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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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深每一盒都打开了,分发给周围的兄弟们。至于那些字条,就被他揉皱了,扔进垃圾桶。

他们的班长是个姓陈的女孩子。“陈”的后面,跟着一个生僻字,怎么念怎么写?赵云深已经记不清。陈班长自述,她的巧克力被他吃了,纸条也被他甩了,她要他像个男人一样敢作敢当,并在他面前哭得很厉害。

严格来讲,陈班长是赵云深的第一任女朋友。不过两人最亲密的接触也仅仅是坐在一起写作业。到了高二,他们分道扬镳,赵云深又认识了翟晴。

他很快发现,男女之间对于感情的期待并不一样。思维差异会导致不可避免的隔阂,总有一方要做出妥协和让步。但他跟许星辰谈恋爱,很少遇到这种问题。许星辰是他情之所系,心之所往。

第二天,赵云深很放松地告诉许星辰:“我要去北大医学院参加培训,过两个月回来。你想要什么礼物?跟我说吧,我给你带。”

他说话时,许星辰做好了饭,站在水槽边刷锅。

许星辰践行约定,实习赚钱后不久,她就在外面租房了。房租每月一千,靠近赵云深的校区,离许星辰上班的地方有些远。许星辰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赶着六点四十的公交车,刚好八点十分能进公司——那家公司规定,每个员工都必须打卡,晚于八点二十五打卡的员工,将被视作迟到,会被扣掉奖金。

许星辰逐渐习惯了上班族的作息规律。

赵云深经常来出租房找她。许星辰偶尔也去他的宿舍,将他的衣服和床单被罩拿回家,洗干净再叠好,郑重地交还给他。

她听说他要去北京,也没显露一丝不高兴,仍是欢欣雀跃道:“北大医学院吗?太厉害啦。我帮你把衬衣熨一遍吧。”

他推脱:“不用麻烦。”又问她:“故宫明信片你喜欢吗?我也没去过北京,不清楚北京有什么好东西。”

许星辰摇头,笑说:“礼物只是个形式。我想啊,两个月后再见到你,我会很开心的,不会在意你带没带好东西。”

她低头端起一盆红枣枸杞鸡汤:“现在是2012年,也不像从前那样交通不方便,想买什么买不着。我们家离乐购和大润发都很近。啊,对了,你瞧,我今天炖了鸡汤,天冷补身的,你要喝一碗。”

厨房弥漫着饭菜香味,散不掉的热气缓慢蒸腾,四处飘荡,落在透明的玻璃窗上,结下一层模糊的白雾。

窗外临近黑夜,黄昏向晚。夕阳沉落于地平线,收尽最后一丝余光。

赵云深神色平静。他将一盆鸡汤接过来,放在桌上,从许星辰的身后抱住她。熟悉的香气围绕着他,慰藉着他,暖橙色的灯光漾开一片温馨氛围。

“我在北京肯定特别想你。”他说。

许星辰真的很瘦。赵云深每次拥紧她,都会奇怪她为什么只有这么一小点儿。她的腰很细,他怀疑自己的手能把她掐断,于是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怜惜,嘱咐道:“你多吃点饭吧,瞧你这样…最好平常坚持锻炼。等我回来,晚上不用值班,我就带你去跑步。”

许星辰搭住他的手背:“嗯呐,我明天去夜跑,你回来了,我再跟着你跑。”

“那不行,”赵云深严令禁止,“女孩子晚上单独出门不安全。”

许星辰笑意盎然:“我在学校里每天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寝室呢。”

赵云深松开她,端起一只瓷碗,亲手为她盛汤:“学校和外面哪能一样?”

他讲解着安全知识,灌输着安全理念,还举了现实中的一些例子。他说自己在急诊科见惯了奇葩,又在肿瘤科和心内科目睹了生离死别,人间惨剧每天都在医院上演,他要教会许星辰如何提高防护意识。

许星辰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她停下筷子,双手托腮望着他,凝视几分钟,就戳中了他的笑点。他很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你干嘛听得这么认真?不吃饭了?”

他将鸡肉用勺子捞出来,悄悄放进她的碗里。

他给她夹的菜,她基本全吃光了。

不过许星辰发现,赵云深不会用他的筷子给她夹菜。自从他告诉她那件事之后,他总是准备另一只汤勺,或者是另一双筷子。

饭后,许星辰躺在沙发上打游戏。赵云深烧开一锅水,先用洗洁精冲刷碗筷,再拿开水给餐具消毒,最后把碗筷放进消毒柜,他自己也去浴室洗澡了。

他很久没和许星辰接过吻。除开牵手和拥抱,赵云深终止了所有的亲密纠缠。

他的专业知识十分齐全,他应该比许星辰更清楚艾滋病的传播途径。为什么要做到现在这一步?许星辰不知道他是为了让她安心,还是单纯地向她表态。

他刚才说,他在北京肯定特别想她。

而对许星辰来说,他还没走,她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

几天后,赵云深启程前往北京。这也是他第一次去首都。培训初期,上级布置的任务不多,赵云深跟着同事们游览北京的名胜古迹。他买到了故宫和颐和园的明信片,从中挑选五六张,认真写道:“老婆,下次我们一起来北京旅游吧。”

这一句话躺在纸上,干巴巴的,一点也不打动人。

赵云深提笔细想,又写道:“我发现有一种茯苓饼,还蛮好吃的,皮脆,夹层软,你会喜欢。我的几位同事说,六必居的酱菜很有名,能下饭。我决定买一堆零食带给你。明信片今天寄出…”

圆珠笔的墨水即将用尽,赵云深按着纸张,右手使劲甩了甩笔,最后写出一句:“我和这六张明信片,哪个会先飞到你身边?”

他刚写完,就去了一趟邮局。

当天上午,他寄走了明信片,坐公交车赶往医院时,刚好路过一片新开盘的楼房。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顶层挂着巨大而醒目的横幅:惊爆价!每平方米十二万九千八!

赵云深暗叹:北京果然是大都市。在这里,钱都不值钱了。

另有同事问他将来的职业规划,想不想留在北京的顶级大医院工作,赵云深一口回绝道:“我在我们那里都不算拔尖,挤破头跑来北京,不用想也知道,完全是找罪受。”

同事调侃道:“你还没成家吧?不趁着年轻闯一闯?”

“成了。谁说我没成?”赵云深也和人笑道,“下次请你吃饭,带你们见我老婆。”

室内一派喜庆,众人都欢快地应和。

赵云深更是高兴。他的老师判断正确,一旦他脱离了医院的氛围,见不到那些接触过艾滋病患者的伙伴们,大家的担惊受怕就不会互相传染。赵云深心平气和地每天服药,度过一段无人打搅的日子。

培训结束的前一个礼拜,赵云深正在誊写笔记,母亲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赵云深按下接听,一边心不在焉地答话,一边快速浏览着今天学到的知识点,忽然,他的母亲语速极快:“寒假你必须回家一趟。你必须回来,听见没有,赵云深?”

医院是一个察言观色的好地方。面对疾病与生死的重压,鲜少有人能保持淡定从容。

赵云深母亲说话的腔调和方式,像极了重症室之外,走投无路的患者家属。

笔杆从赵云深的指间滑落。他握了握左拳,紧张地笑道:“怎么了这是?你慢点儿说。”

第30章 冰河

无论赵云深怎么问, 他的母亲都咬紧牙关,绝不肯向他透露一个字。为什么?赵云深开始反思。或许在父母的眼中, 他还不是一个成熟而可靠的男人, 禁不住来自家庭的强烈打击。

他说:“妈,你等我, 我明天就回家。”

“不, 不用,”母亲的嗓子像是突然哑了, 情绪和声调一同沉寂下去,“你做完培训, 考过了期末考试, 等寒假再回来。”

赵云深往后一靠, 僵硬的背部贴紧了椅子:“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啥大事,”母亲回答,“你好久没回家, 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的。”

相比于几分钟前的惊慌失措,赵云深的母亲明显平静了许多。她絮絮叨叨地叮嘱赵云深认真学医, 心态放宽,要以前途为重。赵云深听不进她的一番劝告,只想立马不停蹄赶回老家。

次日上午, 他写下一张请假条。

领导问他:“小赵,家里出事了?”

赵云深实话实说:“可能有事,我想回家确认。”

领导端起自己的茶杯。那杯子是九十年代医院发放的慰问品,被他沿用至今。他观摩着杯子, 静静地坐着,等到水中茶叶完全泡开,才说:“你的请假条,我怎么批示呢?我要写一行,赵云深家里可能有事,培训无法完成。”

赵云深退让道:“我老家也在北方城市。我坐今天下午的火车,凌晨到家,如果家里没事,明早就能赶回来,我请两个半天的病假…”

领导摇头:“我给你开了个先例,别人都会跟着学。我不晓得你们是去干嘛了,只能严格要求你们每一个人,争取做到一碗水端平。”

赵云深捏紧拳头,抵住坚硬而冰冷的桌面。

他用另一只手铺开请假条,近乎哀求道:“您签个字。有责任,我来担着。”

“我签字很简单,两秒钟的事!”领导见他倔强固执,嗓音猛然拔高几度,“赵云深,你待在一个团队里。培训机会不是天上掉下来,正好砸到你头上的,你就这么自私吗?随便找了个理由请假。你晓不晓得,手术台的实训按照人数分好了,三人一组,现场测评,你走了,你的组员怎么办?培训任务的进度怎么办?”

领导将茶杯狠狠放在桌面,水滴溅了出来。

要是有人蹲在茶杯之前,视线望向赵云深站立的位置,就会发现,领导的那杯茶像是从天而降,扣在了赵云深的头上。

赵云深倍感压力:“现在只是培训,还没到真正上手术台的那一天。我会和老师们商量,这门实训课,就算我零分,让那两位组员的任务简单些。”

领导坚决不批假:“你的态度不端正,没把自己当成学生。”

从业以来,赵云深常被灌输一个理念:他要为职业奉献,为集体牺牲。他们是奋战在一线的英雄,不怕吃苦,不怕受累,连续熬夜也不会猝死。

那假如他不想做英雄呢?

假如他仅仅是把医生当做一种有意义的工作呢?

赵云深告诉领导:“不管你签不签字,我今天下午都会走。我昨天买过了火车票。”

赵云深一开始的打算仅仅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想说,他怀疑父亲生了重病。话未出口,他将自己的猜测咽了回去,因为现实已经摆在眼前——他不可能获得上级的许可。

当天深夜,赵云深乘坐火车奔赴老家。他提着行李,坐在306路公交车上,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近乡情怯”。

每当公交车驶过一站路,赵云深的心情就更急躁,整个人如同被谁缚住手脚,扔进油锅,等待着油汤升温和烹煎烤炸。

*

路面结冰,车辆缓速行进。

到达站点之后,赵云深默然下车。

他先是慢慢地步行,脑中回忆着几年来的点点滴滴。自从上了大学,赵云深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父母都是一年比一年更老…有时他也奇怪,父母为什么突然就老了?似乎没有铺垫,只发生在一瞬间。

冰凉的冷空气灌入他的鼻间,直抵肺部。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有些头晕,单元楼内一片漆黑,台阶迎着霜寒月色,隐没在未知的视野中。

声控灯坏了,物业没有派人来修。赵云深掏出钥匙,摸黑打开房门,预想中的光明并未来临…家中无人。他徒劳地低声念道:“爸爸,妈妈?”

回应他的,只有被风吹动的飘摇的窗帘。

赵云深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他致电给了堂姐。午夜十二点,姐姐还没睡觉。或许是女孩子的情绪容易被感染,姐姐没讲两句话,隐有哭腔:“叔叔和婶婶跟我们打过招呼,让我们都瞒着你…你怎么才回来啊?”

赵云深问:“我爸是不是在住院?”

“住了四个月,”姐姐告诉他,“你当年念高三,你爸第一次被查出来那个病。你高考出成绩的那几天,叔叔在哈尔滨做手术,他们骗别人说,他们只是出来旅游…”

赵云深闭上双眼:“当时治好了,现在复发了?癌细胞扩散转移到了身体其他部位?”

姐姐苦笑:“我宁愿你没猜中。”

赵云深问出医院的地址。他简单收拾一遍行李,连夜赶去了医院。他从没对医院生出那么强烈的恐惧感,见到父亲的那一刻,赵云深的血液和骨头完全凝固,如同一座被人敲得粉碎的石雕。

他轻声道:“爸爸?”

隔壁病床的老头在打鼾。

赵云深的母亲趴在一旁补眠。

赵云深并未唤醒父亲,但他惊动了母亲。母亲乍一眼看见他,还以为是做梦,便低下头去揉眼,剪短的头发毛躁干枯,灰白交杂。

“妈。”赵云深念道。

母亲问他:“考试结束了?”

赵云深盯着病床:“还没开始,我请假回来了。”

母亲又问:“你们领导给你批假?”

“是啊,”赵云深摘下围巾,“听说我家有事,立刻批假。医生和护士的地位上升很多,现在都讲究一个人文关怀。”

赵云深和母亲交谈时,病床上的父亲悠悠转醒。他身高一米八几,瘦得只剩一具黄皮骨架,有没有八十斤?赵云深并不确定。

记忆中的父亲是强健有力的。小时候,赵云深随父母回乡,参加镇上的赶集,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父亲把赵云深举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上,一家三口走街串巷,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他的父亲身患胆管癌,晚期确诊。母亲和赵云深提起,这个病特别缠人,不仅麻烦,还很疼的,剧痛一旦发作,就需要注射吗啡。

赵云深万分清楚,胆管癌患者依靠吗啡止痛,病情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他弯下腰,躬身靠近父亲,喊道:“爸爸。”

父亲应道:“唉,爸还在呢。”

父亲抬起一只手,碰到赵云深的手腕。

赵云深低声笑了:“爸,我是医生,也在肿瘤科实习过。你答应我,别放弃,心理作用的影响很大。我明早去找你的主治医生,现代医学发达了,你会没事的。”

父亲只是点头。

赵云深反握他的手:“爸,我再过四年博士毕业。毕业典礼上,你怎么说也要来吧。还有,我和许星辰正在商量结婚的事,到了婚礼那天,新郎的父亲必须上台发表致辞。”

父亲隐有期待:“是的,爸爸知道。”

赵云深与他拉钩:“我们说好了。”

赵云深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像个小男孩一样索求父亲的许诺。而他的父亲一如当年,痛快地答应了他。

这一瞬间,他拾起很多记忆的碎片。比如他喜欢吃另一条街上的烤羊腿,父亲下班时,经常骑着自行车路过那里,打包一份带回来儿子。又比如,互联网刚刚兴起时,父亲咬牙给他买了一台电脑,摆在房间里,教他如何拨号上网。

他非常想抓紧父亲的手,但他无法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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