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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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艾薇回到莫迪埃特家族后受到了很多这样的教育,比如“你不用出去赚钱,我们有很多钱,我们只需要雇佣其他人来为我们工作”,或者“工作是兴趣,不要将它和你的生活联系起来”。但艾薇就是忘不掉前十五年母亲对自己的教导,并总是觉得靠自己的努力所换取应得的东西,才显得有意义和格外珍贵。

被拉美西斯带回来后的这段日子,心里的不安和危机感变得强烈起来。

冬不知道掉落去了哪里,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找到他。现在拉美西斯将她留在了宫殿里,多半是为了让她顶艾薇公主的位置,虽然有什么考虑她还不知道,但当一切结束时,她总还是要离开这里。那个时候如果还没有回到未来的方法,自己应该靠什么才能生活下去,如何可以找到荷鲁斯之眼都变成了决定她生死的未知数。

这个时候可米托尔的拜访给了她极大的灵感。拉美西斯是一个很挑剔的人,如此重用可米托尔想必是因为她对宝石的了解在全西亚数一数二。她希望可以多和她接触,学习品鉴宝石的方法,再搜集更多关于宝石的信息。如此,肯定会得到荷鲁斯之眼的消息,肯定会等来冬的。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未来有了希望。可米托尔觐见后的第二天她就忙不迭地求见拉美西斯。

想到拉美西斯肯定非常繁忙,这一次求见不知要等多久才能见到,艾薇不由做好了长期等待的准备。然而上午才派人去求见,中午的时候就有侍者返回来说陛下愿意与自己共进午餐。这使得正在自己一个人啃面包的艾薇愣在那里,有些后悔自己已经吃了半饱。

匆匆地套上平日钟爱的白裙,艾薇赶忙随着侍者往主宫殿赶,中途还差点跌倒。

侍者连忙扶稳艾薇,关心地说:“陛下回复的时候就说请您不用着急,陛下会等您到了再开始用餐。”艾薇有些狼狈地站直,然后回答说:“我还是快点吧,他肯定挺忙的。”

她快步地走着,花了很短的时间就到达了主宫。拉美西斯已经在长桌前坐好,静静地看着莎草纸文件。深棕色的发丝从他的颊侧静静淌下,他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挡住了如琥珀色般透明的眼。

原来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动心、不再与他纠扯这段没有未来的感情,但是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还是猛地一紧,然后一股酸涩就会慢慢地荡漾开来。如果早知道自己会这么难受,就不答应他和他一起回来。与其见到了,却不能表达自己的任何情感,不如见不到,然后以最小的频率想起关于他的任何事。

她停了脚步,站在离开餐桌十几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他。做出一个手势给侍者,示意他们不要打扰。

侍者乖乖地走了。艾薇却没有勇气走到前面去,只是站在那里。他似乎在很专注地看着文件,但是手中的那份读了很久也没有翻动。时间似乎变得很慢了。除却偶尔风吹过时高大蕨类植物的轻微响声,他们之间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

突然,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地停止了阅读,骤然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眸子在看到艾薇的那一瞬间猛地凝住。那一瞬,艾薇微笑,仿佛自己刚到的样子,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谢谢陛下,能抽出时间来。”她走过去,在他前面站住,轻轻弯腰行了个礼。

他依然有些发愣,琥珀色的眼睛好像不能在她身上聚焦。

她便继续说:“打扰您阅读了……我可以坐下吗?”

他这才似乎有些回过神来,微微颔首。

“今天埃及的天气还是那么好,我很喜欢这样晴朗的天空。”艾薇抬起头,没话找话地说着。心虽然跳得都快出来了,但是表面上还是很冷静的样子。她不由想,自己比起几年前,真是成熟了不少啊。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视线还是没有离开她。

“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有一件小事想请求陛下的同意。”艾薇实在没有话题了,于是就打算直奔主题。他还是看着她,却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她便硬着头皮继续说,“陛下能不能允许我每天出宫几个小时。”

“不行。”他的答案斩钉截铁,仿佛是没有思考过的。那种有些不近情理的回答让艾薇几乎一时语塞,但是过了一秒他又追问,“为什么想出去?”

艾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可米托尔的首饰很漂亮,我想去参观她的工房……如果有可能,还想和她学习下如何制作。”

“你若喜欢,尽管让她做给你。”

“但是,我也对可米托尔的工房很好奇……”

“奈菲尔塔利——”他垂头看回自己手里的文件,语音里带着些许的轻叹,“你忘记前天发生的事情了。在我把事情追查出来前,不要随便在外面乱跑。”

“可是……”那她的情况岂不是与被软禁起来无异。艾薇很紧张,想要问他到底要将她如何处置,却又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不知从何提起。一来二去她便语塞。拉美西斯便忽略了她方才的那句“可是”,一个眼色,远处的侍者就匆忙而有礼地将各式的食物端上桌子。他带着笑意地看着她,“不要太担心,不会让你一直无聊下去的,先吃饭。”

艾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看着桌子上越上越多的菜有些不安,下意识说了句:“我已经吃过了。”

他以为她不开心,于是又连忙补充说:“我开会一直到中午,等知道你要见我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不然就早点回复你。”

她又是一愣,这是在和她解释吗?

他似乎也有些局促,于是指指艾薇旁边的水果,岔开了话题。

拉美西斯最终还是没有同意艾薇出宫的事情。但是却信守了“不让她无聊”的那句承诺。第二天可米托尔就带着各种宝石的样品到了她的行宫报到,一见面就劈头盖脸一句:“法老让我每天都来回答殿下您关于宝石的任何问题。这可是大大耽误了我的生意,真希望您多从我们这边下些订单。”

艾薇一愣,随即就又笑了起来。如今,可米托尔恐怕是为数不多几个还会这样和自己说话的人。她心情极好地点点头,随即就又好奇地看向可米托尔的宝石。看到艾薇很有兴趣,可米托尔也十分开心,讲解得十分卖力,艾薇也很努力好学,经常问出一些让她印象很深刻的问题。很快二人就熟悉起来了。

虽然可米托尔的性格是属于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遇上了艾薇小机灵里带着点强势,竟就不知不觉中达成了奇妙的平衡。

很快,艾薇就从可米托尔那里学会了最初级的宝石鉴赏和加工理论。她已经可以在相当短的时间内鉴别常见宝石的成色和质量。比如看到绿松石的时候,光从色泽和细纹上,她就可以大致判断价格。而可米托尔则嗤之以鼻地说,下一步就是一眼就要看出是哪个地方产的,大致可以用于什么东西的镶嵌。

但是,寻找秘宝之钥的事,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提起珍奇宝石就一阵胡侃收不住的可米托尔,每当艾薇提起秘宝之钥,她就会突然缄默,装傻,然后支支吾吾地转换话题。艾薇是很聪明的人,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两次后,就大约明白了怎么回事。

当然,更多的是,日子虽然无聊,艾薇发自内心地感激可米托尔的陪伴。她开朗且大而化之的性格就好像古代版的温蕾,让她的生活骤添不少色彩。

没事的时候,可米托尔会选在黄昏的时候拜访,两个人一起吃过晚餐,然后跑到中庭喝点啤酒。有一次二人聊得开心,一直聊到半夜。可米托尔喝酒之后更加豪爽,往往半眯着栗木色的双眸,醉醺醺地发表她的男人论,“我觉得埃及的男人不如巴比伦浪漫,没有赫梯人高大,没有亚述人野性,生在埃及真是太无聊了。”

艾薇愣了愣,她就又歪着头说了下去:“我上次交往了一个巴比伦人,他一口气送了我十块大小一样的青金石,我脑子一热当天晚上就跟他回了家。第二天早上还没起来,他就让奴隶把早餐做好,端到床前,亲自喂我吃,特别宠我。”

听起来就好像现代的谈恋爱方式一样……艾薇正思忖着,可米托尔又咬牙切齿地说:“但我们刚在一起没几天我就发现他已经有老婆了,竟然还是在亚述城。当然这年头娶个妻妾是男人的本事,但是我二话没说就把正在给我剥葡萄皮的他给蹬了。我是真的用脚蹬的。”她猛灌了一口酒,“最讨厌男人这样。”

可米托尔的想法很现代,这和埃及本身在性爱方面的开放也是密切相关的。但是艾薇侧过头去,看着她对着月亮的眼睛里隐隐带着点雾气。虽然骂得这样凶,可米托尔一定是很喜欢那个巴比伦商人的。但突然,可米托尔又转过头来,带着点红晕地微笑说:“不过现在可米托尔也有了喜欢的人。所以,也不那么难过了。”

“真的?他在底比斯吗?”

可米托尔摇摇头,栗木色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的光芒,“他是外国人。不过我们总能定期约会。他是个很特别的人。”

“那太好了,你们打算在一起吗?”

艾薇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自然,但是可米托尔却骤然沉默,似乎她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随即她猛地拍了艾薇一下,“别说我的事情了,说说你的男人。”

原本是很轻松的话题,这时一下子变得酸涩起来了。艾薇喝了口酒,闷闷地回复道:“我喜欢的人有了老婆,连孩子都有了。”

可米托尔推了一下她,“你少来,陛下才两个妃子,还那么重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他可是埃及的王。”

艾薇愣了一下,然后有些郁闷地说:“你说什么,他是我的哥哥。”

可米托尔也糊涂了,栗木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难道你还不明白,陛下对你这么好,大家都看得到。”她顿了顿,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地回复,“不会吧,你喜欢的不是陛下?这世界上还有女人会拒绝陛下?我还是那句话,你可真是太特别了。”

可米托尔的声音很尖,回荡在空气里不免有些刺耳。艾薇无奈地摇摇头,喝过酒的脸颊有些许发红,“我解释不清楚。”

可米托尔叹了口气,“不会吧,你要是不喜欢陛下……”她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语句戛然而止,尾音回荡在空空的庭院里再融进无尽的沉默。

艾薇心情低落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心里有千斤大石压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也希望,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地活在这个年代的女孩。可以不顾一切地去爱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和自己的好朋友尽情地讨论关于他的事情。为能够见到他而开心,能够听到他的话语而心跳不已。只是如果这事儿,靠努力就能希望的话……

握住杯子的手更加用力,小小的指甲仿佛要嵌进泥塑的杯身。艾薇摇摇头,“你想太多了,他想的不是那些事情。”

风吹过树荫,发出沙沙的声响。

可米托尔有些尴尬地指指艾薇的身后,转角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来。一身白衣的拉美西斯静静地站在那里,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下显得清冷而孤独。

艾薇看到他的那一刻,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变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米托尔显然是喝醉了,她也没有用正式的礼节,而是半跪下去,双手把杯子举得高高的,“陛下,您来得正好,酒正美味。”

拉美西斯慢慢地走过来,淡淡地说:“可米托尔。”

“是,可米托尔帮您斟上?”

“回去。”

他的命令简洁而冷漠,这一下就让跟他打交道很多年的可米托尔酒醒了一半。这个面瘫的法老王,心情越差的时候,表现出来就越平淡、越漠然。她有些担心地看看艾薇,却顶不住拉美西斯无声的催促,慢吞吞地行了个礼,“那可米托尔就先告退了。”

出于义气,她最终还是尝试着鼓起勇气说:“要不要我先送艾薇殿下回去……”刚说了一半,拉美西斯就看过来,她立刻没骨气地一垂头,“可米托尔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

“啊……”艾薇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可米托尔已经匆匆地三步并两步地跑掉了。友情肯定是重要的,但是和自己的小命掂量掂量还是命比较重要。艾薇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不安。而回过头来,拉美西斯已经坐在了自己身边。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从她手中拿过杯子,将里面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又全部喝干。然后继续。直到他把两个女孩打算享用一晚上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才转过来,月光落在他俊美的脸庞上,晕染得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空气里酝酿着似乎一触即发的情绪,而他却一直沉默。艾薇很紧张地站在一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不会是因为听到了她刚才说的话而不爽。那如此,她是否需要解释点什么。但转念想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可以解释什么。

二人沉默地僵持了好久,他似乎总算决定好了要说什么,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回你的宫殿去。”

第17章 尤阿拉斯礼冠

艾薇还没到自己的寝宫,就已经看到透过繁密的树木满溢出来的辉煌灯火。白衣的侍者恭敬而整齐地站立在自己的房间里,原本算得上颇为宽敞的屋子被挤得满满的。他们的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珍贵的礼物。白色的纱裙,黄金的饰品,巴比伦的面纱,赫梯的乳香,上好成色的绿松石、天青石与猫眼石,各种颜色的假发,尤阿拉斯的礼冠……很快,屋子里就被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塞得满满的。

艾薇莫名其妙地看向自己旁边的拉美西斯,“你之前已经送了我好多东西了,放不下了。”

“你觉得这个住的地方小吗?”他看了她一眼,没有犹豫地说,“那么等登基礼结束后,我让梅他们再修一间新的宫殿给你吧。”

艾薇拼命摇头。

他便继续说:“过几天就是登基纪念日,这次我打算把你介绍给各国的使者。这些衣着装扮你可以随意挑选。”

“要把我介绍给他们……为什么?”她有些不安地看着这一屋子过分华丽的物品,然后又恍然大悟了起来。也对,银发的艾薇公主之前不被王室所喜爱,这样的场合想必是没有出现过的吧。现在要让她出席,必然要从头到脚精细地准备一番。

就在这时,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般,拉美西斯也继续说道:“当然是为了将艾薇公主介绍给大家……奈菲尔塔利,不管你是否接受这个身份,你有着她最后的记忆,也是她这一生最为有意义的记忆。于我,你足以代表她的全部。况且,现在埃及王宫上下,早就把你当做了艾薇公主的转生。”

他三言两语就抹杀了另一个艾薇作为个体的存在。艾薇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周遭华丽的赐品,眼神最终停留在了被一个站在角落的侍女拿着的嵌蛇头礼冠上。她一怔,随即说道:“你让由侧室而生的公主佩戴尤阿拉斯礼冠吗?她以后嫁人的时候怎么办?”

他淡淡地回问道:“是吗?”艾薇一时语塞,不知他这不冷不热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于是接着这个空当,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奈菲尔塔利,你究竟是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艾薇其实是彻底糊涂了。

尤阿拉斯礼冠承载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巨大的权力、巨大的荣耀,也有无可比拟的责任。往往一国的王后,才能获得此殊荣。真不能理解他为何会没有原因地就将这一切轻描淡写地赏赐给这个侧室而生的公主。

于是她不明状况地猜测道:“你不用因为古实的那件事对我心有愧疚,那是我自愿的,保护你是每个埃及子民的责任。况且最后牺牲的是艾薇公主,不是我。我还是好好地活着,你看。”

她伸出手,向着他的方向轻快地摆动着。他却沉默了,可以看出,他压抑的表情下暗涌着复杂的情绪。但是终究,他只是保持着冷静,仿佛当做没听到她说的话,径自说着:“我能给你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要多。”

艾薇伸出的手僵硬在了那里。

他也并不急切,只是慢慢地说:“你试试,向我提出要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一直认为你很聪明。”他的话里带着几分不快。

艾薇皱了皱眉头,歪过头,晃了晃手里的礼冠,“你真的要把这礼冠给我?那它所代表的东西,最后可也都算我的噢。”

法老的礼冠上往往有两个象征符号,代表下埃及的荷鲁斯,以及代表上埃及的尤阿拉斯,二者同时出现,即代表了上下埃及两权合一。在法老与“伟大的妻子”进行结婚仪式的时候,法老会让王后佩戴尤阿拉斯礼冠,代表她将拥有掌握部分上埃及的权力,也是对她的尊重。历史上,拉美西斯有六位妻子,数百位侧妃。但是能够掌控这样权力的人,不用想,一定就只有目前他唯一的王后——奈菲尔塔利。就算她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她也是知道的。

拉美西斯与奈菲尔塔利,是历史安排好的结局,缇茜提起过的,“唯一”的未来。佐证就是千年后无数壁画上的图案,文书上的记载和世人的口耳相传。黑色直发的埃及女子,戴着尤阿拉斯礼冠,塑像被刻在神化的法老小腿侧,证明着无限的宠爱。那张面孔的特征十分明显,在现代恶补了好多埃及历史的艾薇,几乎一眼就可以确定,拉美西斯的王后就是那位美丽而虔诚的女祭司。

历史上他虽然也曾迎娶过自己的妹妹,甚至女儿,他对她们的宠爱都远不及对奈菲尔塔利的万分之一。她自得到了艾薇公主这个身份的那一刻起,就确定自己没有可能获得与在另一个时空里同等意义的宠爱。

眼镜蛇的眼睛散发出冰冷的光芒,她水蓝色的眼睛里映出他凝滞的身影。

她似乎想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或她似乎在刻意地从他身上寻找到让自己失望的可能,她已经习惯了失望。因为她的失望,才顺应着历史真正的走向。

但是,他说:“嗯。”然后又补充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你礼冠。”

那一刻,她愣住,头上的礼冠好像变成了烧热的烙铁,她迫不及待地从头上摘下来,不知所措地拿着,又放下,但又觉得不妥,于是又拿起来,递回了一边恭敬的侍女手上。

“我不要。”

他怔住,好像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了她的回复。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表情却阴森得很。

周围的女官都垂着头,低着眼,不敢出声。

他终于停了脚步,挥挥手,房间里站得整整齐齐的女孩子们立刻如释重负一般,拿着礼物就向外退,只依照他的命令将那礼冠留在了艾薇的床头。

他缄默,她却沉不住气了,总觉得很憋屈,一横心,就把心里的不快全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已经照你的意思顶了艾薇公主的位置,跟你回了王宫,你也借着我的存在攻入了凯尔迈,我不想再做更多的事情了。你也快些履行承诺,替我找到那个人,给我荷鲁斯之眼。”

她话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巨响。她一抖,看他已经一掌拍在了自己身旁的木桌上。上面的花瓶随着桌面的震动剧烈地晃动,终究是掉了下来,砸在青花石的地面上,哗啦一声变成了碎片。

瓶中莲花的清香在室内漫溢开来,他的双眼却血红地盯着她。

门外的卫兵听到屋里的巨响,紧张地跑了进来,看到二人对峙而立,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艾薇有些恐惧地退了一步,然而,她还是战战兢兢地、不要命地继续说了下去:“你,你要仅仅是想利用我,就要给我相应的酬劳,不,不是吗?”

他就那么看着艾薇,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她不安的样子。

他终于叹气,沮丧地低声道:“你可真是个笨蛋。”

“什么?”艾薇没有听清楚。

他于是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登基纪念日,你可以挑你喜欢的衣服、首饰、鞋子,没有喜欢的可以叫他们去做,但是礼冠,你就得给我戴这一副。”

看到他的样子,她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却是极度的抵触,她有些激动地向前走了一步,“可你答应过我——”

但是话却说不下去,他没有表情的脸上仿佛清楚地写明白了拒绝二字。他甩手转身就要离去,艾薇跟上去了几步,他却突然回头,沉默中带着几分疏离,他倨傲站立的身影甚至带着一丝冷漠。艾薇心里有些莫名的难受,到了嘴边的话反而说不下去了。他这才对着屋外吩咐,“检查艾薇公主的房间,确认没有异常。”

他走了好一会儿,艾薇才觉得自己方才紧张的心慢慢平缓了下来。

拿到尤阿拉斯礼冠那一刹翻腾的各种思绪,渐渐地被梳理、划清。她冷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要她带着尤阿拉斯礼冠出现在各国的众使臣面前,高高地抬起她,想必有着其他的考虑。无论她如何盘问或是激将,都不能直接告诉她的考虑。

她回首,看向被放在自己床头的尤阿拉斯礼冠。精致的礼冠宛若沉重的大石,狠狠地压在她的胸口。她于是轻轻地呼了口气。突然,外面又有异常的响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了起来,寒意随着神经逆向渗透回头皮。她紧张地抬起头,猛地看向床侧的窗口。月光被挡住,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外。那人并没有一晃而过,而是逆着月色,停留在那里。看不清楚的面孔,却能感到他似乎在执著地看着艾薇。房间过于静默,他的呼吸仿佛近在眼前。他似乎在思考着,要不要与艾薇说话。要不要走到房间溢出的光线里,和她见面。

而虽然从未见到他的脸,艾薇却直觉地相信,这个人与她必有渊源。在究竟是要叫侍卫进来,还是要轻声向他发问之间迟疑了一秒,而就在这样僵持的一秒钟,那人突然一晃,又在黑夜里隐去了身影。这一刻,突然身后有人迟疑地叫了声:“殿下。”

她浑身一激灵,紧张地转回头去,反而吓了刚刚站在自己身后的朵一大跳。

“啊,是你啊。”艾薇松了口气,才想起今天是法老准许朵进宫探望自己的日子。于是她连忙又说,“对不起。”

朵有些担心地看着艾薇,问道:“陛下刚才好像很生气地走了出去,出了什么事吗?”

艾薇连忙挥手,“没有没有,没事了。”随即又顿了一下,开口问,“卫兵都还在吗?”

“嗯,是的。”

“围着这间宫殿?”

“依照陛下的意思,似乎还是有百十来人围着。但是因为怕打扰殿下休息,除了门口外,内厅的部分只敢在围绕的青木外十五步左右的距离照应着。”

看来,是这十五步的距离给了那个人机会接近自己。但无论如何,能够绕开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想必是绝顶的高手。他是否就是之前那个对自己怀有恶意的人……若是如此,以他的身手,想要不顾一切地伤害自己,甚至取了自己的性命,似乎都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他每一次筹划与行动都狠鸷歹毒,一环套着一环,目的就是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然而他费尽各种努力见到了自己,却只是站在窗外,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没有采取任何冒进的行动。其后,是怎样深远的想法?他接下来,又会有怎样恶毒的计划?

想到这里,周身忽然骤起寒意。她站在数百名士兵层叠保护的明处,而那个人却如同暗夜的影子,静静地潜伏着,一声不响地随时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对方对自己了如指掌,而她却根本无法猜到对方可能的身份。虽然早前和卡蜜罗塔结下了梁子,但是以她的胆量,断然不敢在法老亲自加重兵保护的时候,下这样的毒手。目前的她也没有这个动力和必要,因为事情一旦败露,得利的莫过于她的死对头——王后奈菲尔塔利。

而可能是罗妮塔吗?罗妮塔的父亲,一个在自己女儿被判罪时站都不愿站出来的父亲。她摇摇头,将这个猜想也否决了。除了这些人,她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还做了什么遭人嫉恨的事情。她作为艾薇公主被拉美西斯接回王宫,虽然似乎颇受宠爱,但是于他人看来,也不过是恢复到了嫁行古实前的状态,法老也并没有公开表露出半点要加赐她地位的意思……

不对,除了这副尤阿拉斯礼冠。

它象征着下埃及的权力,她若戴着它出席法老登基纪念日,便象征着地位的提升。尤阿拉斯的独一无二性,加上艾薇公主已被承认的王族的血统,会使她成为大埃及帝国上下最有权力的女人,这份权力将大于名义上的王后——奈菲尔塔利。

这样来看,无怪乎有人要杀死她。

不对。这样还是解释不通——拉美西斯赐予自己尤阿拉斯礼冠的事情,发生在那些厄运的到来后,也就是说,这个人在她知道自己可能得到尤阿拉斯礼冠之前就动了杀心!

除非设计这一切的人,一早就知道她会被放到这个位置。

念头的崛起令人措手不及,但却出乎意料地合乎情理。

艾薇不想怀疑这件事情,她甚至不希望自己的思绪会有一点偏近那个方向。但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向朵发问:“朵,说说看,最近宫殿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朵的表情很迷茫,似乎全然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发问。

她强笑了一下,“比如登基纪念日啊什么的。”

朵或许会像往常一样给她讲一些有趣但却无关紧要的事情。若是这样的话,她便下定决心彻底摒弃自己方才那令人沮丧的念头。但是这次朵却没有。她只是沉默地想了一想,然后说:“马上就是登基纪念日了,宫里所有人都在忙这件事情。奴婢已经不是底比斯宫殿的女官,所以只有在陪伴殿下时才会进宫,只似乎听说陛下好像会在登基纪念日有比较特别的事情要宣布,所以大家都很紧张……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

“是怎样的事情呢?”

“不知道,可能是与国政相关的,奴婢一点也不清楚。”但是她又顿了一下,然后又似乎犹豫着是否该说出口。艾薇于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又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又接着说,“听王宫的匠人说,陛下前段时间连夜打造了尤阿拉斯礼冠。”

艾薇停了停,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给女眷所制的尤阿拉斯礼冠,难道全埃及上下不是只有一个吗?”

朵只是沉默,视线却有意无意地扫过艾薇房间里的礼冠。

百般抵抗,但是怀疑的种子依然悄悄地在心底发芽,生出了一片阴影。艾薇继续看着朵,直到她有些局促地又重复地说了几次“老奴真的不知道”。

心里只是一次次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冬时他说的每句话。拉美西斯既然能将王室最高级别的杀手,暗暗地埋藏在自己身侧,此番必然也可以做出类似的事情。尤阿拉斯礼冠,几次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死神,以及窗外不明身份的人……在各国使者即将聚集一堂的等级纪念日前夕,这一些就仿佛是埋藏的伏笔。一个接着一个,更加频繁与真实地向她逼近。

她被勒令待在这间豪华的宫殿里不能离开,但自己却不可控制地向着未知的方向被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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