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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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了。东厂大狱中的陈瀚方已成了血人。

梁信鸥疲倦地用毛巾敷在前额上。他有时侯真不太明白这些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就能熬过东厂的酷刑?

他将毛巾展开,抹了把脸,盯着木架上血肉模糊的陈瀚方道:“宫里正在围捕穆澜。等她落网,你再说就迟了。”

一阵低沉嘶哑的笑声从陈瀚方嘴里发了出来:“她进宫就没打算活着。我说了,你们就会放过我?说与不说有什么不同?我为何要便宜了你们?”

宫里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梁信鸥叹了口气道:“早说少受罪,就这点不同。”

少受点罪?陈瀚方突然激动起来,四肢无法动弹,挣扎着脖子上的青筋鼓胀:“杀了我啊!你杀了我啊!”

梁信鸥摇了摇头,知道陈瀚方已到了忍耐的极限,再用刑,就会没命:“带他回去。”

他走了出去。刑讯之道讲究松弛有度。梁信鸥也倦了,打算小睡一会回来接着审。

沉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名站在藏在阴影中的狱卒抬起了脸。林一川顺着地上滴落的血迹,走向了陈瀚方的牢房。

第271章 我知道了

东厂这些年气势完全压过锦衣卫不是没有原因的。谭诚驭下有方,称得上宽严并济。或许他太过自信。收了林一川当大档头,带东厂精锐进宫围捕穆澜的事也没有回避他。但终究还是没有带林一川进宫。就算如此,进宫前十二飞鹰大档头齐聚正堂时,谭诚也把话讲明了:“一川,你功夫不错。不带你进宫是怕你为难。也怕最后让咱家为难。”

一语双关。

如果一开始就投了谭诚,林一川甚至会觉得心里甚是熨帖。没进宫的大档头们各有活干。林一川办户部军衣定单,梁信鸥审陈瀚方。

过道中桐油燃起的火光并不明亮,只照亮了眼前一隅。放眼望去,整条走道看不到尽头似的,像一条通往地狱的冥路。

林一川踟蹰了下,这样冒险值得吗?一旦被人识破,就功亏一篑。然而禁军封锁了宫城,雁行不知所踪,丁铃也进了宫。燕生曾去从前林家喂熟的官员家打探,也没有丝毫消息。林一川感觉异常不安。他沉默地进走了过道。

浓浓的血腥臭味在阴暗的石牢里难以散开。林一川情不自禁用手指堵住了鼻子。一只老耗子一点也不怕人,慢吞吞地从他面前爬过。他鼓着腮帮子呼出口气,硬着头皮从耗子身上跨了过去。

陈瀚方单独关押着。这一排牢房中没有再关别的囚犯。林一川轻易找到了他。

昔日的祭酒大人发髻散乱,趴在潮湿的稻草上一动不动。

林一川走过他身边,走到牢房尽头,这才折了回来,停在了栅栏外。他蹲下身体,弹出一枚小石子打在陈瀚方头上。

陈瀚方的眼珠动了动,看着一双崭新的布靴停在栅栏外。

“祭酒大人。我是林一川,还记得我吗?”

林一川?陈瀚方昏沉的脑中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他眼前有着幻觉,仿佛自己还在国子监,与身边的官员们笑得前仰后合。他呓语着:“写了满篇正字,草包也考取了监生。”

声音细不可闻,林一川竖着耳朵才听清楚。他不由觉得苦笑:“我是林一川,不是林一鸣。陈大人,如果你很想死,在下可以帮到你。”

那名礼部的低阶官员也被抓进了东厂。陈瀚方送彭采玉进宫的事早被查实。谭诚不知从哪儿知道了穆澜是珍珑少主的身份。林一川很好奇,为什么梁信鸥还审了陈瀚方一天一夜。看情形,如果不是陈瀚方快不行了,梁信鸥还会继续审下去。他觉得陈瀚方嘴里的东西一定对谭诚分外重要。也许这个秘密对他救穆澜有帮助。林一川无法进宫,他需要做最坏的打算,想别的办法。

他手中捏着小小的碎石。陈瀚方受刑后伤势过重,用石头打死他,谁都查不出来。林一川相信,在东厂的酷刑下,陈瀚方会很感谢有人帮他速死。

陈瀚方恍惚地听着林一川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飘来,丝毫没有在意。他快死了。陈瀚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块腐肉。

死了也好。这十九年对他来说极为煎熬。对于红梅的思念,梅于氏被杀带来的恐惧,那个秘密在梦里也让他疲倦不堪地寻找……快结束了。陈瀚方喃喃出声:“红梅,等着我。”

林一川诧异地蹙紧了眉,压低声音道:“于红梅?”

这三个字让陈瀚方精神突然振奋起来。他颤抖地伸出血污的手指,在冰冷的地上一笔一笔的画着。就像当初他持着她的手,在白色的纸上勾勒出一枝梅花。她歪着头看他,脸如春桃绽放,层层绯色染红了面颊,眼里柔得几欲滴出水来。

林一川盯着他的手,渐渐看出了他在画梅花,不由脱口而出:“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那是六堂招考时陈瀚方出的题。当时林一川才从山西查于红梅回来,胡掐乱编写了一篇文。此时看到陈瀚方画梅,就像一盏灯,瞬间照亮了他的思路。他肯定地说道:“你认得于红梅。”

这个名字让陈瀚方的手抖了抖,他继续专注地画着。

难道这就是梁信鸥用尽酷刑想知道的事情?

往事快速从林一川脑中过了一遍。当时查到宫中并无于红梅这个采女,线索就断了。穆澜也从未和他提起过宫里的事情。所以林一川只晓得于红梅身上藏着一个秘密。甚至为她的老家于家寨引来了灭顶之灾。这个秘密难道陈瀚方知道?

林一川看出陈瀚方已至油尽灯枯,精神恍惚了。他快速问道:“陈大人,在下帮着丁铃查灵光寺一案,去过山西于红梅老家。她人在宫里?”

陈瀚方很冷,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顶着鹅毛般的大雪艰难地行走。他冻昏在雪地中时,模糊中他看到一角粉色的衣裙,裙边绣着红色的梅花。梅花又带着他来到了灵光寺,远远地望着痴傻的梅于氏坐在那一树红梅下喃喃念叨着:“梅花红了……”

林一川急了,手中的石头扔了过去,打在了陈潮方手上。陈瀚方没有知觉,他哆嗦着摸着那块石头,在地上刻了一横一竖。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林一川贴着栅栏用力向里面伸出了胳膊,堪堪勾住了陈瀚方的衣袖:“告诉我!”

陈瀚方被迫停止了划写。往里伸着胳膊,手腕从衣袖中滑出,臂上一点红痣映入了陈瀚方眼帘。他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你是谁?”

“林一川。写正字的那个草包林一鸣原来的堂兄。我和大人第一次见面也在灵光寺,还有穆澜。大人想起在下了?”

瞬间陈瀚方灵台一片清明。他的身体里仿佛注满了力量,让他抓住了林一川的手:“扬州首富的大公子林一川。林大老爷过逝,林一川因是被抱养的嗣子,自请出族,放弃继承权。来国子监销假,令其守孝一年后再归。”

林一川到国子监销假,得了东厂暗示,国子监以守孝为理由将他拒之门外。陈瀚方很清楚这件事。

他死死抓着林一川的手,嘶哑地问道:“你不是林大老爷的亲子。他从哪儿捡到你的?灵光寺吗?”

林一川呆了呆:“你怎么知道?”

望着他,陈瀚方的眼泪涔涔落下:“别说出去,谁都别说。”

他突然松了手,捡起石头狠狠地划去刚才所画的痕迹,语无论次地念叨着:“我知道了。红梅,我知道了。不是梅字的起笔……”

握着石块的手停顿在了半空,无力地坠下。陈瀚方趴在地上,眼瞳变得黯然无光,气息断无。

“喂!”林一川再次努力伸手去拉他,却又够不着了。他又气又急,眼看狱卒换班的时间将至,梁信鸥说不定马上又回回来,他只得匆匆离去。

随着他的离开,牢中一片静寂。片刻后,旁边的石墙悄然无声地滑开,梁信鸥正坐在石墙后的房间里。

他慢悠悠地走出来,桐油灯将他的脸色照得晦暗不明。

低头看着死去的陈瀚方,梁信鸥弯腰捡起了那块小石头喃喃自语:“不是梅字的起笔?”

他端祥着地上散乱的线条,抬头望向林一川离开的方向,团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偷了身旧衣,却不肯换上别人穿过的臭鞋。大公子果然爱洁如命。”

第272章 漫长的一夜

这一夜极其漫长。

死在慈宁宫的禁军宫女与内侍被一辆辆骡车拉走。粗使太监们在黑夜里沉默地将洒满鲜血的青砖换掉。新的一批宫人在睡梦中被叫醒,进慈宁宫服侍太后娘娘。

谭诚站在太后寝宫外的围墙边,曹飞鸠将箭与绳索收齐了递给他看:“督主,是被人射断的。”

接过那枝长长的翎箭,谭诚用手拨着雪白的翎,看着修剪的形状,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是什么人帮了咱们。”曹飞鸠很感谢那个射断绳子的人,否则以穆澜的轻功,逃出宫去就不好抓了。

穆澜伤重,就近送去了太医院诊治,今晚力战的几个大档头带着李玉隼的尸体回了东厂,只有曹飞鸠留在谭诚身边。

谭诚淡淡说道:“十一年前你抄池家时一只鸡也没漏掉,就是漏掉了一个人。”

冷汗嗖地从曹飞鸠后背沁出了来。他低着头,无话可说。不仅漏掉了一个人,漏掉的竟然是池起良的闺女。

敲打了曹飞鸠,谭诚吩咐道:“人在宫里治伤。你去安排吧。咱家要万无一失。”

“是。”曹飞鸠知道这次自己再办砸,可能掉的就是脑袋了。

薛锦烟从新来的宫人手中接过碗,服侍太后喝下。

“把灯都点着。”许太后伤心地看了眼新来的宫人,想起被穆澜杀死的梅青,“脸太陌生了,哀家不习惯。”

安神汤舒缓了许太后的心神,让她在灯火通明的偏殿中沉沉睡去。

薛锦烟呆坐在锦杌上。一双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

她的父母,在她身边服侍了多年的大小乔,都因为这个妇人而死。

新来的宫人们不敢近前,站在远远的门口。而她只要伸手掀起面前的帐子,扑过去,就能掐死睡着的太后。她的手不听话的颤抖着,心跳声敲着她的脑袋都快要爆掉了。

今晚的一切深烙在薛锦烟脑中。她从来没有如此憎恨惧怕着将她抚养长大的太后。

终于,她的手伸出去触到了帐子。

“公主殿下。”

薛锦烟仿佛被烫着了,收回了手,用更惊恐的目光望着走进殿内的谭诚。仿佛她所有的心思都暴露在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下,薛锦烟哆嗦着起身,乖乖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谭诚亲自提灯为她照着脚下的路:“公主十月及笄之后,就嫁给我的孩儿阿弈吧。他从小就爱慕着殿下。一心等殿下及笄。他原想高中状元后能站在金殿上求皇上赐婚。是咱家挡了他的状元之路。阿弈如今在国子监读书,两年后就能进六部实习,前程定然极好。”

他停住脚步,微笑道:“咱家老了,竟然吹嘘起自已的孩儿。殿下准备秋天的大婚吧。咱家会让工部尽早将公主府修葺一新。”

她不要嫁给谭弈!谭诚也没有问她是否愿意。

“忘了今晚发生的一切。回去好好睡一觉。”

谭诚的话将薛锦烟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又打散了。今晚发生的一切让她打了个寒战,沮丧地低下了头。

送薛锦烟到她住的殿外,看着新来的宫人上前服侍,谭诚转身离开。

夜风传来薛锦烟崩溃的哭声,谭诚恍若未闻。

宫城高高的城门楼上,无涯望向东方。一颗极亮的星子浮现在天际。这是启明星,天就快亮了。

风扑在他脸上。他闭眼感受着风的温度,喃喃自语道:“已是四月芳菲尽时了。”

一停轿子停在了城墙下。小太监打着灯笼为谭诚照明。

秦刚神色复杂地站在甬道尽头,对谭诚抱拳施礼:“谭公公,皇上想一个人静一静。”

谭诚停了下来,看着城墙上那袭明黄的身影。他并未强行过去:“烦请秦统领转告皇上。三天后穆澜会被明正典刑。太后的意思是凌迟。”

秦刚悚然一惊。

安静的凌晨,谭诚的声音清楚传到了无涯耳中:“请谭公公过来。”

谭诚微微一笑,从秦刚身边走了过去。

最黑暗的黎明时分,一辆马车驶进了东厂。

林一川亲眼看着番子们从车上抬了穆澜下来。跟接着从车上下来的人是方太医。他佝偻着腰,亲自背着沉重的医箱,与穆澜一起进了谭诚平时休憩的小院。

梁信鸥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女扮男装进国子监不说,她今晚杀了李玉隼。”

“啊?没弄错吧?李玉隼都不是她的对手?”林一川胡乱答着,眼睛盯着那辆马车离开。她受的伤一定很重,至今昏迷不醒。他转过头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不关进牢里?”

梁信鸥眼神闪了闪,微笑道:“还有比督主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这时曹飞鸠一脸倦色走过来,听到了两人对话,气咻咻地说道:“这娘们儿要坐轿子,要把牢房布置得舒服一点。督主让照办。呸!真他妈嚣张!老梁,陈瀚方招了没有?”

“受了一天一夜的刑,抗不住,才死。”梁信鸥负着双手,也不在意,“反正他招不招供,穆澜都是他利用彭昭仪送进宫去的。这案子没有他的口供也照样能定他的罪。”

“也是。”曹飞鸠赞同道,不过又坏笑起来,“就怕国子监那帮酸腐又闹将起来。你还是做一份口供备着好。”

梁信鸥对陈瀚方的死不以为然,这让林一川有些诧异。他回想着谭诚小院的布置,想着救穆澜的法子,心不在焉地顺着两人的谈话插了句嘴:“谭公子在国子监,还能让监生们闹起来给督主难看?”

正说着,谭诚回来了。三人停了嘴,躬身行礼,各自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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