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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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向太皇太后谢了恩,进也进得食不知味。看看天光,时候差不多了,便从慈宁宫辞出来。嘤鸣在边上伴驾,他悄悄看了她好几眼,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养心殿为她搭了天棚,这事儿她知道吧?皇帝在等她向他表达谢意,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有什么动静。心里正煎熬,忽然听见她叫了声万岁爷,皇帝立刻转头看她,口气却生硬,“有话就说。”

嘤鸣站住了脚,笑道:“奴才昨儿上夜,按例这会子该回他坦睡觉啦,奴才就不伺候您回养心殿了。”说罢福了福,却行几步,退回了慈宁门内夹道。

皇帝站在那里,心头拱火,却又无处发泄,只是哀戚地想,这人真的太没良心了,太没良心了……

☆、第51章 大暑(6)

封后的诏书, 历代是由底下大学士草拟, 然后呈皇帝御览, 了不得增添或删改几笔,再冠上个仰承太皇太后慈命, 就能颁布下去。皇帝近些时候在为户部的烂账费脑子,已经很久没有动笔写诏书了,自己深觉得这样下去圣贤书都白读了, 这回恰逢时机,练练笔头子也是好的。

午后蝉声一片,皇帝连小憩都叫免了,一个人坐在勤政亲贤的坐榻上, 打开誊本提着狼毫, 在御案前冥思苦想。

诏书么,大抵先将人狠夸一通, 因为只有皇后贤良淑德, 才配得上她即将登上的宝座。可是关于那个二五眼,能有什么好词儿来形容她呢, 说她敏慧端良?她哪里端良?在慈宁宫时瞧着很练达的样子,结果一进养心殿就闹得鸡飞狗跳;说她淑慎持躬?这词儿用在她身上实在违心, 她压根对他没有半点敬畏之心,起先嘴上还能说些好听的,后来在大出殡的路上就开始对他出言不逊。这笔账他到现在还没和她清算, 想起来就觉得很吃亏。

所以她的封后诏书该怎么写, 实在煞费思量。皇帝琢磨了半天, 信手拈来的溢美之词那么多,可惜没有一样能套在她身上。现成的只有“钟祥世族,毓秀名门”能使一使。看来夸她的话得交给和她不相熟的人,才能按着他们对皇后的想象来美化她。自己动笔,怕最后一不留神写成降罪诏,毕竟将来还要一起过日子的,关系闹得太僵,面子上过不去。

自己还想着周全,然而那个二五眼似乎从未考虑那许多,她照样按自己的心意呼啸来去,虚情假意地应付,各种幺蛾子频出,没有半点真心待他。

温腻的象牙笔杆抵在唇上,皇帝一头出神,一头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帝王家谈什么真心,除了至亲骨肉,其余都只是依附权势的联姻罢了。对于齐嘤鸣,他的感情转变得令自己措手不及,以前明明不待见,现在竟开始产生期待。这漫长无趣的帝王生涯,有这个二五眼陪着应该也不错,至少她比后宫的那些嫔妃更鲜活,更值得期待。

朝外看看,天棚已经搭起来了,养心殿被罩在半透明的纱帐里,穹顶也变得温软且模糊。传膳的时候快到了吧,她这一觉睡了好几个时辰,怎么到这会子还没来?

皇帝正思量,德禄进来回话,说:“主子爷,晚膳是搬到这儿用,还是上东暖阁?”

皇帝慢吞吞从坐榻上下来,视线又穿过明间的殿门,望向前头阔大的院子。忽然见养心门上有身影出现,心里顿时一阵激荡,忙匆匆往东次间去,边走边道:“搬到东边吧,地方更宽敞。”

地方小了,没那么清凉,德禄都懂。他应了声嗻,上外头支使侍膳的,把膳桌搬进了东暖阁。

一抬又一抬的食盒进来,一道又一道菜色摆上了膳桌,这厢食盒里的盘儿还没全端出来,只听外头三庆道吉祥,说:“小主儿来啦?给小主儿请安。”

皇帝才知道刚才看见的不是她,不由有些失望。前殿的门槛上飘进来一片蝶恋花的袍角,来的是怡嫔,缱绻地冲皇帝蹲安:“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三心二意,抬了抬筷子说伊立,“你这会子来做什么?”

怡嫔的声线软得能掐出水儿来,糯声说:“回主子话,奴才小厨房里新派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菜。今儿命他现做了一品仙人脔,一品招积鲍鱼盏,送过来请主子尝尝。”

皇帝没言声,德禄上前接了,搁在皇帝右手边。小主儿送的菜,万岁爷总得赏脸试一试,德禄举箸各夹一点儿,放进了万岁爷的玉盘里。

怡嫔还眼巴巴等着呢,皇帝没法子,随意进了一口,她立刻满心欢喜的样子,问:“合主子胃口么?”

皇帝说好,脸上还是淡淡的,“御膳房每日呈敬的菜色不少,往后就免了吧。”

可算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怡嫔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皇帝自然不管她下不下得来台,德禄作为忠君事主的好奴才,为免场面过于尴尬,忙笑道:“天儿太热了,小主这会子过来没的受了暑气,奴才打发人端雪花杨梅汤来,小主儿用了再回宫吧。”

怡嫔全当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嘴里应着:“谢谢谙达了。”一面四下看了一圈儿,“奴才此来一则给主子敬献菜色,二则是来瞧瞧嘤姑娘的。”

皇帝听她提起嘤鸣,才抽空看了她一眼,“你们是旧相识?”

怡嫔抿嘴儿笑了笑,“也谈不上旧相识,上回在慈宁宫花园里见过一回。当时姑娘和奴才聊得挺投机的,本来约好了得闲再叙话,后来遇上先头娘娘大出殡,姑娘随扈,奴才随老佛爷仪驾走,所以这么长时候也没说上话。如今姑娘到了御前,奴才的永寿宫离得近,正好来瞧瞧。姑娘虽有老佛爷和主子垂爱,也难免有些琐碎不便的地方。奴才和姑娘年纪相仿,又兼脾气相投,倘或有帮得上忙的,替姑娘解了围,也是为主子分忧不是!”

这一方紫禁城,养了百样的人,人人心肠不一样,就说后宫这些主儿,瞧着披红挂绿面目模糊,但要细说,还是有几分说头的。怡嫔向来嘴甜,会来事儿,也会套近乎拉拢人。那回嘤姑娘上慈宁宫花园采荷叶,中途遇上怡嫔的事儿万岁爷早知道了,这回她借着来瞧嘤姑娘的由头,少不得和万岁爷攀谈上几句。

万岁爷对后宫主儿们淡,逼得小主们想辙露脸。往常谁敢这么直愣愣往养心殿闯啊,这位怡嫔要不是借着和嘤姑娘有一面之缘,也敢走这一遭?德禄脸上笑着,一头往外看,军机处今儿没有膳牌,眼下就等着,等嘤姑娘送绿头牌来了。

皇帝呢,进膳的时候有不相干的人在,心里就不大自在。原想打发怡嫔回去,正要开口,见窗外有个人低着头,小心翼翼端着银盘走过。天儿热了,宫装的领子由高变低,如今只余寸来宽的镶滚。她是纤长秀致的脖颈,外头日光晕染了她的侧影,那种脆生生、青嫩嫩的模样,越看越觉得耐看。

皇帝心里总算安定下来,像有清泉环绕,再热也不觉得燥得慌了。有时候人就是那么古怪,她不来的时候念着盼着,她一来他又戒备起来,防着她要使坏。万一能抓住机会,他也巴望着反击一回,不能老让她一个人占上风。

“你也坐下吧。”皇帝随口道。

怡嫔怔了下,不敢确定万岁爷这话是不是对她说的。直到三庆给她搬了杌子,她的心才放回肚子里,笑着蹲安谢恩,心里也悄悄有了点想头,谁说万岁爷不好亲近!以前是敬畏天威,倒弄得自己不敢动作。如今壮起胆儿走了这一回,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爷们儿性子冷,你再端着,那最后岂不落得先头皇后一样下场?

“主子,”怡嫔一笑,“昨儿……”

这里刚开口,门上有人打帘进来了,捧着银盘,一步一步到了御前。皇帝放下银箸,适意地往后靠了靠,心说瞧见了吧,朕让怡嫔坐下了。自后宫扩充之日起,除了岁末的辞旧大典,他跟前从没有妃嫔落座的份儿,今天放了这么大的恩典,她心里有没有触动?会不会觉得有点失落呢?

于是皇帝仔细盯着她的反应,连她眨一回眼都没有错过。可她总低着头,他不免着急,心里负了气,便沉着脸,索性把两手揣了起来。

嘤鸣等了半天,没有等来皇帝翻牌子,心下纳罕之余抬起头来,“主子今儿叫去?”说罢顿了下,这回终于看见怡嫔了,忙屈腿蹲了个安,笑道,“小主儿也在呢?给小主儿请安了。”

怡嫔受她一礼,心下有点慌,忙站起来欠了欠身,说:“姑娘,我是来瞧您的。”不过转念再一想,万岁爷赐座,想必是因为她进来的缘故。好好的继皇后人选,弄得端银盘送绿头牌,可见万岁爷没打算赏她体面。早听说万岁爷不待见她,几次三番地给她教训,自己总不相信,偏要眼见为真。现在好了,确实瞧见了,万岁爷有意拿自己给这位继皇后上眼药,这是在告诉她,往后名分虽定了,后宫妃嫔也有一席之地吧!

怡嫔心满意足,很乐意成为万岁爷的试金石,甚至在万岁爷没好气儿地应她,“你瞧朕应该翻谁的牌子”时,也觉得万岁爷是在有意敲打她。

嘤鸣看见了怡嫔眼里一闪而过的快意,当即便道:“奴才脑子笨,不会想事儿。这会子怡主儿既在,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定是怡主儿啊!”说罢自己在满盘绿头牌里寻觅,寻见了怡嫔的牌子,很爽快地替皇帝翻了过来,高兴地道一声齐活儿啦,然后冲怡嫔很有深意地笑了笑。

这回皇帝把视线移到了怡嫔脸上,看来敬事房里的银钱流通,从面儿上转到了暗处。怡嫔这回给了她多少?总不至于还是八钱,能促使她铤而走险的,少说也得二两吧!

真好,皇帝哂笑,那笑像阴冷的游丝,从他唇角游过。他说:“你的胆子现在越来越大了,朝廷里有贪官卖官,你在朕的后宫里兴风作浪,闹得满世界乌烟瘴气,你想干什么?”

怡嫔原本心头暗喜,结果皇帝这么一说,大七月芯儿里,吓得她打了个寒噤。她惶然看向嘤鸣,不知道里头究竟卖了什么药,忽然悟过来,她翻完牌子的那一笑把她拉下了水,万岁爷以为她们是一伙,自己就要沦为第二个宁妃了。

“万岁爷……”怡嫔惊慌地嗫嚅,“奴才没有……”

皇帝哼了声,“朕这养心殿,什么时候成了后宫嫔妃随意来去的地方?永寿宫要是住得不舒坦,就搬到北五所去吧。”说罢一拂袖,往后殿去了。

怡嫔早吓得跪地不起了,皇帝走后半天没能站起来。还是嘤鸣上去搀她,说:“小主儿,万岁爷都走了,您就不必请跪安了。”

怡嫔哆哆嗦嗦站了起来,那双丹凤眼里满是震惊和愤怒,“姑娘,你为什么要害我?”

嘤鸣显得很无辜,“奴才怎么能害您呢,您特特儿来养心殿看奴才,奴才既掌着膳牌,就该尽我所能把您送到主子跟前才是。只是没想到,主子发了那么大的火……”她遗憾地眨了眨眼,“照理说不应该的呀,您琢磨琢磨,是不是先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主子生气了。”

边上的三庆忍不住窃笑,心说这位擅拉关系的主儿,这回是踢着铁板了。才刚在万岁爷跟前说了那么一大套,明里暗里全在暗示自己和嘤姑娘有交情。可谁知万岁爷如今看见嘤姑娘举荐谁就疑心谁,她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怪得了谁?

怡嫔最终败下阵来,且败得不敢吱声儿。一边是皇帝,一边是未来的皇后,谁也不能得罪,只能自认倒霉。

怡嫔走后,嘤鸣端着银盘愁眉不展,“谙达,这么下去怎么办呢,万岁爷连牌子都不翻了,我罪过忒大了。”

三庆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万岁爷办什么事儿都有章程,怹老人家不翻,就说明叫去。您也不必担心,毕竟主子政务巨万,往常瑞生敬献牌子也是这么的,十天里头有八天叫去。您这儿开门红过一回,幸没幸是后话,牌子不也留过吗。”

嘤鸣很有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她送膳牌的三回一回都没成功,实在让她很有挫败感。

垂头丧气把银盘端出门交给瑞生,瑞生瞧瞧盘儿里,怡嫔的被翻过来了,轻快地应了声得嘞,“奴才这就吩咐人上永寿宫去。”

嘤鸣说不是,“这牌子是我翻的,万岁爷不乐意,叫去了。”

瑞生有点摸不清门道,不过还是由衷赞叹,到底是要当皇后的人啊,连绿头牌都能替主子翻。至于采纳不采纳都不要紧,能有这殊荣,别说全后宫了,就是打开国起,也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当然惹恼了万岁爷,哪有那么好脱身!德禄站在檐下招手,“姑娘别聊啦,快来吧。”

嘤鸣忙赶回去,朝后头望一眼,压着嗓子问:“主子还震怒呢?”

德禄觉得解铃终须系铃人,耷拉着眉毛说:“主子在后殿里头,御前的人这会子都不敢进去。要不您去瞧瞧吧,毕竟这把火是您点的不是?”说着回身接过个漆盘,往她手里一塞道,“盖碗里头盛着玫瑰甜盏子,您往主子跟前敬献吧。晚膳才开席怡嫔就来了,扰了主子进膳的兴致,才刚都没用几口。您去开解开解万岁爷,要是主子还想用别的,您出来知会一声,我这就打发人做去。”

嘤鸣推脱不了,只得领了差事进后殿。

殿里静悄悄的,皇帝没有拍桌子摔椅子,他是个有修养的人,除了上次她的回民之说,后来即便再生气,也是君子矜怒,诸多隐忍。嘤鸣呢,这回确实干了亏心事,站在又日新前犹豫良久才迈进门槛,轻轻叫声万岁爷,“奴才进来了。”

皇帝坐在床上,两手撑着膝头,两眼鹰隼般盯着她。

嘤鸣乍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进又不是退又不是,最后赔着笑,往前递了递漆盘,“主子,奴才给您送个甜盏子败败火。”

可皇帝却冲她冷笑,“败火?凭这个能败什么火!想败火只有一个法子,你猜是什么?”

☆、第52章 大暑(7)

此话一出, 不单嘤鸣愣在那里, 连皇帝也被自己的口不择言吓住了。

难不成是太久没有翻牌子的缘故吗,皇帝自觉近来心浮气躁, 看见她,常有一种想法办了她的念头。当然这种念头很危险,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够,可人在盛怒之下容易出错,尤其是面对她。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出了毛病,这个四六不懂的丫头, 又有哪一点能激发出他的热情来。然而世上的缘法就是这么奇怪,前一刻还百般嫌弃的人, 转过个儿来就成了眼珠子, 成了连做梦都想据为己有的人。

她大概有点慌吧, 皇帝碍于面子咬牙坚持着, 其实心里比她更慌。他很怕她会参透他话里的隐喻,又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 希望她最好能有所察觉。他猜不到她接下来会怎么应对, 但正是这种未知, 对他来说具有无比的吸引力。

嘤鸣手里还托着红漆盘,有些为难地歪了头。

她进宫有程子了,在家时家里爷们儿都是至亲, 没人会当着她的面说什么荤话。进了宫就不一样了, 宫里大太监们虽然个个知礼守规矩, 底下的小太监却不然。他们牙尖嘴利, 笑闹起来口无遮拦,越是没有的东西,他们越喜欢调侃。所以皇帝一说败火,几乎不用考虑,她就知道绝无好话。

这鬼见愁是真给逼急了吧,如今竟没挑拣了吗?嘤鸣笑了笑,哪儿能呢,无非是借着自己是男人,有意让她难堪罢了。

她趋身,把盖碗放在东墙的螺钿荷花藕节方桌上,揭开盖儿说:“这玫瑰甜盏子做得真好,糖卤过的花瓣都发开了,这会子还能看清脉络呢。”

皇帝料她又在打这甜盏子的主意了,寒声道:“不许你吃。”

嘤鸣不由嘟囔,这人小心眼儿起来真是一点风度都没有。她把盖子重又盖了回去,垂着眼说:“奴才吃过了晚膳来的,您就是不说,奴才也不会抢您吃食的。”

这个谁知道,她每做一件事都有她的目的。刚进宫那会子,他误以为她是个简单的姑娘,谁知时候越长,就越发现她鸡贼。他一直自诩看人很准,没想到这回终于看走了眼。她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钻进了他的后院,往后会怎么折腾还不知道呢。他一头担忧,一头又毫无把这毒瘤清理掉的想法,因为清理了就玩儿不成了。皇帝最近尤其喜欢玩儿这个字眼,就算有时候受了她的算计,也不能断了他继续找乐子的决心。

“主子的意思,是要幸了奴才吧?”在皇帝几乎忘了刚才的对话时,她忽然蹦出来一句,然后毫无半点羞怯之意地,坦然地望着他。

皇帝被她从天而降的一句话砸晕了头,一时竟怔忡着,有些跟不上她的路数了。

嘤鸣很把这个问题当回事,因为早晚要面对的,不管将来能不能顺利登上继后的位置,她既进来了,横竖要充后宫。充后宫,无非就是翻牌子做的那档子事儿,如果皇帝对她没意思,那是最好,各过各的相安无事。但若是皇帝要行权,她也没什么可反对,这世上同床异梦的夫妻多了,多他们一对也不算什么。

但这种事,一切都得有前提,她掖着两手,神情庄严地说:”奴才是主子旗下人,主子要幸奴才,是奴才的福分。不过奴才也是诗礼人家出身,不能平白无故让主子幸了,您得有个说法儿。主子是一国之君,这种事儿不能混来,奴才有奴才的骨气,主子也有主子的体面。”

她不卑不亢,侃侃而谈,这让动了一点小心思的皇帝感到十分难堪。

她说的没错,虽然她是因薛家的缘故被送进宫来的,却也是重臣家的闺女,无名无分的,怎么能叫人家侍寝呢。皇帝以前在□□上从未费过脑子,后宫的那些嫔妃比他更主动,因为机会难得,谁不上赶着伺候他?可她不同,封后的诏书还没下,她算不得自己的后宫,倘或这会儿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和大街上强抢民女有什么不同?

皇帝别开了脸,“朕早就说过,你满脑子龌龊,朕都替你臊得慌。败火难道只能靠临幸吗?食疗有的是法子,你偏要拿自己做药引子。上回太皇太后说你对朕有想法,朕全没往心里去,如今看来你是真的肖想朕,巴巴儿冲到朕寝室里来,你想做什么?”

嘤鸣被他倒打一耙,一时只能冲他干瞪眼。

说起那回的事儿,确实不堪回首。本以为大家都别言声,这么囫囵着过去就完了,没想到他竟还旧事重提,就很让她面子上挂不住了。她尴尬地红了脸,“奴才是来给您送甜盏子的,没想借机对您干什么。上回太皇太后和您说的那事儿……”

“别说了。”皇帝专横地打断了她,“朕不想听你辩解。”

说到根儿上,还是因为不想听她否认罢了。那天在头所殿檐下,他真是听得够够得了,这辈子不想再听第二回。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老脸没处搁,他圣明了一辈子,大风大浪都见识过,却因这么一句讹传险些连帝王的尊荣都丧尽了。

还好没被戳破,他庆幸地想,她不知道他去过头所,也不知道他亲耳听见了她的那席话。现在这事黑不提白不提地翻篇儿了,待事态凉一凉,他又觉得可以拿住这个把柄,也许能反败为胜。

对于嘤鸣来说,可以开诚布公的时候不让解释,比吃了苍蝇还难受。这个误会捂住了还则罢了,要是挑开了说,自己成什么了!可是没办法,他不许她吱声儿,她也不能抗旨,于是憋屈地看了他一眼,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皇帝见她知情识趣,感到十分满意,趁着这次的大好机会,先得向她重申一下自己的立场,“你一次又一次坏了朕翻牌儿的雅兴,想必还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先头朕抬举贵妃叫你吃味儿,后来朕要御幸后宫,你也不受用。朕知道,女人三从四德,你往后全指着朕呢。可你的心胸应当开阔些,朕是帝王,江山社稷在朕一身,朕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嘤鸣臊眉耷眼听他歪曲,心里很不是滋味。

“主子的难处,奴才何尝不知道,白天日理万机,到了晚上还得填主儿们的亏空,要数辛劳,天下没一个人赛得过您。其实奴才也是知书达理的,”她万分真诚地说,“奴才盼着主子龙马精神,您每回翻牌儿,奴才都替小主们高兴呢。头一回宁主子的事是奴才错了,二回是您自己叫去的,也怨不着奴才。今儿呢,您不是都让怡嫔坐下了嘛,奴才惯会看眼色,料着八成是要留怡主儿伺候……您瞧,奴才回回都真心实意盼着主子遍洒甘霖,不敢存半点私心。至于回回砸锅,里头还是您的缘故居多,奴才不敢担这个罪名。”

所以什么是小人嘴脸?这就是!还惯会看眼色,她到底长了双什么眼睛?该不是鸡眼吧!

皇帝冷笑连连,“你可真说得出口啊,如今全是朕的不是了?朕问你,你头回收了宁妃八钱银子,这回又收了多少?”

嘤鸣说没有,“这回奴才一文钱也没收,您可以传问瑞生和我跟前丫头。从昨儿到今儿,奴才不是在养心殿就是在他坦,没和任何人有过接触。”

“一文钱都没收?”皇帝品咂出了更叫人气闷的真相来,“看来你拿朕走了回人情,打量朕不知道?齐嘤鸣,你可真是丧心病狂,什么丧良心的事儿你都干,难道你就不敬畏凛凛天威,不怕朕要了你的脑袋?”

这大概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吧,遇上了这么个胡搅蛮缠的主儿,简直像秀才遇到了兵。做奴才的,最要紧一宗就是学会揣摩主子心思,她琢磨了半天,最后迟疑地问他:“主子不悦,难道是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值钱了?”

这下皇帝又给气得噎住了,他捂着胸口冲她指点,颤声说:“好……好,齐嘤鸣……算你厉害,你给朕等着!”

类似这种恐吓一向十分奏效,因为越是未知越是恐惧。嘤鸣膝头子一软,“奴才又说错话了……”

“站着!”皇帝见她要跪,厉声道,“你多番对朕不恭,以为一跪了之就能赎罪?朕用不着你跪,自有法子惩处你。现在你给朕滚出去,还戳在朕眼窝子里,是想气死朕?”

就这样,嘤鸣被骂出了又日新。迈出前殿的时候看见德禄站在门外,双眼空洞地望着天幕,她唤了他一声,“谙达?”

德禄点点头,“您看这天棚,做得真大真精细。”

嘤鸣也抬眼瞧了瞧,由衷地表示赞同。

“那您叩谢万岁爷天恩了吗?”德禄悲伤地说,“毕竟这天棚是为您才搭的。”

关于这点嘤鸣还是很感激皇帝的,万岁爷日理万机,能想得如此周全,哪怕是为了逼她每晚上夜,也该好好谢谢他。可刚才的会面不是不欢而散了么,她干笑了下,“先头我给忘了,本想向主子道谢的,可怹老人家瞧我又不顺眼,把我给赶出来了。”

德禄依旧很悲伤,“您这么的,会伤了主子的心的。”

嘤鸣怔了下,发现事态严重,小打小闹可以有,真是得罪得太过就不好了。想了想,重又折回明间里,隔门叫了声万岁爷,“多谢万岁爷顾念,给奴才装了天棚,往后奴才就不怕有虫子啦。”

结果里头闷声一哼,“别给自己找脸了,谁说装天棚是为了你!”

嘤鸣又碰了一鼻子灰,退出来冲德禄笑,“谙达您瞧,主子说不是为我,那我就心安理得了。今儿又叫去,横竖夜里没有差事,我收拾收拾,这就下值啦。”

德禄说别呀,“您回头所不也闲着没事儿吗,还是留下吧。过会子主子要上南书房,小富今儿也不知道好利索没有,万一不成事,不还得劳您大驾吗。”

德禄也算为主子鞠躬尽瘁,这二位的相处实在太熬人了,鸡同鸭讲已经不算事儿了。要是没有他们这帮人的斡旋,这会子该是水火不容的生死仇家吧!好在嘤姑娘是个爽快人儿,见推脱不了就应下了,横竖后殿这会子无事,她是个心底没有尘埃的脾气,挑了个于己最舒服的活法儿,上前头卷棚底下纳凉去了。

嘤鸣到时,三庆和松格都在,军机处当值的太监送折子来,忙里偷闲也和他们聚在一块儿闲谈,说的都是宫外的事儿。谁家和谁家又结亲了,谁家丈母娘把女婿打开了瓢,一边说一边直乐。见她来了,忙插秧打了个千儿,笑道:“给姑娘请安啦。奴才天天儿在值房伺候公爷,公爷可念着姑娘,才刚还说,要是见了姑娘,让给姑娘带个好儿。今年庄子上的山矾收成不错,福晋腌了两罐子,等什么时候递了牌子进宫,给姑娘带些来。”

嘤鸣含笑点头,说谢谢谙达,“请谙达带话给我阿玛,我在御前一切都好,请家里不必惦记我。”

宫里要传口信,不是那么容易的。上回在巩华城她就和纳公爷商量好了,要是家里使劲儿了,逢有人传话问好,一应以山矾收成不错来指代。嘤鸣听着那句话经别人转述过来,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家里终究还是愿意她当皇后的,尤其是上回春吉里氏晋封了贵妃,八成把一家子都惊动了。宫里主子们自有他们的算计,皇后的位分是他们下的大饵。嘤鸣对于能不能当皇后倒没有执念,只觉得纳公爷能渐渐脱离薛尚章是好事儿,皇上跟前别落个无药可救的恶名儿,将来也好有抽身的机会。

那头小富从养心门上进来,佝偻着身子,一副余痛未消的模样。到了大殿前的台阶上,踮着脚尖朝里边望了眼,发现人都在抱厦里呢,拐个弯儿就进来了。

“唉,吃坏了肚子,真耽误差事。”他边说,边朝嘤鸣垂了垂袖子,“听说昨儿夜里姑娘替我上夜了,真是谢谢姑娘。我身上原还没好呢,今儿夜里可不好意思再劳动姑娘了。”

德禄对他嗤之以鼻,“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少吃两口,你不听我的。这会子过来当差,没的在主子跟前现眼,半道上要出恭,来不及给你预备官房。”

大伙儿听了都笑,小富啐他胡扯,正要打闹起来,听见德禄站在廊庑底下咳嗽。众人立时肃静下来,该当值的都不敢逗留,全回各自值上去了。

嘤鸣呢,觉得小富回来了,就没她什么事儿了,打算等皇帝离开养心殿,就带着松格回头所。谁知德禄又带了皇帝的话来,容长脸上硬挤出了一点为难的笑,说:“姑娘,万岁爷让我问问您,您觉得这天棚好不好?”

嘤鸣说:“好呀,我还没见过这么精巧的天棚呢。”

“那姑娘知道这天棚是干什么用的吗?”

通常这样浅显的问题背后必定暗藏玄机,嘤鸣回答的时候有些提心吊胆,她往上瞧了眼,迟疑道:“不是挡蚊蝇用的吗?”

德禄说是,“正是挡蚊蝇用的。主子说您在里头□□逸了,不知道人间疾苦,今儿主子要在南书房和大学士议讲,主子让您夜里自己个儿挑着灯,站在内右门外等主子回来。”

松格觉得不太对劲儿,踌躇着问德禄:“万岁爷的意思,是不让我们主子在天棚里头接驾,要上天棚外头去?”

德禄沉重地点了点头,“万岁爷不回来,不许姑娘挪窝。回头还要给姑娘画个圈儿,要是姑娘不遵旨,就把姑娘绑在箭亭底下,四周围点上灯,给姑娘照亮。”

这下子嘤鸣傻了眼,“万岁爷说让我挑灯等着?”

德禄说没错儿,然后同情地冲她笑了笑,“姑娘,其实蝲蝲蛄也没什么可怕的,您要是瞧着恶心,闭上眼睛就完了。”

嘤鸣这会儿腿肚子开始转筋了,要提灯招虫,还不许她躲?她就说呢,叫他发现了一个弱点,哪有不利用起来的道理。鬼见愁到底还是原来那个鬼见愁,甭管什么时候,都改不了睚眦必报的臭脾气。

☆、第53章 立秋

皇帝做什么都极有章程, 他既然下了令要嘤鸣在内右门外候驾,就必须把这项诏命贯彻到底。

三庆撅着屁股, 拿一块碎砖在乾清宫广场上画了个大大的圆。他当年是箭亭里伺候宗室子弟练骑射的,对画箭靶子极有经验, 给他一张大纸, 他抡圆了胳膊就能画出一个标准的圈来, 因此这回画地为牢,他当仁不让。

皇帝站在圈子前打量了两眼,觉得这个圆堪称无懈可击,既容得下一个人, 又不至于让她有过大的走动空间。他笑了笑, 这就是得罪他的下场。自从上回巩华城之行后, 他就没有真正难为过她, 就算她再出格,他至多开解自己一番, 也不和她认真计较。为什么会这样,无非是他心里有她,不愿意再欺负她。可她呢,麻木不仁,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一个过去专给她小鞋穿的人,为什么忽然能那样宽待她了。她不明白他的不忍心, 也许还以为是他认输了……这么一想, 皇帝觉得很不舒坦, 这回非要给她点厉害,一则拨乱反正,在她面前重立不可欺的威严形象;二则让她再回味回味,受人挤兑的日子多难熬,别因为他的纵容,忘了天高地厚。

“站进去试试。”皇帝饶有兴致地说,仿佛在让她试一件新衣裳。

嘤鸣倒也没说什么,安然地立在圈子里,低头看了看,夸赞三庆:“这圈儿可画得真圆。”

三庆笑得有点难堪,可别因自己动了手,叫姑娘记仇。他也不知道眼下境况该怎么安慰她,便呵腰说:“姑娘试试吧,要是大小不合适,我再给您重画一个。”

嘤鸣说不必,“就这么的吧,挺好的。”说着向皇帝蹲了个安,平静地接受了这项安排。

心里必定不好受吧?皇帝撇了撇嘴,谁让她不懂得顺杆儿爬。人要是会服软,就少吃好些亏,也不会闹得有天棚不能受用,站在外头喂蚊子。

最后一缕日光从宫墙顶上沉下去了,但老爷儿的余威还在。宫里到处是墁砖铺就的地面,砖头吸收了热量,人要一动不动站在上头,能感觉到一蓬蓬的热气围着小腿肚打转。但即便是热,中暑应当是不至于的,皇帝就算捉弄她,也不会没轻没重,毕竟这人过不了多久要成为他的皇后,因此罚她也得选在太阳落山,宫门下钥之后。这么着既不伤了她的身子,也不让后宫其他嫔妃有机会看她的笑话。

一切准备妥当了,皇帝着重又吩咐了一句:“不许有人陪,谁敢多管闲事,朕诛她九族。”说罢瞥了松格一眼,吓得松格眼前金花乱窜,差点背过气去。

嘤鸣说是,放眼瞧了瞧,天光一寸寸暗下去了,不远处的乾清门上了灯笼,一列太监举着撑杆走过,侍卫们也换了班儿。这些乾清门侍卫是御前一等侍卫,里头大多数见过她在黄幔城里生火炖粥的样子,所以这回她又挨罚了,他们应该也见怪不怪。

她自己安慰了自己一回,十分随遇而安。皇帝没见过这种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的人,想起上回让她顶砚台,她也是宁愿跪死也不肯求饶,那时候就知道她不好揉搓。这回呢?见了一只虫子就喊断了嗓子,要是引来十只八只,那模样大概都没法看了吧!

皇帝牵着一边唇角哼笑了声,转身便往乾清宫去了。德禄在后头跟着,边走边回头看,小声道:“万岁爷,嘤姑娘胆儿小,回头吓出病来可怎么办?”

皇帝心里微微牵动了下,但也没有放话就此饶了她。德禄还在聒噪,他扭头看了他一眼,“你的舌头要是不想要了,就割下来喂狗吧。”说罢挺起胸膛,昂首阔步迈进了乾清门。

松格脚下踯躅着,舍不得她主子一个人露天站着。怕虫这毛病她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擎小儿见了虫子就虾得魂飞魄散。如今皇帝这么惩治她,可比坑她吃羊肉烧麦恶劣多了。

“亏得是个爷们儿,心眼儿那么坏!要是托身做了女人充后宫,那些小主儿哪个是他的对手,八成都被他整治死了!”松格嘀嘀咕咕说,原本她也谨言慎行,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可这回皇帝做得实在太过了,她替她主子抱屈,觉得这皇宫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嘤鸣还是一脸笑模样,说不碍的,“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松格哭丧着脸叹气,“您这会子是觉着没什么,天儿还没黑下来呢。等回头那些虫子活泛起来了,您可怎么办!”想了想蹦出个主意来,“要不奴才给您上慈宁宫报信儿去吧,或者找太后也成啊,来个能制住皇上的,保了您的命要紧。”

嘤鸣却摇头,“眼看下钥了,这时候劳师动众的,叫老佛爷和太后受累不说,还让皇上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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