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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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一落,门外立即转过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是陆斩的贴身侍卫赵武。赵武七岁来到陆家,给陆斩当陪读,主仆俩一起读书一起练武,陆斩带兵出征,赵武护卫左右,陆斩进了兵部,本欲替赵武谋个外放的官职,赵武拒辞,只想继续留在陆家。

“老爷。”

山岳般停在兰嬷嬷身侧,赵武沉声请示。

陆斩面无表情扫了兰嬷嬷一眼,“她一直暗中挑拨我与太太的关系,你带下去拷问,半个时辰内给我答复。”女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他不屑亲自盘根问底,拉出去各种大刑伺候,看兰嬷嬷还敢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老爷放心,属下会尽快审出来。”赵武生平最恨背主之人,而且他最清楚老爷与太太的过去,如今得知老爷太太是因为兰嬷嬷才生分的,赵武射向兰嬷嬷的眼神简直比刀子还要锋利,弯腰,抓起兰嬷嬷左臂,用力一扯便拎鸡崽儿似的将人扯了起来。

兰嬷嬷吓坏了,脸上再无一分血色。跟在陆斩身边那么久,赵武审人的手段她听过一些风声,留在这边还能指望老爷怜惜她伺候多年的情分信她或从轻发落,被赵武带走了,恐怕说了实话也会丢了半条命。

“老爷,奴婢说,奴婢都交待了,求您饶了奴婢吧!”身子已经被赵武扯出老远,兰嬷嬷力气没赵武大,便努力往下倒,指望靠身体重量拖延赵武脚步,一边涕泪横流,哭求陆斩再次她一次机会。

赵武回头,对上男人冷漠的脸庞,赵武懂了,一手提着兰嬷嬷一手捂住兰嬷嬷嘴,大步离去。尚书府有专门惩罚人的地方,赵武健步如飞,没过多久便踹开一处房门,拎着兰嬷嬷直奔北墙边上的木架子而去。

他要将兰嬷嬷绑到木架子上,不得不腾出手,兰嬷嬷战战兢兢浑身发抖,犹抱一丝希望求他,“赵大哥,看在咱们一起伺候老爷那么多年的份上,你带我去见老爷行不行?我没有挑拨夫人,老爷真的误会我了啊……”

赵武冷笑,用力将麻绳捆严,然后抓起旁边一块儿堵嘴布,直接往兰嬷嬷嘴里塞,“是不是误会,一会儿就知道了。”说完扬起一条布满倒刺的铁鞭,照着兰嬷嬷被定住的左腿狠狠来了一下。

兰嬷嬷手脚都被绑着,只有腰能扭,难以形容的剧痛传来,她痛苦地抽搐。赵武挥下第二鞭,兰嬷嬷双腿抖如筛糠,两道血印子形同沟壑。如千针刺骨,她使劲儿咬牙,希望能转移腿上的痛苦,然而却没了精力掌控别处,只听哗啦一声,竟被打得失禁了……

赵武见怪不怪,继续打,牢房般幽暗的房间,除了铁鞭破风声,只剩兰嬷嬷呜呜的哀嚎。

打了一刻钟,审了一刻钟,再打一刻钟把人打到能承受的极限,重新审问,与前面的回答对上了,赵武才扔了铁鞭,最后看一眼浑身血污奄奄一息的兰嬷嬷,他走到角落洗洗手,去堂屋回话。

陆斩还维持着原来的坐姿,见赵武过来,他终于动了动,“怎么说?”

赵武神色怪异,看看他,低头,脑袋垂得比以前回话时要低得多,“老爷,她,她说当年她与姨娘一起伺候您,明明她比姨娘好看,老爷却挑了姨娘。她心里不舒服,后来,后来老爷娶了太太,她,她又觉得太太气度不如她,配不上您,所以想方设法劝太太逆着老爷的意思打扮……属下问她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她说……”

陆斩铁青的脸更沉了,“说!”

赵武扑通跪了下去,豁出去了,低头道:“她说眼不见心不烦,看不到老爷宠爱太太她痛快,看到太太难过委屈她也高兴,还说她也不想便宜周老姨娘,老爷一去姨娘那边,她就劝太太改回去,正好也降低您的疑心,免得您以为她没劝过太太,然后隔阵子再怂恿太太浓妆艳抹。”

陆斩铁拳紧握,咔咔作响。

兰嬷嬷以为她是什么,把他们当猴耍?

看不惯他与朱氏夫妻恩爱,她凭什么?一个丫鬟也敢妄想他?

被一个看似老实的丫鬟惦记了这么多年,陆斩只觉得恶心,可他最气的不是兰嬷嬷,他气自己,如果不是他看错人,不是他自以为是认定妻子见到京城繁华后变虚荣了,就不会让兰嬷嬷耍了这么多年!

但陆斩没有气到失去理智,盯着属下问:“确定她与周老姨娘不是一丘之貉?”

他疏远妻子,其实得利最大的是周老姨娘,虽然周老姨娘也没真正得到几分宠爱。

赵武摇摇头,正色道:“属下再三确认过,刚提到姨娘她还想拉姨娘下水,被我发现端倪,兰嬷嬷才不敢撒谎,把她的龌龊心思老老实实都交代了出来。”

陆斩点点头,外人以为他宠爱周老姨娘,周老姨娘心里有数,犯不着与兰嬷嬷串通。

“处置了吧,记得让她多活几个时辰。”

摆摆手,陆斩示意属下告退,不想再听到任何与兰嬷嬷有关的话。

赵武走后,陆斩闭上眼睛靠到椅背上,胸口如堵了一团沙子,又闷又磨得慌。

枉他自诩英雄,竟然被一个丫鬟糊弄了二十年!

额头里面好像有什么突突地跳,陆斩深深皱眉,用力按住那里,试图缓解复发的头疾。老了,不服不行,少年时候四处征战,身穿铠甲意气风发,然而那时候落下的战伤病根,年纪大了就都冒了出来,仿佛手下的亡魂,用这种方式来讨债。

“老爷?”

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陆斩睁开眼睛,柔和灯光里,朱氏披着一条绣梅花的斗篷小步跑了进来,“是不是头疼了?”

她停在他面前,眼含担忧,脸上带着刚睡醒的红晕,娇美温柔。

说来奇怪,陆斩的头疼竟然慢慢缓和了下去。

他握住朱氏手,满足地将妻子抱到腿上,熟练地说谎哄她,“不是,只是有点烦,你睡着的时候,兰嬷嬷家里来人了,她娘家侄子做生意发了大财,要接她回去颐养天年。兰嬷嬷是你身边最器重的人,我不想放她,兰嬷嬷磕头求我,额头都磕破了,我看了碍眼,直接打发出府了,只头疼怎么跟你解释。”

妻子太善良,要是知道兰嬷嬷死了,即便兰嬷嬷咎由自取,妻子多半也会不安。

朱氏吃了一惊,她只是睡了一觉,兰嬷嬷就走了?

“舍不得她?”陆斩笑了笑,“要不我派人抓她回来,继续伺候你?”

朱氏连忙摇头,看看门口,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她侄子孝顺,接她回家享福,这是好事,我不能因为舍不得就拘她在身边,只是,这么多年了,她人走了,我竟然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心里有点难受。”二十几年的主仆情分呢。

陆斩拍拍她手,“没事,再从你身边人里提拔一个,兰嬷嬷享福去了,你该替她高兴才是。”

朱氏点点头,刚想再表达一下对兰嬷嬷的不舍,肚子突然一阵咕噜。

对上男人戏谑的目光,朱氏红了脸,小声埋怨他,“都怪你,非要胡闹。”害她睡过了饭点。

“怪我怪我,走,这就陪你吃饭去。”妻子娇羞可人,陆斩心情彻底转好,情不自禁亲了口。

过去的他无力改变,幸好还有机会弥补,接下来的二十年甚至更久,他都会好好陪着妻子。

~

短短一天休沐结束,次日天没亮,陆斩早早就去宫里上朝了。

陆二爷也要去,陆嵘眼盲没有差事,倒可以舒舒服服睡个懒觉,天亮了,与萧氏一起起床。

陆明玉心急去祖母那边打听劝解情况,比平时早起了两刻钟,装扮好先来父母这边请安。

萧氏还在打扮,瞧见女儿进来,好笑问:“阿暖怎么没多睡会儿?”

“我想娘了。”陆明玉顺口撒娇,走到梳妆台前,兴趣盎然地看母亲装扮,“娘今天要出门?”

女人出门不出门,能从当天的妆容首饰看出来的。

萧氏点点头,打扮好了,她转向女儿,扶着女儿的小肩膀感慨道:“你昏迷时娘去安国寺上香了,求菩萨保佑,现在阿暖病愈了,娘带你去还愿。”

天寒地冻的,陆明玉不太想去,不过她死而复生,其中应该也有佛祖的庇佑,确实该拜拜的,便露出一副很高兴的模样。

萧氏朝床那边扬扬下巴,给女儿使眼色。

母女心意相通,陆明玉看懂了,丢下母亲,笑着跑到床边,问坐在那里听戏似的男人,“爹爹,你也陪我们去吧?咱们一家三口好久没有一块儿出门了。”因为眼睛的关系,父亲轻易不爱出门,但陆明玉觉得吧,出去走走,就算看不到风景,心情也会不一样。她前世抑郁的时候多,对此深有感触。

陆嵘面露为难,无论去哪里,他都得拄盲杖,肯定会引人注目。

“爹爹,菩萨保佑我平平安安的,娘也跟你和好了,难道不值得你去上香感激一下?”陆明玉回头看看母亲,嬉皮笑脸道。

萧氏瞪女儿。

陆嵘白皙俊美的脸上,则多了一丝温暖笑意,不自觉望向妻子那边,“好吧,咱们一起去。”

☆、014

一家三口来宁安堂请安,看到一身素雅打扮的婆母,萧氏吃惊不小。

嫁进陆家这么久,萧氏早就觉得婆母的妆容与她的气度不符,因为婆母对她好,嘘寒问暖如待亲生女儿,萧氏便委婉地劝过几次,只是都没见起效。毕竟是儿媳妇,有些话劝多了怕会惹婆母生厌,萧氏就绝口不提这茬了,没想到今天婆母竟然开窍了?

陆明玉心里明镜似的,松开母亲手笑着往堂屋里面跑,“祖母气色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说话间来到了朱氏面前,陆明玉仔细瞧瞧祖母,敏锐地在祖母眼角眉梢辨出几分春.色。祖父祖母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恩爱,陆明玉莫名替二老臊得慌,垂眸浅笑,移到旁边抓起一块儿开胃的山楂糕,假装馋嘴小姑娘。

朱氏再没心眼也不会把夫妻间的事告诉儿媳妇孙女,见孙女心思都跑到了吃上,朱氏对着儿媳妇叹道:“兰嬷嬷侄子做生意发财了,昨天来接她回家享福,我虽然放她走了,可一早醒来没看到人,心里就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萧氏又是一愣,兰嬷嬷被侄子接走了?

京城的贵妇人们,但凡爷们有差事,她们每天与丫鬟打交道的时间便是最多,似兰嬷嬷这种跟了主子几十年的老人,说成左膀右臂也不为过,就算出府,女主人也会在后院小小的热闹下,给丫鬟们整治几桌酒席,算是替老人践行,兰嬷嬷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太过蹊跷,萧氏坐到婆母左下首,忍不住打听详情。

朱氏就把陆斩编给她的那一套说给儿媳妇听。

萧氏没道理怀疑,陆明玉在旁边听了,心里有些怪异。太巧了,祖父祖母才和好,兰嬷嬷就走了,简直就像她希望父亲赶走墨竹再与母亲真正和好一样,难道祖父祖母多年不和,兰嬷嬷其实搀和了一脚?

可回想上辈子兰嬷嬷服侍祖母尽心尽力,陆明玉马上打消了这个猜测。

“娘,三哥三嫂。”

十岁的陆筠领着自己的丫鬟走了过来,看到坐在主位的母亲,她也愣住了。

“姑姑,吃完饭我们要去安国寺,你去吗?”吃完一块儿酸甜可口的山楂糕,陆明玉擦擦嘴,诚心邀请道。

陆筠看向嫂子,扭捏地摇摇头,“我不想去,太冷了。”

都是小孩子心思,萧氏笑笑,没有再劝,她要照顾女儿与瞎眼的丈夫,再带上小姑子,就怕一个疏忽照顾不周。

用过早饭,外面马车已经备好了,陆明玉随父母上了一辆马车。萧氏想叫女儿坐夫妻中间,陆明玉不肯,笑嘻嘻坐在靠近母亲这边的侧座上,嘴里振振有词,“娘挨着爹爹吧,这里看窗外方便,我好久没出门,想看看街上的热闹。”

这话陆嵘信了,但萧氏看着女儿打趣的小眼神,无奈地嗔了女儿一眼,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会记起女儿重生的事,不然哪懂得那么多弯弯绕绕。然重生也是她的女儿,萧氏并未有过怪异之感。

辘辘的车轮转动声中,尚书府的马车稳稳地驶出了城门。

~

安国寺位于京城东郊,乃大齐建国时高祖皇帝命人兴建的,坐落在盘龙岭半山腰,年年朝廷都会拨一批银两用于修缮寺院普度佛法,因此安国寺殿宇雄伟巍峨,高僧众多,香火鼎盛,游人香客络绎不绝。

到达山脚,马车无法通行,随行管事提前雇佣了轿夫,抬贵人们上去。

“爹爹,我跟你坐一块儿。”陆明玉是个孝顺女儿,无需母亲提醒,下车后她便牵住了父亲略显清凉的手,熟练地引着父亲往山轿那边走。山轿摇晃幅度大,坐起来比较颠簸,看得见还好,若双眼失明,不安感肯定更强。

陆嵘耳力极佳,能凭借声音估测轿夫的大概位置,现在有女儿当向导,他将盲杖交给下人,放心地跟着女儿走。陆明玉人小腿短,加上有意放慢速度,陆嵘配合起来不缓不急,从后面看,只会让人觉得是父亲因为照顾女儿放慢脚步,绝猜不到他眼睛有问题。

“爹爹抬脚,前面是横杆。”陆明玉停在轿夫扛用的横杆前,眼睛盯着父亲的靴子,随时准备替父亲调整步伐,免得父亲踩在横杆上,“嗯,再往前点,对了,就这里。”

小姑娘声音甜软,换个人这样提醒他,陆嵘会尴尬会觉得自己没用,可那是他的宝贝女儿,陆嵘只听出了女儿的浓浓关心,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三月春风般的浅笑。萧氏就站在一旁,直到父女俩坐好了,她才松口气,轻声对丈夫道:“我的轿子就在后面,你管着阿暖点,别叫她东张西望的。”

陆嵘点点头,清澈明亮的眼睛准确地望着妻子的方向,“咱们阿暖很乖,你放心。”

赶巧阳光透过树梢斜照过来,照得男人俊脸如美玉,温润光泽。其实陆嵘真的很少出门,在家大部分时间也都待在书房,萧氏很少能看到丈夫在外的风采,此时毫无预兆撞上丈夫风华绝代的一面,情不自禁看入了神。

幸好她戴着帷帽,山风吹拂,面纱触面,微微的痒唤回了她理智。嗯了声,她快步上了后面的山轿,秋月扶她坐好,这才示意轿夫们起行。

“爹爹,刚刚你脸上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山轿座椅偏窄,刚好能容父女俩,陆明玉仰着头,小声问父亲。

陆嵘想了想,道:“是不是阳光照到爹爹脸上了?”暖融融的。

陆明玉嘿嘿笑,“是啊,照得爹爹比平时好看多了,我娘都看呆了呢。”

“不许编排你娘。”陆嵘不信妻子会看呆,但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一点点,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陆明玉看得清清楚楚,哄爹爹高兴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放目远眺,将她看到的冬日山景描述给父亲听。

到了通向安国寺的石阶前,陆明玉左手牵着父亲,右手牵着母亲,一家三口一起往上走。每层石阶都是相等的宽度,陆嵘很快就掌握了节奏,爬了二十几层,听出女儿呼吸重了,陆嵘更是直接将女儿抱了起来。

“爹爹,我还有力气呢……”陆明玉吓得不轻,看眼走过的石阶,努力平稳呼吸道。

萧氏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劝说,陆嵘径自往前走了,“阿暖数数,告诉爹爹走了多少层。”

陆明玉求助地看向母亲。

萧氏心里叹息,相公眼瞎,做什么都不得不让着他点,否则伤了他的面子怎么办?

这事没法劝,萧氏只得落后两步,随时准备接住可能会掉下来的父女俩,全身紧绷,竟忘了自己登山的酸乏。终于来到平地,萧氏身上出了一层汗,山风一吹,那叫一个冷,再看女儿,脸蛋红扑扑的挂着一层汗,萧氏皱眉,赶紧拿出帕子,仔仔细细替女儿拭汗。

“阿暖吓到了吧?”萧氏小声问,被瞎爹抱着爬山,谁能不怕?

陆明玉确实怕,可看看那边迎风而立玉树临风的父亲,心底不由涌起一股自豪,忍不住朝父亲撒娇,“爹爹力气真大,下次过来爹爹还抱我上山!”

她是活了一辈子,但上辈子陆明玉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父女情,如今一切重头来过,陆明玉既要尽情享受父母对她的疼爱,也要回报父母同样的孝顺,让他们也尝尝被女儿敬仰、崇拜的感觉。

陆嵘微怔,方才一路女儿大气都不敢出,陆嵘明白女儿对他的怀疑,万万没料到女儿居然还想再来一次。错愕后,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满足,陆嵘眼神越发明亮,笑容也不复曾经的矜持拘束,“好,只要阿暖愿意,爹爹就一直抱你。”

陆明玉甜甜地笑,她的父亲虽然看不见,但同样顶天立地。

“好了,下次你们爷俩来,我在家待着。”萧氏佯装吃醋道,不过心里确实有点小醋,丈夫力气那么大,可一次都没抱过她呢。

陆明玉听出了母亲话里的淡淡酸味儿,连忙看向父亲,换成她这么说,楚随肯定会送上一连串甜言蜜语,譬如他也要在家陪她之类的。可惜陆嵘没有说甜言蜜语的底气或脸皮,只是讪讪一笑,茫然无措地站在那儿。

“爹爹真笨。”陆明玉小声朝母亲嘀咕。

萧氏点女儿额头,跟着叫女儿继续去当小拐杖,大家去正殿上香。

从正殿出来,已经快到正午,一家三口到客院吃过斋饭,歇息片刻,趁晌午暖和去游寺。

贵人们去赏景了,寺院里的僧人们各司其职,打坐的打坐,念经的念经……刷碗的刷碗。

守静便是厨房专管刷碗的僧人。寺院虽被称为佛门清净地,但里面与高门大户一样,差事也分贵贱,能去前面招待香客的绝对是仪表堂堂知书达理的僧人,而其貌不扬或笨手笨脚不懂讨好管事和尚的,一般就会安排做粗活,砍柴提水,洗衣做饭。

守静今年二十多了,黑脸厚嘴唇,看着傻愣愣,其实是个逃犯,为了躲避官差才冒充乞丐出家当和尚。来到安国寺,守静什么粗活都干,人也特别“老实”,任凭大和尚打骂,从不还口,生怕惹事引人瞩目,惊动还在通缉他的官府。

今天寺里来了贵客,贵客吃饭用的是上好的瓷碗,摸起来特别舒服。牢记大和尚的嘱咐,守静刷的时候非常小心,但一起刷碗的守仁急着去撒尿,刷好瓷盘往桌子上一扔就跑了,偏偏他扔偏了,盘子沿着桌面朝边缘滑去,“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守静皱眉,走过去想看看盘子有没有碎,才弯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咒骂:“让你小心让你小心,你知道那盘子多贵吗!”

声音粗厉,是管厨房的大和尚法严。守静暗道糟糕,回头欲解释,一个磨刀石却迎面飞来,守静闪躲不及,额头被磨刀石砸中,他后退两步,睁开眼睛,眼前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守静抬手摸,摸到一脸血。

法严生的五大三粗,呵斥底下人呵斥惯了,见守静流血了,他只是愣了一会儿,马上又怒吼起来,捡起烧火棍就往守静身上招呼,一下一下狠狠打,“十几两的盘子就这么没了,把你卖了都换不来,我怎么养了你这个败家玩意……回头你跟主持交待去,老子不替你背锅……”

守静捂着脑袋,尽量不让他打脑袋。

但法严怒火攻心,守静越护着脑袋他就越要打那里,边打边骂,打了不知多少下,打得守静蹲在灶台边上孙子似的缩着,法严才勉强出够气,扔了烧火棍,蹲在地上收拾盘子,心疼地要命,于是继续骂守静,“……得亏你老娘死了,不然活着也会被你气死,你个败家……”

骂到一半,身后忽有异动,紧跟着风声传来,法严大惊,可没等他转身,后颈突然一疼!

“你……”

法严难以置信地捂住脖子,拼尽力气回头,迎来的却是守静全力之下的第二刀!

这一刀,法严彻底毙命,扑通跌倒在地,脖子那儿血涌如柱。

守静双目赤红,直到那血蔓延到他脚下,他眼里才恢复一丝神智。短暂的惊恐后,守静飞快扔了手里的菜刀,疾步往外赶。走出厨房,瞥见守仁与一个小和尚从远处拐过来,守静眼神变了变,加快步伐。

“守静你去哪儿啊?”守仁疑惑地问。

守静不答,直接跑了起来。

守仁莫名其妙,走到厨房门口,往里一看,吓得险些从台阶上栽下去。

“杀人……守静杀人啦!”

一声颤抖的惊叫,自安国寺厨房后院腾空而起。

噩耗传到主持耳中,主持立即出动全寺僧众抓捕守静,同时知会所有香客回房。但此时守静已经跑到安国寺后山附近了,听到预警的钟声,明白那是通知僧人闭寺,守静心急如焚。一旦寺门关上,他便成了瓮里的鳖,无处可逃。

“爹爹,我藏好了!”

惶恐无措,忽见一个穿粉裙的小姑娘躲在一棵老树后,背对他望向西方,那边一对儿夫妻并肩而立,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大贵之人。

身后隐隐传来僧人的喧哗,守静咬咬牙,如离弦之箭奔向那个粉裙小姑娘。

斜刺里突然跑出来一个僧人,脸上带血,形容恐怖,目标直奔女儿,萧氏惊恐交加几欲昏厥,一边跑向女儿一边喊女儿快回来。陆明玉也看到守静了,吓得拼尽全力跑向父母,然终究迟了一步,被人抓住胳膊硬生生扯了回去。

“娘!”陆明玉绝望地望着对面的爹娘,泪如雨下。

她才活过来,才过了几天有爹疼娘宠的好日子,她还没活够,她……

不想再死于非命。

☆、015

陆明玉哭了一声就不哭了,因为她看到了比死还让她难受的一幕。

她虽然眼盲却玉树临风风光霁月的父亲,她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不愿抛头露面怕被人耻笑的父亲,在母亲朝她跑过来时也跟着跑了起来。他丢了盲杖,他跑得比母亲还快,可他看不见,在距离她丈远处忽然被地势所绊,一个踉跄扑在了地上。

陆明玉紧紧捂住嘴,眼泪决堤。

她宁可被人捅一刀,也不想看到父亲因为她如此狼狈。

“别过来,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眼看对面瞎眼的男人跌倒后马上站了起来,守静一手勒着陆明玉脖子,一手迅速掏出藏于腰间的防身匕首,紧紧抵在陆明玉脖子上。做完这个动作,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威胁地盯着赶上来的美貌少妇,“你叫他别过来,不然我真动手了!”

“不要!”萧氏尖声制止,本能地拉住还想上前的丈夫。

陆嵘看不见,也听不到女儿的声音,他恨,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么恨,恨不得撕破这黑暗,好看清女儿到底怎么样了。手臂上传来妻子绝望的力道,陆嵘狠狠攥紧拳头,对着守静的方向问:“小女年幼,恳请阁下不要伤她,只要你肯放人,你要什么我都给。”

先缓住歹人,陆嵘马上又安抚女儿,声音努力保持镇定温和:“阿暖别怕,爹爹跟娘都在这儿陪你,你不会有事的。”

“我不怕,爹爹你跟娘别着急,我乖乖的,这位师父不会害我的。”父母在场,加上上辈子的经历,陆明玉真的冷静下来了。如果对方是来寻仇的,肯定早抹了她脖子,对方挟持她,估计是有所惧怕,需要靠她脱身。

女儿沉着的声音缓和了陆嵘的紧张,刚要继续与和尚歹人谈条件,忽闻远处有纷杂的脚步声赶来,伴随着中气十足的怒喝,“守静,你已经犯了一条杀戒,还不快快放下屠刀,不可再造杀孽!”

陆明玉听了,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挟持她的和尚,竟然杀人了?

她瑟瑟发抖,陆嵘、萧氏心同样沉了下去,萧氏一手扶着丈夫,一边诚恳地乞求守静:“守静师父,不管旁人如何得罪你,我女儿是无辜的,你放了她成不成?你想要人质,那你换我吧,放了我女儿,她才七岁啊……”

“不,换我!”陆嵘一把将妻子扯到身后,目光坚定地望着守静,“守静师父,我是瞎子,最好控制,求你让我换回我女儿!”

“都闭嘴!”守静眼睛更红了,不想再听夫妻两个救女情深,他一边逼迫陆明玉随他往北走一边威胁四周围上来的和尚们,“放我离开,不然我叫她陪我一起死!”说完手上用力,匕首陷进陆明玉脖子,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借此警告众人。

“不要!”

眼睁睁看着千娇百宠的女儿被人欺凌,萧氏扑通跪了下去,哭着求守静别再伤她的女儿。

陆明玉脖子很疼很疼,像是指甲在嫩叶上划过,伤口不深却疼得尖锐。但她上辈子体会过更彻骨的疼,现在这点皮外伤倒不至于吓破她的胆子,她哭,只是不忍心看父母为她着急,她也害怕,怕一个不慎,今天会是她第二个丧命之期。

陆明玉不想死,扫眼四周虎视眈眈的僧人,陆明玉心里清楚,身后名叫守静的和尚已经走到了绝路,她是他活着离开的唯一机会。她配合了,或许等守静安全脱身,他可能放了她,如果她不配合,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她一边配合守静的脚步,尽量避免再受其他不必要的痛苦,一边安慰父母,同时暗暗寻找安全逃开的机会。可惜守静紧紧抓着她这根救命稻草,一直来到安国寺后山门,都没有给陆明玉以及僧侣抢人的机会。

“别再跟着我,你们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再刺她一刀。”倒退着走出寺门,守静红着眼睛对以陆嵘夫妻为首的众人道,清楚谁最看重怀里的小姑娘,守静阴狠的目光移向萧氏,“这位夫人,我只想安全离开,等我进了山,只需一晚,明早自会放你女儿出来。在我放人之前,让我发现任何人进山跟踪的痕迹,发现一次我就砍掉她一根手指头,不信你就试试!”

说完双腿夹.住陆明玉,一手扯住陆明玉头发,手起刀落,砍了一截下来,以做警戒。

从寺中到这里,萧氏受了不知多少次惊吓,此时再也撑不住,软软地朝丈夫身上倒去,被陆嵘笨拙扶住。萧氏惊吓过度,浑身无力,但她理智尚存,美貌复杂地盯着守静,“师父平安离开后,当真会放人?”

守静看看怀里的小女娃,眼里闪过一丝伤痛,郑重道:“夫人放心,守静进山后会将贵千金扶到树上,明日天一亮,你们便可进山搜寻,但我狠话放在前头,你们不听我的话,不叫我安心离开,我便马上与贵千金同归于尽!”

“你走吧,我保证没人会跟你进山。”陆嵘沉着脸开口,“只求师父言出必行,否则我女儿有半分闪失,我陆家上天入地也会将你挖出来,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守静杀了谁,守静以后会怎样,他不在乎,他只要女儿平平安安的,别再受苦。

“你等着就是。”守静无心多说,将陆明玉夹到腋下,最后警告众人,“谁都不许跟上来!”

主持面露难色。

萧氏见了,牵着丈夫走到最前面,不许任何人做危及女儿性命的事。

“爹爹,娘,你们别怕,明天我在山里等你们!”望着越来越远的父母,陆明玉泪眼模糊,大声喊道,既是安慰爹娘,也是给自己信心。

女儿这么懂事,萧氏再也忍不住,伏到丈夫怀里低哭。

而就在守静挟持陆明玉进山不久,安国寺派去京城报案的僧人策马疾驰到一半,忽然撞见一支七人的官兵队伍。僧人如见救星,急急勒马,没等马停稳就跳了下去,扑通跪到距离最近的官兵前,“大人,我是安国寺的和尚,刚刚寺里有人杀人,主持命我进京报官,求大人速派兵缉拿犯人啊!”

马上男子皱眉,看向身后,其实应该是队伍前面,他们本是往京城那边去的,听到有快马奔驰才齐齐停下来,马一转身,队伍也就调了个方向。

恰在此时,排在队伍另一头的男子驱马而来。男人肤色白皙面冷如霜,单看相貌只有二十左右,乃七人里最年轻的一个,可他身上穿的却是神枢营正三品指挥使的官服,墨色衣袍,不怒而威,骏马不缓不急从六名手下身前经过,别说那六个手下,就连他们胯.下的骏马,都不约而同后退两步,仿佛也敬畏指挥使大人的威严。

“凶手是谁,死者是谁,你说清楚。”来到和尚面前,楚行低头,面无表情地问。月底皇上要微服出宫,登山拜佛,这几日他都会带人巡视安国寺附近,如今听说有命案,楚行自然要弄清楚来龙去脉。

和尚猜测他官职不小,便将守静杀了法严之事尽数告知,至于守静为何杀人,他也不清楚。

单凭这三言两语,楚行无法断定此案是否与皇上出宫有关,命一个属下回京通报,他带人先行赶往安国寺。安国寺出了命案,香客们慌不迭逃往山下,唯恐连累自己,楚行领着属下逆流而行,隐约听到有人提及陆家、陆三爷、四姑娘等字眼。

弟妹笑盈盈喊他表舅舅的娇憨脸庞浮上心头,楚行停步,朝手下使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拦住一个香客询问具体经过,稍顷回来复命,“大人,陆三爷一家三口来寺里上香,那个叫守静的和尚劫持了四姑娘,现已逃进后山,陆三爷夫妻怕逼得太紧伤及女儿,不许安国寺僧人进山追捕。”

楚行闻言,挺拔的长眉深深皱了起来。

他侧身,望向安国寺后面的盘龙岭。盘龙岭是座孤山,往西是京城,东侧不远有座县城,城门官兵盘查,只有北面因为地势起伏小山丘众多,即便有人居住也都是零零散散的小村落,最适合逃命。

守静要逃,定会一直往北走。

分析过地势,楚行瞬间作出决定,“你们去见陆三爷,就说我会竭尽全力救回四姑娘,叫他们不必忧心。”

“大人,我随你去,多个人多份把握。”一个侍卫站了出来,郑重请示道。

楚行抬手,示意他退回去,“不必,人越多越容易惊动凶手,四姑娘乃陆三爷膝下独女,容不得半分闪失。你们留在寺中原地待命,今晚找到人,我会放响箭通知,否则明早你们随官兵一起进山寻人。”

五个神枢营侍卫互视一眼,最终选择信任他们的指挥使大人,“属下遵命。”

楚行颔首,随即快步赶往北山,一袭黑衣,身形如风。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昨天更新太晚,评论少了好多,今天早了点,能集齐一百个“表舅舅雄壮威武”么?

☆、016

进了山林,守静将陆明玉扛到肩头,频频回望几次,确定无人跟踪,便大步流星往深山里走。陆明玉脑袋朝下趴着,随着守静的步伐,她的肚子一下一下地被守静肩头所顶,难受极了,默默忍了一段,陆明玉实在坚持不住,偷偷歪头,打量守静。

守静肤色黝黑,像常年下地的农家汉子,浓眉大眼,嘴唇很厚,单看容貌,十分敦厚老实,不然这几年也不会被法严当老实人随心所欲地欺负。察觉到陆明玉的窥视,守静歪头,陆明玉本能地想要回避,可没等她移开视线,守静先扭了过去,而陆明玉意外抓住了男人眼里的一丝愧疚。

他还会愧疚?

陆明玉忽然生出了一分希望。

她继续观察守静,心里各种念头闪过。她不知道守静什么秘密,守静逃跑要紧,没必要对她一个小姑娘杀人灭口。那么她一直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守静可能真的会把她放在深山哪棵树上,让她等人救援。但如果她尝试劝守静提前放了她,成功最好,不成功,守静也没有杀她的理由。

为了能早点回家,为了让父母少担心几个时辰,陆明玉想试一试。

“守静师父,你走的太快了,我肚子疼,你能放我下来吗?”陆明玉怯怯地道,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男人,说完请求,马上表忠心,“我很听话,我乖乖跟你走,守静师父放我下来吧,你肩膀顶得我肚子难受。”

七八岁的小女娃,长得又特别漂亮,还那么乖巧,守静抿抿嘴唇,忽然蹲下去,眼睛狠狠地盯着陆明玉,“你走的太慢,我背你走,但你要老老实实抱着我脖子,敢乱动,我,我一把把你扔地上摔死。”

他额头的血已经干了,但看起来依然吓人,陆明玉惊恐地点点头,被守静背起来后,看着守静敦厚的侧脸,陆明玉心里反倒安定了一些。真正的恶人,才不会在乎一个孩子肚子疼不疼,守静肯这样对她,足见骨子里还保留着几分良善。

陆明玉决定再接再厉,小手抱着男人脖子,脑袋搭在男人肩头,天真地问:“守静师父,你额头怎么流血了?疼不疼?”

守静脚步一顿,看眼肩头的女娃,摇摇头,闷闷道:“不疼。”

陆明玉不信,眨巴眨巴眼睛,眼里涌出泪水,“我脖子上流血了,特别疼,守静师父流的比我多,怎么可能不疼。守静师父,我给你吹吹吧,吹吹就不疼了。”

小姑娘天真善良,但越善良越让欺负她的人良心难安,守静不想接受这份好意,再次装凶,恶狠狠地对陆明玉道:“我不疼,不用你管,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扔你下去。”

陆明玉噌地躲到他背后,用行动告诉他她再也不敢了。

守静莫名有些失望,可逃命要紧,他不再管小姑娘的心情,大步向前,谁料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极力忍耐的哭声,一抽一抽的。守静皱眉,扭头往后看,小姑娘埋着脑袋,他只能看到陆明玉散乱的乌黑头发。

“哭什么哭?”守静装作不耐烦地问。

“我想我爹爹……”陆明玉边哭边含糊不清地道,“我爹爹是瞎子,他不爱出门,我答应给他当拐杖他才陪我出来上香的,现在我跟守静师父走了,爹爹肯定生气了,以后都不会再陪我出来逛……”

傻乎乎的,哭得特别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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