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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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楠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他的不告而别,她以为,他至少该跟自己打声招呼的。

传言和疑虑在时间流淌中逐渐淡化,伊楠也很快把这事给忘了。

她的实习生涯进行地如火如荼,很多同学在短短一个学期就换了四五家单位,而伊楠却稳坐钓鱼台,始终在那家外企忠心耿耿地做着,这其中最关键的因素源于她有一个脾气很好的女上司,对她总是很耐心,从来不大声呵斥,也很少被要求加班,相比较其他同学在公司里的饱受苛责,伊楠简直象在蜜罐子里一样甜,惹得舍友们又羡慕又妒嫉。

公司上下班期间提供班车,有一路也经过学校,但从站台走到学校要花近二十分钟时间。伊楠却已经很知足了,多走点路在她实在不算什么,权当是锻炼身体。

那年的秋天来得比往日要早些,伊楠的公司下班一向比较晚,到站后,她跳下车往学校方向走时,天几乎完全黑了下来。

路灯依次亮过去,明晃晃地照耀着整条街道。

伊楠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蹦一跳地朝前走。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有点长,黑黢黢的一条映在地上。经过某名人纪念堂时,刮过一阵凛冽的风,令人不寒而栗。

这条路不是主干道,行人稀少,以前发生过抢劫之类的意外,伊楠再胆大,也不愿意冒险,她缩了缩脖子,加快步伐。

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在树荫的遮蔽下影影绰绰,仿佛一个潜伏在暗处的怪物,伊楠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又有一丝紧张的刺激,经过那车时,她步子放缓,撇头朝车玻璃里望了一眼,其实什么也看不见,那擦得锃亮的玻璃表面只依稀映出自己的身影,她脚跟离地,做了个上跃的姿势,又俏皮地眨了眨眼,正待快速离开,车门却悄无声息地迅疾推开,一个穿黑风衣的男子赫然挡在她面前!

伊楠完全不曾料到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吃惊之余,本能地向后退去,正打算扭头撒腿狂奔,可是一步都没迈出去就停顿在原地——她的胳膊被黑风衣紧紧拽住了。

伊楠心里阵阵发凉,绝望地想到今天自己可能要完蛋了,“你,你…想干什么??”她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声音,在昏暗的树荫下,也看不清对方的眉目,只依稀辨认出他戴着一副茶色眼镜。

“姚伊楠小姐?”黑风衣沉着的声音并未象她想象地那样凶神恶煞。

“你,你是谁?”伊楠既惊且愕,“劫匪“怎么连她的名字都已知晓,难道不是碰巧,竟是预谋?!

可是绑架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孩子有什么前途可言,她家可拿不出万儿八千的给自己赎身…

她脑子里纷乱成一团浆糊,身子惯性似的扭动着,来不及考虑太多,唯一的念头就是怎么脱身逃走。

黑风衣从她的神情中认定自己判断无误,遂道:“不用紧张,梁先生在车里,他想跟你谈谈。”

“什,什么梁先生,我根本不认识!”伊楠胡乱地嚷着,胳膊被他攥得生疼,怎么甩都甩不脱,她于极度惶惧中又生出些恼怒来,更加奋力挣扎。

黑风衣无声地笑了笑,语气稍稍放缓,“上车你就知道了。”

根本没容她拒绝,伊楠就被生拉硬拽地塞进了车里。

车门在她身后砰然合上,虽然声音不大,却如一道地狱之门,瞬间让她感到绝望的窒息。

12. 如果可以,我愿意跟你换(二)

车里温暖如春,但并没有止住伊楠从心底生出的寒凉和颤栗,她胡乱地朝四下扫了一眼,这里应该是后座,前面有块玻璃挡着,右手边安静地坐了一名男子,也许因为车身宽敞,她觉得离自己很远。

那男子揣摩不出年纪,但显然不算太年轻,简洁的打扮,伊楠于慌乱中仅记得他身着一件米灰色衬衫,端正的五官,谈不上英俊,却有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度,神色漠然地注视着东张西望的伊楠。

这人看起来很体面,不像黑社会的,倒有几分儒商的气质,而且他看人的眼神平和而疏离,应该不至于作出什么不堪的事情来。

伊楠凭着仅有的经验自我安慰似的作了个判断,心里不觉定了一定,她又素来胆大,既来之,就只能安之了。她偷偷朝车门方向挪动几下身子,直到后背抵在了门把手上,然后鼓起勇气直视着对面闲闲坐着的那个人,等待他开腔。

男子见伊楠在短短几十秒内就调整好了自己,一副凛然的谈判模样,有些意外,眸中微光一闪,转瞬即逝。他双掌交握着搁在膝盖上,平视伊楠,眼神却并不凌厉,而他的开场白也是干脆简洁,“姚小姐,很抱歉这么唐突地与你见面,我姓梁,梁钟鸣,许志远的哥哥。”

伊楠瞪起眼睛,惊讶地连害怕都已忘记,她哪里会料到自己今天这番恐怖遭遇竟是拜那位快被她抛到脑后的许志远所赐!

好一会儿,脑子才转过弯来,依稀记得志远曾跟她提过,他的确有个哥哥,只是,既然是兄弟,为何一个姓梁,一个姓许?!

伊楠自然不会傻到在这种时候无厘头地提出此类质疑,她关心的是对方究竟有何意图。

“很意外,是么?” 梁钟鸣的声音有种沙沙的磁性,听在耳朵里却有种娓娓道来的舒服之感,仿佛有安神作用。

伊楠诧异之余,总算也缓过来一口气,既然是因为许志远来找自己,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罢,她自认没坑过那位同学。只是他家人的这种见面方式实在令她消受不起,多来几次,恐怕会神经失常。当然,她现在可顾不上抱怨这些。

“志远他…不是离校了吗?他出什么事了?”她既好奇又有些担心。

梁钟鸣瞥了她一眼,也许因为她叫得如此自然且亲昵,“你跟志远关系很好?”

他注视伊楠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她却没反应过来,点头道:“是啊,他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出去玩。”

伊楠这么说,一半是事实,另一半也是想籍着与许志远相处融洽来减低自己目前处境的危险性,毕竟,她还没摸透梁钟鸣莫名其妙见自己的用意。

梁钟鸣的眸中略显深邃,似乎证实了什么,缓慢停顿后,他才道:“本来,志远离校是因为要去瑞士留学,但是现在…”

虽然伊楠对许志远并没有恋人那样的情感,但作为朋友,她还是关心他的,此时听到梁钟鸣语气陡转,心里一紧,眼睛更是一瞬不眨地盯住他。

梁钟鸣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与她对视着,缓缓说道:“为了你,他打算放弃。”

“…”

伊楠的脑子里有短暂的卡壳,好一会儿才喃喃发问:“为什么?”

然而,不用他回答,她就忽然明白了,思绪的脉络一下子清晰起来:许志远对自己有意——这就是他哥哥今天来找她的原因。

到底年轻,没经过什么事儿,一旦想明白,伊楠的面颊上蓦地滚过一阵热烫,对面的梁钟鸣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没有表现出好恶来,徐徐又道:“他留学这件事对他本人以及…我们家里来说,都很重要,如今他赖着不肯走,跟母亲的关系闹得很僵。”

伊楠越听自己越象个“罪魁祸首”,虽然竭力镇定着,心里却止不住忐忑起来,偷眼察看梁钟鸣,所幸他的神情没有丝毫谴责或激动的倾向,她于是也就继续静静地听下去。

“他说,要走也行,但必须带你一块儿出去,母亲当然不同意。”梁钟鸣一边说,一边用稍加犀利的目光扫向伊楠,仿佛她给许志远下了什么蛊,以至于他如此痴迷。

伊楠的心底涌起超乎寻常的讶异,她如何能想得到那个云淡风轻的少年,那个连“爱”字都未曾敢向自己表白过的男孩,竟会对她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在感动的瞬间,有一丝怪异的悚然也不期而至。

稍顷,她失笑,“这怎么可能!”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尽他所能帮助自己!

且不说他家里意见如何,单是她自己就觉得荒谬极了,即使留学对她来说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可她不是木偶,没人可以替她作主。

短短数分钟内,伊楠的心情如坐上云霄飞车一般跌宕起伏,折腾到了极致,她反而冷静下来,不由想到梁钟鸣今天找自己,绝不会是仅仅向她诉说他弟弟的“痴情”那样简单,而凭着直觉和适才一番粗略的观察,她也清楚,对于许志远的“胡闹”,他们家的人是绝对不会赞成的。

当然,即便他们赞成,她自己也不会答应,有得到就必定会有付出,而许志远对她来说,完全是个意外。况且,虽然他有着万人倾羡的家世,可伊楠还是觉得走自己触手可及的路要踏实些,她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童话。

思量妥当,她扬眉问道:“梁先生希望我怎么做?”

在她考虑的当口,梁钟鸣始终用看似淡漠的目光默默审视她,此时听她这样反问自己,眼里竟闪过一丝欣赏,顿了一顿,他不急着发号施令,却出其不意地问:“你喜欢志远吗?”

伊楠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被一个成年男子如此直接地盘问她还是头一次,虽然她努力想让自己在谈判中的地位能跟对方平等一些,但也许是心理作祟,面对梁钟鸣的时候,她总觉得有几分局促,其实他并不凶恶或是高傲,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平和的姿态,不让对方感到卑微。

“我们是好同学,好朋友…仅此而已。”她终于找到了比较官僚的词语来打发他,虽然措词依旧难掩幼稚。

梁钟鸣唇边展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面部表情愈加柔和,“既然这样,我们的麻烦也许会少一些…我要请你帮个忙。”

伊楠也是爽快人,当即道:“请说吧。”

“我打算…安排你跟志远见一次面。”

伊楠再一次讶然,“见面?!您觉得妥当吗?而且,我该跟他谈什么呢?”

似乎谈什么都不合适啊。

梁钟鸣自有主意,淡淡一笑道:“只是安慰他一下,你告诉他会在国内等他,让他安心学业就成,之后的事情我会处理。”

伊楠的面色一下子严峻起来,“这…不是骗他嘛!”

梁钟鸣微微一怔,盯着她道:“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也是必要的。”

伊楠却不认同,“他不是三岁小孩,不至于脆弱到需要这样的安慰,如果您非要我跟他见面也可以,但我会很直接地告诉他我们之间不可能。”

梁钟鸣望着伊楠绝然的表情,感到些许无奈,“你对他并不了解…”然而,他似乎不愿意多加评论自己的弟弟,就此打住话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道:“我可以付你报酬。”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一下子把伊楠拉回了现实,如果说刚才她还认为自己和梁钟鸣是站在同一阵线上为任性的许志远出谋划策的话,那么此时,她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鸿沟。

是的,他是有钱人,说不通的时候,还可以用收买的方式来解决!

伊楠红头涨脸地瞪了他一眼,象一切年轻气盛的学生那样,她转过身去,用力扳开把手,直接钻出车去。

以前看到电视里上演类似的桥段,她会觉得惋惜,甚至大言不惭,“要我,就收了那钱。”

可到了现实里,原来拒绝一点都不难,因为她忽然之间发现,没什么比尊严更重要。

车外的门神黑风衣猝然间发现伊楠出来且面色不善,连惊讶的功夫都不曾预留,就一把拽住她,同时将头探进半敞开的车门里去询问:“梁先生,谈完了?”

这次伊楠没挣扎,知道再怎么反抗也是多余,只是冷然站着,心里又有一丝微妙的期待,不知车里的人会怎样处理这种场面。

梁钟鸣低声说了句什么,伊楠站得开,没听清,黑风衣却立刻语带不满地低嚷道:“那怎么能放她走?!”

“她不愿意就算了,别为难一个女孩子,我再另想办法。”梁钟鸣的声音稍有增量,断断续续从车内传出。

“可是,许董她…”黑风衣还待争辩,梁钟鸣已是微愠,抬高嗓门道:“叫你放就放!”

黑风衣僵持了几秒,才扭过脸来,忿忿地朝伊楠剜了一眼,终于还是松开了她。

伊楠镇静地掸了掸被他揉皱的衣服,一转身,却象刚放出笼的兔子一样拼命狂奔起来。

她一口气跑到热闹的校门口,才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遥远而幽深的巷口,忽然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活着从那里逃了出来!

梁钟鸣的脸却如此清晰地映在脑海里,还有他那句掷地有声的话——“别为难一个女孩子…”

她的心毕竟暖了一暖,同时也意识到,那绝不是一场梦。

回到宿舍后,她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才把那封弥足珍贵的书信给淘了出来,这是许志远在寒假里给她寄的信,唯一的一次,他从自己家里发出来。

伊楠斟酌了两天,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写了一封简明扼要的信,摆明了自己的立场,又意气风发地劝解了对方几句,按着信封上的地址给他寄了过去。

谁也不知道遇上这类麻烦事,正确的作法该是怎样的,伊楠也不例外,她所能做的,不过是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解释,也只能如此。

那之后,她既没收到过许志远的回信,梁钟鸣也没再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对她来说,如无意外,这仅仅只是她漫长旅程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可是命运,偏偏给了他们重逢的机缘…

13.缘分究竟是什么

母亲是在伊楠高二的时候突然出现的,她辗转托了几道关系才得以接近伊楠,在亲戚的暗示下,伊楠终于明白这个对自己好得过分的“阿姨”的真实身份。

没多久,母亲由几个远方亲戚引着上了姚家的门。伊楠自己尚未觉得什么,爷爷奶奶却异常愤慨,将母亲拎来的礼品一件一件往外掼。

母亲是哭着掩面逃走的,呆立在门口的伊楠在那一瞬间开始同情母亲。

当母亲再次来找她时,她没忍心拒绝,而是瞒着爷爷奶奶与她保持交往。母亲彼时早已嫁人,又添了个弟弟,丈夫是做小生意的,忠厚老实,对母亲尤其顺从,家境也还算殷实。因为歉疚,她待伊楠好得没话说,总是想尽办法要讨她欢心。然而,生分了这么多年的母女情不是靠一朝一夕的努力就能扭转回来的,母亲又口拙,只能变着法儿在物质方面弥补给女儿。

对母亲的“馈赠”,伊楠能推脱则推脱,否则拎着一堆东西回家,爷爷奶奶难免起疑,母亲却极为敏感,以为是伊楠对自己不满意,对她的心思百般揣测,她的多疑令伊楠着实烦恼。

很快就高考,伊楠以优异的成绩被南方的一座重点高校录取,爷爷奶奶高兴之余,却掩不住一丝愁意——因为钱,这些年供养伊楠,再加上本身身体都不太好,他们根本没什么积蓄。

可是书是必须要读的,两位老人只能四处找亲戚筹钱。

母亲又来了,还带来了一沓用报纸捆好的厚厚的钱,爷爷依旧没有理她,可这次他没赶人。

抽了两袋子水烟,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把钱留了下来。那一声叹气令伊楠震撼,因为包裹了太多无奈。

在母亲和爷爷奶奶之间,伊楠不知道要怎样去调和才能化解彼此的恩怨,虽然他们的恩怨完全因自己而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读书,每学期都能争取到奖学金,每当爷爷看到她大红的奖状,听着她眉飞色舞的描述,就会由衷地感到,一切“耻辱”都是值得的。

大三的寒假,伊楠忙着打工没有回家。母亲特意从家乡拎了大包小包来看她,照例给她买了一堆自认为好看的衣服,而伊楠在大城市里呆了这几年,好歹也有了自己的品味,对母亲的眼光实在无法欣赏。

母亲走之前,伊楠思量再三,还是把那些衣服又打包了还给她,很委婉地告诉她以后不用再给自己买衣服了,她穿不上。

坐在候车室里久久不语的母亲在离别的那一刻突然眼圈红了,拉着伊楠的手追问她是不是还恨自己,恨自己抛下她这么多年…

伊楠真的有些烦了,尤其是当那么多双陌生而带着谴责的眼睛看向自己,仿佛她是个大逆不道的子女惹家长伤心。百口莫辩的伊楠涨着通红的一张脸,紧抿双唇不再吭声,表情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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