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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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 作者:兰思思

夜幕降临,华灯齐放。

孟行舟迈入酒店豪华的包厢,他喝酒、聊天,开一些合时宜的玩笑,和所有人一样纵情欢乐。等时间差不多了,他为每个客人的愉悦买单,然后风度翩翩退场。

坐进雷克萨斯后座时,他意识到,又一笔生意谈成了。

在流畅顺滑的匀速度中,他背靠舒软的椅垫,闭起眼睛,一丝熟悉的倦怠袭上心头。

车速骤然放缓,孟行舟察觉出异样,缓慢睁开眼睛,“怎么了?”

司机老赵苦恼的声音传来:“又是姓钟那丫头。”

孟行舟倾身向前,在不甚清晰的光线中捕捉到那一抹纤弱的身影。

她离车约二十来米,面向车身站着,齐肩的短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目光凛然——尽管他可以断定她瞧不见自己。

她的姿势无端让孟行舟想起站在悬崖边的小雄狮辛巴,威风凛凛无所畏惧,但他没有笑,身子依旧靠回去,重新闭起眼睛。

“别理她,直接开过去。”

“开过去?可她……好吧。”

孟行舟能从老赵踩下油门的力度中感觉到老司机的无奈。

他想像钟馨音站在二十米开外不动唤,车子呼拉一下冲上前……她会成为第二个俞斯明。

不过两三秒的功夫,没有冲撞,没有尖叫,什么都没发生,他也没把眼睛睁开。

似乎过了许久,他才从兜里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去查查医院的账单,金额不够的话就补一笔款进去,总之别欠账。”

收线时,他才朝车窗外瞥了一眼,就快到家了。

 

钟馨音抱着一摞空饭盒走出病房准备去洗,一抬眼,看见孟行舟正从走廊对面朝她走过来。

“你?”她恶狠狠盯着他。

“来看看俞先生,他还好吗?”他一副真诚的表情。

“你能不能别这么假惺惺的?”

孟行舟笑了,毫不计较她恶劣的态度,“钱我已经让人补进账户了,你昨晚找我就为这事吧?”

他面庞上那笃定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控,馨音有种伸爪在上面挠几下的冲动。

“不全是。”她生硬地答,旋即盯牢他眼睛,“而你想撞死我?”

他把笑闷在喉咙口,表情也不复单纯:“可你不是及时躲开了?你的胆子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大。”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仇恨又多了几分,但他不在乎。

每次看见钟馨音,她永远都以最饱满的愤怒来迎接自己,让孟行舟诧异一个人的能量何以如此旺盛。

“我只想搞明白一件事,”她说,“你究竟是天生嗜血还是有过心理阴影,小时候被人虐待过?”

孟行舟耸肩:“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那只是场意外。”

俞斯明当时逆向行走在他的车道,而他转弯时没减速,典型的交通意外。

她摇头:“不,你是故意的。”她重新看向他,眼神坚定:“不管你怎么掩饰。”

“那你完全可以找警察报案啊!”

她不吭声。

“怎么,没人信你?”他笑容戏谑。

“我也一直想搞明白一件事,该担的责任我都担了,连他家人都没话说。你和俞斯明非亲非故,不过是普通同学,至于要这么对我穷追猛打吗? 还是你跟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真龌龊。”她厌恶地瞪他:“别以为有两个臭钱就可以横行霸道,我会抓住你的。孟行舟,我发誓!你别忘了,我是学法律的。”

他挑眉:“真了不起!钟律师,那我别无选择,只能等着了。”

她不理会他的嘲讽,越过他,径直走了过去,头发在行路的风中一甩一甩的。

他的笑容冷淡下来,一丝阴郁爬上面孔。抱歉,这不是新坑,只是个写到哪儿算哪儿的短篇。人物设定类似《邂逅》,不过姐妹俩的处境换了换,这回妹妹留在了国内。我想试试,另一个“袁雪”在另一种环境下邂逅另一个“龙震宇”,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另:新长篇估计得等下半年了,上半年没努力,一晃半年都快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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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在于,出事那天晚上她也在。

她和俞斯明一起走在那条冷僻的小街上,不知要去赴哪个该死的聚会。她看着俞斯明被他的车撞飞,他还记得她当时难以置信的表情和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睛。

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只是里头盛满了愤怒与憎恶。

“你是故意的!”关于这一点,她从没动摇过。

她说的是事实,她是他内心隐秘的见证者,尽管她不明白他那么做的原因。

事情的起因不复杂。

孟行舟遭到匿名人士勒索,称手上有他行事不干净的证据,如果他想息事宁人就得拿钱去换。

干这行这么多年他不是头一回碰到此类意外,起初不甚在意,但愠怒还是免不了的,毕竟被人勒索不是值得庆祝的事。

他交给底下人去办,一来二去,结果还是得拿钱去交换——对方手上的东西确是真才实料。

只能照做,不然怎么办,等着去吃牢饭不成?

他权且咽下这口恶气,找人去查对方底子,没想到藤蔓后面揪出来的不是什么大人物,却是个乳臭未干的学生。至于他手上握着的东西,天晓得是怎么搞到手的,业务做大了,难免会有疏漏的地方,防不胜防。

他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找人处理掉这事,偏巧刚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他独自驱车经过本城最有名的那所大学的门口,想到自己被学生戏弄,一阵气闷。

他落下车窗,让夜风呼呼灌入车内,而后,朝右边猛打方向盘拐进一条小巷。两个脚步轻快的学生仔迎面走来。

“钟馨音,我向你保证,你绝对会成为咱们法学院02届最棒的律师!”男孩声音高亢宏亮,像被注射了兴奋剂。

孟行舟接过勒索者的一通电话,他也是这么说的:“孟先生,我向你保证,只要钱到手……”那似乎是他的口头禅。

还有,他想起来那小子也是搞什么法律的,法学院!呵呵。

他没多想就撞了上去……

第二天他就搞清楚,自己撞错人了。

勒索他的小子在另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不是法学院的,而是财经学院,且早已毕业远走。当然他走不了多远,迄今为止,还没哪个人能在耍了孟行舟之后安然脱身。

他找可靠的人解决掉之前的那个麻烦,而他本人却陷入了另一个麻烦。

冲动是魔鬼,但人难免有冲动的时候,他老谋深算了七八年,也逃不了被鬼附身的一刻。

撞俞斯明的后果除了换辆车,聘一个司机外,就是得忍受那个叫钟馨音的未来顶级律师的不断骚扰。

但孟行舟已经被魔鬼附身过一次了,绝不会有第二次,所以他从容应对她的发难,从容到让她抓狂。

俞斯明被撞倒后一直昏迷不醒,拖了半个多月,最终还是走了。

孟行舟赔了一大笔钱给俞斯明的父母,数目大到让他们无话可说,幸好他们还有个儿子。孟行舟这么想着,对这事他的确有歉意,但他不想去坐牢。

事情过去后近两个月,孟行舟得知钟馨音仍在追查事件始末,她煞有介事地在那条连鬼影子都没有的小巷里问动问西,希望能找到个目击证人来印证她的猜想。

孟行舟颇有兴致地在暗中陪她玩,对付这种女孩轻而易举,只需派人盯着她,她矛头指向哪里,就让人去哪里把可能不利的痕迹抹掉就行了。

偶尔,他还能在办公室边喝咖啡边欣赏她东奔西走的玉照。

照片上的钟馨音意气风发,面庞像被某种光环萦绕,有取之不竭的精力似的。孟行舟纳闷,究竟是什么在支撑她的意志,让她对这种徒劳无功的事孜孜不倦。

理想?正义?

他冷冷地把照片丢向桌角。也许他该找时间教教她,世间有多少正义,就有多少罪恶。钟馨音手捧一摞书本,郁郁寡欢地行走在林荫道上,前面就是校门口,临近黄昏,这里人来车往络绎不绝。

她抬眸漠然瞥了一眼,目光忽然顿住。

一辆轿车静静地泊在马路对面一棵法国梧桐树下,车身乌黑油亮,车牌号则是她熟悉的那串数字,她一时剑拔弩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扑上去。

她很清楚那是谁的车,她做梦都想把那辆车砸碎,当然,那是违法的,而且撞俞斯明的也不是这辆车。

她恨的是坐在车后面的那个人。

一个扎了条马尾辫的白皙女孩蹦蹦跳跳朝那辆车跑了过去,波西米亚式的艳丽长裙随之扑棱起来,如一只长尾鹊在馨音眼前晃过,她仿佛一下子看到希望。

“馨音!钟馨音!”顾岚在她身后跑得气喘吁吁,“你上哪儿吃晚饭去?”

馨音一把抓住她胳膊,朝前面指指:“知道那女孩哪个院的么?”

“哪儿哪儿?”顾岚伸长了脖子:“你指那只花蝴蝶?不认识!看上去很像是被有钱人包起来的那种人哎,瞧她笑的那个样儿——咦,你打听她干嘛?”

“没什么,我看错了。”馨音嘴上如是说,在那女孩弯腰钻进车里以前,又仔细凝视了她片刻,把她的面貌牢牢刻在脑海里。


两人在校外一间小饭铺要了个大份的米线砂锅当晚饭。

“听说你还在调查俞斯明的案子,”顾岚关切地问:“有没有一点进展?”

馨音摇了摇头。

顾岚叹一口气:“我劝你还是算了,跟那种人较劲儿吃力不讨好,再说俞斯明的父母都拿钱走人了。这种事到最后也不过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反正再怎么着人也追不回来了。”

“顾岚。”

“嗯?”

“你为什么考法学院?”

“这个嘛……”顾岚歪脸思索着,“感觉当律师满拽的,而且将来混得好能赚不少钱。”

馨音用筷子挑着米线,跟玩儿似的,慢悠悠道:“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觉得学了法律以后可以稳稳妥妥找个安身立命的位置。姐姐也赞成我的选择,她还希望我将来能去美国。”

顾岚眼露羡慕:“那多好!其实你该直接去美国念书的,反正你有姐姐在那儿。”

“我的学费是姐姐提供的,她做工很辛苦,去美国读书需要更多的钱,我不想那样。”馨音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同学,眼里是顾岚不解的神色。

“这几年我读书很努力,只是因为我希望有个不错的未来,直到我眼睁睁看着俞斯明被人撞死,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忘不了那个场面。”她闭起眼睛,在一片黑暗中重温那痛彻心扉的一幕,“我没法想像自己将来站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的样子,那太可笑太荒谬了,除非——我先把害死斯明的凶手送上审判庭。”

她的嗓音略微发颤,顾岚担忧地握住她的手掌。

馨音的手掌骨骼清瘦,掌心凉凉的。下午没课。一点过后,馨音走出宿舍,手上什么都没拿。

这几天只要有空,她就在各个院系的课堂上搜索穿波西米亚长裙的女孩,今天她把目标瞄准了外语系。

馨音猜想过那女孩的来历。她跟孟行舟肯定有不言而喻的关系,但同时,她说不定也是俞斯明暗中追求的女生,孟行舟曾经见过他俩亲密地走在一起,顿时引发妒嫉,在某个晚上对俞斯明实施报复。

但仅仅为了风月场上的事就杀人未免太狠了点儿,不太像孟行舟这种老辣生意人能干得出来的事。而且馨音也没听说俞斯明近期在追求某个女孩,虽然每个人难免有几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问题是,馨音所有的调查结果均显示孟行舟和俞斯明毫无交集。

那他为什么要杀他?

她回忆起孟行舟当时那双冷得让人发怵的眼眸,再次确定他不是疯了或者操作失当,他完全是蓄意而为。

 

皇天不负有心人,馨音终于在一间教室的角落找到那个女孩。

教室的上座率接近百分之八十,不过讲台上没有老师,学生们自由自在地低声交谈。馨音很快明白,他们不是在上课,而是在这里自习。

女孩依旧扎着马尾辫,但没再穿那条耀眼的裙子,一身素淡的休闲装,独自坐在靠墙的一张位子上。

馨音走到她面前,在她抬眸的同时敲敲桌子:“跟我出来一下。”

 

“你是俞斯明的同学?”女孩神色夸张地盯着她:“那件事我也听说了,真的很抱歉……”

“你用不着抱歉。”馨音语调平淡,“我见过你上孟行舟的车,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找了很久才找到你。”

她以为女孩会羞愧脸红,但令她讶异的是,对方只是流露出一丝诧异跟好奇的表情。

“你找我吗?为什么呀?”

“你跟他什么关系?”馨音只好照实问。

“你说孟行舟?他是我哥哥,哦,我忘了交待了,我叫孟行云,法语系大三的。”孟行云友好地向她伸出手。

馨音一愣,不知为何感到很失落,她没有回应对方的友善,垂着手,保持平板的声调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哥哥是故意撞死俞斯明的?”

孟行云像受了惊吓,不知所措地缩回手:“故意?!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根本不认识对方,我问过哥哥,他说是意外,再说事故认定也是这么……”

馨音打断她:“那你之前认识俞斯明吗?”

她的脑子里迅速重建另一种可能,如果孟行舟是因为反对妹妹和俞斯明恋爱才……似乎也说得通。

然而,孟行云茫然的表情打破了她的幻想。

“不,我不认识他。”她的眼神无辜且善良,“你是俞斯明的女朋友吧?我知道遇上这种事总是叫人难过,如果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找我哥哥谈谈,我希望有地方可以帮到你。”

馨音明白自己又白忙活了一场,这个孟行云根本帮不了自己什么。

她谢绝对方的好意,转身沉默地离去。

 

接听完姐姐的电话,馨音但觉耳根清静了不少,要紧跳回自己的床铺上继续翻书。

钟馨韵的电话通常在每个月月末准时打至宿舍,所以舍友们都知道她有个打小就被美国人领养的姐姐。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下铺的吉美叹了口气,探身抓起了电话,她离电话最近,这差使非她莫属。

“喂?找谁?”吉美不耐地问,很快就扬起嗓子:“馨音,又是找你的!”

馨音讶然丢下书:“不会还是我姐吧?”

“听声音不像,不过也是个女的,说不定是你别的姐姐。”吉美朝她扮了个鬼脸。

馨音纳闷地爬下来接听。没想到是孟行云。

“钟馨音,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吧?”

孟行云的声音很好听,她讲话时,馨音仿佛看见一只活泼俏丽的长尾鹊从眼前掠过,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孟行云咯咯地笑:“你都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找到我,我为什么不能?而且我还知道你的名字。”

“找我有事?”

“我明天生日,想请你参加我的生日Party。”

馨音一时语噎,不明白孟行云是不是脑子短路了,自己跟她非亲非故的。

“钟馨音,我很喜欢你,”孟行云直率相告,“你是那种想到什么就会去做的人,我也是!我希望能跟你做朋友。”

“……”

“还有,我想你对我哥哥恐怕有点误解,他不是像你想的那么坏的人,等你跟他熟悉之后,我相信你会打消原来的念头……”

馨音很想反问她:“我对你哥哥看法怎么样用得着你操心吗?”

不过她没问出口,不太礼貌,而且——她转念一想,去看看有何不可?

孟行云说得对,只有深入接触,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也才能挖掘出一个人的秘密。

她接受了孟行云的邀请。孟行云的生日Party在孟家别墅的超大客厅里举行。来的都是孟行云的朋友和同学,清一色的年轻人,给平日里过于沉寂的孟宅洒上一片活泼泼的欢乐。

枝形吊灯下,人影晃动,觥筹交错,笑闹声此起彼伏。

馨音没有围在公主般耀眼的孟行云身旁,她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端着一杯果汁走向角落,把自己隐没在灯光的暗影里。

她在等一个人的出现。

孟行云在繁忙的应酬间隙想到她,立刻四下搜罗,然后满面春风向她走来。

“钟馨音,过来一起跳舞啊!”她热情地招呼。

馨音只得站起来,但还是拒绝:“我不会跳。”

“我给你介绍个跳舞高手,陈勇!我的交谊舞就是他教会的。”

那男孩含笑看着她,馨音只得硬着头皮把手伸过去。

好不容易一曲演奏完毕,她忙找借口推脱。

“你跳得不错,乐感很好,真的。”陈勇鼓励她。

“谢谢!”但她还是从对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暗松了口气后,她重新选了杯饮料,想回到刚才的阴影里,却发现那里已经被人占据了。

馨音朝那个端坐的身影注视了片刻,很勇敢地迎了过去。

孟行舟惬意地望着舞池,他的妹妹正在跟人跳舞,脸上洋溢着笑容,身子不断地灵巧旋转,像朵盛开的凌霄花。

等她走近了,他说:“为什么不跳了?那男孩说得不错,你有跳舞的天赋。”

说话时,他的目光没有看向馨音,仍旧望着舞池中央,“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种地方看见你还真叫人意外。”

要了解一个人,就要走近他。

馨音在距他一臂开外的沙发上坐下,手捧饮料杯:“你不会不知道是你妹妹邀请了我吧?”

“哦,她大约提过,我忘了。”他的目光转过来看她:“我应该记得吗?”

馨音握紧杯身,冰凉的感觉从杯壁渗透进她的肌肤,直至骨髓。

她低头啜了一口冷冰冰的饮料,随即发出一个同样冰冷的微笑,探身把杯子搁在木几上,然后站起来。

她想她大概做不来那套忍辱负重的活计。

她来错了。

但馨音的脚步尚未挪动,胳膊就被孟行舟拽住,他使了点儿力道拉她,因此她几乎是倒栽在他身旁的。

“你……”她的脸因为愤怒而红了起来。

“对不起。”孟行舟笑着道歉,“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既然你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我们干嘛不坐下来,好好谈谈和解的可能性。”

馨音双眸迅速朝热闹的客厅中央瞥了一眼,没人注意到他们。她坐直身子,与孟行舟保持一点距离,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我是为你妹妹的生日来的。”

“真的?别告诉我你是在什么选修课上偶然认识她的,也别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的妹妹。”

他真有本事,可以把咄咄逼人的话用如此笑容可掬的方式说出来。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撕下伪装吧。

馨音扭头直视他,“你知道我来这儿的确是为了你。”

“你的话听得我心头怦怦直跳。”孟行舟含笑喝一口咖啡。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馨音牢牢锁住他眼眸,“请你告诉我真相,可以吗?”

“我早就说过了,那是意外。对这场意外我也很内疚。”

他的目光和她的撞在一起,馨音没法从那里面挖掘到什么,这让她感到绝望。

“否则,我不会去医院,”他慢悠悠地往后靠:“更不会花一大笔钱给他父母善后。还有,你不想想,如果我真有心要干掉俞斯明,根本用不着亲自动手,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略作停顿,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关于这件事,呃……我们是不是可以就这么翻过去了?”

言毕,他靠坐着俯视她,眼神里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味道。

馨音低下头去,默不作声,仿佛被说动了。

灯光从斜上方播洒过来,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在她眼睑处落下两道阴影,犹如两只飞倦了的蝴蝶停在那儿稍事休息。

孟行舟的眼中注入柔色。

许久后,她还是坐着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似的,于是他俯身,凑近她。

“作这个决定,对你来说……很难?”

她嘴唇牵动了一下,仿佛从某个梦境中醒来,眼眸渐渐放亮,但脸庞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想不出我还能做些什么。”她声音很低,就像纯粹说给自己听。

孟行舟思索了几秒,笑意爬上嘴角,眼里掠过释然,他把馨音的饮料杯端起递给她,自己则又呷了口咖啡,凉凉的有点涩口,不过他毫不在意,心情陡然轻松下来。

“钟小姐。”这是他第一次有诚意地称呼她,“明天晚上你有空的话,一起吃顿饭怎么样?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谢谢你的好意,孟先生。不过我不想和你扯上任何关系。”

孟行舟看着她离开自己,尽量让笑容保持在脸上,久到肌肉酸痛。

她现在跟他说话礼貌了许多,但还是一样伤人。转眼毕业在即。

同学们都在为前途操心。吉美打算回家乡,家人正忙着张罗门路,顾岚一门心思要考X大事务所,但在面试阶段被刷了下来,好不沮丧。

“馨音,还是你最实际,悄没声地就把工作给定下来了,薪水也不低。早知道我去考什么考,跟你一样找家小律所蹲着攒几年经验也挺好的啊!”

馨音听了这牢骚只是笑笑,现在工作不好找,哪怕是名校毕业出来的,如果不是实习期间表现卖力,东家也不见得肯留她。

第一天正式上班,桌上供奉了一大捧粉色康乃馨。

她摊开手掌,掌心在花束顶端轻柔地拂过去,一张带着花香的卡片掉落下来。

“祝贺!孟。”

她默默地念了两遍,哼笑一声,把卡片丢进底层抽屉。

“馨音,男朋友送的花?”

总有爱打听八卦的同事。

“男朋友送康乃馨?”她声东击西地搅浑水。

打发掉同事,心里暗自猜测孟行舟接下来会走的棋路。

 

下了班,馨音走出大楼门檐,毫不意外地在街对面看到孟行舟的黑色轿车。

她一出现,他就从后座钻出来,向她挥挥手,而后单手撑着车顶,隔街笑望着她。

他穿一件暗白色衬衫,领口处解开两粒扣子,底下配一条深色西裤,线条清晰,质地很好。馨音想,他的车想必擦得很干净,不会弄脏他的衬衫。

他脑袋略微侧着,还在向她微笑,笑容既不傲慢也不谦卑,这种笑不知道得用多少失败和胜利才塑造得出来。客观来讲,孟行舟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的笑容可以让绝大多数女子怦然心动。

馨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慢慢地朝对街走了过去。

 

晚餐是在一家叫“水天堂”的西餐厅吃的,这里的西菜根据中国人的口味作了调整,相当不错。馨音点了综合色拉、菲力牛排和一份牛腩石锅饭。

菜上来后她也没矜持,吃起来速度不快,但几乎没有长期停顿过,反正喜欢讲话的人是孟行舟,不是自己。

“我很少看到像你这样胃口好的女孩,听说大学里的人大多吃不饱,是不是这样?”

“你干嘛不回去问问你妹妹?”

孟行舟笑了:“她有你一半的胃口我就得偷笑了,她从小就挑食,瘦得像个猴。”

“很多女孩不是吃不下,是不敢吃,怕发胖。”

“那你呢?你不怕胖?”

“大多数女孩子不用干体力活。”她用纸巾擦擦油腻腻的指尖,“但是我每天都得出去跑。我必须吃饱。”

“你的工作很累?”

馨音耸肩。

“你喜欢?”

“还行,不强烈,我得养活我自己。”

“为什么不去美国?”

馨音挑眉:“看来你把我查得清清楚楚。”

“纯粹是好奇。”他给她添了点儿柳橙汁,“你不觉得咱俩挺有缘分的。”

馨音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孟行舟的眼里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有时我会想,那天晚上在老街的事,不那么令人愉快,却像是我的一种宿命,我是指在那儿遇上你。”

他讲话的内容故意过滤掉了俞斯明,馨音眯起眼睛:“宿命和缘分似乎是两回事。”

“看你怎么想。我觉得差不多是一回事。我认识你,既是宿命也是缘分。”

“可你曾经想过要撞死我。”她对此始终耿耿于怀。

孟行舟轻轻笑了笑:“只是想试试你的胆量而已。再说,那时我还没意识到什么。就像羚羊被狮子咬住后腿的第一反应是先撂两下蹄子再说——一开始你吓到我了。”

他竟敢自比羚羊!

馨音摇了摇头:“你这个比喻真可笑。”

“我没什么文化,你能明白我意思就行。”他吃得很慢,目光几乎不离开馨音的脸,“我很欣赏你,哪怕你对我有误会。”

“因为我是狮子?”

“因为你执着。你认准一件事后不肯轻易放弃,这是个好特质。”

“最后不还是放弃了。”她自嘲地低哼。

“那不一样。”他的手出其不意覆住了她的:“你这次放弃是因为你发现走错了。”

馨音的手颤动了一下,而后缓慢地从他的掌控中抽走。

“和我在一起,你还是那么紧张。”他的声音低柔到如同在叹息。

馨音垂着头,神色认真地吞食石锅饭,仿佛没听清他那声叹息,而他也没再重复。那只是一个开始。

之后,孟行舟开始频频约她,带她在各种高级餐馆里辗转。他没再唐突过馨音,举止犹如最上等的绅士,周到体贴,彬彬有礼。

大多数时候馨音赴约,有时心烦了也会推掉,孟行舟并不因此生气,他最大限度地包容她,仿佛在和她进行一场温柔的较量。

和孟行舟的交往没给馨音带来太大压力,平时,他们各自行走在属于自己的轨迹上,仅在约会时才有交集。而约会也不过是吃顿饭,聊聊天。

但这样的局面总有到头的时候。

某个周末,馨音结束了一件为期三周的调查取证工作,精疲力竭回到家里,浑身像被抽了筋骨,累得只想睡觉。

孟行舟的电话就在这时打来。

“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今天回来。”他说,“一起吃个饭吧,好久没见你了。”

馨音拒绝了,“对不起,我很累。”

孟行舟停顿片刻,说:“今天是我生日。”

他嗓音压得很低,有种不那么显而易见的请求意味,但馨音还是听出来了,心一软,还是答应了。

等见到他,馨音才回过神来:“你生日怎么你妹妹一点表示都没有?”

孟行舟笑:“她帮我摆过酒了。”

“哦,原来你骗我!”馨音没好气。

“我跟她过的是阳历生日,跟你过阴历的。”他笑着哄她,还把身份证掏出来向她解释。

那晚吃过饭后,孟行舟没有马上送馨音回去,拉着她去了饭店附近的一个广场。

广场临湖,天气晴好的夏夜,湖面上倒映着粼粼的灯光,家长们陪着孩子在广场玩陀螺,还有一种可以往空中发射的亮光飞箭,孩子们的尖叫声不时划破夜的寂静。

“这个广场,还有湖边那些楼盘,都是我造的。”孟行舟指给馨音看,他的语气里并无炫耀成分,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此时,他们正背靠在湖边栏杆上欣赏游人夜景。

“我十几岁的时候只想一件事,怎么吃饱饭,为了这个目标拼上了命。现在想吃什么都没问题,但再也找不到从前那种味道了。”

“你父母呢?”

“很早就走了。”

馨音沉默地望着前方。

“为了我跟妹妹,我比谁都渴望成功,但真的走到所谓成功的地步,又觉得那其实不是我要的。”他语气低沉下去,“财富算什么呢,一堆数字而已。”

“你可以抽身出来,换个方式,让自己过轻松一点的。”

孟行舟摇头:“没那么容易走的,你种了一棵树,年头越久根基越深,也就越难拔除,我的处境比那棵树还麻烦。”

“你可真会比喻。”

馨音笑着往正前方的喷泉一指,转移了话题:“自从有了《罗马假日》,开发商们简直逢广场必建喷泉,真没创意!”

孟行舟勾起嘴角:“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

“俗气!”

他牵了她的手往喷泉边走:“跟我来!”

喷泉每个三十秒就会起一屏五六米高的雨雾,他们跑到水池附近时,正值雨雾淋洒下来,馨音笑着往后退,但手被孟行舟拽紧了,逃脱不了。他把她拉到身边,与自己面对面,置身于喷泉的细雨之中。

“喷泉并不只是好看而已。他有实用功能的。”

“什么?”馨音笑得迷惘。

他俯首,吻住她,在她唇际细致地辗转。

雨雾洒在馨音仰起的面庞上,湿湿凉凉的。她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热浪从心底深处涌出来冲击着她,让她一次次陷入头晕目眩。

孟行舟终于松开她,旋即又拥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喷泉是情侣最浪漫的屏障。”

馨音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她能听到孟行舟有力的心跳声。在意识飘摇的边际,她模糊地思索一个问题:自己的心跟他的究竟相隔多远?再申明一下,这篇是个短文,写着玩的,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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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钟馨音嫁给了孟行舟。

婚后不久,孟行云便随男友赴法留学。

临别前,行云搂着馨音,语气充满感情:“嫂子,哥哥交给你我很放心。请你好好照顾他。”

馨音如鲠在喉,轻轻点了点头。

婚后的日子如小溪流水般平缓静谧。

孟行舟是个好丈夫,他从不约束馨音,因此她还是出去工作,而他对馨音的请求也总是不折不扣地满足。

“今晚早点回来。”

只要她嘱咐过,他准会在晚上七点准时出现在家中。

但馨音对他的要求也实在不多,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不久便跳去了一家知名的事务所,干得如鱼得水。渐渐地,孟行舟开始能在报上读到妻子的名字。

撇开内心深处的忧虑,他还是为馨音感到骄傲。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不像行云那样需要自己事事操心。他看着她一步步往高处攀爬,宛如看见曾经努力奋斗的自己。

不知不觉,又一年过去,馨音怀孕了。

起初她只是怀疑,等结果证实后,她破天荒没去上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颗心在理智和情感的矛盾中反复挣扎。

仿佛心有灵犀,这天孟行舟回来得特别早,还亲自下厨做晚饭。

“有没有发现你最近特别瘦?”他用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妻子的脸。

他系了围裙的样子还真像一个温文和善的中年男子,身上散发出浓浓的居家情味。

馨音一时冲动,张口道:“我……”

“怎么了?”

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我们有孩子了。”

一个纠结了一天的难题,就这样被她不理智地解决了,说出答案的时候,她来不及多想究竟对不对。

孟行舟豁然转身,眼眸里有灼灼的光彩:“再说一遍。”

馨音没有开口重复,只是可怜兮兮注视着他,她明白他是听清了的。

孟行舟几步跨过来,用力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搂着她,像怕她随时会飞掉一般。

孩子在这年冬天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健康强壮。

孟行舟给儿子取名叫孟志。他是真的爱极了儿子,所有应酬一概推给旁人,每天早早回家陪着孩子。

他给儿子买各种新奇的玩具,陪他玩古怪幼稚的游戏,给他讲故事,在馨音的记忆中,从不见孟行舟有过如此开怀欢笑的时光,哪怕是他们结婚的时候。

儿子满一周岁,孟行舟一反常态,高调地大摆酒宴,请了很多老友来庆祝。

馨韵和行云也相继从国外赶来。馨韵对妹妹的生活既感欣慰又生出许多羡慕,在旁人眼里,没人能比馨音更幸福。

偶尔夜深人静时,馨音睡不着,也不起身,只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望着自己看不到的某处,无声反问自己:是真的幸福吗?还没结束,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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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恒推门进来时,孟行舟正坐在皮椅里朝墙上掷飞镖。婚后,他的心态反而比从前轻松了不少。

公司是一艘庞大的船,最初启动它时需要费很多力气,一旦航行顺畅后就省事多了,只要保持它平稳运行不出差错就好。

高恒的脸色不太好看,虽然办公室里只有他和孟行舟两人,他还是走近老板,俯身凑近他低语了几句,孟行舟正欲扬出的手猛然顿住,表情一时变幻莫测。

“是云生翻牌了?”他语气平板地问,“他还在加拿大住着吧?活腻歪了?”

“不像云生的手段。”高恒蹙眉,“我听到的消息说是有人把内幕透露给了检方,局子里直接把那家伙给控制了。”

“是谁?”孟行舟冷淡地反问。

“具体不太清楚,不过……这么桩陈年旧案,如果不是有人故意调查也不会给翻出来。”

“你还知道什么,不妨都说出来。”孟行舟闭起眼睛,握镖的手一时有点冷。

“案子是姓赵那个在办,他……跟嫂子来往不少,会不会是嫂子一时不慎……”声音越说越低。

孟行舟沉默了会儿,仍然闭着眼:“馨音不认识云生。”

“也……不见得。”高恒小心翼翼地反驳,“小志周岁生日的时候,云生不是也来了。”

孟行舟面无表情,心里却像被火药桶炸过一般,连笑都笑不出来。

“你先出去,让我静一静。”

“孟哥,”高恒一咬牙,话再难听他也得说,毕竟他们一起闯过了那么多难关。

“我看……你是不是去哪里转转,乘着眼下还没翻腾出浪花来。”

转转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孟行舟明白,一旦要走,也许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回来。

“你出去吧。”他僵硬地重复了一句。

办公室里再度剩下孟行舟一人,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许久都一动不动,手边是尚未掷出去的几支飞镖,孤零零地躺着,像遭人遗弃了一般。

 

孟行舟第一次违反承诺,过了十点才到家,馨音也没给他打过电话,这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让孟行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回到家,馨音和儿子已经睡了,孟行舟在小志的房门口停留片刻,打消了进去看看的念头。

他慢悠悠地踱回自己房间,推门之际,心头有异样的感觉浮起,手上不觉加重力道。

果然,馨音坐在床边等着他。

“这么晚了,还不睡?”他尽量笑着开口,像没有任何事发生。

馨音见状,不觉愣了愣,给孟行舟的感觉,她原本似乎是在等一场暴风骤雨。

“你今天……回来得有点晚……”

“哦,公司有点急事要处理。”他轻描淡写,盯着她依然齐整的穿戴:“你在等我?”

“我……”馨音被问得有点迟疑,起身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你睡吧,明天再说。”

她走到门边,手正欲去拉门把手,听到孟行舟开口。

“钟馨音,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她顿住:“你什么意思?”

“你以前向来跟我有话直说,哪怕是很不中听的话,今天是怎么了,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馨音转过身来:“我……”

孟行舟脸上依旧带着笑,却有点冷:“要不要我替你说?”馨音不吭声,只是盯着他。

“时隔多年,你依然忘不了那件事,对不对?”孟行舟慢慢走向她:“你依然觉得是我干的,即使我对你再好,即使再过一百年,你都不会改变立场。”

馨音无惧地迎视他:“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你以为光凭云生的几句话就能给我定罪?”

“你有没有罪不是我说了算的,得看警方调查后的结果。”

“如果查出来我没任何问题呢?”

她沉默了片刻,抬头望向他:“孟行舟,你去自首吧。”

孟行舟仰头,发出无声的笑:“自首?我根本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去自首?”

馨音用带点悲悯的目光望着他:“不是所有的麻烦都可以用钱来解决。云生都告诉我了,俞斯明是你错杀的,至于你真想杀的那个人以及你雇的凶手,警方也已经掌握了关键证据和资料。这一次,你不可能再溜得掉。所以,你……还是去自首吧,这样或许能减轻你身上的罪孽。”

馨音说着,嗓音不复高亢,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凄凉。

她述说的时候,孟行舟一直漠然听着,但脸色逐渐泛白。

“我去自首……然后呢?我坐牢,你带着小志守寡或是改嫁?”

“人做了错事就得承担后果,没人能逃得了,你……”

孟行舟没等她说完,就用力攥住她的一只手腕,力气之大,让馨音差点逼出眼泪。

“钟馨音,你可真狠。”他的眼里终于有了火气:“为了你所谓的正义,不惜赌上一切,包括你自己。我曾经以为……以为你终于相信了我,甚至爱上了我,尤其在小志出生后,一个女人再狠,也不会跟自己的仇人生孩子……可我还是低估了你。”

馨音听着他压抑的嗓音,心头忽然发酸,泪意在眼角堆积,她使劲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咽回去。

“把自己的丈夫送进牢里,让你的孩子失去父亲,只因为这个父亲曾经做错过一件事。馨音,这就是你想要的?”

“错事?你做的是人命关天的错事!”

“就算我对不起全世界的人,”孟行舟咬牙切齿盯着她:“我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钟馨音,你为什么对我这样狠?”

馨音忽然心如乱麻,一贯坚持的立场也在他这几句话之后变得模糊不堪。

他说得不错,他一直对她很好,恋爱、结婚这几年,永远是他在主动经营着两人的生活,也永远是他在等她,等着她回眸,为他付出的一切报以感激的一笑,那时的他,似乎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就算他算计过全世界的人,也从未曾算计过她钟馨音。

泪水到底还是从面颊上滑落,那温热的感觉把馨音从迷乱中拉回现实。

她咬牙坚持了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还俞斯明一个公正,为了让法律恢复尊严。她怎么能忘记这从一开始就下过的誓言,又怎么能在即将成功之时放弃初衷?

“对不起,孟行舟,就算你杀了我,我也只能这么做。”

孟行舟其实早就从她变幻的脸色中得到他寻找的答案,内心犹如尚未燃烬的火堆,拼命挣扎了片刻后,最终还是化为灰烬。

他知道,他再也无法改变妻子的心意。

妻子。他在唇齿间咀嚼这个称呼,第一次感到不复温暖,还有些荒谬的可笑。

或许只有自己拿她当过妻子,而馨音对自己的角色定义,只是个长期卧底,就那么简单。

他颓然松开她,坐进角落的软椅。

“我们,是不是就这么完了?”他不带一丝感情地问。

馨音没有等来预期中的暴力,放松之余,酸楚的滋味更加汹涌。她走到孟行舟身边,轻轻蹲下,仰脸望着他依旧英俊的面庞。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态势忽然销声匿迹。

“我只想问你一句,”孟行舟嗓音低沉,满含倦意:“你接受我,和我结婚,是不是为了给俞斯明翻案?”

馨音不作声,低下头去,沉默对孟行舟而言也是一种回答。

“那么,你生下小志呢?难道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馨音想了许久,摇头:“我不知道。我……我不能杀死自己的孩子。”

孟行舟发出苦涩的微笑,原来,她所有的行为里都不包含感情,而他曾经以为她也是爱自己的。

“到最后,你连假装哄哄我都不愿意。”

“……行舟,你去自首吧,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等你,和小志一起。”

馨音说着,轻轻抓住孟行舟的手,牢牢握着,仿佛想传递给他力量。

孟行舟撼动地垂眸看她,馨音的眼里一派明亮,犹如他们已经跋涉过那最艰难的一段,重新走到了一起。

孟行舟被这刹那的幻象弄得有点恍惚。

“真的?”

“真的!”馨音重重点头,无限期待地看着他。

“……你让我,好好想想。”

孟行舟挣脱开妻子的手,慢慢踱出房间。那一夜,馨音做了许多杂乱无章的梦,醒来时心头怦怦直跳,窗外一片明媚之色,而她却头痛得无法直立起来。

意识先于身体战胜迟钝,昨晚的种种渐渐填塞满脑海,馨音忽然有不祥的预感,不顾头疼似裂,翻身下床就往房间外奔去。

孟行舟不在,小志也不在。一切不好的预感都得到了证实。

馨音像疯了似的从楼上奔到楼下,正要冲去车库取车时,手机响了,是孟行舟的贴身助理高恒打来的。

“钟小姐,孟哥要我转告你一声,他走了。”

从前,高恒总是称呼她嫂子,这一声“钟小姐”也预示着双方关系的决裂,但此时馨音已无暇顾及,她对着手机喊:“小志呢?你们把小志带到哪儿去了??”

“你放心,孩子很安全,怎么说他也是孟哥的骨肉。钟小姐,以后你跟孟哥不再有任何关系,请你好自为之。有些事真没必要做得太绝!”

“高恒,你们到底去了……”

馨音还欲说话,高恒却没再给她机会,直接关机了。

馨音呆立在客厅中央,欲哭无泪。

整栋别墅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辛苦了这么久,所得到的结果却依然只是回到原点。

“这就是你想要的?”孟行舟的话忽然在馨音耳边响起。

她用双臂搂紧身子,但还是觉得冷。寒凉从每一丝缝隙中渗透进来,直抵骨髓。

是的,她拼上了一切,只为得到坚持的正义。然而,有些东西是不能拿来赌的,比如感情。

她蜷缩在地上,任泪水泄洪一般夺眶而出。 从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馨音觉得软弱至极,在自己的狼狈的哭声里,她终于承认,她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孟行舟曾说,车祸那天两人的相遇于他而言是一种宿命。

直到此时,馨音才意识到,那不仅是孟行舟的宿命,同时也是她钟馨音的宿命。

 

傍晚,馨音像往常一样下班,驱车开往新租的房子。

她离开孟家那栋豪宅已经月余,那里除了噩梦般的回忆,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地方。

该做的她都做了,报警、寻人。

她甚至不抱任何期待地给孟行云打过电话,但没有打通。孟家的人仿佛人间蒸发一样,不留下一点痕迹。

锁了车,她拖着疲惫的步伐上楼、开锁,在冷清的房子里为必要的生存转悠,心情有点麻木不仁。

她回忆自己是在哪一刻被打败的,绝不是在被孟行舟抛下的时候,而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对小志的爱时。

失去小志,让馨音赫然发现身体内隐藏着的强烈母性,她是那样疯狂地想着儿子,想到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隐隐作痛。

她不敢想像自己永远失去小志后会是怎样的情形,事实上,如今的她都已经毫无斗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馨音用力关上冰箱的门,回身迅速打开煤气灶烧水煮面,迫使自己不再作自我折磨。

不管活着多么痛苦,她还是得强撑下去。

面条刚捞进碗里,馨音就听到叩门声,轻而缓慢,仿佛带着一点迟疑。

她撂下筷子走出去,不清楚会是谁上门来找自己,她的新地址一向未曾透露出去,为的是防止无聊记者的追问。

她从门眼里望出去,外面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一袭黑色的风衣,头戴一顶圆边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

拉开门时,馨音心底仍藏着一丝纳闷。而开门的瞬间,一个刚才并未注意到的小不点儿第一个冲进馨音的家门,搂着她大喊:妈妈!

馨音悲喜交集地抱起孩子,顿时泣不成声。

男子早已闪身进门,并迅速把门关上,褪下帽子后,一张熟悉的脸孔映入馨音眼帘,是高恒,和孟行舟一样,他的脸色一向很难让人看出什么来。

“孟哥让我带他来找你。”高恒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小志想妈妈了。”

“孟行舟,他人呢?”馨音发现自己提问时嗓音都是颤抖的。

高恒把目光转向别处,许久不吭声。

馨音忽然感到一阵晕眩,放下小志,冲上去揪住高恒的衣服:“他到底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

高恒的眼底流露出难过,这让馨音绝望:“他……是不是死了?”

她身子一软,就要跌下去,幸亏高恒及时扶住。

他望着馨音面如死灰的脸色,不知为何,眼眸中竟浮起一丝宽慰。

“孟哥没事,他……去自首了。”

馨音花了不少时间才让自己调整好呼吸。她无法厘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能平淡无奇地问上一句:“为什么?”

“他说,他累了。”

狱中生活并不像孟行舟想像得那么难熬,当然,它依旧是冗长乏味的。一天中除了有限的那一点放风的时间,其余时间都被用来无休止地干活、打坐、整顿思想,枯燥至极。

不过,这样的生活也不是一无是处,它给了孟行舟充分思考的机会,从过往的繁华和忙碌中跳脱出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会发现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舍弃的。人的生存只需极其简单的几点即可满足:空气、水份、食物和一个可以容身的空间。而在狱中,这几样都可以得到。

在别人的眼里,孟行舟是个安心、省心的犯人,他从不主动跟人起冲突,也对做牢房管理员没有兴趣,大多数时候,他窝在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做着他份内该做的事。

一周中总有那么几天,狱警会组织犯人观看电视。孟行舟对新闻和电视剧都没兴趣,但当地台每周四晚上九点的法制生活是他看电视的唯一期待,偶尔,他能在那档节目中看到馨音的身影。

相对于他刚认识她那会儿,如今的馨音要显得沉稳老练多了,也很少感情用事地在庭上慷慨陈词。每每轮到她发言,她都是用低缓谨慎的嗓音,却往往一击中的。孟行舟不确定,她的改变中是否有自己的功劳。

看到这样的馨音,他心中多少还是有点欣慰的。一个人要坚持一件正确的事不难,难的是能够长久坚持下去。有时,他会庆幸自己的自首让馨音的履历上避免抹上那一点致命的污点。

当然,他没有他想得那么伟大,他之所以最终选择放弃逃亡,还是因为累了,多年来日复一日对财富的追逐让他产生厌倦的感觉,也让他发现自己和馨音之间始终无法逾越的鸿沟。

曾经的他,不也跟馨音一样想把每件事都干得干净漂亮?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在意过程,而只在乎结果了?

孟行舟无法知道自己在馨音眼中确切的形象,也不想知道。他甚至拒绝馨音的探访。每次想儿子了,也只要求妹妹带孩子来见自己,但那也是极偶然的,他不想让日渐懂事的儿子知道自己有个在服刑的爸爸。

行云偶尔会向他聊起馨音,她又接了什么难办的案子,得了什么荣誉称号等等,而这些其实都不是孟行舟真正关心的。

他最想知道的事却从不敢问出口:馨音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他没脸要求馨音等一个要坐十多年牢的男人,如果她再婚,不仅对她好,对儿子也没坏处,毕竟男孩的成长经历中很需要父亲这个角色,而他是无法胜任了。

只是,理论上能想得通的事,在情感上依然会给他带来疼痛。

逃亡的那些日子,他时常想到她,想到最初见到她的场景,以及他们难堪的离别。

他知道发生的这一切不能怪馨音,即使她把自己赶上绝路,也是他给了她机会。他爱上的,不正是那样一个倔犟、固执且懂得坚持的女孩么?

他放弃逃亡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想她了。

可他从没当面告诉过她,他甚至连面都不愿跟她见,因为缺乏再次面对她的勇气。

这就是干任何错事都必须付出的代价——有时候不是不用付,而是时机未到而已。

然而,行云却不知道哥哥内心的怯懦和隐痛,如今的她,是馨音和孟行舟之间的传声筒。

“哥哥,”行云透过玻璃望着瘦削了不少的孟行舟:“嫂子让我带句话给你。”

孟行舟眉心一跳,他想皱眉打断行云,但终究没有勇气那么做。

“她希望你在里面能好好的,争取多挣几张减刑票,早点儿出来,她还说……她会等你。”

孟行舟的眼圈陡然间发红,他垂下眼帘,片刻后,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边走,行云忧虑的目光紧随他远去,却也无可奈何。

当然,她不久就会发现,馨音的那个承诺是有效的。

 

数年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孟行舟终于提前获释出狱了。

站在湛蓝的天空下,他仰头作深呼吸,第一次感到自由的气息是如此迷人。

狱警陪他走到监狱大门口,做过登记后,又老生常谈地嘱咐了他几句,那扇禁闭他多年的大门终于缓缓启开。

门外停着几部车,行云一看见他就红着眼圈要扑过来,而孟行舟的目光在接触到馨音柔和投射过来的眼神时,忽然感到失神。

他们诀别的那个晚上,馨音劝他去自首时说的那几句期待的话语,如今终成现实。在这一刻,所有的艰辛都化为云烟。

他不再执着于追寻那个问题的答案:馨音,你究竟是不是真的爱我?

因为她已经用行动向他作了证明。

他调整呼吸,抑制住内心汹涌的情感,朝在场的每一个人笑了笑,这才慢慢跨出去,跨过那道象征自由的大门。

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世界扑面而来。

 

终于写完了,这个结尾还算圆满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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