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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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撒癔症了,嘤鸣暗暗想,提醒自己的行止愈发要谨慎,以免被他抓到把柄。她上前去,蹲了安道:“奴才听万岁爷示下。”然后安安静静等着皇帝发话。可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他吱声,她不大明白,纳罕地抬眼看了过去。

还能怎么样呢,无非是龙脸拉了八丈长,皇帝不高兴的样子她也常见,但像今天脸色这么难看的,倒确实是头一回。她心里有点发虚,怔忡地瞧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去。皇帝晾了她半晌,终于寒着嗓子道:“御前不养闲人,朕前两天和你说的那桩差事,你自今儿起就承办起来吧。”

嘤鸣歪着脑袋嗫嚅:“您说的,奴才上养心殿不是伺候人的……”其实干洒扫也好,伺候茶水也好,这些都不为难的,可偏偏是这件,实在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冷冷看着她,眼神坚冰一样,“朕赐你体顺堂,你不肯住,看来你是个知进退的人。既然你时刻不忘自己的本分,那就好好遵守御前的规矩,给你分派了什么差事,你领命就是了,几时轮到你挑拣?”

嘤鸣心头蹦跶着,还是小心翼翼地辩解:“奴才不是不愿意住体顺堂,实在是因养心殿全是主儿们临时住的,奴才凑在这里不合礼制。主子要是恼了,奴才这会儿搬过来还不成么……”

听听这语气,仿佛是委曲求全似的。是啊,她进宫本就是被迫的,她还惦记着她的那门好亲事,惦记着她的海银台呢!

皇帝调开了视线,冷冷道,“晚了,这回别说是体顺堂,就是围房你也住不成了。”

围房是妃嫔侍寝时所用的,先帝爷之前还有那样的规矩,凡晚膳时,各宫预备侍寝的都在围房云集,等着皇帝翻牌子点卯。选中的留下预备,选不中的各回各宫。侍寝的那个当完了差事不留在龙床上过夜,一般都退回围房,直至天亮才回自己寝宫。但先帝时期这项规矩废除了,到他即位扩充后宫,也没有恢复祖制。

今天从头所殿回来,其实一路上他都在考虑,要不要把阖宫的女人都聚集到这里,每日就戳在她眼窝子里恶心她。横竖她是要当皇后的人,让她知道自己最后不过是众多等待御幸的女人之一,看她还有什么清高的。可是转念想想,这样先恶心到的可能是他自己,于是计划只好放弃了。然而他在她这里受到的侮辱,究竟应该怎么让她付出代价,他一个人在黑洞洞的三希堂里枯坐了半天,脑子里乱糟糟什么头绪都理不出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他握紧两手,心灰意冷。猛然一记重锤敲击在心上,他惊觉自己大概是栽在她手里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只知道慈宁宫出来时自己就飘在云端上,只为了那句讹传的她在意他,自己竟欢喜得连体面都不顾了。

怎么会这样?皇帝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践踏,明明曾经那么不待见她的,直到今天早上,他还觉得她不过是个玩意儿,纳辛的示好终于让他真正有了一丝承认齐嘤鸣成为皇后的想法,但若说心甘情愿,还远得很。结果太皇太后的那句话,瞬间就扭转了他那颗不屈服的心,他觉得这样也罢,二五眼虽然爱唱反调,将来成了夫妻,他完全可以驯化她。

可谁知……他无法接受,自己对一个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女人动了心。他践祚十七年,习惯了奉承追捧,即便感情这种事上,也必须操控全局。他一直端着,他想也许很久前他就开始注意她了,只是他必须端着,他在等齐嘤鸣先向他臣服。终于等到了,紧绷的弦丝瞬间瓦解,他可以“迫不得已”将就了,却不料打击来得那么突然。在他心头翻江倒海的时候,她还是一潭死水,看他装模作样献殷勤,心里八成笑他像个缺心眼儿吧!

皇帝的千般想头,在嘤鸣这里,无非是奸计没能得逞的愤怒。

她和他打擂台不是一天两天了,就是因为太皇太后的误导,让他觉得可以在这上头做文章。先前她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没闲着,把一切都理通了,皇帝给她分派了体顺堂,不就是出于揶揄和试探吗。她要是住进去,很快就会换来他的奚落,说她不知礼义廉耻,没名没分往爷们儿跟前凑;眼下她没照他的吩咐行事,正好又落他口实,让他能够理直气壮罚她顶银盘,送膳牌。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有给她小鞋穿的办法,她再垂死挣扎扑腾两下,万岁爷肯定更高兴了。

毕竟让主子高兴,也是奴才的本分,嘤鸣想了一圈儿,决定认命了,“既然主子发了令儿,奴才没有不遵从的,这会子就领差事上值。”

她蹲了个安,却行退了出去,皇帝盯着她的背影,眼神像荒原上的狼,恨不得一口咬穿她的脖子,让她尝尝不知死活的后果。

外头人其实都捏着一把汗,万岁爷在东暖阁召见,着实有些吓人。本以为这回嘤姑娘别说吃挂落儿了,有去无回也不一定,正在他们伸长了脖子探听动静的时候,姑娘一打竹帘自己出来了,见了德禄嘿地一笑:“谙达,我这回归敬事房啦。”

德禄、三庆和小富俱是一怔,然后沉沉冲她叹气儿。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油盐不进的人呢,她的心别不是砖窑里炮制出来的吧!德禄摸摸后脑勺,笑得十分僵硬:“敬事房里当差的都是太监,姑娘进去,可算独一份儿。”

到哪儿都是独一份儿,真让人羡慕。德禄带着她上敬事房报到,敬事房的太监都惊呆了,管事的站在那里,打千儿也不是,磕头也不是,看着德禄直愣神。

专管呈膳牌的瑞生哭了,“那我可怎么办,差事都没了,还不得上北五所刷官房①吗。”

大伙儿同情地看看瑞生,闹得嘤鸣也很尴尬。她想了想说:“这样成不成,这件差事算咱们俩的,你每日从敬事房送过来,我在影壁那头接应你。”

这么一说瑞生顿时不哭了,直勾勾盯着管事的瞧。

管事的甄小车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这是万岁爷和未来皇后之间的情趣,虽说让姑娘送膳牌,但姑娘绝不可能归敬事房管。正愁这大佛该怎么供奉才好,她自己这么说,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快!”甄小车说,“还不快谢谢姑娘!有了姑娘这句话,你就有了吃饭的事由啦。”

瑞生忙上来打千儿,“奴才谢姑娘周全。”

嘤鸣说不必客气,“原就是我横插了一杠子,是我对不起你,快别说谢不谢的了。”

就这么,嘤鸣的差事给定下了。她虽领命呈敬绿头牌,但敬事房里上牌撤牌的事儿都不由她管。瑞生传授她一些进牌子的诀窍,正说着,外头有宫女站在廊下喊陈谙达。瑞生哎哟了声,悻悻出去了,嘤鸣靠在窗口瞧,看见宫女往他手里塞银子,他推辞不迭,宫女把眼一瞪,“臭德性,平常见了银子嘴都合不拢,今儿装什么清廉!”

宫女走了,瑞生才进来,托着银子冲嘤鸣讪笑,“姑娘您瞧……”

“干这差事有进项?”她问,然后瑞生从两块碎银里头挑了一块大的,放进了她手里。

“有钱一起赚。”瑞生嬉皮笑脸道,“您不知道,后宫的那些主儿,为了在皇上跟前露脸,常给咱们些小恩小惠,为的就是把牌子往前凑。像刚才的,是景仁宫的。她昨儿身上才干净,今儿想拔头筹,给咱塞点儿利市,咱拿人钱财,自然得给人办事儿。”一面说一面把写有宁妃的绿头牌从一堆牌子里挑出来,放到了头一个位置,“万岁爷点卯的次序有迹可循,常是随手挑头几个,只要咱把宁主的牌子搁在前头,起码有五成的机会能挑中她。”

嘤鸣想了想问:“那要是后宫的主儿都塞银子,该怎么处置?”

瑞生说:“银子来了咱不敢不接着,不接就是有意和小主儿过不去,她们花钱不过求个心安罢了,不至于叫人使坏,有意撤了她们的牌子。至于万岁爷选中哪个,这就得看造化了,毕竟主子的心思,不是咱们这号人能揣测的。嘤姑娘,今儿您见了咱们这行的规矩,将来不会收拾奴才吧?”

嘤鸣说不会,“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愿打愿挨嘛。”她把银子收进了荷包里,笑了笑道,“入乡随俗,宁妃,我记下了。”

第二天瑞生把银盘送进来的时候,她果然在影壁后头等着。雨后初晴,大太阳又是明晃晃的,她端着盘子,松格给她打着伞。头一回进绿头牌,难免感到紧张,往里头瞧一眼,皇帝的晚膳用得差不多了,奏事处的膳牌也进过了。德禄站在门前朝她使眼色,她定了定神,举步迈进了西暖阁里。

太监呈敬银盘是有一定章程的,那几个动作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她趋步上前,走到半道上的时候把银盘搁在头顶上,顶碗顶砚台的行家,顶个大盘子也不算什么。可最难的是膝行,太监的袍子能撩起来,她的却不能,所以每一步都万分艰难,那蹒跚的模样看得皇帝心惊胆战。

终于快到跟前了,还有两三步距离,皇帝刚要松口气,气儿才吐了一半,她猛地往前一磕,满盘的绿头牌像箭雨一样笔直向皇帝射去。她惊呼一声“万岁爷小心”,眼睁睁看着皇帝被砸了满身。

“啊。”她连连磕头,“奴才死罪,请主子责罚。”

皇帝面无表情,把腿上的牌子都抖在了地上,“你是成心的吧?”

边上的德禄和三庆都懵了,一时僵立着,不知道目下境况应当怎么应对才好。今儿夜里的御幸是砸了,大家都在揣测,嘤姑娘这么干是不是别有目的,故意搅黄万岁爷的好事。

就连皇帝也是这么认为,齐嘤鸣满肚子坏水,这回吃了瘪,不想法子出了这口窝囊气,夜里恐怕都睡不好觉。原本皇帝对御幸这种事看得很淡,有没有都无所谓,但既然是她承办的差事,还给办砸了,那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皇帝一哂:“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御前还有什么差事是你干得了的?”

嘤鸣办事向来妥当,这回也不知怎么,越是想做好,越是不得法门。

看看这满地的绿头牌,俨然摔了一地的后宫小主,她唯有懊丧地嗫嚅:“奴才是头一回办这个差事,想是打扮没换成太监的,所以在主子跟前现眼了。这些牌子,拾起来还好用的……”她把散落的都捡回银盘里,德禄和三庆也一块儿来帮忙。众多牌子里,她一眼就看见了宁妃的牌子,便捡起来放进了皇帝手里,“您瞧这儿有一块。”

宁妃……皇帝不解地打量她,心里琢磨她什么时候和后宫的人牵扯上了,竟还干起牵线搭桥的事儿来。

“你和宁妃有什么交情?”

嘤鸣愣了下,很快摇头,“奴才和这位主儿素不相识,恰好看见这面牌子,顺手向主子敬献。”

皇帝蹙了蹙眉,并不相信她的话。牌子是留下了,但他后来命三庆去打听,究竟她和宁妃之间几时有过接触。三庆回来禀报的时候,表情很奇怪,磕磕巴巴说:“回万岁爷,奴才在慈宁宫和西三所打听了一圈儿,没人见嘤姑娘和宁主子有过接触。后来奴才上敬事房问了甄小车和陈瑞生……瑞生说,昨儿下半晌,景仁宫宁主儿打发宫女上敬事房封利市……嘤姑娘得了宁主儿八钱碎银子,才……”

皇帝脑子里嗡地一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己原是想借此恶心她的,没想到她竟拿这种事挣起黑心钱来。才八钱碎银子就把他给卖了,这个人到底多没出息,眼皮子有多浅!

☆、第47章 大暑(2)

最近三庆常看见万岁爷咬牙切齿的样子, 头回见了肝儿颤,二回见了手脚哆嗦, 三回四回已经没有那么可怖了, 只是觉得嘤姑娘脖子硬,是个刺儿头。这世上有谁这么招惹皇帝,还能活得好好的?只有她了。

“主子爷,要不要这会子就把姑娘叫来?”御前的人, 很好地贯彻了德禄的思想,万岁爷和嘤姑娘一旦闹别扭, 绝对不能把问题留过夜, 必须当天解决。因为嘤姑娘点了火, 她拍拍屁股回头所殿睡安稳觉去了,留下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 时刻要冒触怒万岁爷的大风险。为了他们这些当差的能过安生日子, 就得把嘤姑娘直接揪来, 横竖万岁爷不会对她怎么样,至多骂上两句,事儿过去天下太平。

可皇帝呢, 往往火冒三丈的时候不愿意见那个二五眼。人被怒火冲昏了头,容易犯错误, 不管是办事还是说话, 但凡有一点漏洞, 她都能往里头钻。和她打擂就得冷静, 首先不能乱了方寸。毕竟你对她有情, 她完全感受不到,在她心里你就是憋着坏的死对头,既然如此,还不如扮演好那个角色,至少别露出马脚,让她看笑话。

徐徐长出一口气,皇帝摇头,“今晚上她还得掐时候呢,不用传她,她自然要来的。”

皇帝如今的后宫里,除了新晋位的贵妃还有大阿哥生母恭妃,就数宁妃最有体面。当然体面这种东西很虚,皇帝跟前是毫无作用的,不过在东西六宫中凭着娘家的势和自身出手阔绰,花钱买脸罢了。

宁妃的娘家很阔,内务府富家,听听,连姓都显得那么有钱。内务府当着皇帝的家,紫禁城内一切吃喝拉撒全凭内务府指派,因此宁妃在宫里想横着走,就没人敢让她竖着走。

至于皇帝呢,御幸嫔妃其实很简单,他从不在女人身上花心思,反正一应事物都由敬事房料理,他是到了什么点儿就办什么事儿。宫里没有哪个嫔妃喜欢背宫,宁妃自然也不例外,但别的嫔妃必须遵守的规矩,她却能仗着她阿玛的排头搞例外。整个敬事房都在她阿玛手底下,驮妃太监就算长了十个胆,也不敢上手背她。因此这些年轮着她侍寝,她都是走进养心殿围房的,最后要入寝殿时,才按制裹上被褥,由敬事房的人送上龙床。

今天皇帝翻了她的牌子,消息传到景仁宫后,宫里就预备起了香汤沐浴更衣。都收拾停当了,踩着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上养心殿,从遵义门进去,不上明间前溜达就不会遇见皇上。宁妃算是熟门熟路的,她从东围房的廊檐底下穿行,回头看一眼,外头才刚上灯笼。这会子万岁爷不知在干什么,但愿政务早早撂了手,别再叫人等到半夜吧!

唉,外头瞧着花团锦簇,谁知道嫔妃不好当!宁妃轻吁着,边解披风领上金扣,边迈进门槛,结果一抬眼,吓了一大跳,里头有人笑眯眯站着呢,见了她蹲身行礼,“给宁主儿请安。”

宁妃愣住了,瞠目结舌,不知该怎么应对。

这不是齐家那个丫头吗,这会子她怎么在这儿?她进宫来是预定了继皇后名分的,眼下她冲她行礼,她倒是坦坦荡荡心甘情愿,宁妃自己却慌了手脚,受着不好,还礼又不好。

“小主儿想必很纳闷,不知道奴才为什么在这儿。”嘤鸣笑道,“奴才受老佛爷的指派,上御前当差来了,专管敬事房呈敬绿头牌事宜。今晚是头回上值,正逢小主儿侍寝,可不是缘分么。”

宁妃的脑子都炸了,这是什么屎一样的缘分,简直叫人毛骨悚然。她不是来当皇后的吗,当就得了,怎么还管上绿头牌的事了?将来万岁爷翻了谁的牌子,幸了谁,皇后不单心里有账,还天天瞪眼瞧着,这么下去日子怎么过?宁妃现在只是恼,怪自己不像恭妃那个包打听,宫里什么新鲜事儿她都知道。自己消息不灵通,蒙在鼓里,还上赶着给敬事房塞银子上牌子,谁成想一上来就犯到太岁手里……这事儿齐嘤鸣知道了,皇上应当还不知道吧?宁妃心里惴惴的,料她这会子处境尴尬,应当不会和皇上谈及这件事儿的。

结果她又是神来一笔:“小主儿真是深得万岁爷宠爱,这宫里只有小主儿得了走宫的殊荣。”

宁妃这才想起来自己违制,也叫她拿住了把柄。这是老天爷派来消灭后宫的天魔星吧!宁妃一肚子怨气,心说你这会子还不是皇后呢,抓谁的包儿!便也不赏好脸子了,冷冷一笑道:“姑娘才是独一份儿,主子爷待见您,把您留在御前。倘或晋了位分,得和咱们一样在后宫里头等御幸,要见上一面可难。只是我也替姑娘着急,不拘怎么,有了名分,像春贵妃似的,好歹是主子爷宫里的人。姑娘这样的算怎么回事儿呢,不是女官,也不是妃嫔,如今还顶了太监的差事,这也忒叫人不是滋味儿了。”

嘤鸣品咂出了她话里的刺儿,琢磨了一下,笑道:“可不嘛,您说中我的心事儿了。回头您进去侍寝,要是有机会,还请替我美言几句。往后您的牌子我自会替您递上去,算我对您的贴补。”

贴补?贴个膏药!宁妃凉凉笑道:“姑娘客气了,咱们这号人,在主子跟前可没什么脸。您托我,还不如托贵妃娘娘。贵妃娘娘眼下圣眷正隆,她说话比我好使多了。”

嘤鸣碰了钉子也不恼,还是笑模样,欠身道:“那主儿先更衣,奴才替您瞧瞧去,看主子爷这会儿忙完了没有。”说罢慢慢退出了东围房。

皇帝还在勤政亲贤疏离公务,透过窗上垂挂的绡纱,隐约能看见南炕上盘腿而坐的身影。她进了明间,三庆在隔扇门前站着,德禄在里间伺候,大约正躬身磨墨吧,只看见一个撅起的屁股,和一幅蟒袍的后摆。

嘤鸣瞧瞧三庆,三庆会意了,朝门内通传:“禀万岁爷,嘤姑娘来了。”

里头没言声,德禄仰过身来笑了笑,嘤鸣便趋步上前,进梢间蹲了个安道:“万岁爷,宁妃娘娘来了,这会子正更衣呢,打发奴才来瞧瞧您忙完了没有。”

皇帝听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更衣?打发你来瞧瞧?”这些词儿在侍寝的当口全是不应该出现的,妃嫔脱光了抬上龙床,何来更衣一说?至于催促皇帝更是大不敬,这人为了八钱银子如此卖力,愈发让皇帝觉得她没出息,扫脸透了。

皇帝啪地一声阖上了折子,没好气儿地眯眼看着她,“照你的意思,朕这会子就该去御幸是不是?”

嘤鸣迟疑了一下,“您翻牌子,不就是为了天地一家春吗。”

“天地一家春?”皇帝差点被她气笑了,真是好雅的词儿,这也被她想到了。他扶了扶额,从三庆回禀内情起,他就一直憋屈着,堂堂一国之君被她以这样低廉的价格售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要理论,又说不清道理,只得恨声反驳,“那个牌子是你塞进朕手里的,不是朕翻的!”

嘤鸣想了想道:“那您也留下了呀,既留下了,传宁妃娘娘过来侍寝有什么不对?”

“你八辈子没见过钱?就瞧着那八钱银子?”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冲她大喝了一声,“你收受贿赂,拿朕当什么?你等着,朕总有一天好好收拾你。还有你那双贪墨的爪子,也一并砍了才好。”

嘤鸣吓得把手背到了身后,“主子怎么了,这么好的夜色,您恼什么?”

不高兴的时候,十五的月亮也说难看,如今赚了一点儿小钱,狗啃了的也说漂亮。皇帝看着她,雷霆震怒发泄不出来,气得自己脸发白。

嘤鸣犹豫着支吾:“那宁主子那里……”

“去瞧瞧她脱光了没有,脱光了让敬事房的把她送回景仁宫去。打发人申斥她,问问是谁给了她胆子,不得朕准许擅自走宫的?还有她贿赂敬事房一时……”皇帝狠狠盯着嘤鸣说,“既然她有钱,让她给潭柘寺观音像重塑金身。打今儿起,三个月内不许她上牌子,谁再敢在朕耳朵边上念叨宁妃,就罚她去景仁宫和宁妃作伴。”

德禄听了令,缩着脖子道嗻,慌忙上围房传话去了。余下嘤鸣提心吊胆地从荷包里掏出了那块银子,双手呈敬上去,搁在了皇帝面前的炕桌上,“小主儿赏的,奴才不收,怕惹小主儿不高兴。奴才是想既拿人钱财,就要给人办事,这点做人的规矩奴才知道,所以……奴才往后再也不敢收人银子了,请万岁爷开恩,饶了奴才这回吧。”

皇帝冷冷一哂,“你才上值,就知道收受贿赂,想必是敬事房早有这个先例,你是依惯例办事吧?”

“不不不,”嘤鸣是很讲江湖义气的,绝不会轻易拖累了敬事房的人,大包大揽道,“昨儿陈谙达教我规矩,后来他出去了一趟,景仁宫的宫女就是这个当口过来的。奴才刚到内务府,又听说宁妃娘娘是内务府总管富大人家的小姐,料想里头八成有她自己的规矩,也没好多问。陈谙达回来之后还怪奴才来着,说后宫这么多主儿,开了先例后头刹不住,要是个个送利市,差事就不好当了。奴才也后悔,可钱收都收了,也还不回去,只好下不为例了。”

还下不为例,她倒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虽然她自圆其说,仍旧让皇帝看出了漏洞,“宁妃知道你的身份,贿赂你只给八钱银子,说不过去吧!她是不是得罪过你?”

嘤鸣忙说没有,“奴才为人向来温存……”

又是这句话,皇帝听了直皱眉。接下来该是什么?如果哪天让谁下不来台了,别纳闷,她是故意的?或许里头确实有她的算计,但宁妃买通敬事房是事实。皇帝最恨这种投机钻营的伎俩,算计别的还犹可,算计到他身上来了,这种事绝忍不了。所以不管她是不是成心的,宁妃一定要罚,至于她……

没等皇帝想出惩戒她的好辙来,她很快就打算将功补过了,“奴才搅了万岁爷的局,奴才罪该万死。这会子时候还早,奴才这就去把绿头牌搬过来,万岁爷再挑一回也来得及。”

皇帝说算了,“朕如今还有什么兴致?”瞥了她一眼,重又垂下了头,“看见你朕就眼晕,你下去吧……下去吧……”

后面那句下去吧,简直有放弃抵抗的无奈。嘤鸣退出来的时候,三庆朝她看了眼,笑得十分有深意。嘤鸣也没多思量,略欠了欠身,就出来找松格了。

松格是看着宁妃拿大铺盖卷卷着,送出养心殿围房的。她说:“好家伙,就剩个脑袋在外头,太监扛着她走,她在被卧里头哭鼻子。再大的款儿,万岁爷跟前算什么呢,触怒了主子,还不是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嘤鸣什么也没说,不过笑了笑,叮嘱松格仔细祸从口出。

皇帝御幸叫免了,她也不必留在这里了,带着松格从养心殿和慈宁宫之间的夹道回去。十五之后的月亮依旧鲜亮,她们踏着清丽的月光走在青砖甬路上,嘤鸣忽然说:“松格,你瞧我,是不是和原来不一样了?”

松格说没有,“您还是原来的您。”

嘤鸣心里有些煎熬,她记得以前的自己,没有那么强的好胜心,也没有那么睚眦必报。像那个宁妃,只因刚抵达巩华城那晚说过她的坏话,她逮住了机会,就给了人家这么大的教训,事后想来似乎太过分了。

可松格并不这么认为,有些人自觉了解自己,其实人在不同的处境下,有多种不同的选择。当初在府里,都是自己家里人,没有谁存着歹心,也没有真正的恶语相向,所以你不必提防别人会在你背后狠狠捅上一刀。可是进了宫就不一样了,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单看老佛爷这程子的手段,就知道帝王家这碗饭不好吃。

那天在巩华城,她主子伺候太皇太后和太后进了寝宫,她在人堆儿里头,把那些嫔妃嚼的舌根听了个分毫不差。就是这位宁妃,又是庶女又是吊膀子抢姐夫的,把她主子说得十分不堪。她气不过,回去告诉她主子,她主子一向沉得住气,劝她别声张,时隔一个月,终于让宁妃为口舌之快付出了代价。

松格见她垂头丧气,便好言安慰她:“您不是变了,您只是做好了在宫里活下去的准备。这世上受人欺负还笑脸相迎的,只有傻子,您又不傻。这会子不立威,将来您当上皇后她们还这么挤兑您,到时候你碍于身份不好坑她们,何不趁着眼下还是白丁,让她们知道您不好惹,将来才能老老实实的,不出幺蛾子。”

嘤鸣惊讶于这丫头的见地,进宫这么长时候,俨然已经做好了升格为大宫女的准备。想想也是的,世上的一再忍让,通常都不是以好结果告终,她要是叫人看轻了,将来只怕不上不下,日子像深知一样难过。

后来大概碍于宁妃因那件事儿受罚的缘故,上牌处就再也没人来送银子抢好位置了。嘤鸣向瑞生致歉,说:“谙达,我对不住您,断您财路了。”

没了进项当然不是好事,但转念想想自己没受任何处罚,且这位等封后诏书一下,自然也要归她的位去。绿头牌还是要翻的,有行市就有钱财流通,因此瑞生毫不担心,呵腰笑道:“姑娘快别这么说,这不是折奴才的阳寿吗!您局器,一个人把罪全认了,我这儿七钱银子您最后也没供出来,奴才感激您呐!”

嘤鸣笑着接过了银盘,“我这人没别的,就是讲义气。”

讲义气的人豪迈地搬着银托盘进了养心殿,低头看看,发现里头确实没有宁妃的牌子了,一时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这回的膳在东暖阁用,她走上栽绒毯还要按部就班,皇帝有了前车之鉴忙摆手,“一应章程全免,你端过来就成了。”

嘤鸣得了特赦很高兴,寸步留心着把绿头牌呈到了皇帝面前,眼巴巴看着他的目光在那十几面牌子上游移,她舔了舔唇说:“万岁爷,您今儿挑谁呐?”

皇帝觉得她没安好心,“你看朕应该挑谁?”

她努了努嘴,“奴才没和旁的小主打过交道,就认识春贵妃。要不您还是挑她吧,她才进宫的,主子应当多关照她才是。”

结果皇帝收回视线,寒着脸说了句“去”,嘤鸣不免有些纳罕,今儿又不翻牌子了?他早前说太监送膳牌叫他没兴致的,如今换了她,这是彻底要把这项公务戒了啊?

无论如何叫去了,她的活儿就完了。嘤鸣却行退出了暖阁,德禄正在门外边等着她呢,见了她打听今晚上谁进幸,嘤鸣说叫去了,正想琢磨闲下来该干什么好,听见德禄幽幽叹了口气。

“谙达怎么了?”

德禄垂着眼,快速地眨巴了好几下,“小富闹肚子,这会子在他坦挺尸,今儿上夜怕是不成了。”

嘤鸣哦了声,她很晓事儿,懂得这些御前老油条的弦外音,便道:“横竖我闲着,今儿替小富谙达一回也成。”

“哎哟!”德禄说,“那怎么好意思的,让您替那猴儿崽子。”

嘤鸣笑了笑道:“不碍的,不就是熬一宿么,明儿上半晌我还能睡呢。”

德禄自然求之不得,搓着手说:“那就谢过姑娘啦,也用不着一宿不睡,就是主子万一有什么要务吩咐,您给拿个主意就成。您不必端茶递水,夜里住在体顺堂,回头万一有事儿找您,隔窗户喊一声儿您就听见了,方便。”

☆、第48章 大暑(3)

有时候嘤鸣也不明白, 那些御前的人,也学太皇太后一样尽力把她往皇帝眼皮子底下凑,究竟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

她和皇帝不对付, 别人不知道, 御前的人最清楚。打她进宫头一天起, 皇帝就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有时候她就琢磨,是不是两个人天生八字犯冲呢,一回她上寿安宫请安, 特意旁敲侧击问过皇太后, 宫里兴不兴合八字这一套。

皇太后说怎么不兴,“非但兴, 还比外头厉害呢。”

宫里有钦天监,专管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当然这是比较上台面的说法,钦天监的能耐远不止此,说得通俗些, 他们是御用的算命先生兼阴阳生,合婚排八字,批殃榜看风水,几乎无所不能。为皇帝合婚, 可算是头一等的要事, 通常两个八字要经监正、主簿、五官灵台郎反复推演。没有犯冲, 上上大吉的作为首选。

“当年我进宫前, 也是经过推算的。”太后笑着说,想起头回从察哈尔进京,一路上风尘仆仆却满怀待嫁的春心,那时候连风好像都是甜的。

太后回忆曾经,却发现嘤鸣神情困惑,她怔了下,不由叹息:“别犯嘀咕啊,八字相合是最起码的,至于两个人兴趣投不投,合不合脾胃,那都靠个人经营。我知道你在琢磨什么,不明白我和先帝爷合出了上上大吉,先帝爷怎么还是不喜欢我,连一儿半女都没留给我……这种事儿,真不好说,为什么我瞧见你和皇帝乌眼鸡似的,我一点儿不担心呢,因为你们相互有往来,吵吵闹闹的感情不就来了么。我呢,和先帝爷当真是对坐着说不上一句话。”太后想起那段时光,苦闷地嗳了声,“他看我像储秀宫的呆头鹿,我瞧他像乾清门前的耷耳朵狮子,就是两两不对付。其实我到这会儿都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好,可是男人瞧不上你,为什么呢,没有为什么,毕竟瞎了眼的男人也是有的。”

太后偶尔会有极其心直口快的时候,嘤鸣这回听出了她话里的怨怼,其实这已经算是很克制了,按着她的心意,可能更想说的是眼界很高,奈何死得很早。他这会儿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自己还长命百岁地活着。活着就是赢家,先帝的短命,谁知道是不是报应。

嘤鸣和太后敲边鼓,“奴才和万岁爷总是说不上两句就要闹起来,其实是因为我们八字不合吧!”

太后却道:“胡说!老佛爷再三叮嘱钦天监仔细推算的,七个人排了三天,每个人排出来都是天赐良缘,就算目下合不到一块儿去,最后也还是会有好结果的。”

嘤鸣很失望,连借口八字不合都不成功,这辈子无论如何是要和皇帝捆绑在一起了。

另外太后还告诉她一个更加绝望的消息,“你们的姻缘里有贵人,贵人扶持,哪有不成的道理。”

嘤鸣枯着眉笑,心想贵人确实很多,老佛爷和太后,还有御前三宝,德禄小富三庆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想尽了一切办法,要把她和皇帝凑成一对。

德禄也在笑着,管事的太监,心思细得针尖似的,揣着袖子说:“我在前头明间里上夜,专管半夜军机值房的差事,这头穿堂往后全交给您了,您受累多担待。”说着又瞧松格,“松格姑娘按制是不能在养心殿过夜的,回去吧,睡个囫囵觉,真是有造化。”

松格呆呆看着德禄,无话可说,最后纳个福领了命。

其实军机值房半夜哪里来什么机务要传递,又不是逢着水患旱灾,或是边关告急。八百里加急在这风调雨顺的年月里是不存在的,所以德禄在夸松格有造化的时候,自己也偷着乐了一乐,今儿夜里自己也能眯瞪两回了。

当着御前的太监,外头风光里头苦。早前他刚进宫的时候站班儿,静谧的午后,宫里一点儿响动都没有,人在那儿侍立,就觉得眼皮子千斤重,不消一弹指,魂儿能从头顶上飘出去。一旦崴了身子,接踵而至的可能就是一个嘴巴子。太监在主子跟前是奴才,学徒的奴才在掌事奴才跟前,简直就不算是个人。总管太监要瞧你是不是有出息,才决定是否提拔你,这项考核从各处着手,梳头、端茶、穿衣、传话、回事……对于德禄来说,最难的就数站班儿,那时候年轻老爱打瞌睡,最后没法子,每季领穿戴的时候,他就往大了领鞋,因此别人都说他人不高,老大的脚,干什么呢,脚尖里头装苍耳。打瞌睡的时候脚趾头往前顶一顶,立马能把你扎精神了,他就靠着这个法子,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耐的午后。

如今当了管事,虽不必像当下差的时候站班儿看门,但要懂得看眼色,会琢磨主子心意。要是主子冲你使了半天劲儿,你一脸茫然什么都不明白,那主子要你干什么?伺候万岁爷就得胆大心细,急主子之所急,那位是天下之主,和别人兴许还能商量着来,和怹老人家不能。主子爷是办大事儿的,面子第一要紧,他没吩咐的你想到了,主子看在眼里,知道你的好处,那就行了。

德禄迈着鹤步走进了东暖阁,这会子正是万岁爷预备小憩的时候。三庆在边上整理文书,万岁爷搁下御笔站起了身。

“主子,才刚姑娘和奴才说话儿来着,奴才说小富今儿身上不好,姑娘真是个敞亮人儿,怕咱们值上倒不过来,自愿给主子上夜。”

皇帝听后略怔了下,神色倒也如常,只道:“昨儿缴了她八钱银子,只怕这会子正怀恨在心呢。”

德禄说不能够,“姑娘的心胸,主子还不知道么。她伺候主子也是一心一意的,不过初来乍到,难免闹些笑话,等时候一长,自然如鱼得水。”

皇帝哼了声,再没说旁的,举步朝后头寝宫去了。迈过穿堂的时候看见她站在体顺堂前的阴影里,纤细的身形,黑鸦鸦的大辫子,身后是一片浩荡的光瀑。皇帝顿住了步子,揣测她是不是也动了一点心思,开始留意皇后份例的屋子了?

正想着,她转过身来,一眼就看见了他。皇帝避让不及,只得装作从容的模样走过穿堂,到了明间檐下停住了问她:“听说你今儿夜里顶替小富?”

嘤鸣说是,“奴才给主子上夜,主子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才。”

皇帝听了她的话,忽然心头一动,只是不敢想歪了,还得硬找出话来挤兑她:“吩咐你?你会端茶递水,还是会捶腿打五花拳?”顿了顿想起来,“对了,你会端茶递水,爪尖烫焦了也不知道扔,是朕看扁你了。”

嘤鸣气不打一处来,心道因为你才被你皇祖母考验,你还说上风凉话了?可是要反驳,就得牵扯上皇后的位分,她这会子也不想提那桩,便夹着尾巴做小伏低,充分展露出了狗腿子的做派,“扔了老佛爷该让奴才家去了,奴才还没伺候够万岁爷呢,不忍离去。”

不忍离去……她是说漂亮话,可在皇帝听来,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蹙眉看着她,竟感觉到一丝悲哀,如果自己发话让她出宫,恐怕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跑得没影儿了吧!

嘤鸣看见皇帝神色凝重地进了明间,又日新的窗户开了半扇,天儿很热了,他歇觉从来用不着人打扇子,有时候她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天生冷血。

嘤鸣自己扇了两下扇子,也没往心里去,转身进了体顺堂,这是个面阔五间的格局,相当于后殿的东耳房。养心殿里的屋子分隔成紧凑的小间,并不像外头人想象的那样,皇上一个人住在四面不着边的大殿里。这里的一桌一椅都精美工细,紫檀的木工物件,还有宝石花盆景西洋钟,无一不显示出帝王家的尊崇与奢华。

主子歇了,她不能歇,西梢间里有个书架子,上头摆了些书籍,她闲来打发时光也爱看书,不过进了宫,这种消遣几乎没有了,一得了空就是做针线绣花儿。

她搬了张椅子,坐在书架前看书。夏天的轻罗柔顺垂坠,衬得侧影单薄。一墙之隔的万岁爷也没有午睡,一个人慢悠悠在屋子里打转,也不知在思量什么。

德禄抱着拂尘,在穿堂的抱柱后看着,心里不免有些感慨,将来帝后的心境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万岁爷面上沉稳,其实热血满怀,没有热血的人执掌不了万里江山;嘤姑娘呢,道心如恒,享受俗世的精致生活,有两道迷人的眼波,一颗超然物外的心。某种程度上她和皇太后很像,所以太后才格外喜欢她。这世上的喜欢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要么出于瞬间的怦然心动,要么就是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热啊,心静自然凉全是蒙人的。午后一点儿风都没有,满世界就像个蒸笼,德禄站在那里汗如雨下,觉得自己快要熟了。不远的慈宁宫花园里树木参天,树上的唧鸟扯开了嗓门叫唤,庞大浩瀚的声浪,能传出去几里远。蝉闹得越欢,就越叫人心烦,这种心烦点灯熬油般,到了傍晚时分才逐渐消散。

万岁爷上军机处议事去了,嘤鸣是到了御前才大致明白皇帝的政务有多繁忙。她原本以为朝廷养着那么多的大臣,应该事事有人分忧的,结果并不是。有些臣工擅提意见,擅于向皇帝表明自己爱思考,然而意见提出了又不去解决,可见这意见就是为皇帝预备的。办实事的大臣也很多,皇帝忙,他们也忙。当然还有个别像纳公爷那样蒙事儿混日子的,以前嘤鸣就纳闷,她阿玛怎么能有那么多的闲暇捧戏子养小情儿呢,原来忙的是皇帝,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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