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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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悦君兮,既盼君知,又怕君知。

一墙相隔,心事难言。

然不合时宜的,周女郎蹙眉纠结:陈王到底是倾慕她,还是有龙阳之好?

建业周扬灵告别之时,北方战乱之城间,陆昀和罗令妤已经上路,返回南阳。汝阳战事交给衡阳王来顶,陆昀迫切地需要回到南阳,好与汝阳之城战相配合,共同歼敌。赶着行程,马日行数十里,夜里仍宿在官方驿站中。

罗令妤因身体不适,早早入睡。

陆昀例行批改政务,写信回信到深夜。夜深了,回到房舍中,掀开床帐看到帐中安睡的女郎。春夜下的海棠一般,长发凌散落在枕间,埋于锦衾一半的脸颊因睡熟而绯红。那样凌乱的、无知无觉诱人采撷的美。

陆三郎喉结滚了下,难堪地侧了脸,放下了帐中。他看到她这样,就忍不住心荡。然他不该孟浪至此——她被他弄的伤处还没好,她腿又痛;且公务甚忙,陆昀仍忌惮着,怕她在不该的时候怀孕。

他暗自后悔,那日鬼迷心窍碰了她,食髓知味、不能忘却,现在想来,并非什么好事。

陆三郎狼狈地离开屋舍,回去了驿站为自己安排的房间,洗漱后,他意识过度清醒,因一门之隔、总想着某人,他彻底睡不着。陆昀干脆煮了茶来喝,顺便传唤随从,继续办事。

晚上都没法安然睡的随从苦不堪言,睡熟的罗令妤也不知陆三郎居然亲手烹茶,她可从未享受过他煮茶的待遇。

半夜里下了雨,推开窗,之前那场雪后,冬日慢慢到来,窗外已无了多少绿意。陆三郎靠窗而坐,听着雨声沙沙和炉上茶水汩汩声,随从进来:“郎君,范郎被带来了。”

时隔数日,背着罗令妤,陆昀终于弄清楚了罗令妤被掳一事背后的故事。他怒不能抑,自不能放过范郎,也要质问南阳范氏是何目的。写信去南阳,范家理亏,自是退让认输。让陆昀意外的,是那脾气执拗的范四郎范清辰,这一次都没有反抗。

范清辰认栽。

雨声绵绵,范清辰被随从领来,看到那坐在床边的俊秀郎君。郎君披青色襕衫,手下煮茶,浑不在意投来一眼,分明对他忌讳,却并没有冲动得不可一世。

范清辰自嘲笑,坐了下来。

听陆昀说起自己和范家的谈判,范家的赔偿。范清辰沉默。陆昀取了范家给的退亲书来,让范清辰看。这位傲慢的郎君不把他当回事,谈话办事直接与他父亲对接,只在事成后通知他一声。

范清辰将陆昀当对手,陆昀却自始至终,都在和范清辰的父亲范君对话。当日在建业是,现在在南阳也是。陆昀不把范清辰放在眼中,自食其果受了教训。同时,也让范清辰更为气怒。

经过数日,陆昀早已冷静下来。见到范清辰,也不会怒得失去了分寸。陆昀语气疏离:“范君已将退亲书送来,自此令妤与范家彻底无关。但为以防万一,我还是需要从你这里拿走那封婚书,以防有人趁机作乱。你父亲说,那封婚书,被你偷走。现在在你身上吧?”

范清辰神智恍惚的:“我可以交出婚书,可以退亲”

他声音低下头,头也垂下去。他半晌不说下文,陆昀就安静地烹着茶,那样的随意,骨子里的藐视显而易见。范清辰猛然抬头,眼睛奇亮。他盯着陆三郎,眼底布满红血丝,神情几多癫狂诡异:“你让我如何?你若是我你能如何?我比你差在哪里?若是当时城隍庙,你在那里,你就能护住她么?你也是文人!非武将!对方可是北国军队中的先锋兵!你能如何?!”

陆昀顿了一下。

是,他是文臣,非武将。他的武功不高,但他的武艺起码有行刺敌人而从中安然退出的水平也许是因为陆三郎平时总是文士风范,在南阳又没跟人动过手,大家才有这种误会吧。

眼下面对癫狂的范清辰,陆昀瞥目:“我为何要告诉你?”

范清辰发着抖:“我要知道答案!若是你,你会如何做你说了,我就交出婚书!日后从罗妹妹眼前消失,再不去烦她。”

陆昀望了他一眼,判断他话中的真假。良久,陆昀才道:“若是我,当日汝阳城破时,我就不会走。怎么可能到城隍庙去?”

范清辰一怔,然后讽刺:“你倒是忠义之辈。”

陆三郎翘唇,继续刺激他:“若是我,我根本用不着掳走她。在南阳时,我便会让她心甘情愿喜欢我。”

范清辰眸子一暗:这个悖论陆三郎和陆三郎自己,比起来谁更厉害。这如何能比?

范清辰怒:“我说的是城隍庙那夜!你为何总扯之前?该不是大名鼎鼎的陆三郎,遇到那夜和我一样的情况,也救不了罗妹妹吧?”

陆昀摇了摇头,似觉得他可笑。

在范清辰冷眼中,陆三郎幽幽道:“若我在城隍庙我的手下随从,根本不敢对我动手。我如果要救人,手下只能听令,不得反抗。明知我心慕她,却还敢对我下手带走我这样的下属,杀了就是。”

范清辰一震,肩膀僵起,呼吸急促,意识到了些东西。

陆三郎俯下眼,淡淡的:“你的侍从听你父亲的话,听范家的话。你不过是范家的一个普通郎君而已,受着家族庇护,你走不出家族的影子。我和你不一样,自来,我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做主的。”

他是陆家二房唯一的郎主,他自幼年就要为二房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务定下章程。建业陆家当家的自然是陆相,非陆昀的父亲。陆昀父亲去后,陆家嫡系怕遭闲言,本身又不缺二房那点儿财产,他们对这个回来建业的小三郎,自来是敬而远之。嫡系如此,陆家的旁系自然也忌讳和二房扯上关系。自小的锻炼,自小的背后无人只有自己一人。特殊的成长环境,让陆三郎本性孤独、缺乏安全感,同时,也让他习惯了凡事自己做主。

或许父母的早逝,总算给他留下了一些好处吧。

范清辰眸子一暗,彻底静了下去。原来,差距如此大。一个是郎主,一个只是寻常郎君。一个万事自己做主,一个从来身不由己范清辰颤声:“我明白了原来输给你,是这样的。”

他闭了目。

再无多少抵触偏执感。

偏执让他救不了罗妹妹,反而会害死她。他想她至死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可是她真不在了,他痛得心如刀割。

城隍庙那一夜、那一夜当他被侍从点穴掳走,当他浑身僵硬地瞪直眼,看着那女郎张皇地冲出庙,紧张地解缰绳跳上马。他记得她不会骑马,记得她运动极差她被逼的走投无路,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军人扑杀冲出,向她追杀而去。

雪下大了,天地惶惶失了路,她骑上马逃亡时,又岂会知道她的目的在哪里。

范清辰眼睁睁看着,肝肠寸断,心死如灰。

咬紧牙关,却被压力压得,肩膀垮下,想自己彻底失去她了。

陆昀:“婚书呢?”

范清辰喉咙里带哽,喃声:“你能离开,让我见罗妹妹最后一面,给我们留些时间么?”

陆昀随意的:“不能。”

他的茶煮好了,炉中火灭,点点星星,照着他在黑暗雨帘后模糊的面容。听他淡声:“我的女人,岂容你觊觎。”

范清辰心脏一痛。

他深吸口气:“婚书我没带在身,我回去取,天亮前回来拿给你。”

陆昀眉一扬,示意“请便”。范清辰起身,退出屋子。陆昀傲慢,都不肯起身相送。室中茶香四溢,陆昀手法娴熟地给自己倒了茶,脸向窗外扬了扬:“跟上他,他不作恶,不必拦他。”

随从一讶:“郎君似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

陆昀不在意地笑了笑:同是男人,他又多敏,如何能不知呢?

只是装作不知而已。

许多事情,没必要泾渭分明,非黑即白。

心事放开,许是太累了,茶还温着,陆昀却靠着窗,闭眼混沌睡了一会儿。

做了一个模糊的梦。

大约与范清辰说的太多,窥见内心秘密,他在梦中,回到了自己刚到建业的时候,回到了和陈王刘俶相交的时候。

寂寞的、胆怯的陆三郎需要朋友,刘俶需要人庇护那场落水,是两人相交的开始。

刘俶小小年纪,长在宫廷,比长在边关的陆三郎心机重。然后来的年年月月,陆三郎长大,幼年时看不明白的,早已看懂。看懂了,初时耿耿于怀,后来已不在意。

落水一案,从一开始就是刘俶投诚的阴谋。

刘俶心狠,为此付出一世口吃的代价。这样的代价,对于一个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来说,太过沉重。若是被人知道,刘俶哪怕得了陆家的庇护,也断了称帝的可能。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在不必说出来给彼此难堪。

陆三郎知道事情的缘由,他可以放心;他唯一弄不清楚缘由的,只有对罗令妤那莫名其妙的、无缘无故的爱。

是以会纠结。

会不舍。

但爱的缘由也不必泾渭分明。那爱起先要徘徊摇摆,往往复复,最终要纠缠不清,誓死不归。都是命运。

雨沙如诉,天地清清。

睡梦中,断断续续的,听到“啪”声,像是花枝折断、砸在窗上的声音。

“罗妹妹,罗妹妹”

那声音含含糊糊的。

罗令妤从梦中惊醒,拍着胸茫然地坐在床上。木窗闭着,她却还是听到了那个声音。那让她毛骨悚然的声音,几乎是一听,就听出是谁。罗令妤犹豫了下,想到陆昀就在隔壁,范清辰不敢胡来。她摸索着下床,拿起床头的油灯,摸到了窗口。

想他若是胡来,她就拿灯台砸他。

罗令妤推开了窗,俯下身,看到窗下站在雨中、仰头看她的范清辰。

天未亮,雨未停,他站在雨中,看到她推窗时,眼睛亮了一下。这样不含暴虐情绪的清亮眼睛,让罗令妤恍神,好似回到很久以前,那时候范清辰还在她面前伪装,还作出一派温润似玉的样子。

眼下,窗下的郎君见到她开窗,笑了起来,明朗无比。范清辰浑身湿漉,他看她半天,忽然想起一事。他从袖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张纸,向上摊开,让她看清。

天光微微,罗令妤其实没看清,但看到红色朱砂印,官寺印章,她猜出了这是什么——她与范清辰的婚书。

罗令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拿此威胁她。

但是没有,当着她的面,范清辰展示了这纸婚书后,将这封书,撕了干净。碎纸沾上水,枯蝶一样洋洋洒洒,落到地上。雪白微粒,落在那衣袍潮湿的郎君周边。

范清辰深深看着她,慢慢的,露出一个清和的笑。

不再强取豪夺,不再迫她逼她,不再看她惊惶的清水一样的眸子。

他低声:“罗妹妹,我此生最慕你。”

“但是再见了。”

再也不必见了。

他撕了婚书后,对那发怔的美丽女郎看许久,背身走开。梨花照水一样的美貌,在乱世中夺目逼人的红颜,当年初到南阳时瘦弱的小乞一样的女孩儿都离他远去了。

他走入雨中,落下那颗对她充满爱慕的心,无数细针一样的雨砸向他。范四郎满心凄艾麻木,然他终于放过她了。

茑与女萝落地,啪嗒一声,将梦中人惊醒。

陆三郎睁眼,得知了随从的相报,叹口气,将手边凉了的茶浇到了窗外。山水潮润,清气漂浮,雨帐后微光蒙蒙,天要亮了。

第109章

伏牛山八百里,山脉起伏西高东低,林海苍苍,多悬崖,多峭壁。

山势又高又陡,陆昀和罗令妤返回南阳,绕了路,竟是登上伏牛山。陆昀尚好,罗令妤一提登山,便苦不堪言。昔年爬山是为交际,眼下爬山是为了预防陆昀的不幸,罗令妤少不得咬牙坚持。

好在陆昀在嘲笑了一番她走不动路后,还是背了她。

此山山峰甚多,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完。当日陆二郎说梦见陆昀死在山中雪雾中,罗令妤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伏牛山。只是伏牛山太大,不知是哪一座峰。

与陆昀登山时,罗令妤便抱怨:“你为何不让二表哥来南阳呢?他做的梦,让他来找那座山,比我与你乱猜强得多吧?”

陆昀轻笑:“我二哥即使来,也未必认得出。”

他对自己的二哥是非常了解的。二哥看起来沉着,好似胸有丘壑。实则二哥心里一派茫然。所谓的梦说起来头头是道,真要陆二郎分析,是分析不出来的。例如陆昀始终不信,既然能预测未来,陆二郎怎么总梦见自己和罗表妹的事

罗令妤听了他的话,趴在他背上乱猜:“一定是二表哥感动于你我之间的爱情。雪臣哥哥,你说会不会,在二表哥的梦里,你极为爱我啊?正因为极爱我,你才感动了你堂哥,让他在现实中帮你实现愿望。”

说起这个,罗令妤心中微有洋洋自得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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