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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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还没点儿脾气,皇帝闷闷不乐地想,嘴里嘀咕着:“昨儿是朕生日,一样东西都没送给朕,醉得一滩泥似的,还要朕送回去……也不知哪儿来的脸摆谱。”

这点抱怨,一句不落全进了嘤鸣耳朵里,她心说你一个皇帝,天下最富的就数你,你还靦着脸和人要寿礼呢!这是她进宫头一个万寿节,本以为皇帝过生日和民间不一样,现在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她低下头,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奴才只身进宫,什么好东西都没带,也没什么能送得出手的。”摸摸头上,发簪这种东西送了他,他也没用。手上的镯子又太贵重,舍不得,只有胸前的十八子手串,是伽南珠子配了南红坠脚,不那么女气,勉强可以充作寿礼。

她摘了下来,双手恭敬地递过去,“昨儿奴才吃醉了,没能给万岁爷贺寿,请万岁爷恕罪。这是奴才的一点心意,万岁爷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皇帝瞥了一眼,隐隐欢喜,心道这块顽石总算还有知礼的时候。不过脸上不宜显出高兴的神色,以免不尊重,丢了份儿,于是挑剔的神情配上挑剔的手势,随意捏起了手串儿,也没细看,嗯了声道:“ 算你有孝心,这东西朕虽瞧不上眼,也不能不给你面子……那朕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嘤鸣腹诽不已,甚至动了想收回来的心思,但见皇帝把手串装进了袖袋,复转身向北缓缓而行。堤上风大,吹起了他发辫上银制的细碎珠结,簌簌地,为这人增添了许多秀色和清气。

嘤鸣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带她去雅玩斋。皇帝的想法不过是想同她一块儿走走,宫里的时候他太忙,而且处处有眼睛。不像现在,堤岸两侧是浩淼无垠的烟波,这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说话也好,做事也好,没有那么多忌讳,像平常的一对未婚夫妻。

走上一程子,前头又有一个缺口,这段原是新修的,逢夏季水位暴涨一直没能完工,因此还不及前一个规整。皇帝先迈过去后,站在决口的另一边向她伸出了手,说你大胆跨过来,“朕接应你。”

结果这回嘤鸣学聪明了,没像上次那样听他的傻愣愣往前冲,她提起袍子从从容容踩在涵洞上,又从从容容跨了上去,然后昂着脑袋从他身旁走过。皇帝尴尬地收回了手,气恼天底下为什么有这样睚眦必报的女人,她现在胆儿那么肥,即便是面对皇帝,她也敢叫板。可是有什么办法,她走远了,他还是得追上去。

雅玩斋在畅春园的西北角,那里三面环水,是园子里第一清凉安静的所在。戍守的太监见他们来了,忙上前扎地打千儿,恭顺地把人引进去。皇帝熟门熟路带她逛了一圈,这里收集的东西并非多华美贵重,基本以奇石和书画为主。还有水师新造的宝船模型,以及从开国时期至当下各个时期的弓箭鸟铳,顺着一一看过来,是活脱脱的一部武器进化史。

“如何?”皇帝看着这些藏品,自矜地微笑,“这是朕多年来收集的,大英上下再找不见比这里更全的了。”

嘤鸣对这些武器一窍不通,并且毫无兴趣。爷们儿喜欢舞刀弄枪,她又不喜欢,只能口头敷衍着:“万岁爷真有恒心,那么老旧的东西,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他说你不懂,“越老的东西越难得,像那把雁翎刀,别看它锈迹斑斑,它可在圣祖攻打鞑靼黄金家族时立过战功。”

曾经的逐鹿中原,他说起时总是充满骄傲。宇文家将近三百年的基业,每一朝每一代都是圣主明君。也正因着祖宗教诲,他愈发要进益,才不负先祖们的励精图治。

至于嘤鸣呢,觉得石头远比武器更有意思。她撑着膝头,看玻璃罩里的乾坤,“这个像熊掌,这个像五花肉……”

皇帝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袖里的珠串落在掌心里慢慢地研磨着,半晌道:“楼上还有藏品,你随朕来。”

循着朱红的楼梯上去,过了雕花落地罩,就是满屋子的烫样。这也是开国后留下的,钦工处掌案新旧交替,三百年园囿行宫和陵寝的修建,全浓缩在这小小方寸之间。他带她来,其实也有私心,不光是为了让她看见这些小玩意儿,更是为了试试她对海银台是否还有留恋。

他几乎不错眼珠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她的每一次眨眼,每一次皱眉,他都要仔细分析再三。她对这些烫样应当是熟悉的,在一个四合院前停留了很久,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嘤鸣迟疑着,“这院子,我好像在海大人家见过。”

皇帝心上一沉,暗道果然想起海银台了。可嘤鸣觉得既然让她看,就不会希望她有意闪烁其词。有些话,反倒是说开了比较敞亮,横竖自己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和海银台定过亲是事实,宫里明知她许了人家还把她招进来,应当对这段经历是认可的。

“万岁爷今儿带奴才来这儿,就是为了让奴才瞧这个吗?”她笑了笑,和声说,“主子不了解我这个人,我不争不抢活到今儿,向来是家里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早前和海家定亲,两家大人都觉得好,我也无可无不可。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定了海家我是这么着对海银台,定了别家我也是这么对别人,应当应分的。”

皇帝对她这种态度很不满,虽然挑不出错处来,可他就是不满,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和那些人不同,至少在她这里应该得到更高的待遇。

他按捺了下,凉声道:“如今朕要下诏了,所以你也这么对朕,是么?巩华城里那回,朕看见你们私会了,既然退了亲,就该知道男女大防。”

嘤鸣觉得他有点儿过于小心眼了,“那回是恰好碰上,怎么成了私会了?您不能这么给我扣罪名,我可清白着呢。”

皇帝调开视线,哼笑了声道:“就算是恰好碰上,也该错身而过,你们呢,全然不顾旁人议论,在台阶上说了那么长时候的话。”

他这语气,简直像捉了奸似的,让她觉得很不痛快,“那是人情世故,就算是一面之缘的人,见了也得问一声儿‘您吃了么’,我和他打个招呼不为过啊。”

皇帝气她狡辩,其实她只要答应一句往后再不理海银台就成了,何必说那么多没用的。他现在的心境儿就像孩子,咱们俩既然做了朋友,你就不该有别的朋友,要不就郁塞难受,抓心挠肺。

可嘤鸣没领会他的意思,在他高声质问她“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还记不记得”的时候,她气红了脸,一叠声说:“您怎么这样儿……您怎么这样儿……”

楼下的德禄和三庆面面相觑,心说完了,这是吵起来了啊。这二位的相处真是波澜壮阔,他们自己倒没什么,要把边上伺候的人吓死了。

咚咚咚,楼梯上的脚步声跺得山响,他们忙上前相迎,下来的是嘤姑娘。她应该很生气,两颊染了一层红晕,还要极力保持体面,冲他们一笑道:“我先走一步,主子还在上头呢,谙达们尽心伺候吧。”说罢再没停留,走出了雅玩斋。

“快快快……”德禄飞快推三庆,“快陪着一块儿走,花堤太长了,别出什么岔子。”

三庆得了令忙追上去,连叫了好几声娘娘,可惜娘娘并不理他,匆匆往南去了。

皇帝站在廊檐下看着她越走越远,不明白好好的,怎么成了这样,“脾气比朕还大。”

德禄站在落地罩前小声开解着:“万岁爷还不知道娘娘嘛,这会子恼了,明儿就好的。娘娘就有这点好处,她不记仇,回头主子再哄哄,立时就有笑模样了。”

皇帝听了一哂,“朕去哄她?惯的她!”说完了又叹气,顿了顿道,“打发人去巩华城一趟,上假山石子那片,找找那方假印还在不在。”

德禄道嗻,“主子恕罪,奴才上回自作主张,已经把东西找回来了,因主子不提,奴才也不敢多嘴。如今主子要了,回宫奴才就给主子取来。”

好奴才就得有眼力劲儿,皇帝颔首,但依旧怏怏不乐。垂眼瞧手里的伽南十八子,鬼使神差嗅了嗅,浓郁的沉香味在鼻尖扩散,像缭绕在他心头无尽的哀愁。

☆、第72章 白露(6)

皇帝和嘤鸣的万寿节过得不是滋味儿, 但太皇太后和太后及小主儿们倒是心满意足,第二日到了傍晚时分才登车回銮。

从畅春园到紫禁城, 路途并不远, 黄幔围出来的御路从直义公府所在的胡同前经过,要是没有那层隔断,甚至能够看见府门前的石狮子。

嘤鸣望着外头晚霞满天, 那迟重的金色晕染得树木和屋顶都黄澄澄的。真可惜,一去半年了, 过府门而不入, 简直成了大禹。松格瞧她神色黯淡,握了握她的手说:“主子,您想家了吧?”

嘤鸣不说话,看着窗外直愣神。哪儿能不想家呢,可是回家的路被黄幔子隔断了, 她已经回不去了。原本倒也不是多叫人难受的事儿,还在一座城里, 阿玛在军机处, 想见的话使使劲儿,也能见上一见。至于福晋和侧福晋, 老佛爷有恩旨,可以召她们进宫来,还有什么不足意儿呢, 就是可惜再回不了她的小院子了吧!

进宫前她是做好了准备的, 一切想透彻了, 压根儿没什么。可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日近黄昏的缘故,感觉特别凄凉。咫尺之遥迈不进那个家门,她心里又孤单又无依,眼眶子就湿了,那种伸张不了的憋闷,真让她喘不上气儿来。

松格见了,哀声劝慰她,“您别哭啊,实在想家了,咱们想辙求老佛爷,哪怕告个假,也回去呆一天,成吗?”

嘤鸣摇摇头,“别给家里添乱,我也不是因为回不了家才难受。”

“那您这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今儿堵了一天了,横竖处处不顺心,挤兑得自己想放声痛哭一场。

左右都有禁军呢,痛哭是不能够的,叫人看见掉眼泪也不好。她正要放帘子,忽然听见松格低呼:“主子您瞧!”她纳罕地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过去,道儿旁一棵老槐树的枝桠上骑着一个孩子,七八岁光景,皮头皮脸的,原来是厚贻。

忽然看见了兄弟,那种悲喜交加的感觉真说不出来。厚贻也正朝车队里张望,可是车轿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在哪一辆里。

嘤鸣急起来,却又不好出声,厚贻年纪小,这种情况下上树还能被原谅,但她这头要是给了回应,那就是大损脸面的事儿了。她只能努力打着帘子,希望厚贻的视线能挪过来。终于他看见她了,在树上扑腾了两下,使劲朝她招手,一面冲下面的人小声喊:“二哥,我看见二姐了!我看见二姐了!”

厚朴在树下呢,因为他已经是半大小子,敢坏了清道儿的规矩,是要抓去砍头的。所以他在底下听信儿,把自己的弟弟送上树找人。他们就以这样的办法获得进宫半年之久的姐姐的消息,嘤鸣的眼泪像走珠似的,滴滴答答淋湿了胸前的衣裳。

她捏着帕子摇了摇手,表示自己一切都好着呢。姐弟这样的眼神交集也不过刹那,车轿过去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要是没见着人倒好,见着了心里愈发难过。松格忙放下窗上的帘子,给她擦眼泪,“主子您别哭了,回头哭肿了眼睛,老佛爷问起来不好交代。”

是啊,她何尝不知道呢,但难受了就忍不住。她靠在松格肩头说:“我不想进宫了,我想回家。”

松格跟在她身边那么长时候,知道她是个谨慎的人,从没有使小性儿的时候,今天这样,八成是有别的原因。

“您是因为和万岁爷闹不痛快了,才不想进宫了吧?”松格眨着眼睛说,“您以前可不在乎他,如今我瞧您和往常不一样了,您别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嘤鸣的心猛地被人掐了一把似的,顿时一阵痉挛。她红了脸,恼羞成怒地低叱:“你得了失心疯么,瞎琢磨什么呢?”

松格吐吐舌头,是不是瞎琢磨,您自个儿心里知道。

其实姑娘喜欢上一个男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皇帝正值大好的年华,长得又无可挑剔,虽然脾气坏了点儿,但人家是天下第一尊贵人儿,多少女人为得他的青睐情愿磕破了头,她主子对他心动顺理成章。

事实上皇帝对她主子确实也不赖,有好吃的愿意分她,给她大把的银子花,最要紧的一点是最近都不作弄人了,这样不必提心吊胆的日子,简直神仙一般适意。遥想当初,皇帝何等可怕,他不苟言笑,眼神也冷得像冰,现在虽谈不上多好,但相较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松格说:“您喜欢他是对的,再过两天您就是他的皇后了,只有喜欢他,您将来的日子才好过呢。”

嘤鸣摇了摇头,“喜欢了就患得患失,喜欢了就要霸占,我可不想变成那样的人,所以不喜欢最自在。”

可是喜不喜欢又不由谁说了算,得问问自己的心才知道。松格说:“您想霸占就霸占呗,横竖您是正宫娘娘,后宫数您最大。”

嘤鸣却失笑,小丫头四六不懂,人家是皇帝,哪里是你想霸占就能霸占的。

其实说真格儿的,要和后宫那些嫔妃们斗法,她倒并不觉得可怕,她只是没信心,究竟对什么没信心呢,也许是对皇帝,也许是对自己。皇帝其人就别提了,天底下怕是找不见比他更混的男人,狂妄自大,目中无人,除了那副好皮囊,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自己呢,走到今儿一直觉得是顺应天命,命运这么安排她没法反抗,但她可以做到心念不动,不动就是最大的胜利。

她可是纳公爷的闺女,头一条就得学会自保,守住自己的心,天底下就没有人能伤害她。再者他和深知的那段,深知最后落得什么下场,她从来没有忘记。大行皇后停灵在钟粹宫,皇帝除了率大臣举哀,几乎没怎么踏足灵堂。帝王家哪里有什么真感情,现在的态度缓和,不过因为你还有些用处,你要是一时糊涂喜欢上了,那将来除了自苦,还有什么?

马车慢悠悠在黄土道上前行,脑袋靠着车围子,每磕一下,脑子就激荡一回。嘤鸣觉得自己得好好想想了,大道理都明白,要分析目前状况,她也能头头是道,但自己的心呢……她一向敢于直面内心,爱恨也泾渭分明,只有那个人,越来越叫她觉得两难。她也和自己赌气,骂了自己一百遍没出息,早前海银台那么好的人,她对人家至多也是觉得可过日子,实惠。如今遇上了呆霸王,那个眉毛胡子一把抓的主儿,她对他的感情却比对海银台更鲜明。难道真是因为他老给她东西吃吗?胃连着心?这也太胡闹了,又不是过荒年,为了两口吃的,难道就把自己卖了?

天要塌啊,嘤鸣伤心欲死,还在气恼雅玩斋里发生的口角。以前这种事儿哪能叫她惦记那么久,如今自己心眼儿窄了,为他几句话,烧了那么久的心。

马车进了神武门,在顺贞门前停下,她勉力收拾了心情,下车伺候太皇太后换肩舆。皇帝也来孝敬皇祖母,两个人一左一右把老太太扶上肩舆,又去扶皇太后,但各自都谨守本分,连视线都没交汇一下。

太后发现了端倪,“你们怎么了?”

皇帝哦了声,“一切都好,皇额涅放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没敢抬眼瞧瞧嘤鸣,直到她随仪仗走了,他呆呆站了会儿,方才登上自己的九龙舆,从东一长街入宫,回到了养心殿。

万寿节过后,御案上的折子已经堆积了老高,他坐在案前定了定神,开始一一批复。这一批就忙到了半夜,撂下笔的时候德禄把那方假印呈了上来,他拿在手里端详,她为了骗他也算花了大力气。这方假印以前是耻辱的象征,现在却变了性质,他能想到的只有她在灯下专心雕刻的样子,至于愚弄不愚弄,谁还顾得上呢。

命人找个匣子来,把那方印和伽南手串都装了进去。畅春园有个雅玩斋,专收集武器和各类船舶建筑的小模型,如今他要在身边建个归心堂,里头就装有关她的一切,不论是物件,还是感情。

边上的德禄看在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悲情的感觉。万岁爷这是怎么了?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下之主,是打算开始苦恋了么?他以前觉得这种事儿不可能发生在万岁爷身上,然而现在看吧,真是苦得像黄连似的。夜深了,万岁爷带着他的小匣子安置去了,德禄抱着拂尘站在穿堂前上夜。天上星辉迷蒙,他眯着眼睛望着,现在的心境,像万岁爷一样充满了忧伤。

只不过情窦初开的万岁爷,有时候的行径也叫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第二天散朝回来,他独自一人坐在勤政亲贤里,对着一张白纸看了半天,最后淡声吩咐:“给朕找把剪子来,再找根线。”

德禄不知道他要干嘛,但很快把主子要的东西都备齐了,托着金剪子道:“万岁爷,您要织补什么?奴才这就传四执库的人……”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左手白纸,右手金剪,他开始剪圆片儿。剪好了在中间钻个眼儿,把线从那个眼儿里穿了过去。

没木棍怎么办呢,找一支笔撅断了笔头就是现成的。他仔仔细细把线的另一端绕上去,待一切完成时抬起眼,正对上德禄那张不明所以的胖脸,他也不理会,起身便上慈宁宫花园去了。

这个时节还有蝴蝶,慈宁宫花园里的花儿多,从小径上走过,间或能看见翩翩的几只。皇帝捏着笔管站在一丛花前,下令守住各处入口,不许放一个人进来。

这下花园里没人了,只剩德禄和三庆子远远站着,他别别扭扭把笔管提溜起来,当风扬了扬,纸片轻巧地在他袖底翻飞,可惜那些蝴蝶好像压根儿没瞧见。怎么办呢,再把笔管举高点儿,像姑娘挥手绢似的轻轻摇摆,万岁爷的这个举动,把远处的御前红人们吓得心都要停跳了。

三庆说:“管事的,主子这是在干嘛呢?”

德禄臊眉耷眼说:“我也不知道,难道是在作法?”

于是两个人揣着袖子穷琢磨,琢磨了半天,看万岁爷把纸片儿都送到蝴蝶跟前去了,三庆说我明白了,“万岁爷这是在逗户铁儿①呐。”

真是个惊世骇俗的发现,三庆说完,和德禄惊恐地对看了一眼。

德禄心里七上八下,“庆子,你瞧万岁爷,最近是不是变了好些个?”

三庆点点头,“变得咱们都快不认得啦。”

以往的万岁爷,那是多么英明,多么不可一世的主子啊,如今竟有闲心上花园里招蝴蝶,这个变化实在挺叫人想不明白的。德禄说:“昨儿园子里,八成是姑娘和怹老人家说起这个了,要不怎么想起这种女孩儿才玩儿的把戏来?”

三庆长吁短叹,“咱们主子,往后不会惧内吧?我怎么觉得嘤姑娘说一句是一句呢,虽说咱们主子也有叫板的时候……”

但这种叫板,是维持尊严的最后一招,是一种垂死挣扎般的应战。当然要说惧内,可能言过其实了点儿,一个乾坤独断的人,怎么也不能沦落到那一步。

德禄说:“ 主子愿意抬爱着姑娘,就是心里有这个人呐,这才说一句是一句。你小子混到今儿,连个相好的都没有,要是哪天结了对食,你就明白里头妙处了。”

两个人唏嘘着远望,万岁爷招蝴蝶的手法可能有误,横竖蝴蝶没招来,招来了一只臭大姐②。

他们这儿正琢磨呢,忽然发现北边咸若馆里有人出来,定睛一瞧竟是嘤姑娘搀着太后。想是太后早就带着姑娘进花园礼佛了,老主子爱清静,不喜欢前呼后拥,只留了两个大丫头在跟前,因此他们守住了随墙门,忘了园子里的几处馆阁。

德禄懊恼不已,想上去提醒万岁爷,可惜来不及了,太后和嘤姑娘都看见了,站在汉白玉栏杆前目瞪口呆。

太后很不明白,“皇帝这是干什么呢?”

嘤鸣觉得这呆霸王真是傻到家了,“想是在赶蚊子吧。”

跑到花园里赶蚊子?别不是中了邪吧!太后叫了声皇帝,皇帝脸上的表情一僵,勉强定住了神才回过身去。结果一看嘤鸣也在,他又大大不自在起来,尴尬地冲太后笑了笑,“皇额涅怎么来了?”

太后回手指了指,“我早就在里头了,嘤鸣陪我一块儿进来礼佛来着。你拿个棍儿在干什么呢,嘤鸣说你在赶蚊子。”

嘤鸣笑不出来了,心道您怎么把我给卖了,皇帝则讪讪说是,“儿子就是在赶蚊子呢。”

太后何尝瞧不出来,他们一来一往扯闲篇,她就知道他们串通一气糊弄人。太后是个知情识趣儿的,这会子正着急要撮合他们,便道:“大中晌里天儿热,我要回去歇觉去了。嘤鸣你留下,给你主子打打扇子,赶一会儿可就回去吧,没的中了暑气,发痧。”

嘤鸣应了,呵腰恭送皇太后,两个宫人搀着太后,摇摇曳曳往北边小门上去了。

回身看皇帝,他正无地自容着,悄悄把那只摇纸片的手背在了身后。嘤鸣举着团扇过去,照太后的吩咐给他扇了两下,因昨儿才刚闹不痛快,眼下也没什么好脸色。不过细想起来,本也不是深仇大恨,便明知故问:“万岁爷,您干什么呢?”

皇帝脸上不是颜色,闷声说:“不要你管。”

嘤鸣嗤地一声,冲他伸出了手,“拿来我瞧瞧吧。”

☆、第73章 白露(7)

皇帝自觉很丢人, 他本想偷偷找乐子,没想让人看见,尤其是她。可事儿就是这么不凑巧,原来她早和太后进了咸若馆, 他所做的一切都落了她的眼, 她在背后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可她脸上倒一本正经得很,那模样像个治病的郎中,浩然正气式地说着“我给你号号脉”。其实他确实需要号脉,近来做的事儿是有些出格了, 自己知道不应该,但那种想要撒撒野的冲动一直驱使着他,到底跑到花园里来了。

如今是避无可避,既然撞了个正着, 说明运道不佳。他犹豫了下, 还是把手里的家伙什拿出来,交到了她手上。

“朕不过是觉得你说大话,想验证一下是不是真的能招蝴蝶。”

嘤鸣嗯了声, 似乎对他的话还算认可。仔仔细细检点了每一个环节, 最后说:“您钻的这个眼儿不对, 风车才钻在正中间呢, 得往边上挪一挪。还有这棍儿,也忒短了, 蝴蝶看见您的袖子这么招呼, 哪儿还敢近您的身呀!”

皇帝虽然对她的挑眼感到不悦, 但人家是行家,他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嘤鸣是个爽利姑娘,既然发现不足之处就得矫正。这花园里最不缺的就是树枝,地上就有现成的,她撅了一根两尺来长的换下了笔管,又重新在纸片边缘开了个眼儿栓回去。一切准备就绪后,她举着棍儿说“看我的”,然后当风扬手摇摆起来。纸片被细线牵扯着,在半空中忽上忽下的飘摇,乍一看真有些像菜蝶儿。嘤鸣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不管能不能招来蝴蝶,自己首先乐成了一个孩子。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啊,十岁以后就没玩儿过这个,现在重拾记忆也挺有意思的。

她卖力地摇动棍儿,袖子落在肩头,那一截小臂在日头下白得反光,白成了一捧雪。她笑得眉眼弯弯,那种神情最能感染人,皇帝看着那张脸,仿佛上下翻飞的不是纸片儿,是他的一颗心。

“快瞧,来了!”嘤鸣压声喊,“来了……来了!”

简直如同一片奇景,远处的菜蝶儿果真出现了,翩翩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初略数数,总有六七只。

多不可思议,皇帝之前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本以为她的话不可靠,谁知最后她竟亲自证明了。那些小小的,不起眼的生灵,扎堆儿的场面虽不雄壮,但充满震撼。皇帝眯眼看着,看那些翅膀随着纸片飞舞,越聚越多。他不由也笑起来,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赶。她把蝴蝶都引进了咸若馆正殿,那个佛龛林立的庄严的圣地,忽尔来了这么一群灵动的小东西,上首的佛祖和度母见了,应当也觉得有趣吧!

儿时的游戏,到这里就结束了,只要把蝴蝶引进屋子就算赢。嘤鸣收起了家伙什,仰着头看四散纷飞的身影,穿过扑棱棱的小翅膀,看见了皇帝脸上的笑。

这种笑容,恐怕连他自己都没见过,不同于平时那种冷笑和浅表的应付,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弯着眼睛,露出一排漂亮齐整的牙来,不带任何心机,也没有任何负担,就是纯粹跟着胡闹取乐。

人只有放肆撒欢时,那种欢喜才是真的欢喜。嘤鸣见他这么笑着,先头还嫌他傻,这会子也不觉得了。这样挺好的,别老苦大仇深,他是皇帝,皇帝的心情好与不好,关乎很多人的生杀。万岁爷高兴,大伙儿天下太平;万岁爷不高兴,那就是一片狼嚎鬼叫,家翻宅乱。所以说伴君如伴虎,就算是只笑面虎,不是打心眼儿里的舒称,底下听差的也如履薄冰。

“您瞧我没骗您吧!”她得意地摆了摆手里小棍儿说。

皇帝的视线调转过来,正想应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表情不得体,笑容立刻隐匿了,淡声道:“这种小把戏,只有不长脑子的菜蝶儿才上当。你那么怕虫,菜蝶儿不也是虫吗,你倒不怕?”

虫和虫也有不同,嘤鸣说:“奴才不怕菜蝶儿,因为我喜欢长得好看的。那些肉虫还有长壳儿的就不行,像唧鸟呀,刀螂什么的我都怕,就这菜蝶儿,我还能担待担待。”

所以这人就这么肤浅,只看脸,看不见深层的东西。皇帝眼波一转,表示了轻蔑。

嘤鸣想起来,昨儿还和他不对付呢,这会儿游戏结束,他又开始不招人待见了,便把那家伙什往他手里一塞,蹲了个福说:“菜蝶儿奴才给您引完了,奴才告退了。”

皇帝不说话,寒着脸看着她。

哪儿又不对了么?嘤鸣觑他一眼,“您这么瞧着我干什么?”

皇帝别开脸道:“你如今胆儿可大了,全然不顾朕高兴不高兴。朕记得你才进宫的时候很听话,这才半年而已,你怎么变得这样了?”

嘤鸣低头想了想,“因为奴才以前的做小伏低都是装出来的。”

皇帝一听,拿住了七寸,“好啊,真说到朕心缝儿里了,朕就是这么觉得。”

“那主子打算惩处我么?”她眯觑着眼,笑着问他,复叹了口气说,“其实还是因为奴才和您越来越熟了,以前我可怕您了,现在不知怎么的,不再怕得那么厉害了。”

这话她说得意味深长,皇帝也听出了一点别样的味道,像一跤跌进了蜜罐子里,蜜糖涌上身来。他抿着唇,要笑又偏要按捺,便仗着个头高,转过脑袋微扬起了脸,“朕知道这种说法,民间叫‘杀熟’。”

嘤鸣噎了下,垂着头说是,“好像也能这么说。”

但是皇帝一点儿不生气,他甚至觉的自己就愿意被她杀。以前她恭恭敬敬的,他在她面前虽有威严,但欠缺这种活泛且亲近的味道。其实他心里不愿意她主子、万岁爷的叫他了,等将来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她直呼他的名字也不赖啊。

“你晚膳用了么?”皇帝别别扭扭问,知道这是唯一能留住她的好办法。

嘤鸣瞧了瞧天上,“这会子刚晌午,吃什么晚膳呀!”

所以这意思是还没吃吧!他负手走出了前殿,边走边道:“朕过会子传膳,赏你搭桌子吧。”嘤鸣还没来得及谢恩推辞,他就已经阔步往揽胜门上去了。

这呆霸王,倒也不是那么不堪,除了有时候独断专横些,大多时候还是挺正常的。嘤鸣站在台阶前向南眺望,园子里风光正好,这欲秋不秋的时节,不像先头那么热得厉害了,惴惴的心也能平静下来。早前对进宫很恐惧,宫廷生活的最开始也叫她难熬异常。现在时候久了,她好像适应了这里的一切,那么多人同被困在这雕梁画栋的城里,她不是最孤单的。

七月初六转眼便到了,因她在宫里,朝廷颁发的册封诏书先在她跟前宣读,然后又上直义公府念了一回。

纳公爷领着全家老小跪在堂屋前的空地上,身后摆着紫檀的香案,案上高高点着一支线香。风徐徐吹来,吹得线香顶上微茫欲燃,也吹得内廷总管刘春柳拂尘上的白马尾丝缕纷扬。

保和殿大学士举着黄绫圣旨,每一个字节都拖得老长:“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教型家国、壸仪实王化之基。咨尔鄂奇里氏,公纳辛之女也。系出高闳,祥钟戚里,柔嘉表度,六行悉备,宜昭女教于六宫。兹仰承太皇太后慈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其尚弘资孝养,益赞朕躬,茂著雍和之治……”

纳公爷觉得魂儿都在头顶上飘着,但耳朵像生了钩子,死死勾住了圣旨上的每一个字。他是没想到,他们齐家从龙这么多年,在他这辈儿里,出了第一个皇后。

往后他就是正正经经不折不扣的现任国丈爷啦,多稀奇,多叫人感慨际遇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纳公爷自觉腰杆子这回可硬了,世上哪有人不愿意出人头地的,当年孩子们到了参选的年纪,要不是薛尚章自说自话拍板让她闺女当了皇后,纳公爷也有过让嘤鸣进宫的念想。可后来知道没戏了,姐儿俩感情再好,共事一夫没意思。二丫头像他一样重义气,在深知手底下,一辈子至多混个妃位,出息不大,干脆逃避参选,找个寻常人家嫁了得了。如今兜兜转转,这顶凤冠到底还是落在了齐家,纳公爷此时有种想哭的冲动,仿佛这些年受的鸟气终于吐了出来,要当就当一把手的壮志自己没能得酬,闺女做到了,光耀门楣。

大学士念完了最后一个字,笑着说:“公爷,给您道喜啦。”

刘春柳上来搀扶,一向眼里没人的大总管这回热情非常,垂袖向他们打了一千儿道:“给公爷和福晋、侧福晋道喜了,娘娘进宫半年时候,今儿诏书下了,这会子家里总可安心了。后头大婚事宜,老佛爷发了懿旨,一应照先头娘娘的规制来……”说着声口矮下来,笑道,“就是按着嫡皇后的规矩过礼,您想想,这是何等的体面和尊荣。”

“是是是……”纳公爷揖手说,“全赖老佛爷和万岁爷抬爱,只盼着娘娘能好好伺候主子,代我们鄂奇里氏报答主子们的隆恩。”一头说着,一头往上房引,请大人们喝口茶,一同沾沾喜气。

前头有纳公爷招呼,福晋和侧福晋就退到后院去了。侧福晋眼下还晕乎着,似哭似笑对福晋蹲安:“给福晋道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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