死心好啦!”从腰间摸出样东西,高高举着,凑近韩闭月的眼前,说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韩闭月浑身一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沈鹤棠大叫道:“这是韩姑娘给我师弟的青石锁,怎么会在你手里?你把子易怎么样了?”黑衣女子哈哈大笑,得意道:“怎么会在我手里?很奇怪吧?你们每一个人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原因来,我告诉你好啦,是子易送给我的,是他亲手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吐露:“他还说,只要我找到青石匙,到时候锁匙相配,他就跟我成亲!”
韩闭月眼泪夺眶而出,大叫道:“你胡说!你胡说!子易是武当名门弟子,又怎会和你这大魔女搅和在一起,你就是在气我,诓我!”黑衣女也不解释,只是得意的哈哈大笑。沈鹤棠忍无可忍,大喝道:“妖女,少在那妖言惑众,纳命来!”挺剑朝黑衣女子刺去,黑衣女子不闪不避,顺着长剑的来势飞出一脚。
沈鹤棠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一剑便已刺空,那女子一脚却踹中他的心窝,将他踢飞出老远。韩闭月低呼一声,紧接着臂上一紧,竟已被乌鞭缠绕住。那女子用力一拉,将她拉过身边,说道:“去死罢!”凌空对准她的百会穴一掌击下。
眼看一掌便要将韩闭月击毙,忽然空中有人发出一声叹息,接着黑衣女子只觉得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打中了她的手腕,竟使得她再也使不出劲来。
回眸望去,古井边不知何时已站了位白衣男子,只听他说道:“影彤,你杀的人还嫌不够多么?”
韩闭月昏沉中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精神为之一振,泪眼婆娑间,见那白衣人儿缓缓走近,说不出的风流倜傥,潇洒俊秀,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子易么?又见子易神色温和,细语款款,显得与那黑衣女子甚为熟悉亲昵,不由心酸想道:“他和她果然早就熟知……他、他以前便瞧我不起,以至于我求亲不成,反遭羞辱。现如今爹爹妈妈都不在了,他……他是更不会把我放在心上了。”愈想愈是伤心,忍不住哭出声来,啜泣不已。
子易环顾四周,叹道:“我终是晚到了一步。”对那黑衣女子说道:“影彤,你不过是想要青石匙罢了,又何必将人赶尽杀绝呢?”
影彤噘唇道:“我不爱听你说教。”轻轻放开韩闭月道:“你心疼她啦?”凤眼斜乜,眼神柔媚,说不出的娇丽可爱。
子易顺势将韩闭月拉过,搂住她的细腰,说道:“你别忘了咱们之间的协议才好。”影彤见韩闭月一颗头颅靠在子易的胸膛上,惨白的脸上竟露出一种温柔的满足感,心中嫉恨,抢上前叫道:“咱们的协议并没说我不可以杀人!”
子易轻轻一避,影彤抓了个空,很不甘心道:“你干么护着她?”满是浓重的酸味。子易道:“你杀了她的爹爹妈妈,毁得她家破人亡,还不够么?”影彤醋意更浓,发狠道:“不够!不够!今日若杀不了她,只怕……只怕来日后患无穷!”说着,狠狠的剜了他一眼,甚是怨恨。手里的乌鞭一抖,鞭梢打着卷儿呼啸着向韩闭月卷去。
子易伸手一捞,将鞭梢牢牢抓在手里,那鞭身上生满了倒刺,他也满不在乎,只说道:“就算是我欠你的情,韩姑娘我带走啦!”足下一点,已放脱了鞭子,搂住韩闭月跃上了屋顶。
影彤眼见子易的身影在房顶上一闪即没,想他的轻功,普天下能追得上的只怕没几个人了。不禁气得连连跺脚,回头一看,更是气得胸口发堵,原来方才只顾与卫子易说话,竟没能留意一旁沈鹤棠,只一会儿工夫,他便没了踪影,显是逃了。

贾氏窥帘韩掾少

蒙蒙细雨又不知从何时开始飘起,韩闭月裹在卫子易的白色长袍内瑟瑟发抖,浑身滚烫,不时发出呓语。
卫子易将她搂在怀里,见她一张如花般的容颜再无半点血色,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儿,不住的颤抖。卫子易叹了口气,哄她道:“乖,张开嘴,喝药啦!”调羹递到她的唇边,睡梦中她似受了莫大的惊吓与委屈,嘴唇一动,眼泪便流了下来,低声呼喊道:“爹爹妈妈……别走……”
卫子易将她胡乱舞动的双手按下,柔声道:“喝药罢。”韩闭月轻轻“噫”了一声,忽然睁开眼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着他茫然喊道:“你……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呢?”
卫子易虽然知道她其实仍在昏迷之间,说出的话全无意识,但面对着她的问话,却仍是不能当作没听到,只得默然道:“对不起……”韩闭月抽了一口气,将身子蜷成一圈,背对着他,过得片刻,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呜咽响起,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卫子易被她闹得措手不及,过得好一会儿,她才渐渐止住,哽咽道:“你既然不要我,干么还要救我?干么还要管我的死活呢?”
卫子易这才知道原来她已清醒,一时无话可答,呆呆的站在一旁。
简陋的草屋外,雨水顺着草檐滴滴答答个不停。卫子易沉默了半天,才道:“你并不清楚我的身份,你若知道,便知是错爱了在下。咱们俩并不合适……”韩闭月猛然翻身坐起,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浑身无力,她叫道:“你、你这是在找借口。我知道你喜欢那大魔女,还把我送你的青石锁转送了给她,你……你想与她结秦晋之好,又何必瞒我?”子易道:“不是的!”韩闭月哭道:“如今我爹爹妈妈都给她害死啦,你救了我,我也未必要讨你的好,这个仇我定然要去报的,就算报不了,我……我也要与她同归于尽!”子易叹了口气,无奈道:“影彤的武功确实要高出你许多,她身旁又有江翰护着,你杀不了她的,你若去找她,只是去送死罢了。”
韩闭月明知他说的都是实话,却仍固执道:“送死也好,与爹爹妈妈一起,总比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卫子易见她不死心,不由想道:“索性将话给她挑明了,教她知道厉害,她也就不敢冲动行事了。”于是说道:“你知道影彤是何来历么?她是百灵教前任教主杨祈的女儿!”韩闭月心头一震,她曾听父母说道,二十余年前,那百灵教乃是一大魔教,教主杨祈妄想一统武林,做武林的霸主,当年曾猖獗一时,后来终被六大门派的联手消灭。其麾下余党自此逃离中原,不知去向。
卫子易继续说道:“四年前,杨祈练功走火暴毙,教中群龙无首,百灵教的长老们个个拿大,想自立为王,起初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可是短短两年间,她便凭借着江翰的扶持与自己的本事,稳然掌控住了教中的大局。”韩闭月收住眼泪,拧起眉头,静静的听他细说。
子易道:“她之所以要抢你家的青石锁匙,其实说起渊源,这青石锁匙原本便是百灵教之物,是后来才落到你父母手中的。听闻这青石锁匙里藏着百灵教的宝藏秘密,也不知是真是假。然而影彤若要重振百灵教,必然会对这传言抱着‘信其有’的想法,要把它给夺回去的。”
韩闭月听到这里,忽然扬起头,冷不丁的问道:“你和那杨影彤到底是何关系,为何她的事你知道得这般清楚?”子易怔住,片刻才艰涩道:“我原本不是武当的弟子,我从小在百灵教长大,杨祈是我的义父!”韩闭月脑子里“嗡”的声乱成一团。
子易瞧她脸色变化,眉稍间渐渐透出一股陌生的冷意,心里叹息一声,说道:“我早料到你一旦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便会瞧我不起,你对我只是一时痴迷罢了。”韩闭月猛然醒悟,已知方才自己的神态伤了他的心,忙道:“才不是呢。清风道长肯破格收你作弟子,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尚且如此信任你,更何况是我……”
子易长叹道:“你不必安慰我,我早知道在世人眼中,百灵教便是第一等的魔教,我身为魔教中人,是怎么也摆脱不了的。更何况,义父待我有养育之恩,百灵教若有事,我绝不可能视若无睹,袖手旁观。清风道长肯收我为徒,只不过是想点化于我,不想我再帮百灵教制造恶孽,危害武林。然而世事多变化,又岂由我等掌握?百灵教没有了我,照样有影彤存在,不是吗?”
韩闭月听他说得凄凉,情动处从身后揽臂抱住他的腰,大声说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我心里既有了你,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你是神也好,是魔也罢,除非你说你不喜欢我,不要我,要不然便是打死我,我也不离开你!”
卫子易听她一番肺腑真言,哪里能不感动,便是再铁石心肠之人,怕也要融化了。心头一热,正要答应她,扉门外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个痴心的女子,子易,你可莫要辜负了她。”
卫子易听出那声音,喊了声:“师父!”推门一望,果然便是一脸清癯的清风道长。韩闭月想起方才自己所言,尽被他听了去,不禁又羞又愧,一张苍白的脸泛出嫣红。
清风冒雨而至,身上已是尽湿,他见子易一脸的尴尬,也就不再提方才之事,神色一整,道:“我收到你的飞鸽传书,赶到金蟾山庄时已是晚了一步,恰巧见你将韩姑娘救走,我趁那杨影彤不察之际,悄悄将鹤棠救出,找了处僻静之所替他疗伤,随后再来寻你。却不料,时间虽短,但这短短数日内,江湖已非昨日之貌——百灵教大举进犯,中原武林各门各派都继金蟾山庄之后遭到袭击,武林中黑道见其势猛,纷纷归降,投靠了百灵教。如此一来,百灵教的势力更猛,比之二十年前,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子易见清风说到此处,神色有异,于是问道:“师父可是还听到了什么?”清风皱眉道:“那杨影彤扬言,若是半月之内,不见你回百灵教,便要血洗武当!”卫子易心头一凛,他知道杨影彤的脾气,当真说到做到,再无虚言恫吓。
韩闭月叫道:“杨影彤那妖女杀我父母,我定要杀了她以报血仇!”挣扎下地,却是脚下发软,险些摔倒,卫子易连忙扶住了她,说道:“你重伤未愈,还是小心保重些罢。”韩闭月深情的望着他,见他眼中流露出关怀之情,眉宇间却是挥不去的淡淡忧愁,不由看得心都碎了,哽咽道:“我……我不能让你回到她身边去,我说过的,除非你赶我走,否则,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卫子易见她流露真情,对自己真是一往情深,再无半点保留,内心一阵激动,气血澎湃,喉咙口有种腥甜直冲上来。韩闭月眼见他脸色霎时白了下去,嘴角有一缕鲜红的血丝淌下,顿时吓得“哎呀”一声大叫:“子易!”
清风见状,忙护住他的心脉,运功缓缓将真气灌输到子易体内,但觉他体内真气紊乱,如乱马奔腾,江河倒泄,呈现异常凶险之相,才要开口询问。卫子易已轻轻摆手,低声说道:“我没事,师父不用太过担心。”顿了顿,瞅见韩闭月满脸担忧,眼中含泪,心口一痛,险些又闭过气去,忙撇开眼,转过头去,说道:“我必须得回到百灵教去。”
清风心中一动,脱口道:“你是不是中了魔教的秘药‘相思成灰’?”卫子易微微一笑,说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师父的眼睛——我确实已服下‘相思成灰’。”
“相思成灾”到底是什么东西,韩闭月并不清楚,但见清风脸色凝重,便也猜到了一二分。清风道:“那东西害人非浅,凭你的武功,你怎会如此大意?”卫子易淡笑道:“别人要让我中毒,自然不易,但这一次,却是我自愿服下‘相思成灰’的。”清风闻言大惊,卫子易幽幽的说道:“我待影彤情同兄妹,怎奈她却并不是这么样的想法。她一直想让我执掌百灵教,只可惜我志不在此,于是两年前我离开百灵教。我想……我是真的伤了她的心,她找了我很久,始终不肯放弃。为了叫她死心,数月前我与她见面,我曾允诺她:一生不娶,终身入道。她却不肯轻信,无奈,我只得服下‘相思成灰’以明其志。”
相思成灾这种秘药于常人来说,并没有致命的毒性,只是服下此毒者,需心中无爱无恨,终身不得动情欲之念,否则毒性发作,五脏六腑具毁,神仙难救。在没遇到韩闭月之前,卫子易为了摆脱杨影彤的纠缠与束缚,已抱定在武当做一辈子道士的决心,却没想韩闭月对已一见钟情,竟会让父母上山提亲,一番深情实在叫他感动。若要说他不动心,那是假的,但他已身中剧毒,怎可再谈儿女私情,只得婉言谢绝。随后杨影彤却又找到他,向他索要青石锁,卫子易以换取解药为要求,这才将青石锁给了她。
韩闭月听他细细说完前因后果,紧张忐忑的心情总算舒缓下来,说道:“所以,青石锁才会落到她的手中。”想到杨影彤之前对她所说的,与卫子易已有婚约之事均属胡诌,不由心花怒放。
清风问道:“既然她已将解药给了你,怎么你刚才还会有毒发的症状出现?”韩闭月听得心里别的一跳,登时又紧张起来,问道:“难道她欺骗了你,没给你解药么?”卫子易苦笑道:“解药倒是真给了。只是……因为青石锁匙本是一对,她说青石锁只是其中的一半,所以把解药一分为二,也只给了我一半。”
韩闭月“啊”的一声,满是失望,想到有杨影彤这个魔女存在的一日,她与卫子易今生怕是难结情缘了,心里酸痛,默默流下泪来。
卫子易见状,伸手温柔的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安慰她道:“你别担心,现如今青石匙她也已经得了去,我再好好求求她,她必会将另一半解药也给我的。”
清风心道:“那魔女既已得了青石匙,又怎会再将解药给你?再者,她扬言要铲平武当,所为的又是什么?还不是要你卫子易么?傻孩子,你怎将人心想得如此天真简单呢?”正要出言点破,却见卫子易转过头来,冲他微微摇了摇头,清风顿时明白,叹了口气,咽下了话语。
卫子易道:“现下我的事是小,武当的兴衰存亡才是大事,若是处理不好,恐怕一味的任百灵教势力蔓延开来,终要危及整个武林!”

宓妃留枕魏王才

武当山脚,百灵教近万名教众早已将其围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杨影彤换了一套绯色的束腰劲装,手挽乌鞭,站在风口,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愈发映衬出她的英姿勃发、娇艳美丽。
江翰站在她的身后十步开外,怔怔的看着她在风中撩起的发丝,有些出神,直到有个亲信弟子跑过来传令,道:“江堂主,约莫十里外,有快马往这边急速奔来!”江翰“哦”了声,回过神来,问道:“来人有多少?”正在对答间,杨影彤早有所觉,一个掠身纵了过来,叫道:“可是卫子易来了?”语声既兴奋又激动。
那弟子答道:“咱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不知道是不是卫公子,但据形容上看,像是卫公子。”杨影彤闻言大喜,脸上渐渐露出难得的笑容,喃喃自语道:“他终于回来啦!我就知道他最后还是得回到我身边来。”手臂一挥,大声道:“传令下去,暂不进攻!给我备马,我要亲自去接他!”江翰本欲拦阻,但见她一脸的兴奋,终不忍心打断她,只得由她去了。
杨影彤离去后,这近万名的教众便暂归江翰统领。江翰坐在临时搭就的小帐篷里,正若有所思,身后隔着帐篷的幕布,忽有个女子的声音,小声的说道:“江公子,请出来一叙!”
以江翰的武功,当不至于连有人靠近身侧而丝毫未能察觉,实在是方才他太专神的缘故。一听到这话,他猛地跃起,掀幕而出,但见前头五六丈开外的灌木丛中有个杏色的人影一晃而没,他来不及细想,连忙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前头那人的轻功显然并不是十分高明,江翰只花了片刻工夫,便已追至她身后,伸手在她肩头一拍,喝道:“你是什么人?”他这一拍,手上使了三分的暗劲,那女子“嗳哟”一声低呼,肩头被他扳过,险些仰天摔倒。
江翰却趁此机会看清了她的面目,竟然是韩闭月,不禁问道:“怎么是你?”韩闭月站定了身子,微嗔道:“是我很奇怪么?”江翰皱眉道:“你一个人?”韩闭月捋了捋鬓发,笑问:“是又怎样?”江翰见她一副胸有成竹,好整以暇的表情,心知有异,忙问道:“你搞什么鬼?”
韩闭月轻笑道:“搞鬼?我不过是请江公子出来单独小叙罢啦!论武功,我远远不及你,你还怕我搞鬼么?”江翰冷道:“我不怕你有什么鬼花样,我担心的是卫子易,以他为人,绝无可能让你孤身一个人来这里冒险才是。”韩闭月止住了笑意,肃然道:“不愧是百灵教第一谋士,江公子果然才智过人,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杨影彤此刻已经落在了我们手里……”
江翰闻言吃了一惊,忙道:“你想怎样?卫子易好卑鄙,枉费大小姐对他如此情重,他居然对她下得了手,他难道一点旧情也不顾念了么?”韩闭月冷冷的道:“我并没有说是子易动的手,这招调虎离山之计,是我想的主意。能够扣下杨影彤的,除了卫子易,你们还忽略了一个人。”江翰想了想,立即接口道:“是武当的清风老道?”
韩闭月也没料到他竟会一猜即中,不禁暗暗佩服,心道:“怪不得百灵教能发展得如此迅速,杨影彤得此人辅助,真可谓如虎添翼。”心里悄悄打定主意,若要彻底瓦解百灵教,怕还得将眼前这人先设法除去才行。
江翰自然不会知道韩闭月此刻心里在转的什么念头,他见她突然闭口不谈,心中十分挂念杨影彤的安危,于是说道:“我想你这次来是跟我谈条件的罢?是痛快人,就说个明白,你们想要什么?只要你们肯放了大小姐,咱们什么事都好商量。”
韩闭月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说道:“第一件,自然是你们先撤出武当山了……”她顿了顿,接着说道:“第二件,我要‘相思成灰’的解药。”她见江翰面有难色,沉默许久也不答话,自己心里也有些发急了,问道:“怎么,难道你后悔了?”江翰道:“第一件事,我虽不能完全做主,但权宜之计,也只得允了。倒是第二件很是难办。”他见韩闭月面有怒色,连忙解释道:“韩姑娘,你不了解相思成灰到底是什么样的毒药。其实说它是一种毒,倒不如说它是一种蛊来得更贴切。卫子易身上的相思成灰,是大小姐亲自种下去的,下毒的时候除了本身的蛊虫外,还和了一味引子——那便是下毒之人的鲜血。所以,若要解除卫子易身上的相思成灰,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大小姐才知道怎么解……”
韩闭月面色大变,蹙眉喝道:“你说的可都是事实?”江翰道:“绝无半点虚假!”韩闭月咬牙道:“好,她若不肯解,我一刀杀了她!”江翰摇头道:“你想杀她,怕是卫子易先不答应……”韩闭月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想想自己若真要杀杨影彤时,卫子易顾念青梅竹马的情分,果然会出手阻拦,不由一阵恍惚,迷茫不知所措起来。
江翰见她一脸伤心无奈的样子,又说道:“更何况,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人也不会答应!”韩闭月茫然接口道:“谁?”江翰忽然一声大喝:“我!”
喝声如一道晴天霹雳猛然在韩闭月头顶炸响,韩闭月吃得一惊,回过神时,只见江翰已飞身袭来,才要举掌相格,却是半分气力也使不出来,周身被江翰发出的一股柔绵之力牵引着,怎么也挣脱不开。
江翰右手食指才要点上韩闭月的穴道,只听空气中“吱”的轻微破空响声,江翰听辩出那股气劲十分霸道,不敢硬接,半空中身子一转,如柳絮般轻飘飘的掠过一边。
束缚住韩闭月的那股劲力一失,她站立不稳,人便向后倒去,这时有道白影从旁飞快射至,左臂搂住了她的细腰。
江翰冷道:“原来你早来了,我就说你怎放心让她一个人孤身冒险!”那白影人正是卫子易,只听他说道:“他们确实瞒着我设下了今日的局。今儿天还没亮,我便瞅见她偷偷溜了出来,心里放心不下,这才跟了来。”说到这里,眼睛忍不住瞥了眼惊魂未定的韩闭月,目光禁不住柔和起来,说道:“她也真傻,一个人偷偷跑来跟你讲条件,以你的为人,势必先将她一举扣下做人质交换才对,哪里还会考虑答应其他条件。”
江翰轻笑道:“她的确很傻,不过也傻得可爱……卫子易,你何其有幸,得两位红颜知己,竟能为你连命也不要了。”这句话说得颇有些深意,卫子易怔了怔,才道:“影彤由你照顾,我想我也能放心啦……”顿了顿,面色一整道:“我原本很不赞成他们挟持了影彤来威胁你,不过,方才我上山时,见到了几样东西,不由我不出此下策!”
江翰震动道:“你都瞧见啦?”卫子易道:“看来青石锁匙里的宝藏果然是真的,影彤已经把它们都找出来了罢!”江翰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废话少说,你待怎样?”卫子易一字一句的说道:“带人撤出武当!将那几样东西留下!”
江翰冷笑道:“怕没那么容易罢!”话才说完,一掌拍向卫子易。
这一下倒大大出乎卫子易的意料之外,他右掌迎上去接了一掌,顺势带着韩闭月退后两步,大声喊道:“你不想救影彤了么?”江翰呼的又是一拳打过,这次攻击的却不是卫子易,而是他怀里的韩闭月。卫子易见他步步紧逼,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心中暗暗有气,将韩闭月拉在身后,双掌凝劲而发,一掌格开江翰的拳脚,另一掌却结结实实的拍在了江翰的胸口。
江翰晃了晃身,勉强站住,面色有些转白,他沉下腰,右足连踢。卫子易一面要护住韩闭月,一面要挡下江翰如密雨般的攻势,倒也并不轻松,不由怒道:“江翰,你别逼我!”江翰叫道:“你若真下得了手去杀大小姐,那你便动手好啦。大小姐如能死在你的手里,我想她也该很是欢喜罢!”
对话间,两人已过了十几招,江翰的武功原本要略逊一筹,但此刻卫子易既要保护韩闭月,又不忍心对江翰痛下杀手。两人一个全力施为,一个有心退让,相较之下,倒是江翰占了上风。
两人的打斗声终于惊动了附近百灵教的教众,他们闻声赶了过来,大声喊道:“有敌人!”“保护江堂主!”
江翰见有几十人已朝这边奔了过来,忽然收手,跳开道:“你走罢!”
卫子易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江翰道:“我原想好好与你较量一番,瞧瞧你到底有哪一点值得大小姐待你如此痴情,现在看来,我确实不如你。你走吧,我不想以多胜少……大小姐,就拜托你照顾啦。”说罢,转身而走。
韩闭月着急的大叫:“江翰,你真的不顾杨影彤死活了么?”江翰犹如未闻,大步朝前走去。韩闭月气得直跳脚,卫子易拦住她道:“算了……他是吃定了我不敢伤害影彤啊!”
韩闭月两眼泪汪汪的说道:“那……那你怎么办?你身上的毒难道就只能杨影彤一人能解么?”卫子易淡淡一笑道:“江翰并没说谎,他确实没解药,如若有的话,我想他比你更愿意将我身上的毒快点解掉!”
韩闭月困惑道:“为什么?”卫子易怜惜的看着她,笑着说道:“因为你啊!”韩闭月还是没听明白,正待再问,卫子易已搂紧了她,说道:“傻丫头,抱紧了,咱们要闯上山去啦!”
江翰走到一半,猛然听见身后无数百灵教弟子的惨呼声,回头一望,却见卫子易拉着韩闭月一路杀进了埋伏在半山腰的人群中。那些教众一起出手,却哪里是他的对手,无不被打得鼻青脸肿,哀号连连。
教中倒也有些资格颇老的好手,但这些人一般都认得卫子易,一来知道他武功高强,心生惧意,二来知道他原是前任教主的养子,又是现在大小姐最重视的人,将来更有可能做他们的教主,身份地位何等的娇贵,哪里还敢与他动手。见他大步走来,只得讪讪的拿着兵刃在一旁假装打斗,凌空挥舞,却半点也不敢朝他身上招呼。
江翰远远的并没有看得很清,只瞧见那一袭白衣与杏衣如若进入无人境地,飞快的朝山上奔去,不由心中大大感慨:“卫子易的武功果然超出我甚多,换做是我,绝难在如此众多围堵之下轻松上得山去。”一时颇觉意兴阑珊,无味无趣极了。
这时身旁有位香主问道:“江堂主,让卫……卫公子上山,不碍事么?”江翰冷笑道:“不让他上山又怎样?你拦得住么?”那位香主大是尴尬,低垂了脑袋不敢再发一言,江翰又道:“幸而他只是要上山,传令下去,大小姐身有要事,暂不能归,教中弟子需当严整以待,切不可放走武当山上一人。”顿了顿,乜了眼那香主,说道:“你若再让卫子易像方才那般轻易下得山去,你也不用来向我禀报啦,直接提着你的人头来见我罢!”
香主被他的话吓出一声冷汗,连连称诺,心中想道:“平时见江堂主温文懦喏,十分斯文的模样,还以为他人很好说话。今日看来怕是大大错矣!”

春心莫共花争发

武当派连同扫地打水的小道士在内,共有两百四十八人被困在山上,卫子易入观没多久,清风道长等人便趁着天黑混上山来——其实以他们几个人的武功,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上下武当,倒也并非难事,然而那些小道士却不能安然脱身。更何况,武当乃堂堂名门大派,若是在这种情况下,面对魔教的围困不战而全体弃教而逃,未免遭江湖中人耻笑。
是以清风等人思量再三,最后决定与武当共存亡,怎么说也不能失了气节。
卫子易却不乐观,虽说当真要打斗起来,武当占了地利优势,未必当真会输给百灵教,但是这一仗打下来,势必会两败俱伤。以他的立场来说,自然是十分为难之事。
韩闭月察言观色,岂有不知他心中所担忧什么,见他整日无甚笑容,满是惆怅的模样,于是便说道:“子易,不如你再去跟杨影彤说说看,只要她肯退兵,咱们就放她回去,如何?”
卫子易知道杨影彤对于韩闭月来说,实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如今肯这么说,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把她圈禁在地牢内,百般劝说都无用,我去恐怕也是一样的。现如今,她只以为我与你们串通一气,才将她掳了来,她心里恨我还来不及,又怎会听我的话呢?”
韩闭月拉着他的手,软声安慰:“你不去试试,又怎会知道呢?我想她不但不会恨你,只怕你去了,她反而会更欢喜。”卫子易道:“你不是她,你又怎会知道她的想法?影彤做事一向偏激、冲动……”韩闭月低着脑袋,喃喃道:“我就是知道!”一脚踢飞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卫子易没留意她嘟哝些什么,只接着说道:“幸而咱们现今有影彤在手上,江翰还不至于会用那几样东西。唉……”
韩闭月好奇道:“你老说‘那几样东西’的,那东西到底是些什么啊?”卫子易面色微变,才要回答,清风忽然从另一侧院门走了过来,神色凝重,缓缓踱到二人面前。卫子易喊了声:“师父!”清风道:“你说的没错,我方才亲自潜下山去查实过了,确实是红夷大炮!”
韩闭月乍听此言,惊得“啊”的声说不出话来。清风续道:“我粗略的点算了下,竟有十五六尊之多。魔教将它们藏得很隐蔽,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是红夷大炮!真想不到,魔教居然会有这些威力十足的东西,这十多尊大炮若一齐对着我武当大门轰来,还不将这山头夷平么?”他愈说愈是沉重,韩闭月从未见一向洒脱自在的清风道长竟也会有如此唉声叹气的时候。
卫子易道:“这么多的红夷大炮,价值不菲,想来那青石锁匙的传说确为真事,影彤已经找到了那批宝藏,否则她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去向红毛鬼购置这些大炮?”韩闭月也觉得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已非是他们这些人所能控制得了的了,想起江翰说过的一番话,不由随口说道:“事情到底该如何解决,这解铃还需系铃人……”
卫子易心头一震,目光望向韩闭月,恰巧她也正抬头向他望来,眼神楚楚,有种说不出的心酸,但一触即止,她便又忙忙的将头侧过,手指搓着衣角,背对着他走远了些。
武当的地牢就设在院后的假山底下。
杨影彤被关在地牢里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里,凡是给她送茶端饭的小道士,没有一个不被她臭骂的。幸好她倒也明白事理,绝不做伤害自己身体的蠢事,送来的茶水糕点一律是来者不拒。
这日才睡到半夜,忽听牢外有轻微的脚步声走动,她本就不敢在这种地方熟睡,稍有动静,便立即翻身爬起。黑暗中只隐约瞧见有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人正下手打昏一名看守牢门的小道士。
杨影彤不免心头一喜,压低了声问道:“是百灵教的弟子么?”连问数声,那人却只是不答,隔着铁栅栏呆呆的看着她。
杨影彤这时才觉得事有蹊跷,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人忽然幽幽叹了口气,甚是凄迷,杨影彤听出声音竟是个女子,心里更加奇怪。才要发问,那人忽地拉下面上的黑纱,说道:“杨影彤,是我!”借着壁上蜡烛的微光,竟然是韩闭月。
杨影彤没料到会是她,轻轻叹了声:“啊,是你?”韩闭月面色凄凉,缓缓说道:“我是偷偷来这里的,旁人不知道!”杨影彤见她一身神秘兮兮的打扮,也猜到了一二分,说道:“怎么,想偷偷的把我杀了,好替你父母报仇么?”口气满是讥讽。
她料想自己所言不差,却不料韩闭月缓缓摇了摇头,酸楚道:“父母的仇,我自然要报,但绝不是现在,我韩闭月还没卑鄙到要趁人之危。”说着,忽然从袖子拔出一把匕首,“呛”地声竟将锁在牢门上的铁链给斩断了,接着拉开牢门,走了进去。
杨影彤一时琢磨不透她的用意,反向里靠了靠,显得有些局促。也难怪,她被抓进来后,虽然没被上什么手镣脚铐,但却被清风封住了周身要穴,使不出半点内力,此时韩闭月若要杀她,当真是不用费什么吹灰之力。
韩闭月见她面露恐惧之色,不禁酸涩道:“你也有害怕的一日么?”想起父母的血海深仇,一时情难自禁,握着匕首的手忍不住颤抖着,手心里也揣出汗来。
杨影彤嗤地一声蔑笑,道:“我量你也不敢!你若杀了我,武当山立时三刻便会化为灰烬,鸡犬不留。而且……你瞧瞧,卫子易这辈子还理不理你!”
韩闭月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怒火,终于说道:“你走罢!”杨影彤楞住,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反问道:“你说什么?”
韩闭月侧过身去,让出出口,忿忿道:“你走罢!最好今生今世都别再让我见到你,否则……否则……”说到这里,终是难以控制自己内心的悲愤,一颗眼泪从腮旁滑落。杨影彤呆了半晌,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突然咯咯得意的笑了起来:“你终于开窍啦!”
韩闭月转过身去不看她,冷冷的说道:“你这便下山去罢。我向你保证,子易……子易他自会回到你身边……”杨影彤更为得意,迈出牢门时,在韩闭月细嫩的脸上捏了一把,笑道:“咦,你哭啦?可惜这副梨花带雨的娇俏模样,无法叫子易哥哥看到啦。好可惜啊。”
韩闭月低吼了声:“滚!”杨影彤在冷笑声中大步走出了地牢。
这一路下山,果然走得十分畅顺,她心里异常高兴,想到韩闭月终是敌她不过,肯投降认输,将卫子易乖乖的让了出来,她愈加开心。黑夜中,山路虽异常难行,但她心情愉快,不免就忽略了许多。
走到半道,忽听有人在林中说道:“江堂主有命,今夜四更时分,趁武当全体道士最为松懈的时刻,将十五尊大炮拉到前山,到时炮声一响,咱们所有的弟兄趁着混乱,杀上山去……”杨影彤乍听到这话,楞了楞,才要出言询问是那一堂的弟兄在此。这时却另有一人说道:“这可不行啊,咱们的大小姐还在他们手中。这大炮齐轰,固然是将那群贼道士炸得片甲不留,可咱们大小姐不也就……”
先一人立即打断他的话道:“什么大小姐不大小姐的,你还不明白么?江堂主之所以会如此吩咐,哪里还管她什么大小姐的呢?”说罢,不住的嘿嘿冷笑。他这么一说,倒有一大帮人惊讶得“啊”出声来,纷纷问道:“难道江堂主终于想通啦?啊,就是说嘛,咱们这班兄弟们私底下都劝过他好几回啦,他总是不答应。今日看来,真是天赐良机啊……”
“是啊,是啊,咱们终于不必受那娘们的鸟气啦,兄弟们,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啦!”
众人纷纷附和,那先时说话反驳之人却大声叫道:“那可不成,江翰那厮居然敢包藏如此祸心,老子第一个就不服,我要禀告长老们,揭穿他的阴谋……”说到这里,忽听他闷哼一声,便没了下文,险是遭了暗算。有人道:“呸,不知好歹的家伙!”
杨影彤在暗处听得一清二楚,只气得身子发颤,说不出话来,心道:“好哇,好你个江翰,幸好我没有冒冒失失的闯回去。你计划已久,我贸然回去,还不被你杀人灭口么?”愈想愈气,待到脑子渐渐恢复冷静,那帮人已散开,不知去向。
杨影彤瞧瞧月色,已是三更早过,想到四更时,当真炮轰武当,死了旁人倒也不打紧,只怕连卫子易也难以逃出生天。不禁又气又急,加快脚步,跌跌撞撞从山上一路冲下。

一寸相思一寸灰

杨影彤这一急赶,半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她也顾不得疼,只想赶回去阻止江翰的阴谋。待到山脚,看到眼前一片点点星星的篝火之光时,她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冲了下去。
当先有值夜的人最先发现了她,才喝问了句:“什么人?”便被她劈手甩了个耳光,抢去了他身上的配刀。
那人发现打他之人竟然是大小姐,一时吓得傻了。杨影彤喝问道:“江翰人呢?他在哪里?”他结结巴巴的答道:“江堂主此刻在帐篷里……”杨影彤听他说话吞吞吐吐的,不禁起疑道:“他一个人么?说,还有谁和他在一起?”那人忙说道:“还有……还有其他七个堂的堂主也……也在,他们正在一块商量怎么营救大小姐呢。”
杨影彤冷笑道:“营救我?哼,是怕我不死罢?”提了钢刀,转身朝江翰的帐篷走去,留下那名值夜的人傻傻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江翰此刻的确还未入睡,连同他在内的,八大堂主都在。帐篷内灯火辉煌,照得如同白日,他端坐在正中,一脸的沉静,直到杨影彤如风般的闯入。
见到杨影彤突然出现在面前,江翰说不清是欢喜过了头,还是激动过了头,他只是慢慢的站起身,白皙的脸上缓缓露出和蔼的笑意。其他七位堂主无不惊呼,纷纷行礼喊道:“大小姐!”
杨影彤不露声色的走到江翰面前,江翰冲她微微一笑,忽然间,他的笑容在瞬间凝固住了,七位堂主同时惊呼——杨影彤手里的钢刀出其不意,悄没声息的戳进了江翰的腹中。
江翰痛苦的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杨影彤冷冷的退后三步,防他临死出击,说道:“你该死!”猛然拔出钢刀,刀尖指向七位堂主,喝道:“你们也统统该死!”
七位堂主神色大变,在实在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的这种情况下,他们互看了一眼,最后决定自保——教中无人不知她与江翰之间的亲厚无人能比,今日她竟然出手要杀江翰,那对于他们七人,自然也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了。
一时间也不知谁领了个头,发了第一声喊,七个人一同亮出兵刃,往杨影彤身上招呼。杨影彤内力被封,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才不过数招,便听她惊叫一声,腿上、胳膊上连中数刀,流出血来。
七位向来衷心的堂主都打红了眼,眼见杨影彤不支倒地,一齐出手,欲将她置之死地,七种不同的兵刃齐刷刷的打了下来。杨影彤骇出一身的冷汗,勉强举起手中钢刀还击,却是力不从心,正在紧要关头,忽然圈子外头有人飞扑过来,伏在了她身上。
七位堂主又一声惊呼,收手的及时的固然停住了招式,然而却仍有一二样兵器砍在那人身上,那人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
杨影彤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别人,竟然便是江翰,不由得困惑极了,迷茫的问道:“你……你这是为什么?”江翰口吐鲜血,面若白纸,他身中数刀,血流不止,眼见是不能活了。这时听到杨影彤的问话,他却咧嘴一笑,笑容十分的凄凉。
杨影彤将他抱起,捧着他的头,眼睛却渐渐湿润起来,大声问道:“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江翰抬起右手,轻轻的抚摩她的脸庞,似乎感到异常的满足,哑然道:“我……想就这么摸着你的脸……就这样……看着你,已经想了好久……你知道么?”
杨影彤感到无比震撼,眼见怀中的人眼神逐渐涣散,心中抽痛,终于放声哭道:“江翰!江翰!对不起!对不起……”江翰最后扯出一丝笑容,说道:“傻丫头……我的心……你到今日还……还不明白……”
杨影彤见他慢慢阖上双目,终于不再说出一句话来,心中悲痛,仰天恸哭。七位堂主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帐外一阵喧哗,教中有个亲信弟子慌慌张张的奔了进来,报告道:“不好啦!不好啦!武当连同了武林上其他帮派,里应外合,内外夹击,趁夜偷袭了我们!”
七位堂主“啊”的一声,一齐冲出帐去。不消一会儿,便听得帐外杀声震天,惨叫连连,犹如一座人间链狱。
杨影彤仍是抱着江翰的尸身,动也不动,帐外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帐帘掀起,从帐外透进刺眼的阳光来。阳光底下,有人陆陆续续的走了进来,将她团团围住。杨影彤瞄了一眼,见这些人均是不同的打扮,想来都是九大门派的弟子。
这些人围住了她,却也不知该如何处置,纷纷商议道:“这妖女乃罪魁祸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话,杨影彤忽然觉得他们这些人说话的声音与语调异常的耳熟。仔细一想,竟然就是昨儿夜里,她在半山腰时,听到在一起议论江翰要谋反的那些个人,不由猛地站起,脱口道:“你们……”
这时人群里有个华山弟子打扮的汉子将剑指着她喝道:“你又想做什么?妖女,你们魔教已经被我们九大门派联手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啦,你还能像往日那般嚣张么?”
杨影彤见那人满面胡渣子,面生的很,但声音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正是昨夜里被他们“杀害”的那名维护她的好兄弟。
杨影彤此时方明白是中了对方的计了,她一时冲动竟还当真杀了江翰。刹那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又羞又怒,她“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笑声凄凉而无助,笑毕,她抱起江翰的尸体,冷静的道:“卫子易呢?怎不见他来?他竟然骗了我……叫他来见我!”
没过多久,一身白衣的卫子易果然便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韩闭月。
杨影彤看到他,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她咬牙道:“好……好……子易哥哥,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卫子易很久没听她如此称呼了,还记得小时候,她梳着两根翘翘的小辫,总爱跟在他身后,喊着“子易哥哥!”“子易哥哥!”。
但今时却又远远不同往日了。卫子易心头一酸,喊了句:“影彤!”杨影彤凄然道:“爹爹一手创下的百灵教,今日终是毁在你我的手上啦。这便是你要的结果么?子易哥哥,你过来……来,到我身边来!”
韩闭月见她神情大大有异,怕她对卫子易有所不利,于是拉了拉他的袖子,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过去。杨影彤大为恼火,激动道:“小贱人!我和子易哥哥说话,干你何事,你给我滚出去!”
卫子易怕杨影彤在激动之余,做出伤害韩闭月的事,于是悄悄将她拉到身后。杨影彤瞧出他此举大有维护韩闭月的意图,不禁又是嫉妒又是伤心,流泪道:“子易哥哥,你喜欢她是么?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即使是心里喜欢极了她,你今生今世也别想和她在一起!”
韩闭月知道她所指为何,厉声喝道:“杨影彤,你快交出相思成灰的解药,我替你求求九大门派的掌门,或许可饶你性命!”杨影彤咯咯娇笑,从壁上取下一把即将燃烧殆尽的火把,说道:“你瞧,你瞧,都烧成灰烬啦!怎么可能回复到过去呢?”说完,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抱着江翰,缓缓的朝帐篷后绕去。江翰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她一路抱着,几乎是拖着而走,背影显得异常寂寥。
没有人知道她想做什么,直到她把帐篷幕布撩开,露出幕后的一坐洞窟——这座帐篷倚山而建,然而谁也料想不到这帐后竟然会有个洞窟。
卫子易眼光何等锐利,第一个瞧出这洞窟内密密麻麻的累满了一人高的炸药,这些正是九大门派弟子怎么也找不着的红夷大袍的炮弹。
杨影彤摇摇晃晃的走了进去,卫子易一声大吼:“快离开,那里面全是炸药!”其他人听了,哗啦一身全跑开了,卫子易却没走,他对着杨影彤喊道:“影彤,你快回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杨影彤泪流满面,痴痴的望着他,摇头道:“不,子易哥哥,我要的,你给不了……但是,我有法子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子易哥哥,你说我聪不聪明呢?”她凄然一笑,手中火把一倾,倒向那些火药。
卫子易一声大吼,火药爆炸的那一瞬间,他抱起韩闭月从帐篷里跃了出去。但听身后巨响连连,他抱紧了韩闭月,拼命往前跑。
韩闭月在他的怀里,只觉得他浑身颤抖,抬首一看,卫子易的脸上湿湿的,一行清泪正从他脸上滑落,而后滴落到了她的脸上。
韩闭月心头一紧,想起杨影彤最后的话。的确,这一辈子,卫子易是再也无法将杨影彤的身影从他的心里抹去了。而她自己呢?她韩闭月又将得到些什么?
卫子易身上的“相思成灰”,将会是杨影彤在他俩之间设下的一道最大最高的屏障,这辈子,无论他俩怎样相爱,她都没法得到卫子易。
在这一场爱与恨,生与死的较量中,她这个活着的人却也永远、永远再没有机会,能赢过杨影彤这个已随着爱恨情仇化为灰烬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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