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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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效坤想要扭头面对他,扭到半路又原路返回,继续面向起了前方——不敢扭了,金玉郎将身俯得太低,他的动作再大一分,就有和弟弟行贴面礼的危险。将文件向金玉郎的方向一推,他说道:“天津纱厂那边送来的报表,你若有兴趣,也可以看看,毕竟是成了家的人了,下一步就是立业,总不能玩一辈子。”

金玉郎拿起报表扫了一眼:“天津纱厂?就是着了火的那个?不是烧光了吗?还没关门?”

金效坤一皱眉头:“确实是损失惨重,但还没有到全部烧光的程度。”

金玉郎把报表放回了写字台上,一转身靠着台边坐了,低头望着金效坤微笑:“哥,你方才说的那成家立业的话,我很同意,我也正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你能不能给我找个差事,让我学着干点什么?”不等金效坤回答,他把身边那份报表一推:“这个纱厂我可不去,我不想去天津。”

金效坤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天津那个陈七爷,死了,你知道吧?”

金玉郎用力点头:“知道,听人说了。我不去天津也不是为了躲他,我就是在北京住得挺好,我不想去天津。哥你再想想,我在北京能干点什么?”

金效坤看不出来他能干什么,论学问,他也就是能识字写字;论见人待客,他自身一团稚气,怕是还要等着客来招待他;论体力,那更是不必论,他从小娇生惯养,哪里有什么体力?他两口子要是打了架,恐怕他都不会是傲雪的对手。

金效坤半晌无话,算是被弟弟问住了。

第29章 段宅

金效坤思来想去,真想不出这人世间有何事业是金玉郎能干的,他好像就适合在家做少爷。

他做少爷做得是真不错,不少花钱,不多惹事,放在少爷堆里,算得上是个好样的。

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忽听金玉郎问道:“哥,你那家报馆关门了吗?” 金效坤被他问得一皱眉头——真不明白金老爷子当年为何会突发奇想开报馆,这间报馆没给金家带来过什么利润,然而又不至于糟糕到关门大吉,若是想到那些指望着报馆养家糊口的职员,那他应该由着报馆继续经营下去,可若是再想起这家报馆给他惹过的那一场大祸,他又有点心惊。

“没关。”

他漫不经心的回答:“还是老样子。”

“那我去办报纸好啦!”他向金效坤倾身过去,用手指一点自己的胸膛:“这个我会呀!我天天都读报纸,读好几份呢!” 金效坤下意识的躲了躲,动作不明显,只移了分毫便停了:“胡说八道,读报纸和办报纸怎么能是一回事?” 说完这话,他心思一转,忽然想起了傲雪。

一想起傲雪,他就又感觉自己应该给金玉郎找个差事,不是看这弟弟的面子,而是看那弟媳妇的面子。

傲雪没和他倾诉过什么心事,但是他感觉自己有点明白她的忧虑。

她那姐姐就嫁得不好,姐夫活脱是另一个金玉郎,她自小看在眼里,焉能不愁?而金玉郎显然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要不然哪有新娘子度蜜月还度瘦了的? 所以他得给金玉郎找个差事,就算只是挂名的差事,听着也好听些,显得他也是这社会上有作为的一分子,不是个坐吃山空的闲人。

当然,金玉郎到了报馆肯定也还是继续混日子,不过权当是暂时哄傲雪高兴,哄一天算一天吧。

想到这里,他抬头望向了金玉郎:“你要是到了报馆四处添乱,人家看你是我的弟弟,不好批评你,只能是暗地里笑话我了。”

“我不添乱不就得了?” “还有一点:报馆资金紧张,你去玩玩,可以,但是没有你的薪水。”

金玉郎双脚落地站直了:“谁要它的薪水,我只不过是不愿意闲着,想要找点事做。”

金效坤的目光上下游移,打量了他:“怎么,被太太教训了,知道上进了?” 金玉郎将红润嘴唇抿成弧线,无声的向着他笑,两只眼睛眯起来,没有白眼仁,也没有光,单只是黑洞洞。

金效坤也笑了,笑得心神不定,他有时候觉得这个弟弟是个白痴,有时候又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书房里阴森森的,金玉郎从衬衫领口里挺出一截很白嫩的细脖子,于是金效坤的目光在他喉结上又打了个转,想象着自己忽然站起来卡住他的脖子,用不了半分钟,就能活活掐断他的气。

但是尸体如何处理? 站起来拍了拍金玉郎的手臂,他说道:“去吧去吧,我还有事要出门,回头我往报馆打个电话,知会一声,你明天就可以去,但是记住一点——”他竖起了一根手指,警告似的:“不许捣乱。”

金玉郎乖乖的答应了一声,又笑着道了声谢,然后转身离去。

金效坤注视着他的背影,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金玉郎时常会勾起他的杀欲,原来他不知道,只以为自己是妒忌这个弟弟,只以为自己是缺钱缺成了穷凶极恶,但在方才那一刻,他眼睛看着金玉郎,没有想到旧恨,也没有想到金钱,单只是想杀了他。

这欲望非常可怕,让他几乎毛骨悚然。

他是要在这社会上顶天立地活一辈子的,他不能再有这种邪念。

金玉郎离了书房,脑子里活动着一点尚未完全成型的阴谋诡计,心情挺好。

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心情挺好”,在构思阴谋诡计的时候,也只像个小学生做算术题似的,不动感情的思索,想着想着还会走神,做不成城府深沉的野心家。

抬头望了望天,他见天光尚早,便想去找段氏兄妹。

走出几步之后,他叹了口气,感觉有些疲惫,应该回房睡一觉,可是转身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他的院子里如今有了太太傲雪,不再是他独占的天地了。

于是他强打精神,还是决定去找段家兄妹。

金玉郎开汽车前往了自己那处不为人知的私宅——现在已经变成了段宅。

他不大确定那两个姓段的此刻在不在家,在家是最好,不在家也没关系,他可以随便找间屋子,先睡一觉。

慢悠悠的将汽车开进胡同,他隔着挡风玻璃向前望,忽然有点犯糊涂,怀疑自己是走错了路,定睛又看了看,他才确定了自己没错。

自己方才之所以会犯糊涂,是因为那处宅子门前变了模样。

先前这座宅子总是大门紧闭,门前相当的肃静,如今两扇大门大敞四开,檐下还悬挂了两盏宫灯式样的电灯,傍晚时分早早的通了电,将门内门外照得雪亮。

将汽车靠边停了,他哈欠连天的下车进门,门内摆着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个直眉瞪眼的小伙子,一见了他就站起了身,做了个阻拦的势子,这时,先前的老看门人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先是向着金玉郎问了安,随即告诉那小伙子:“你不认识,这是咱们二爷。”

小伙子立刻柔和了面目,陪笑向金玉郎弯了弯腰。

金玉郎莫名其妙,问老头子道:“怎么回事?” 老头子答道:“二爷,是这么回事,段大爷和段二小姐这两天招了些佣人进来,要不然连个烧水的人都没有,没法过日子。”

金玉郎捂嘴打了个哈欠,眼泪都出了来。

兄妹二人这么干是对的,家里没有佣人的话,确实是没法过日子。

抬头瞧见前方正房灯火通明,他来了精神,心想看这个架势,自己不虚此行,那两位应该是都在。

大踏步走向正房,他走到半路,忽然感觉不对劲。

房中传出了笑谈声音,分明是有外人,而且外人的人数还不少。

加快脚步进了正房堂屋,他进门时几乎被扑面而来的烟气熏了个跟头,抬手在面前扇了扇,他觅声转身一掀墙上门帘,帘后的屋子本该是间卧室,如今正中央添了一张牌桌,四人围桌而坐打麻将牌,靠墙的床上还躺了一对男女,正在吞云吐雾的吸鸦片烟。

桌旁四人闻声回头望向了金玉郎,其中一人面朝着他,正是段人龙。

段人龙嘴角叼着一支香烟,险伶伶的要掉不掉。

两只眼睛盯着金玉郎,他有点生气,因为金玉郎这是度完了蜜月才回来的——先和新太太在青岛玩了一个多礼拜,然后再回bj找自家妹妹陪他继续玩,合着好事都成他的了,他在哪儿都不寂寞。

生气之余,他又有点欢喜,欢喜的原因倒是很简单:金玉郎回来了。

他半喜半怒的盯着金玉郎,没起身,也没出声,同时单手扔出了一张牌。

金玉郎等了片刻,见他竟然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便开了口:“我回来了。”

段人龙想要回答,然而刚一开口,嘴角的香烟就落了下来,正好掉到了他的袖子上。

他一甩胳膊,香烟又飞向了旁边那人的手背,烫得那人扬手大叫了一声。

段人龙不假思索的先去看了对方的伤势。

桌上一时间混乱起来,余下二人也伸了脖子去看,又张罗着去找烫伤药,于是房中乱纷纷的,依旧是没有人搭理金玉郎。

金玉郎独自站在门口,又是困又是累,本以为到了这里可以休息一下,哪知刚进大门就被个陌生小子拦了路,如今进了屋子,屋子又被这些陌生人熏得像个臭烟囱一样,段人龙则是干脆给了他一张冷脸,不但不起身迎接他,甚至连一句“来了”都不肯问,干脆的视他为无物。

他怎么能够这样对待自己? 金玉郎上前几步,伸手就把牌桌给掀了。

稀里哗啦的大响之中,那手背受伤的倒霉蛋又被桌角狠狠撞了一下伤处,疼得他叫了一声,回头抄起桌上茶壶就掷向了金玉郎:“你他妈的是谁——” 段人龙上前一步挡在金玉郎面前,用后背为他挡下了这一砸,同时怒问他道:“胡闹什么?疯了?” 金玉郎没理他,弯腰举起一把椅子,绕过他就要去砸那人。

段人龙抬手硬夺下了椅子,回头说道:“老张你们先出去,这小子疯了。”

其余三人相视一眼,随即开始络绎的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有人带着风冲了进来,是段人凤。

段人凤这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进大门就听说金玉郎来了,又走了几步,她发现前方屋子里声音不对,而等她拨开闲杂人等冲进那卧室里时,段人龙正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看着金玉郎呕吐。

原来金玉郎方才被一股邪火一攻,气得头昏脑胀,又被这房里的烟气一熏,竟是五内翻腾,叫骂的话尚未出口,他下午在家吃的饭菜先涌上来了。

他扶着窗台,弯了腰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都是涕泪。

段人凤上前一手搀扶了他,一手一下一下抚摩着他的后背,段人龙趁机对着床上那对男女一使眼色,把这二人也给瞪跑了。

第30章 抒情

段人凤费了不少的力气,总算是把金玉郎收拾干净,送去了后院的干净屋子里。

段人龙一路紧跟着,一手端着一杯热茶,一手托着一条热毛巾。

金玉郎脱了外衣,弯腰坐在床边喘息,短发湿漉漉的,是方才闹出了满头满身的大汗。

喘成这个样子,他还强挣着要说话:“我下午一点钟下火车……回家……两点钟吃午饭……一直忙到刚才……我来看你们……”他颤巍巍的抬手去指段人龙:“结果他不理我……” 段人龙开口说了个“我”,随即又被金玉郎的声音压了下去:“我坐了这么久的火车……都要累死了……到家之后先来见你们,结果你们这样对我。”

他仰起头问段人龙:“你是瞎了,还是哑巴了?”随后又问身旁的段人凤:“你又死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吗?” 然后他垂下头去,透不过气似的继续大喘,喘得带了哭音。

段人凤和段人龙对视了一眼,全都是暗暗的很惊讶。

他们两个天性凉薄,活了二十余年,一直活得如同风行水上,无牵无挂,至多只留一点转瞬即逝的涟漪。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所以他们胆大包天,既能冷静到无情,也能抛却理智一起发疯。

然而他们没想到,自己会遇上个金玉郎。

金玉郎像一碗滚热的糖稀,迎面泼来,烫得他们一惊,也甜得他们一惊。

他们得忍烫捧住了他,否则他落在地上,立刻就能被人践踏成泥。

“别哭了。”

段人龙开了口:“你误会了,我没冷落你的意思。”

随即他转向段人凤,把方才的情形讲了一遍。

段人凤静静听着,等段人龙把话说完,她拍了拍金玉郎的肩膀:“明白了吧?” 金玉郎没接这话,只喃喃的说:“我困了,要睡觉。”

金玉郎说睡就睡,段人凤和段人龙走出门去,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并肩坐下了,段人龙抬手摸了摸新剃的后脑勺:“这他妈的!” 段人凤也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今天到bj,可我以为他总得明天才能过来找我们。

早知道今天他来,我就不出门了。

这一场闹,真是闹得不值得。”

段人龙点了点头:“胡闹。”

二人暂时无话,心里都有点懵。

段人龙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烟盒是镀金雕花的,买这烟盒的钱,够个老烟枪痛痛快快的抽上两年的上等烟卷。

在花钱这一方面,他们兄妹无需行家引导,天生就很上道。

一摁机括,盒盖翻开,他抽出一支香烟叼到嘴上,然后把烟盒送到了妹妹面前。

段人凤扫了一眼,摇摇头。

段人龙收回烟盒,给自己点了火。

两人坐着吹秋风,心里还是懵。

懵了许久,后来两人均感觉屁股都坐凉了,这才不约而同的一起要起立。

就在此时,后方的窗户一开,他们回头一瞧,见金玉郎探出了上半身,笑吟吟的问:“你们这么坐着,不冷吗?” 段人凤起身面对了他:“不生气了?” 金玉郎摇摇头:“早不生气了。”

段人龙问道:“早?有多早?” 金玉郎转向了他,露齿一笑:“龙?” 段人龙一皱眉毛:“别这么叫我,我跟你没那么亲。

再说你比我年纪小,龙是你叫的?要叫也是叫龙哥。”

金玉郎缩回脑袋关了窗户,转身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对着段人龙又说了话:“龙,晚上你打算怎么给我接风?” 段人龙向旁一指:“问凤。”

段人凤翻了个白眼,而金玉郎却是正色摇头:“不,段人凤就是段人凤。

我偏要连名带姓的叫她。”

“为什么?”段人龙笑问:“和我亲,和她生分?” 金玉郎望向了段人凤,继续摇头:“不是生分。”

“不是生分是什么?” 金玉郎思索了片刻,末了自己笑了:“说不清楚,我得好好的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告诉你。”

段人凤怕段人龙一味的逼问金玉郎,再逼问出什么令人尴尬的真话来,所以这时赶忙说道:“别闲谈了,还是说说接风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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