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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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晃眼,四年过去了。
程勿望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古宅,睫毛上霜雾满满。一路前行,他和程淮都只着单薄轻袍,路上遇到的普通百姓,一个个停下步躬身让路:“少主,您回来了?”
“少主这次回来的好快,江湖上没什么好玩的么?”
程淮眉眼含笑,随意地应两句。时间在他身上也发生了改变,他不再如当年戾气满眼,生人勿进。他的气质变得温润如水,看着雁北这片天地不再觉得烦躁,不再觉得自己被束缚了,而是亲切满满。这是他的地盘,这里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日后他父亲老了,他就要承担起守护这方天地的责任。
兄弟二人,如今倒像是掉了个头。
程淮扭头看旁边一言未发的程勿,他咳嗽一声,别扭无比地粗声粗气道:“喂,谢你在真阳派时给我留面子,没让我输得太惨啊。”
程勿:“无所谓,我本来就想回程家看一看。”
他曾经想过带女瑶一起,打回程家。他就是打不过,有女瑶在,他们也一定是胜利的那一方。他要彻底摆脱程家,要俯视自己曾经害怕的父亲。他要让程家人承认他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他还要宣布他和女瑶的婚事
程勿面上无表情,想那都是曾经了。
程勿一路表现得很冷淡,让程淮频频扭头看他。程淮算是从小欺负程勿到大,他最了解程勿,程勿永远是口服心不服,永远是想着怎么翻盘。现在程勿已经翻盘了,程勿看上去却并不高兴。不仅是不高兴现在的程勿,像是已失去了他的本性。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死气沉沉。
江湖人看到程勿的骇人战力,程淮在和程勿打斗时,却看出程勿根本没有进取心,没有当年一往无前的锋利气势。曾经那向死而生的悍勇无畏,让程勿能在程淮手下苟且偷生,还能和程淮打一打;现在程勿完全是靠武力碾压程淮,真论起习武人的精神气,他却已经没有了。
程淮忍不住开口:“你这样,即使现在武功比我高,以后也还是要输给我。你是成不了武学宗师的。”
程勿:“无所谓。”
他的武力是别人强迫给他的,他也不是那么想要。武学宗师是别人的愿望,又不是他的。那个别人是别人,他的愿望早已无法实现了。
当夜到达程家,程家长辈没有一人前来接风洗尘,没有一人想跟程勿说话。程勿无所谓,和程少主分开后,他去父亲的后院找春姨。天地大寒,院中腊梅开花,身形窈窕、气质清冷的少妇立在廊下看花。
妇人回头,看到廊口站着的年轻公子。
风流一身,气比雪凉,眉目清润。
雪吹花落,恍如隔世,二人怔怔对望。
妇人唇颤了两颤,含泪开口:“小勿,你长这么大了。你是回来看我的么?”
程勿看着她,良久良久,他眼泪忽然滚落。他一步步走上前,看着熟悉的面孔,他跪了下去,抱住她腰:“春姨”
寒雪无声,狂风肆意,他抱着幼年时鼓励他成长的妇人,肩膀轻轻颤抖。三年掉不下一滴泪,在这时,他忽然想要大哭,想要说尽自己的委屈:“春姨,我想带她回来见你。”
“可是她不在了。”
“我觉得、我觉得我的一生,都看不到希望了。”
“春姨,她怎么能那么残忍?怎么能只顾她的江湖,不管我的死活呢?”
“春姨”
妇人眼中泪落,抱着这个趴在自己怀里哽咽的孩子。她安慰他,心脏一阵阵地抽痛。她一心关爱的孩子,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冰窟中,火把照亮黑暗。
谢微立在冰台前,举着火把,与冰台上盘腿而坐的少女对望。许久,那少女相貌的姑娘睁开了眼。
谢微淡声:“你已经醒来了啊。”
他略微嘲讽地笑了一下:“去吧,你终得偿所愿。”
“江湖是你的了,女瑶。”
第97章
真阳派后山某普通弟子不得入的地下冰窟, 冰雪凝成锋刃, 寒风凛冽自四方袭来。这座地下冰窟, 经过长年累月的布置,已成为一座天然运转的“冰洞”。因寒风冷气无时无刻不在灌体,在此的人, 都不得不运行全身功力去抵抗寒气。若在此练武,事半功倍。
这个地方, 被真阳派经营了百余年, 向来是门派用来奖励精英弟子的。四年前真阳派联合中原其他三派攻打落雁山, 真阳派从落雁山取得斩教教主宫舍才有的碧绿冰玉床。真阳派将碧绿冰玉床安置在冰窟中,此床和此环境两相夹击, 使得弟子习武功力增长更快。
几年前, 雁北程少主留在真阳派养伤,未尝不是因为此冰窟与冰玉床的缘故——此地与雁北环境类似, 对程少主的功法助益更大。
然三年前, 四大门派与魔教的大战败北后, 真阳派封了这座冰窟,再不把此地当做给门派弟子的奖励。
真阳派的弟子们曾经不解, 若他们今日看到此冰窟中坐在寒冰后的女子,便知门派为什么封了冰窟不许弟子进来了——坐在碧绿冰玉床上养伤的女子, 正是在江湖上已经失踪三年、人人皆以为她死了的女瑶。
她在这里躺了三年, 借助此地环境和冰玉床对《淬阳诀》天然的修复功能疗伤。外界无人知道。
近日, 谢微来看她时, 已觉得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呼吸渐渐灼热了起来, 便知她即将苏醒了。今日举火把下来冰窟,站在冰床一丈外,与盘腿坐在床上的女子四目相对,谢微并不意外。
看着这位姑娘,他举火把的手颤抖,微微恍神——
子夜冰雪一样幽深清亮的眼,舜华般的相貌。面颊瘦小,肤色玉白,散发盘腿而坐,沉着冷静。
她一点也没变。还是那副少女身量,少女样貌。她的少女面容极具欺骗性,让人觉得她稚嫩可欺,娇憨俏美。
然谢微早已知道,女瑶非但不“稚嫩青涩”,她还心狠手辣,心机深重。他与她相识的数年,自他俩认识开始,女瑶不断刷新着他对她的认知,一次次伤他的心。而今,他对她已无一丝指望。
二人对望,半晌,女瑶声音沙哑地先开了口:“多谢你救命之恩。若有所求,我尽力回报。”
谢微唇扬,笑得讽刺:“我对你的所求,不过是你回去说说服程勿,让他答应武林盟主的事。你看,对你还是有好处的。你不就是想捧他,将他捧得至高无上么?”
睡了三年,女瑶对江湖上的事自然不知。但即便不知,她当年赴死前就胸有丘壑,一切都照着她的预计在走。谢微说“武林盟主”,女瑶不置一词,就理解他在说什么了。
谢微的目色更暗了:果然,连这个她也想到了。
她早知道大战之后正道式微,朝廷必将趁虚而入。若与朝廷相抗,正道和魔门必然联手,武林盟的盟主人选必然从魔门出。而魔门的人物,女瑶当日选择让玉寒长老将一身功力传给程勿时,她就为程勿安排好了这条路。
她喜欢的,她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捧。
女瑶垂下眼:“除此事,我还可答应你其他要求。我女瑶的性命,自然值得你提任何要求。”
谢微:“我无要求,这个条件留着日后有机会便用吧。你日后将四大门派弟子看做你自己的下属,不对正道和魔门有偏见,我已没什么奢求。魔教教主的人情,还是欠着为好。”
女瑶颔首,依然是淡着脸,沉着无比。
她忽而看身下的床:“这碧绿冰玉床”
谢微淡声:“碧绿冰玉床是你斩教的,日后你们过来取吧。”
如此二人说了几句话,就无话可说。谢微眼帘垂落,不怎么看女瑶。他昔年对女瑶的一腔爱慕之情,早已在见识到她的真面目后消磨得干干净净。他心中悲凉,想他少年时期,到底欢喜错了人。那些不甘、不服在当日见到满身鲜血的女瑶时,就慢慢的,从他身上退走了。
四大门派当年攻打小玉楼山,他心系女瑶,还去求了蒋声。他和蒋声联手把四大门派攻山的消息早早传出去,就望女瑶不要来小玉楼山了,望女瑶不要死。他认为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事后他带着内伤极重的兄长离开小玉楼后,他看着安静婉约的嫂嫂等在山门前时他心中后悔羞愧,想若非是他提前泄了消息,兄长不至伤重至此。
谢夫人安慰他:“不怪你,这是你兄长的选择。他早不想真阳派锋芒太露,早想找机会封山,韬光养晦了。”
然而嫂嫂不怪他,谢微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尤其是、尤其是他兄长伤成那个样子,他在小玉楼山下遇到即将濒死的女瑶时,还是没忍住带走她,愿意救她。虽然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对女瑶的爱意,就很淡了。
想来一切皆是女瑶的算计,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二人无话可说,女瑶既已醒来,也不愿在此地多留。三年时间,为了能够醒来,谢微帮她废掉了她的一身武功。三年来,她日夜修补着自己的筋脉,将昔日的隐患全从体内排出去。破而后立,重新修炼《淬阳诀》。武功从头开始,比被当日《淬阳诀》遗留的隐患问题害死,不知好了多少。女瑶更是心情愉快:废掉一身武功,虽然武功差一点,但是性命保住了,甚好。
而程勿
想到程勿,女瑶意识微微迟滞。她的心向上扬起,有一丝迫不及待的心情流出她睡了好久好久,不知道她的小勿现今是什么样子。她得快些赶回去才是
女瑶跟谢微打了声招呼,便下地准备离开这里。谢微不阻拦她,望着她的背影,到她踩上冰阶时,谢微到底没忍住,问出来:“你对我真的就这么残忍么?”
女瑶后背一僵,她慢慢回眸,向下方立在冰天雪地中的青年看去。她眸中闪过几丝微弱的情绪,然后很快收敛。她平静问:“何出此话?”
谢微敛目轻声:“三年了,我已经想明白。那场大战不光让你元气大伤,你最大的问题,是你体内那股暴虐的真气,让你求生不得。你一直记得碧绿冰玉床被真阳派拿走了,你也早盯着我们门派的地下冰窟。你选择跳崖,而不死在程勿面前,是怕他承受不住。”
“你那时也无保障,不敢说你一定会活下去。但是如果你在程勿那里,知道你想借用我们真阳派的地方,程勿一定会无条件地来求我们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以魔门十二门的投降为代价。他到底不是魔门人,他不在乎那些,然而你在乎。你不肯把你的东西拱手相让,你还觊觎着我们的东西然后你想起了我。”
谢微自嘲地想:“你想起我深深爱慕你,对你求而不得。爱人的心,谁先心动谁认输。你浑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我做不到放着你去死。与其让程勿来求我,不如你直接找上我,让我带你走。你利用我对你的爱慕,如愿来到了真阳派然后在三年后,如愿醒了过来。”
女瑶目光轻轻闪烁一下,低声:“那时我并不保证我能活下去我不得不铤而走险。小勿那孩子你不知道他能承受住我死,但一定承受不住我死在他面前。他会疯了的。为了他,为了我自己,我只能利用你了。”
“谢微,我很抱歉。”
谢微幽声:“不止如此吧?你不在程勿面前死,一方面是怕程公子承受不住,另一方面是怕断了他的念想,从此后他忘了你,和别的女人成亲生子吧?你这般自私的女人,你视程公子为你的所有物,你根本不允许他离开你。哪怕你死你也要选一种让他念念不忘的方式。见不到你的尸体,他就不会死心,就会一直找你就可以一直吊着他。你醒过来了,可以和他再续前缘;你死了,他也浑浑噩噩忘不掉你。”
女瑶摇了摇头,道:“不。我对小勿没那么残忍,我虽然心狠,但还没有你想的那么卑鄙。我只是单纯的不想他太难过而已。”
女瑶忽然一顿,唇微微翘了一下,望谢微:“真好,谢公子。你终于开始以最大的恶意揣摩我,当是说你对我的心思,已经彻底没了。恭喜你。”
谢微肩膀轻颤了一下,唇微发白。原来连这个都被女瑶算计了她就是要断他的情丝。这样想来,她似乎对他,也是有情的。
谢微轻声:“你到底爱他。”
“你把所有的好都给了他,就把狠心留给了我我确实对你失望至极。”
“那么女瑶,日后,但愿我再不用遇到你了。”
【心里若是有一个魔教妖女,那妖女还非常的有本事,杀人放火不费吹灰之力,那你该多惨。】
他确实已经很惨了
除夕之时,风雪载途,程勿拒绝了春姨的挽留,离开了雁北。他踩在三尺厚的雪地上,行走如风飘过,不曾在雪地上留下一点脚印。身后灯火通明的古宅、半空上绽放的烟火,全都离他远去。
背后的春姨声声凄然:“小勿、小勿”
也被他丢在身后。
程勿沉默地走在雪地中,任冰雪覆上眼睫,眼前视线模糊,看得天地皆是一片黑灰色。程家只有春姨希望他留下,少主程淮心情复杂欲言又止,其他长辈和同辈人则当没看见他。他这个出身不好的人如今变得这么强大,程家不废了他已经仁慈,程勿从不曾奢望他们会像对程淮一样对自己。
那些欢声笑语、嘘寒问暖不属于他。
那个家不是他的。但是程勿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看着空中漫飞的雪,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
即便在落雁山待了三年,即便为斩教做了那么多事,程勿依然没有归属感。那是白落樱、金使他们的家依然不是他的。没有人等他,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家。
除夕之夜、新春之日、元宵之晚,程勿一身灰扑扑的,一直在路上走。他从一家家人间灯火外路过,他沉默地走在罕无人烟的官道上、山路上。从雁北到西林落雁山,等元宵节过,程勿才回到了山上。
风尘仆仆,程勿将将坐一会儿,白落樱就敲门求见。白圣女和高大的夜神大人一同来见他,白落樱的面容如霞,眨着明亮眼睛,欣喜地跟程勿说:“你回来了!太好了,我一直怕你不再回来了。”
程勿微微笑了一下,声音凉凉的:“我又没地去,马上又到女瑶的忌日了,我当然会回来了。”
不知为何,白落樱他们总是忧心忡忡,觉得程勿迟早会离开。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任何人看到程勿安静立在山上看风雪的样子,都觉得他不属于这里。
听到“女瑶”,白落樱目中轻微暗了一下。她勉强打起精神,道:“其实是这样,我这两日就要和张茂成亲了你若是还不回来,我也会让你去找你。我们都希望你在。”
程勿怔了一下,看向白落樱身后的张茂。夜神轻轻点了下头。
见他不吭气,白落樱急促道:“我并不是故意挑这个时候,我已经把日子提前了我不是触你霉头。是我发现我有孕了,再拖就找不到吉日了。我并不是故意的!”
程勿再愣了一下,才明白白落樱为何而道歉。因再过十天左右,就是女瑶的忌日。白落樱选在这时候成亲,离女瑶的忌日那么近她怕程勿多想,怕惹得程勿伤心。
程勿笑了一下:“没什么,我不忌讳这个。”
“女瑶也不忌讳这个。如果她还活着,她会很高兴看到你成亲的。”
白落樱俯眼,漂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程勿。见程勿面色淡淡,果然没有一丝难过或愠色,她才微微松口气。踟蹰半天,她轻声:“小勿,谢谢你啊。”
“那我也有一事相商。”程勿说。
白落樱当即:“什么?只要你说,我一定办到!”
程勿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已经补全了《淬阳诀》,魔门和斩教的事务都步入正轨。我觉得我可以放下担子歇一歇了这几年,你们也知道我心情不佳,我想离开这里,四处云游。这两日,我把手上斩教的事务过给你,之后我就能放心走了。”
白落樱怔忡看他半晌,青年秀丽如水,沉静似水,他幽幽凉凉的白落樱心头涌上一阵难过,答应了下来。程勿这样子,很多时候,白落樱都想说让他忘了女瑶吧,纵是女瑶才是白落樱的亲人,然程勿这样子
张茂握住了白落樱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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