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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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叹口气,“天还冷,坐着说话吧。”一边有宫女扶我起来坐下。

我抬头看他,更加觉得他是老了。头发花白不说,眼角皱纹也比往日深了许多。上次中秋陪他下棋时还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此时则是疲倦落寞的老者。时间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

脚旁炭火烧得旺,不觉得寒冷。

皇上淡淡说:“朕记得,你正是荷开的季节出生的。”

我也淡淡地接上:“皇上好记性,正是那时候。”

“一晃十七年。”皇上点点头,“睿儿有九岁了?”

我答是。

他沉吟片刻,说:“朕有一事和你商量。”

我大致明白他要说什么,俯身受命道:“不敢。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念儿便是。”

似乎因为尴尬,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太子同我提过数次,说到而睿儿无母又失牯,赵妃自己有子已立世子,他的前景堪忧。恰巧容王妃上了折子,道容王无嗣,为留传一方血脉,请领养子。”停了停,才说,“你父亲在世时我不方便提及,现在他去世,胗也可以做个主。弟弟是你嫡亲的,你自己看看,是让他继续留在定安王府,还是去给容王妃做儿子?”

短暂的冷场,只闻寒风吹过树梢。然后我起身跪了下来,道:“容王妃孑然一人,孤苦零丁,若睿儿能与之相伴,婶婶心有所托,睿儿也有慈母照料,更显吾皇慈恩。这天高地厚的恩泽,真不知如何报答?”

皇上深深看我。他说:“那就这样了。陈睿袭嗣王,归在定容那房。容王妃慧德贤淑,饱读诗书,交给她朕也放心。”

我谢了恩,起身来。皇上皱着眉头抿着嘴,神情严肃,只点点头。那边,有宫女捧出来了刚才皇上用于弹奏的琴,放在一个方长的檀木盒子呈到了我面前。这也是把极品古琴,方才听皇上弹奏就可以知道。

皇上苦笑一下,“这把‘正吟’,正是当年你母亲为我献艺时用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把什么都带走了,惟独把这琴留了下来。十六年来,睹物思人,如今人已不再了,东西,就由你收着吧。”

我伸出手时才发现手在发抖,檀木的芳香扑进鼻子,居然有点呛,眼睛便湿了。

皇上看我,摇着头,“十八年啊!十八年!朕却还未把江山平定下来!”

“皇上……”他抬手断了我的话。

“你母亲阮倩宜绝顶聪明,你也丝毫不差。你可还记得朕和你父亲一人几笔画成的那幅画?还记得你是如何解的画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韩开方的案子。我不作答。

皇上哼一声:“焕儿和李庭本就是力保韩朗文,加上你这么一说,立刻传我手谕,放了那韩生。朕活这么大,还头一次给人赶鸭子上架!你这聪明真用在了地方!南无阿弥陀佛?朕还没料到可以那样解呢!”

我跪下来,“陈念愚笨,现在想来,才明白皇上的意思。”

“你说说!”皇上语言凌厉,口气却不凌人。我也不忌惮,娓娓道来:“画中冰天雪地,正应一‘寒’字,和犯人姓氏同音。画上无山来泉,看水花也是倒流而至,是个‘逆’字。画里少女个个装束似待字闺中,那是一‘处’字……然后……”我说不下去了。

皇上站了起来,“也不怪你,我本画一片荒山,意‘死’,谁知你父亲妙笔生花,添上了树林与和尚,成了佛。”

我伏在地上,声音却清晰镇定:“念儿知罪,皇上降罚。”

“罚?”皇上忽然笑,“朕要罚你,你母亲会说什么?”

他转过背去,我也看不到他表情。只觉得今日虽寒,可人人都缅怀过去,如此多情。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怒,幽香溢满每个角落,有只红嘴小鸟在枝间跳跃,甚是活泼。暖暖日光照耀白雪,我这才发现,风已停,太阳出来了。

“睿儿是我的骨血,想必你也推出来了。”

我笑,我不苯。他两人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加上母亲这一层和父亲的态度,我怎么会不知道?

“皇上放心,此事只有念儿一人知道。睿儿都未怀疑过。”我说。

他回头看我,冷笑了一声,“你怎么不问问自己的事呢?”

我摇头,“念儿不敢。”

“为什么?”

“母亲身为安王妇,却和皇帝有染,已经是不贞。礼、义、廉、耻之下,念儿本就该愧退,怎么还敢近一步求问呢?”

“你……”皇帝走到我面前,看我平静依旧,满腹准备的话不知道怎么开口。本以为我会求着问,没想到我自己还不爱听。

最后,他才说,“其实,朕也不知道……你母亲……不肯说……”

刚才的那个公公小跑来报:“皇上,人来了。”

皇上点点头,瞟了一眼帘子,我明白他的意思,鞠一下,退到了帘子后。只见一个身材顷长的玄衣男子走了进来,到跟前,麻利地跪下来,道:“罪人韩朗文叩见皇上。吾皇圣体金安!”

这倒出乎我意料。此人居然就是那韩朗文!本以为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居然出现在面前。而且看这架势巧合非常,还是皇上刻意安排的。

皇上又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才道:“一路还顺利吧?”也未叫他起来。

“回皇上,杭渠中孜州到关州一段已经修成,草民乘船,一日千里,比平时是快了几倍。”韩朗文不卑不亢的声音听在耳里很是舒服。

“哦?你是在提醒朕,这杭渠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朕不杀你是对的?”

韩朗文的头埋下三分,道:“草民不敢。修杭渠是圣上的旨意,杭渠修成,泽被万世,这都是皇上的功德,草民不敢夺功。草民今日在这里,还得感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上哼了一声,“谢朕就不必了。朕的本意可是要杀你的。要谢,就谢这帘子后的和熙郡主,是她从中搞的鬼。”语气却是玩笑的。

韩朗文立刻向帘子这里一拜:“谢郡主救命之恩!”

我笑笑,“韩公子多礼。公子才华盖世,且上天有好生之德,命不该绝。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算不上救你性命。还是快快请起吧。”

韩朗文站了起来。我定神一看,微微吃惊。本以为游行天下者必然潇洒不羁,没想到居然是个书卷气浓厚的俊朗青年,嘴角的笑有着淡淡的无奈和疲倦。

只听皇上说:“韩朗文,朕三次授你官职你都不拜,宁愿游戏山水,可见圣人书上的忠君之道,并不在你眼里。”

皇上话中有话,我听着都觉得难受,更不知道韩朗文听了如何。

“草民知罪。”韩朗文声音平静,“皇上厚爱,草民愧不敢受。但若以后有命,草民自当全力以赴,鞠躬尽瘁,报答皇上不杀之恩。”

“好!”皇上道,“既然不杀你,那自然是要用你。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朕授你做工部侍郎,给朕把红渠和杭渠连起来!”

最后一句霸力十足,大有指点江山的魄力。我在帘子这边听得激动,韩朗文却很平静地拜下受命。如此荣辱不惊,气度大方让我赞叹。可想若他有双翼,此刻怕也是折断了。

就在我惋惜的当口,听到皇上问:“韩卿娶亲了没有?”

韩朗文一惊,说:“没有,可是……”

“既然没有就好!”皇帝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孤身一人,朕就为你做主好了。和熙郡主是定安王爷的嫡亲爱女,姿色倾城,端庄贤淑,自幼饱读诗书,聪颖脱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配你做妻,如何?”

“皇上……”我吟一声,声音都不似自己的。听在自己耳朵里,是震惊和不解,也许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娇羞。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皇上接着就说:“朕一时口快,差点都忘了郡主在这里。别羞才是,你不是一直仰慕韩公子才情?”

隔着帘子,我看见韩朗文也是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睁大眼睛,半天才说:“皇上,草民空有虚才,素来放浪形骸,又是罪人之后,实在是……配不上郡主的金枝玉叶啊!”

我在这边已经由震撼转至恼怒。很明显皇帝用了他却又没法全信他,于是把我插在他身边,为的是牵制。做媒是幌子,安插眼线是实质。而睿现在又是容王妃的养子,在他的掌控下,又牵制了我。

这样狠心利用,还不全是因为母亲不肯和他说我的父亲究竟是谁!我还真想知道他在父亲床前说的感人话,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是在人前祈福,人后咒?

若不是我不时的小聪明都落在他眼里,今日的棋子会是我吗?

那边韩朗文也是百般不情愿,换任何一个有脑之人都知道皇上的用意。可是,也知道反对是无效的。

我觉得寒冷,不住发抖。可细想下很的没有其他方法。我总得嫁人,与其嫁给纨绔的世家子弟,不如嫁这才貌双全的韩朗文。他如今官拜侍郎,配我虽是大大高攀,可其人是一表人才,可遇不可求。其次,睿儿有了保障,我欠皇帝人情。虽然睿儿本是他骨血,他照顾孩子是理所当然,可是,谁会同天子算这笔帐?

他再爱母亲,也把她嫁了父亲。凡做得大事之人,必然能心狠手辣,不顾亲情。我这父不详的孩子,拿什么和他理论?

韩朗文却在这个问题上非常坚持立场,一直没有松口。皇帝已经不耐烦,干脆问我:“念儿,你自己说,嫁还是不嫁吧!”

我已认命,也下了决心,轻声却是肯定道:“谢皇上御赐良缘。”

皇上高兴了,“那就这么定了。”

小公公凑上来道:“恭喜韩大人,恭喜郡主。皇上仁爱!”不放过机会拍马屁。

那时我只是不住感叹,同样隔着帘子,我也可以感受到韩朗文那道逼人的目光。不是炽热的,而是寒冷胜过窗外雪。我苦笑,可惜他看不到。

都是给命运推着走的人,谁又能埋怨谁呢?

睿得到这个消息后的表现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起先是震惊,然后是不相信,我和如意都一口咬定这是事实后,就开始吵闹。毕竟也是九岁的孩子,又一直跟着我,长于妇人之手,脾气难免有点矫情。他自幼孤苦,失去太多,得到太少,更加看重属于自己的东西,脾气和牛一样。只希望以后跟了容王妃,正式和几个皇子一起读书,会改改这倔强性子。

我任由他闹,他不吃饭也随他去,闹了一天,到了晚上,他才安静下来,怒气冲冲来找我。

“姐姐为什么不生气?”

“我气什么?”我闲闲抚着琴,这把‘正吟’音色妙极了,弹着,指感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这韩朗文我可是早有所闻,仰慕他才情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放眼京城里能有点才华和担当的男子有几个?他韩朗文能屈能伸,荣辱不惊,旷世奇才,多少女儿想嫁他。我还庆幸自己好运气呢。”

“我不是说他!”睿过来拉我,“我是说,你为什么不管教我了?”

我笑着揽过他,“你也不小了,不能总叫人管才知道该做点什么。况且你已经嗣从定容王,要管教,也是容王妃的责任。”

“姐姐可是因为我才答应这婚事的?”睿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苦笑,说:“别想那么多。”

“你可这次是要离开我了。”

“没有谁可以陪伴谁一辈子……”

如意端来夜宵,一看我们姐弟正依偎在一起,立刻识趣地退下,把门合上。

韩家在京城有房产,韩开方一事后给收回,现在又重新赐回到韩朗文的手里。我进韩家,进的就是这座韩府。

是年桃花净尽菜花开的时节,我做了这韩府的女主人。

婚礼不算盛大,却空前的喧闹嘈杂,流水席上的酒气把整个府邸都熏得晕臭。那天空气潮湿闷热,我穿着厚重的礼服浑身汗涔涔,妆早就糊了。吃的东西无法饱腹,又一人枯坐在新房里,等丈夫。

隐约听到男人们的喧哗,只觉得疲惫,盖头下那一方小小地面,烛影不住晃动。

终于听见人声,韩朗文给一帮公子哥们簇拥着进来。我深呼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听人声,陈焕也在列。喝了交杯酒,众人嬉闹了一阵才体贴地退下,房中又只剩两人。

我颇觉无聊,可又不可不顾礼数,依旧干坐着,等韩朗文来掀我盖头。又想自己此刻也该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怕也给不了他什么好印象。

多可笑,他还不知我什么样子,我们就成了夫妻了。

我一直等,耐心如烛火一样燃烧,持久却有限。韩朗文站我面前看我一阵,居然在一边坐了下来,一声不吭。

外面的人声在逐渐褪去,烛火也灭了几枝,惟独他始终不曾和我说话,更不进一步动作。不是不知道他不情愿这门婚事,可这样僵持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我终于忍无可忍,动手掀了头盖,问:“她是谁?”

神情寥落的韩朗文依旧低头看地面,老实回答我:“我的表妹苏娴。”

我疑惑,“韩家谋反,株连九族,女子均都发配为奴或为妓。你这表妹……”

他头更低,“你可听说京城第一名妓心月姑娘?”

“略有耳闻。”我问,“就是她?”

“是。给贬做官妓……可怜她金枝玉叶,也曾是掌上明珠……”他叹息心痛,口气悲凉。

我怔怔看他,才大致有些明白他屈服皇上的意思。他是想救那个沦落风尘的情人。

那我又算什么?这婚姻于我,又是什么?

我站了起来,长时间的静坐和饥饿让我头晕眼花,又立刻扶着床柱才站稳。我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筹够了钱,本打算此次进京就把她赎出来,和她远走高飞。可是没想到皇上指亲……”

我感到愤怒,微微发抖。我问:“那你为什么不在当时就说出来?这样也就没有今天!婚姻不是儿戏!”

“我知道!”韩朗文也一拍而起,对上我严肃盛怒的脸,失语片刻,再开头时,声音却小了下去,“可是我不能这么做……”他坐下,沮丧地,“心月之父也是共犯,你认为皇上会同意我娶她,让两个犯人之后结连理吗?”

“不会。”我说,“但至少不会让我嫁你。他会另想办法从长计议。”

他抬头冲我苦笑。我知道他在心里说什么。好个冷漠狠毒的人,无非是这样的话。

我推开门,如意从外面匆匆跑过来,问:“夫人,有事吩咐?”

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我。我点点头,“给我重新收拾一间房出来,我过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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