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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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富和三庆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也不等吩咐,三下两下把人拖了出去。嘤鸣到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两个小太监,以前听后说过太监和宫女结对食,没想到太监和太监也做这买卖。她一头羞臊遇上了这种场面,一头又有点可惜什么都没看着。想想前头的经过,小声说:“万岁爷,您才刚还说鸳鸯呢,真是料事如神!”

结果又挨了皇帝一个白眼。

☆、第62章 处暑(3)

“小富和三庆是什么时候跟来的?才刚怎么没见着他们人影儿?”嘤鸣毫不在意那个白眼,看看后面罩房, 又看看前头抱厦, 纳罕地问。

皇帝知道他们的勾当,虽说尽心尽力为主子创造一切机会, 但先头不来伺候汲水, 这点还是让他有些不满的。他哼了一声, “没有朕的令儿, 他们就得寸步不离随身近侍。”

嘤鸣自然也不笨, 御前那三个有多热心的撮合, 她心里明白。本以为他们这回真没跟来,谁知皇帝扬声一唤,几乎眨眼的工夫他们就到了, 可见不论多想讨好主子, 肩上的职责也不能忘。太监这行很苦, 像他们有了品阶的还好些儿, 刚才那两个就不必说了,身上穿的是最低等的青布袍, 兴许领的就是看守亭子的差事吧!

她觑了觑皇帝脸色,“万岁爷, 您打算怎么处置那两个小太监?”

皇帝皱着眉, 一脸犯恶心的模样, “宫里早有这条宫规, 太监狎戏被拿住, 一律杖毙。”

这深宫看着赫赫扬扬, 其实见不得光的地方还少么,所以就缺个厉害的人整治。先皇后不问事,她不情不愿地进宫,坚守自己内心的堡垒,然后不情不愿地谢世,半分也没有尽到一个国母应尽的责任。宫务这些年一直是太皇太后在料理,如今太皇太后上了年纪,难免有疏于过问之处,就纵得这些太监无法无天了。

皇帝这头还在为后宫没人立规矩心烦,嘤鸣琢磨的却是另一桩,“万岁爷,您刚才都看见什么了?”

皇帝被她问得一愣,心想还好挡住了她。

“你关心那些不该关心的做什么?”皇帝轻蔑地审视她,“是不是很懊悔没有亲眼看见?女孩儿家,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会烂眼睛的。”

啊,这个人,真是张嘴就捅人肺管子!嘤鸣眨巴了下眼睛道:“奴才就是随便问问……”然后小声嘟囔了句,“看见了就烂眼睛,您眼睛不还好好的么……”

皇帝说混账,“朕是男人,不像你,四六不懂,伸着脑袋凑什么热闹?”

她又换了个笑眯眯的嘴脸,软和道:“奴才实没见识,不知道里头缘故。没有亲眼得见的事儿,不能评断对错是非,主子您说呢?”

皇帝一下就觉得词穷了,才想起来她马上就要当皇后了,皇后要直面很多东西,光这么护着不让看,将来对那些脏的臭的还是一窍不通。只是这种事儿,怎么和她解释才好……皇帝斟酌了良久道:“太监虽然不能尽人事,但他们那颗心不死,没有宫女瞧得上他们,他们太监窝里也能找乐子。你别细问,朕不会说的,怕脏了你的耳朵。前朝成宗年间有太监做把戏,把遂初堂都给烧了,成宗皇帝下令凌迟,宫里几千太监都押出去亲眼见证了,这事儿后来就杜绝了。如今日久年深,死灰复燃,不狠狠惩治,只怕祸患就在眼前。”

嘤鸣听了觉得有些心惊,原本觉得虽伤风败俗,还不至于把性命交代了。现在经他解释才明白里头的隐患,那些低等太监并不是个个安分守己,有的又奸又坏,为了掩盖自己的错漏,他们就敢放火烧宫。帝王呢,家业太大,不能面面俱到,这紫禁城宫连着宫,阙连着阙,一点儿火星子要是发觉不及时,几百年基业就能毁于一旦,这么一想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皇帝见她忧心忡忡,心里倒欢喜起来,至少她不像薛深知似的,她能给出适当的反应。

当初的孝慧皇后,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融入婚后的生活。她有她的清高,入宫为后非她所愿,她可以长期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宫里的一切。也许她和二五眼相处得非常融洽,但不代表她和名义上的丈夫也可以。皇帝在大婚前不能亲政,大半的决策还需辅政大臣和王大臣共襄,因此她并不十分把他放在眼里。一个是不成熟的帝王,一个是当朝权臣之女,在她看来他们是平等的。可她不明白,相权永远无法与皇权抗衡。冷淡和疏远是相互的,彼此都是骄傲的人,谁也不会向谁低头,最后一场婚姻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还好二五眼脸皮比薛深知厚,她弯得下腰来,懂得舍弃小我成全大我。当初太皇太后接她进宫,皇帝很不赞成,觉得没有必要多费手脚。到如今才明白皇祖母的用心,这半年时间是一个磋磨和甄别的过程。人的性子不是不能改变的,如果像册封孝慧皇后一样,直接下诏把她迎进宫来,到最后无非造就另一个薛深知罢了,绝没有今天如鱼得水的齐嘤鸣。

皇帝如今觉得自己真是好性儿,这回又当了她宫廷启蒙第一人,让他有种踏实的成就感。他问她:“这会儿你看,那两个太监该不该杀?”

嘤鸣慢慢颔首,“如果宫规明令禁止,那就决不能姑息。今儿是撞见了一回,私底下这么干的只怕更多。”

皇帝点头,“拿住了筏子,大肆作一回文章,用不着惊动老佛爷,交给慎刑司查办就是了。掌管宫务最忌亲力亲为,经手太多,你就是天字第一号坏人。发话下去,自有奴才们承办,好与不好也有奴才们顶缸。办大事者只听回禀,你不亲管,犯事儿的还有个念想;你要是亲管,万一哪里没有周全,会损了自己的颜面和威望,明白了?”

嘤鸣道是,知道这是皇帝在教她怎么做一个皇后。这宫廷里确实没有什么人情味儿,谨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时候还会被人坑了,知法犯法不是情难自禁,是压根儿就没把规矩放在眼里。

这呆霸王,一本正经说大道理的时候真像那么回事儿。嘤鸣一头想着,一头瞧了他一眼。

皇帝接住了那道悠悠的眼波,心里蓦地一蹦。慌神容易露马脚,他忙正了正脸色,昂首走出了后罩房。

出来才发现,外头竟下雨了,雨点儿很大,檐上雨水也滔滔落下来。假山石前的芭蕉被打得簌簌摇颤,嘤鸣捏着笔在流杯渠前望雨兴叹,试着喊了声“来人”,盼御前的人能再一次随传随到。

可惜石沉大海,小富和三庆押着人法办去了,自然没人来听示下。眼看天要黑,这场雨是光下雨点子不见打雷,也不知要下到多早晚。嘤鸣正发愁,看见皇帝举着一把伞站在边上,她咦了声,“多巧的,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皇帝却知道不是巧合,就一把伞,靠在他们必经的门廊边上,八成又是那几个奴才干的。

“朕先走,回头叫人来给你送伞。”皇帝说。

嘤鸣有点儿信不过他,万一他回去之后忘了,那她岂不是要整夜困在这花园里?于是她笑了笑,轻声细语说:“奴才伺候主子一块儿走吧,怎么能叫主子自己打伞呢。”

皇帝想了想,把伞递给了她。

宫里的伞精巧雅致,不像民间使的那么大,两个人打一把挤得慌。嘤鸣努力想兼顾彼此,无奈皇帝个头高,不大好撑,她渐渐就往自己这里偏过来,不是有意的,是胳膊不听使唤。

皇帝大半个身子露在了外头,肩上都湿了,于是很不满,“你究竟会不会打伞?”一把夺过来,“给朕!”

可是他打伞比她更恶劣得多,嘤鸣觉得自己只有脑袋挡住了,底下身子几乎全湿。

皇帝还说风凉话:“你们姑娘就是爱美,要不怎么只有脑袋没湿呢!还好现在天儿不凉,湿了不要紧的。”

这是拿别人穷大方,嘤鸣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

进养心门的时候德禄傻了眼,他没想到他们是这么回来的。他原想着至少万岁爷该搂着嘤姑娘,要是更进一层,嘤姑娘打伞,万岁爷背着嘤姑娘,那多相宜!结果这位主子爷只保住了姑娘的脑袋,任由姑娘浑身淋得稀湿,德禄觉得心太累了,累到他想称病告假。这么好的机会平白糟蹋了,姑娘虽然笑得大度,但心里对万岁爷必然更没好感了。

怎么办呢,快张罗给二位沐浴更衣吧!皇帝换上了干爽的衣裳,在暖阁里看了会儿书,德禄送红枣茶进来的时候,他朝外望了一眼,“她还没收拾好?”

德禄说是,“姑娘家梳妆起来费时候,不过这会儿也差不多了吧,拾掇好了自然要上前头来的。”

皇帝没言声,复低头看书,忽然又道:“朕看她……不怎么高兴似的……”

德禄心道阿弥陀佛,您总算看出来了,应该把“似的”二字去掉,人家可不就是不高兴了嘛!但这种话对别人可以直言不讳,面对万乘之尊却不能,还得含蓄着点拨,“姑娘想是淋了雨,略略有点儿不快。”

皇帝面色不豫,“伞是朕打的,她还不快?朕的衣裳也湿了,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淋雨。”

德禄歪着脑袋搜肠刮肚,赔笑道:“万岁爷能给姑娘打伞,那是姑娘几辈子的造化。主子是什么人呢,堂堂一国之君,莫说姑娘,就是前朝的元老重臣,也没有一个得过这样的殊荣。不过万岁爷,姑娘毕竟是女孩儿么,女孩儿心思细腻,淋得这样儿,难免有些不高兴。”

皇帝觉得麻烦,矛头又调转过来对准了他,“是你想得不周全,既然送伞,为什么偏偏只留一把!”

德禄愣在那里,觉得百口莫辩,半晌没辙了,在自己脸上拍了一记说是,“奴才疏忽了,竟忘了送两把,下回一定仔细。”

皇帝不耐烦地移开了视线,看见炕几上那块手绢,拿过来递给他,“给承乾宫送去。”

德禄趋身接了过来,双手托着一瞧,立时便明白了。呵腰道是,”奴才这就给贵主儿送去。“

就算再寻常的帕子,从御前出来的必要精细雕琢一番。德禄给它配了个喜鹊登枝的锦盒,找朱红的漆盘托上,趁着宫门还未下钥,冒雨进了承乾宫。

贵妃的寝宫里燃着沉香,绿釉狻猊香炉顶上袅袅的烟雾弥散,贵妃坐在精美的宝座上,一身八团喜相逢的衣裳,把那柔美的五官衬得愈发端庄。见德禄来了,因他是御前管事的,对待起来自然更和气一些。

德禄垂袖向她行礼,说:“恭请贵妃娘娘金安。”

春贵妃忙抬了抬手:“快伊立吧。”转头吩咐跟前的宫女,“给谙达看座,沏茶来。”

德禄笑着说谢谢贵主儿了,“奴才值上还有差事,就不喝茶了。奴才奉万岁爷之命,给贵主儿送样东西来,这就要回去的。”说着把漆盘交给了上来接手的宫女。

贵妃因隔三差五常受赏赉,也不急于去瞧盒子里是什么,只问:“万岁爷这两日可好?后宫嫔妃不得召见不许进养心殿,我心里记挂着,也不能过去看看。”

德禄说一切都好,“万岁爷政务上忙,待忙过了这程子,总会来瞧贵主儿的。”

贵妃颔首,“劳谙达替我带话,请万岁爷保重圣躬。”

德禄道是,垂袖又打一千儿,缓步退了出去。

宫女敬献上锦盒,她把盒子搁在腿上,捏着如意小锁头揭开了盖儿。盒子里只有一方十样锦的帕子,再没有其他了,她怔怔盯着那方帕子,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梁缓缓爬上来,爬进脑子里,爬向了四肢百骸。

啪地一声,她惊惶地扣上了盖子,一双绣目狠狠望向珠珠,“你是怎么办的差事!”

珠珠不明所以,但料着是和那个橄榄核儿有关的,便使眼色屏退了殿里侍立的人,犹豫着问:“主子,出什么事儿了?”

贵妃几乎不敢细想了,胡乱把盒子扔给了她,自己偏过身子,撑着炕沿急喘不已。

珠珠一看之下也呆住了,急切道;“主子明鉴,那方帕子奴才已经烧了,千真万确的,奴才敢对老天起誓。”

贵妃哼笑了声,“烧了?怎么又会落到万岁爷手上?我拿你当个心腹人儿,你却把我卖了。坑了我,你有什么好处?”

珠珠跪地大哭起来,“主子……奴才是依附主子活命的,奴才就是再糊涂,也不能把这么要紧的东西留下当证物。奴才当真是烧了,这会子灰还在西墙根儿底下呢,主子要是不信,奴才这就带您去瞧。至于这帕子,怕是齐二姑娘向万岁爷告了主子的黑状,咱们这回反叫她给坑了。”

贵妃心里七上八下,只觉五脏六腑都搅合到一块儿去了。她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惊吓,分明一片锦绣的前程,忽然就黯淡成了灰白,她慌不择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果然是扁担那里出了差池,她原就觉得大不妥,是珠珠拍着胸口担保,说万无一失的。她刚进宫不久,后宫的勾心斗角哪里能娴熟运用,听了这个老宫人的话才铤而走险。如今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她眼下可悔死了。宫门下了钥出不去,她找不见一个能商量的人,自己在宫里转圈儿,又惊又怕又冷,这一夜竟像一年那么漫长。眼巴巴地数着更漏上的时辰,听东一长街上的梆子笃笃敲打过来,又敲打过去。终于落锁的钟声响起来,她如坐针毡熬到了辰时,才急匆匆赶往寿康宫。

敏贵太妃不像太皇太后或太后,她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虚职,自己又没个一儿半女,宫里的晨昏定省没有她的份儿。她就一个人在寿康宫里过着可有可无的日子,唯一的可喜之处,大概就是进宫的侄女一举晋封了贵妃吧。

可这个侄女满脸憔悴走进寿康宫时,着实吓了她一跳。她手里拿着浇花的壶儿,怔怔看着她过来,贵妃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贵太妃感到一阵无力,“出事儿了?”

☆、第63章 处暑(4)

贵妃把事情的经过都同贵太妃交代了, 掖着眼泪说:“姑爸, 这件事儿可怎么料理才好。这会子万岁爷知道了, 昨儿下钥前打发跟前德禄来我宫里送了那方帕子……我如今想起来就浑身发冷,我可后悔死了,不该干这样的事儿。”

贵太妃简直对她的做法不知怎么评价才好, 半晌也只有一叹:“果真还是太年轻了, 我实没想到, 你会挑在这个时候把东西拿出来。日子且长着呢, 要整治别人, 也得是自己站稳脚跟之后啊。”

贵妃抽泣着说是, “是我太性急了些儿, 我是想着趁立后的诏书还没下,越性儿料理了就完了。”

敏贵太妃摇头, “去了披红的, 就没有挂绿的么?朝中哪个勋贵之家没有年纪合适的姑娘?不说远的, 就说平定了萨里甘河战事的佟崇峻, 他家正枝儿的小姐明年也到了参选的年纪, 这后位横竖是有人来坐的, 何必拿自己的前程冒险,为他人作嫁衣裳。”

贵妃垂着头, 眼睫上细小的泪珠在光影下轻颤,嗫嚅着:“那可怎么办才好……万岁爷虽没降罪, 可这模样不是等同申斥么……”她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我这会子还有什么脸面圣, 贵妃的位置上还能坐几天也不知道了。姑爸您千万要给我想想辙,要是就此获了罪,咱们春吉里氏的颜面就保不住了。”

敏贵太妃有些绝望地望着她,“如今还能怎么样呢,连我都被你牵连了。”朝外看了看,说走吧,“上寿安宫去,去求求皇太后。她性子软,兴许还能念念旧情,替咱们周全过去。”复打量了这侄女儿一眼,命善嬷嬷拿粉来,重新给她扑上了一层,“事儿还没那么坏呢,自己的体面要紧。没的乱了方寸,叫人家笑话。”

于是姑侄俩进了寿安宫,太后正让宫女把她收集的各色茶具拿出来擦洗,听了贵太妃的话都愣住了,“你说什么?”

敏贵太妃很尴尬,“只有来求太后了,皇上最听您的话,求您在皇上跟前顾念挼蓝。挼蓝年轻,一时犯了糊涂,这会子也知道错了。她动这样的心思,起根儿还不是因爱慕皇上么。”

“爱慕皇上?”太后讶然道,“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爱慕皇上?爱慕皇上也不能使这样的心眼子呀。”

太后一向不会说话,因此她三言两语,就能让人觉得十分下不来台。对于春吉里氏家的女儿入宫,她从来就不持看好的态度,只有贵太妃兴致高昂,一心为抬举娘家侄女,可说使尽了浑身解数。当初孝慧皇后还没咽气呢,她就亟不可待同她说了,太后那时候只是敷衍答应,并不真往心里去。后来她见在她这里讨不着准话,便干脆向太皇太后举荐。太皇太后出于平衡朝堂的考虑答应了,又因敲打纳辛的缘故大大赏了她侄女儿脸面,原本一切都蛮不错,谁知人心太贪了,真像口井似的,填也填不满。

这是得亏皇帝没入了她们的套,要是就此怨怪嘤鸣,那嘤鸣多无辜?太后是一心向着嘤鸣的,在她看来嘤鸣这样没心机的孩子,就应该被妥善保护。

“当贵妃不好么?”太后问春贵妃,“都已经一步登天了,怎么不足意儿呢?”

贵妃脸上红得滴出血来,跪在地上磕头,“都是奴才的不是,奴才知罪了,求太后开恩。”

太后看了贵太妃一眼,贵太妃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要论祸首原是她,可这么对年的老姐妹了,见她这样,太后又有点不落忍。她重重叹了口气,说:“这事儿找我,我可有什么法子。皇帝虽还听我两句劝,可到底事关重大。找我不如找老佛爷的好,这件事不是皇帝亲自处置,各自还能留些脸面。”她说罢,又恋恋看了眼她的茶具,万般无奈,说走吧,“我陪你们上慈宁宫去,一切听老佛爷裁度吧。”

所以这件事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太皇太后手里。嘤鸣的推算半点也没有错,贵妃会找敏贵太妃,敏贵太妃找太后,太后找太皇太后。一连串的转移推诿后,那个始作俑者自然会被供出来。其实她也没有当真要把贵妃怎么样的心思,毕竟自己还没登上后位,这就把受了晋封的贵妃拉下来,于自己的名声也无益。

太皇太后听她道清原委后,问她打算怎么处置,她只是笑了笑,“贵主儿年轻,想是受了调唆,老佛爷别怪罪她。”

太皇太后冷笑了声,“耳根子软,又有攀高的心,做下这样的蠢事,你还替她求情?”

嘤鸣道:“正因她心思不深,奴才才觉得她人不坏。倘或她亲自找了皇上,说是底下奴才拾着交给她的,由她出面督办,到时候皇上岂不碍于面子,这件事便越闹越大了?”她抿唇儿微赧,复低头轻声细语说,“奴才不愿意得个厉害名儿,老佛爷是知道奴才的,奴才不爱抢阳斗胜,进宫来只愿好好伺候您和太后,还有万岁爷就成了。各宫小主儿都有自己的地方,见了和和气气的,不见各自安生,岂不好么。眼下事儿非寻到我头上,奴才实在是……”

太皇太后抬了抬手道:“你不说我也明白。皇帝的意思呢?”

“万岁爷的意思是请老佛爷做主。”她还是一贯温吞和煦的模样,低低道,“奴才只求老佛爷,别伤了贵主儿的体面才好。”‘

太皇太后可还有什么说的,嘤鸣的贤名儿在她这里算是挣足了。这件事既然皇帝也有参与,说明嘤鸣和皇帝之间是没有任何嫌隙的,她也不会去过问其他,只要一心等着那些没眼色的来就是了。

果然不久外头殿门上有小太监通禀,说太后并贵太妃、贵主儿来了,嘤鸣为免见面尴尬,闪身避到屏风后头去了。

贵妃是来认罪的,在太皇太后跟前跪下,哭得梨花带雨。太皇太后凝眉看着,什么都没说,只问:“那个物件你是打哪儿得来的?好好的贵妃,难不成还授意底下人开箱撬锁不成?”

春贵妃愈发慌了,忙说没有,惨然看了贵太妃一眼。贵太妃无奈,只得跟着一道跪下,磕了个头道:“回老佛爷话,是内务府富荣打发人给我送来的,说是齐二姑娘和海家哥儿的私物。我原是不信的,嘤姑娘我也瞧在眼里,那么稳妥的人儿,怎么能把这种东西带进宫来!我因不管这些,就把那个核舟交给了贵妃,她是皇上宫里人,拿不准的事儿呈禀主子就是了。可贵妃偏又不敢和皇上提,怕皇上误会她不容人,听了跟前宫女的昏话,这么拐着弯儿的给主子提点,反倒坏了事。”

太皇太后哦了声,“我打量是谁,原来是富荣,怪道呢!他闺女犯了宫规叫皇帝下了三个月的牌子,就把气儿撒到嘤鸣身上,想着法儿的害人。你呢,”她蹙眉看着贵太妃,语气里很有责怪的味道,“你是宫里老人儿了,打先帝时起就在这后宫过日子,二十年了,不知道宫里没的还说成有的呢,你不开解着贵妃,倒引她往那上头想?富荣给你送这个,你拿不定主意就该来回我,你偏把东西给了贵妃,恐怕里头也不乏你的私心。”

敏贵太妃被太皇太后说得面红耳赤,诺诺道:“是奴才想得不周全,我原是怕事儿未经核实,送到老佛爷跟前叫您堵心。二则我也忌讳人说嘴,自己的侄女当了贵妃,还妄想往上头爬,给齐家二姑娘使绊子。”

太皇太后哼了声,“难为你,这么着竟是为了避嫌。天底下会核雕的就只有海家哥儿不成?那个东西上头刻了海银台的名字?什么缘故你们见了这个立时就想起她先前定过的亲来,你们自己心里知道罢了。如今你们没溜儿,我却不能不周全,挼蓝才晋封的,事儿闹起来不好看相,你主子敲打你也是因这个道理。这回的事儿不要声张了,到底脸面要紧,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吧,原本后宫独一份儿的尊荣,自己偏不惜福,闹得现在这样,何苦来!”

给人教训不需要疾言厉色,不轻不重的几句话,就足够叫那些体面人生不如死了。贵妃哭得可怜,呜呜地,弄得太皇太后脑仁儿发胀。太皇太后说:“成啦,记住这个教训就是了。”不耐烦看见她们,挥了挥手打发她们跪安了。

至于那个富荣,自然要狠狠惩处才好。明知道宫里的意思,皇帝连皇后的份例都拨给了嘤鸣,他还敢使人伸手从她箱子里掏东西,可见这人的胆儿有多大!他闺女仗着他在宫里横行无忌,到底也不是平白的,有了混账爹才有混账闺女。内务府总管一职历来由宗室接任,富荣本也是宗室子弟,这会子好了,太皇太后传见了云贝勒和四额驸,命他们共理内务府事宜,富荣交了差事,就回去等处分吧。

照太皇太后的话说,一个内务大臣值什么,谁还当不得,坏了规矩说开革就开革,不过暂且因立后的诏书还没下,白便宜他两日罢了。至于宁妃的牌子,下令扔到火里烧了,自此再没这个人。这是在向嘤鸣显示极大的诚意,后宫之中有人胆敢冒犯皇后,大抵就是这样下场。为她肃清道路后,她就能踏踏实实接受皇后册宝了。

内大臣把草拟的诏书送到乾清宫,恭恭敬敬向上呈敬,“臣等奉太皇太后懿旨,拟定皇后册书,恭请皇上御览。”

三庆接了,跪在须弥座前将奏疏高举过头顶,皇帝展开看了看,似乎并不十分满意里头的措辞,指着其中四个字道:“履信思顺一词不妥,皇后隆位正宫,自然同朕一心,何来‘思顺’一说?”

底下办事大臣道是,“原就是草拟,有不足之处,请皇上指正。既这么,换成温惠宅心或是端良著德,不知圣意如何?”

皇帝想起那个混不吝,又觉得这种小家子气儿的词配不上她。她不是那种细微处春风化雨的人,她甚至到现在都没让他看见柔媚的一面,但皇帝觉得既然让她当皇后,那就多用些好词儿来美化她吧!他低头想了想,“这段全改了,改成柔嘉表度,六行悉备,宜昭女教于六宫。”

众人忙领命,边上记档的章京舔笔,把这段话详细记录了下来。

这就很齐全了,皇帝尚算满意,阖上奏折发还回去,“就照朕说的添改,再具一本呈太皇太后和太后过目,若里头没什么示下,就即刻打造金册吧。”

学士们齐声应“嗻”,打袖行礼后,却行退出了正大光明殿。

皇帝坐在那里,到现在虚虚实实还像有些恍惚似的。他问边上三庆,“今儿是什么时候?”

三庆道:“回主子话,今儿是二十八啦。封后的诏书大学士们改了三回,这回可算定下了。再过三日是主子万寿节,到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姑娘,姑娘心里一定喜欢。”

一定喜欢吗?皇帝低下头,心里慢慢高兴起来。先前她在宫里一直是没名没分的,皇帝原觉得她委屈,可到后来才发现,委屈的是自己。没有名分就牵绊不住她,她打心眼儿里没想过他会成为她的丈夫……丈夫这个词儿可真好,叫皇帝一阵感动,心里头热乎起来,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就要有家有口了,这寂寞深宫,也有了一个能和他长相厮守的人。

他站起来,在殿里慢悠悠转了两圈,金砖地面上倒映出他的身影,身上冠服端严,压不住眼梢的笑意,“她这会儿在慈宁宫吧?”

三庆迟疑了下,“一早上是往慈宁宫去了,这会儿奴才就不知道了,兴许回头所去了也不一定。”

皇帝点了点头,“今儿起敬事房的膳牌就不必她送了,她不日就要受册封的,再让她干这个不合规矩。”

三庆道是,“奴才昨儿听说,老佛爷和太后那儿检点尚仪局的嬷嬷,回头诏书一下姑娘就该出宫回府了。那些嬷嬷是派出去教姑娘礼仪的,这一去得好几个月呢。”

皇帝的大婚筹备一般需要半年时间,赶得急些,七月里下诏,也得十月里才能成婚。这三个月时间怎么办?她这么有主意的人,不在眼皮子底下终究不放心,皇帝开始考虑,怎么才能把人留在宫里,最好等大婚前三天再放她出宫去。

只是这种想法实行起来难度有些大,他只好趁着中晌有空闲上慈宁宫去,和太皇太后委婉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当然一切都要先从朝政开始,谈一谈乌梁海部和克鲁伦河,再谈一谈纳辛近来的动态和薛尚章的表现,最后说:“纳辛和薛尚章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次派出乌梁海旧部,怕也冒了和薛尚章撕破脸的风险,因此这阵子再没了动静。孙儿是想,封后诏书一下,势必要让嘤鸣回去,届时齐家也好,薛家也好,未必没人敲缸沿,趁机在她跟前进言。原本这半年阻断了她同外头的联系,朕瞧她渐渐倒有了自己的主张,也没有先头那样怕朕了,倘或这次一回去,被她们教成了薛深知,那又当如何是好?”

皇帝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人说近墨者黑么,薛家既然让她进宫,紧要关头总还想着依仗她。人情是一宗儿,纳辛和薛家的那屁股烂账也理不清,保全薛家就是保全齐家。姑娘想着娘家是应当的,但作为宫里来说,还是希望能把她和齐家拆分开,这样对帝后和睦大有裨益。

太皇太后颔首,“倒也不难,一应礼仪都在宫里学就是了。到时候把西三所围起来,作为皇后暂居之所,你看如何?”

这下皇帝终于满意了,唇角带着一点清浅的弧度,微俯了俯身子说是,“全凭皇祖母安排。”

☆、第64章 处暑(5)

其实册封后回不回府待嫁一事, 太皇太后那时曾和嘤鸣提起过。老太太的意思本就是不必回去了, 届时宫里一应操办,仪仗从府里出来走个过场便是了。

但那时不过随口一提, 毕竟下定诏书尚没有准日子,说起来也像玩笑似的,并不当真往心里去。如今不一样了, 事儿就在眼巴前, 得征得了嘤鸣的同意才好。也没个姑娘不答应, 强把人留下的道理。皇帝心满意足地去了,底下重任就落在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肩上。她们把嘤鸣传来,两位端端正正在西暖阁里坐着,一脸肃穆的模样,以至于嘤鸣进门时,有种三堂会审的错觉。

太皇太后今儿穿一身茶褐的衣裳, 肩上的平金万寿团花, 在窗外天光的映照下发出一片绚丽的光。她摇着手里团扇, 镂空嵌丝珐琅的指甲套叩击着象牙的扇柄, 间或发出轻微的金玉之声。见她进来, 脸上浮起一点笑模样, “你知道今儿叫你来做什么?”语气里带着一点得意之情。

嘤鸣摇了摇头, 笑着请了双安,“奴才愚钝, 还请老佛爷明示。”

太皇太后赐她坐了, 才道:“你的册封诏书已经拟好了, 皇帝过了目,等初六日就要给你家里颁布,昭告天下了。”

嘤鸣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事儿,但未经证实,也不敢十分相信。如今太皇太后亲口说了,她这半年的颠踬生涯结束了,算有了尘埃落定的结果。高兴吗?说不上来,只是庆幸没有辜负家里所望,也没有辜负阿玛要当就当一把手的教诲。至于她自己,嫁不嫁,嫁给谁,都没有太大的执念。横竖嫁生不如嫁熟吧。她同皇帝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好几个月,说恐惧谈不上,关系定下后,可能就是一个新开始。

早就知道要嫁他的,真的事到临头了,却还有恍惚之感。她低着头浅浅笑着,十分腼腆的样子,抬起手掖了掖脸颊,能给太皇太后和太后一种羞怯待嫁的感觉。

“叫奴才说什么好呢……”她站起来,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肃了肃道,“奴才进宫,始于老佛爷和太后的抬爱,原想在主子们跟前伺候就足了,没想到还有今儿的成就,这是奴才满门的荣耀。”

太后笑道:“虽是荣耀,也是你们的缘分。我和老佛爷心里都很欢喜,诏书颁布后,咱们才真算一家子呢。你是正宫,自和别个不同,将来后宫妃嫔都听命于你,要是再有先头贵妃这样的事儿发生,你就可以自行处置了。”

太皇太后也颔首,目光温和地望着她道:“好孩子,原说大行皇后奉安后就把你的事儿办妥的,结果诸事繁杂,竟拖到今儿。如今该预备的都预备齐了,我心里也就安稳了,只有一件事儿要和你商议。”

嘤鸣说是,“老佛爷只管吩咐。”

“诏书颁发后,宫里要向皇后府邸派遣精奇嬷嬷,教导一切宫廷规矩、大婚礼仪及夫妻相处之道。原该送你回去待嫁的,可咱们想了又想,回去要闹得一家子忙乱,你一去又得好几个月,连见一面都难,我和太后都舍不得放你出去。你这一向是住在西三所的,我看这样吧,回头增派人手把那片围起来,你就在里头习学,要是想家里福晋和侧福晋,把她们传进来小住也使得。”

嘤鸣入宫半年,好些事儿她看得一清二楚,不叫回去,是因为宫里有宫里的顾虑。齐家现在在他们眼里像虎狼窝似的,好不容易涤荡干净的人,要是再回到那个环境里,八成又给染黑了。宫里人只相信宫廷的四面高墙,不相信齐家自己隔出来的小院,因此宁愿把她留在宫里,也不让她回去,再接触那些乌烟瘴气的教唆。

嘤鸣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太皇太后说这番话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不过是在例行通知罢了。当了皇后固然尊贵,但在这些苦熬多年才踏上顶峰的人眼里,皇后并不是全然不可动摇的。

她俯身道是,“全凭老佛爷做主。其实奴才也正有这个意思,回去倒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奴才在宫里这么长时候,习惯了宫里的日子,要学宫里的规矩,自然是在宫里现学最好,从宫里打发人到府里,岂不多费手脚么。”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很高兴,嘤鸣叫人喜欢的一宗就是敞亮,她懂得顺势而为,从不为满足自己的心意和谁对着干。要说委屈呢,太皇太后自然知道她是委屈的,进了宫就像给贩卖到了海心儿里似的,永远断了回家的路了。可宫里女人都打这儿过的,不光她,自己和太后也是这么过来,年月一长,便也不惦记娘家了。

嘤鸣回到头所殿之后,站在院子里四顾,过两天还得加派人手呢,这地方就真的成了牢笼,插翅也飞不出去了。

松格小声问她:“您要是和老佛爷说,愿意回家学规矩,您猜老佛爷能不能答应?”

嘤鸣看了她一眼,“这会儿就拆老主子的台,往后不想过日子了?”

松格吐了如舌头,“您进宫半年了,不想家去瞧瞧吗?”

怎么能不想呢,她想她母亲,想她的小院子,半年了,厚朴和厚贻也一定长高了不少。原还盼着能借这次的机会回去待上一两个月,虽然知道希望很渺茫,心底那簇小火苗也压不灭。如今是真的没了指望了,她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天,开始感觉到深深的压抑和无望。

松格怕她难过,尽心地开解她:“主子您要看开些儿,您别和旁人比,就和先头娘娘比,她的日子更难捱呢。”

嘤鸣笑了笑,可不嘛,至少暂且是这样的,知足吧!只是松格不知道,眼下的安逸是拿多少隐忍换来的。面对太皇太后也好,皇帝也好,她不能有那么多的气性儿,就算受了委屈也来不及容她喘口气。她就得这么低眉顺眼地活着,不为自己,得为一家子老小。辅政大臣是皇帝目前唯一的隐患,这个坏疽迟早要剜了的,她得凭她的一点好人缘,最后再挽救纳公爷一把。

只不过皇帝现在罢了她送膳牌的差事,御前没什么可要她做的,老佛爷那儿也成了串门子,她就有些无所事事起来。人闲着真难熬,除了吃只剩睡觉,小富来的时候她正睡得糊涂呢,隐约听见门上闲聊的声音,她撑起身叫松格,“万岁爷有什么指派么?”

松格噢了声,“小富谙达上寿三宫去,路过这里,进来瞧瞧呐。”

然后就听小富在门外和声细语说:“姑娘如今闲在,也可以上养心殿逛逛啊。主子万寿节快到了,往年宫里都要操办的,今年因着后头有大喜,主子爷叫免了。”

皇帝的生日是七月初一,宫里管这一天叫万寿节。万寿月宫女子们都可穿鲜亮的衣裳,戴上平时不许胡乱妆点的首饰,所以七月对于整个宫掖来说,都是明媚可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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