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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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在边上看着,觉得万岁爷这自说自话的劲头儿算是没治啦,可他不好评断主子,便和声细语地提点:“万岁爷,您不和主子娘娘人约黄昏后吗?”

皇帝发愁,心道哪能不想呢。问题是自己早前下令亲军严密保护直义公府,这会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他自己也进不去了。

德禄急主子之所急,信誓旦旦说:“主子爷,您要是想见娘娘,一点儿也不难。”

皇帝瞥了他一眼,“朕倒要看看你肚子里有什么牛黄狗宝。”

德禄嘿嘿笑着,“让三庆子跟着纯王爷他们上直义公府去,这不就见着娘娘了吗。回头和娘娘说定了,让她把院儿里上夜的人撤走,到时候咱们找国舅爷,请他领着您进园子,这么着您就能和娘娘见上啦。”

皇帝不言声,这就表示已经认同了。

只要万岁爷首肯,世上就没有不好办的事儿。三庆按计划跟随正副二使进了齐府。皇后的册立礼倒也不繁琐,重头全在交付册宝上。那赤金的皇后印玺装在厚重的紫檀匣子里,分量委实不轻,皇后只要走个过场,双手接过来交给大长秋①,礼就算行完了。

纳公爷请纯亲王等叙话喝茶去了,嘤鸣到这时才来视宝。紫檀盒子揭开了盖儿,便看见金印上放着一张桃花纸,她不知那是什么,打开一看发现上面端端正正书有皇帝墨宝,直截了当写了五个大字,她惊诧之余又鄙夷又好笑。

真是个不害臊的人,“亦”字用得居心叵测,倒像她想他想得厉害了,他赏脸也想想她的意思。

三庆瞧准了时机上来传话,把德禄交代的说了一遍,嘤鸣听了赧然:“那哪儿成呢……”

三庆说:“主子娘娘放心,那有什么不成的,成事在人嘛。”

既然命人来知会,必是打定主意了,她只得应下。从册立礼到天黑这段时候,心里惴惴揣着小秘密,真是等得心焦又甜蜜。

半开的支窗下,斜照进来的光带渐渐细下去,最后变成游丝般的一缕。她命人放下撑杆儿,倚着引枕说:“宫里来的嬷嬷们辛苦了这几日,今儿册立礼办完了,也该歇一歇了。着人引了,到垂花门外的倒座房里去,命厨上预备些果子酒菜,好生款待款待。”

海棠道是,出去传令儿,嘤鸣复笑了笑,“你们也一道去吧,我这里没什么要伺候的,你们去了,也叫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这是主子的体恤,跟前的人纷纷谢恩,都依着懿旨退到院门外头去了。她从屋里出来,看着月亮一点点升上树梢,心里只管纳闷起来,这人打算怎么进来?别不是要跳墙吧!

果真的,正门不能进,国舅爷把姐夫领到了与皇后所在院子一墙之隔的小跨院。厚朴战战兢兢说:“皇上,奴才只能帮您到这儿了,余下的得瞧您自己。奴才先前从院门上走了一回,门上有人把守,如今连我这兄弟都不许进去,也没法子给您打掩护。您瞧这女墙,它一点儿都不高,翻过去很容易,您要不信,可以试试。”

穿着侍卫马褂的皇帝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这回听了德禄的,真是亏大发了。他一辈子也没干过这么荒唐的事儿,打扮成这样就为了夜会一个快嫁给他的女人,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眼下不单这样,还得跳墙呢,他觉得尊严有点儿受不了。

正想打退堂鼓,国舅爷小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奴才上回还叫人打下来了呢……嗳,万岁爷,您瞧!”

皇帝穿过墙上花窗看过去,一盏八角料丝灯慢悠悠在微风里旋转,有个纤纤的身影倚门而立。只一眼,他忽然又觉得不虚此行了,不由分说提袍乘着月色一跃,跃过女墙,摔在了东墙的芭蕉树下。

☆、第92章 立冬

“哎呀!”嘤鸣差点叫出声来, 眼见着一个潇洒的身影跃过女墙,笔直落在了芭蕉树上。那芭蕉年代久远,总有二三十年了吧, 枝干阔大粗壮,饶是如此也被压断了。只听咔嚓一声,叶片随人一块儿坠落下来,她想这下子不好了, 万岁爷要吃人了。

月上柳梢头,真要是一弯弦月倒也罢了,可惜的是今晚大月亮煌煌照着天地, 发生的一切无所遁形。她心里惊惶,忙提着袍子跑过去,看见一个人懊恼地坐在芭蕉树底下, 正愤怒地拍打着衣裳。

“主子爷?”她讪笑了两声,“您没事儿吧?”

皇帝虎着脸,觉得很没面子,“厚朴是故意的吗?把朕领到这里来,事先也该告诉朕有树才好啊。”

嘤鸣怕他怪罪, 一径赔笑说:“是,这孩子办事就是不牢靠得很, 回头我一定好好骂他。您这会儿怎么样了?没摔着吧?”

皇帝不说话, 满脸的不高兴, 不用掌灯就看见了。嘤鸣知道他恼, 也不去哄他, 相处了这么长时候,她早就摸准了,他那狗脾气越哄越蹬鼻子上脸,不如打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只要他忘了,万事都好商量。

姑娘夜会喜欢的人,那份温情脉脉从每个细微的动作里发散出来,她背着两手,扭捏地慢悠悠转动身子,妩媚得像檐下那盏徐徐转动的料丝灯,“您怎么上我们家来了?要是有什么示下,打发人登门,或是白天御驾亲临也成啊,犯不着大晚上来,还跳墙……”

皇帝很尴尬,“朕是不想把你府上闹得大乱,眼看大婚在即,府里各样都要安排,倘或这会子迎驾,大家都费手脚……”说完了发现这种说法十分有理有据,便加了一句,“朕是为你齐家着想。”

嘤鸣哦了声,“那就多谢主子体恤了,不过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呐,您大晚上跳墙进来见我,是为什么呀?”

她明知故问,皇帝有点生气,“跳墙、跳墙……朕是一国之君,你拿这个字眼形容朕,是想让朕下不来台吗?”

嘤鸣说不敢,“您总得说明白是来干什么的,我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迎驾呀。”

“有什么可迎的。”皇帝不耐烦道,拍了拍背后,举步就往她屋里去,边走边道,“朕是闲着无聊出来逛逛,恰好经过你家门前,顺道进来看一眼罢了。”

她跟在他身后进来,怕有人误闯,回身掩上了半边门。灯下才看清他的打扮,她徐徐点头,点得意味深长,“敢情您这回还是微服出巡呐?”这是她头一回见他穿成这样,四开叉的袍子上罩着黄马褂,那模样更多了几分精干。她怅惘地想,要是他出身公侯人家,这样年纪正是受封一等侍卫,挣巴图鲁美名的时候吧!

皇帝自然也要打量她,才分开几天而已,乍一见她,竟有些陌生了。这清水脸子清水的身腰,在宫里很少见,后妃们有帝王家的尊贵体面要维持,别说白天梳妆打扮了,就算夜里都要拿粉拍满全身。宫里的生活,活的就是一个精致,只是这精致并非人人都爱。比方这位皇后,回到了自在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儿,摘完了头上钗环,干脆素面朝天。

“你不知道今儿夜里朕要来瞧你吗?”

她说知道,“我这才把院子里的人都撤出去了,不就是为了等您吗。”

“那你怎么不打扮打扮?”皇帝觉得有些纳闷,“你是不怕自己的丑样子落了朕的眼,破罐子破摔了啊?”

嘤鸣要生气了,鼓着腮帮子看着他,“您别光说我,也不瞧瞧您自己。您来探望我,就打扮成这样,却要我盛装出迎,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顿时有些气馁,但这不妨碍他替自己狡辩,“朕是为了行事低调,当然得换一身衣裳。你是女人,会见爷们儿不该收拾自己的仪容吗?”

可是自己这身怎么了?要是光听他数落,倒像自己没穿衣裳似的。她托着两臂说:“您来前我换过衣裳了,我还擦了点儿粉,您是不是眼神不好?哎呀,我想起来了,您可不是眼神不好嘛,看书只能看一炷香工夫,要是换个身份,那就是残疾啊。”

皇帝目瞪口呆,“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老是这么和朕说话。”

嘤鸣笑了笑,“咱们是自己人,您瞧您都摸黑跳墙进来瞧我了,还在乎我挤兑您两句吗?横竖咱们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再过两天大婚,夫妻之间还要藏着掖着干什么,我又不是您后宫那些小主儿。”

皇帝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自讨苦吃,她不在的时候想她,恨不得立刻见到她;如今她在眼前了,带着坏笑扎他的心,他憋屈得厉害又发泄不出来,顿时感受到一种无望的窝囊。

他别开了脸,“张嘴闭嘴夫妻,你可真好意思。”

嘤鸣脸上的笑渐渐隐匿了,“我也没说错呀,您不想和我做夫妻吗?”

皇帝很着急,“朕的意思你没弄明白,朕是说这夫妻二字到了你嘴里,怎么和朋友没什么两样儿?你不该娇羞一下吗?”

为什么要娇羞?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管她叫皇后,她都臊得脚趾头发烫,可时候长了就没这种局促感了。他说得很是,夫妻二字如今说起来就和朋友一样,毕竟有名无实地共处了三个月,两个人见面乌眼鸡似的,时不时还要斗上一斗,再多的娇羞都斗没了。

不过他来瞧她,她心里真的很感动。皇帝生来尊贵且骄傲,为了见她,跳墙还摔了一跤……她嗤地一声笑出来,然后他的眼风立刻杀到,粗声粗气说:“你笑什么?不许笑!”

“这人真霸道。”她捂着嘴说,“我见了您不笑,还叫我哭不成?”

话里话外虽都带刺儿,可这样真挺好的,女人一辈子能有一个愿意为她舍下脸面的男人,就已经是很大的成就了。她之前并没有指望他来瞧她,自己闲下来想他的时候,有种害单相思的尴尬。她知道他很忙,压根儿不敢奢望他能排除万难来见她一遭儿。可他来了,亦很想她,所以这短短的五天他也像她一样难熬,说明他心里兜着她呢。

她抿着唇,唇边笑出了一个甜盏子,“听我阿玛说,这两□□中大事不断,我以为您忙得顾不上我呢。”

皇帝说是很忙,一面斜眼乜她,言下之意朕百忙之中抽空来瞧你,你还不感激涕零么?

可她却在琢磨别的,“也有那些说忙的,忙起来摸不着耳朵,想见一面比登天还难。”

皇帝哂笑了一声,“再忙能忙得过朕?不过借口罢了。真想见一个人,哪怕省下吃饭的时候,也能来见一面……”说完发现她似笑非笑看着他,他的脑子一瞬停转,忙调开视线东拉西扯,“你这屋子还不错。”

嘤鸣起先很着急,他从来没有一句准话,眼看要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他总能再给你砌上一堵墙。可就是这样的脾气,偶尔也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喂你吃颗糖豆儿,表白起真心来半点不带含糊。现如今她也习惯了,指着他柔情蜜意说挠心话,那是不能够了。但只要他心里有那份在乎,她就觉得他尚且能算半个良人,日子也能将就过一过的。

“今儿册立礼送来的皇后印玺我看了,金印上头放着一封书信,那字儿是您写的吧?”

皇帝有些不自在,其实他早就后悔了,反正最后人都来了,这几个字写下来就显得多此一举。最近他常这样,一拍脑袋做个决定,办完之后又开始后悔,上回的招蝴蝶也好,这回的写短信也好,无一不和她有关。也许爱情就是这么叫人彷徨,爱情里头做不到深思熟虑,想一出是一出,即便他主宰万里江山也不能幸免。她又揪着不放,拿这个来取笑,这就让他愈发坐立难安。他想告诉她,自己很想她,可他说不出口。爱情里头做小伏低,这个好像比较难,他是皇帝嘛,皇帝就应该顶天立地,等着她来向他撒娇,等着她说离不开他。

于是他很硬气地嗯了声,“朕原不想写的,是德禄说应当慰一慰皇后的心,说皇后这两天一定很想朕。”

嘤鸣听完一撇嘴,怪道用了“亦”字呢,这人要不是皇帝,这辈子八成都娶不上老婆。

她淡笑了声,“德禄真是体人意儿,不过猜我的心事,猜得不大准。我在家一刻不得闲,两位母亲替我准备了好些陪嫁,样样要我过目,我哪儿腾得出空儿来想您呢。”

皇帝有些失望,浓眉也拧了起来,心说这女人太无趣了,他都屈尊来看她了,她说句好听的又怎么样?结果她偏不,自己打开了珐琅八角小食盒,悠哉悠哉吃上蜜饯啦。他觉得得不到重视,嘟囔了句:“当朕没来!”起身便要走。

她嗳了一声,一手拦住他,一手捏了个蜜饯喂进他嘴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吃了我家蜜饯儿,可就是我家的人啦。”

啊,她是在调戏他吧!皇帝只觉春心荡漾,这女人怎么这么可爱呢,要是换了以往,这种桥段他绝对不屑一顾,可如今沉溺其中,为什么那么无聊且孩子气的周旋,也让他乐此不疲?

他捂住了嘴,仿佛怕那蜜饯会掉出来似的,修长的手指遮挡住半张脸,长长的眼睫低垂,含住了眸底闪耀的金环,看上去有种刻骨的温柔。嘤鸣微微叹息,还记得第一次在东一长街上碰见他,那时候天威凛凛杀气扑面,帝王身份让人由衷感到恐惧。果然人是不能混熟了的,熟了多傻的样子都会暴露出来,谁能想到朝堂上呼风唤雨的皇帝,私底下和杀不得一样脑瓜子清奇。

“甜么?”她托腮问他,手指头上黏腻,很自然地舔了舔。

皇帝看见那丁香小舌在唇间出没,双耳顿时嗡鸣。才刚她是舔过了手指才喂他吃蜜饯的么?她这么做,难道是想引诱他?

男人的推演运转起来,缜密到足以毁天灭地。他喉结滚动,一双眼睛直直望向她,“很……很甜。”

她笑了笑,“既然蜜饯好吃,不妨再多坐一会儿吧,好容易来的。”

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可能是想留他过夜了。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外头的德禄不见他回去自会明白,娘娘的小院儿像盘丝洞,把万岁爷给网住了。他甚至想好了明天该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赶回宫去。好在明儿没有御门听政,叫起推后一些,他还能不慌不忙穿衣离开。

皇帝一个人想得浑身冒热气,快要立冬的时节了,双手攥出了满把汗,“既然皇后相留,朕也不好不赏你脸。朕本来觉得这趟走得没有道理,可现在觉得你很晓事儿,朕心甚慰。”

其实这皇帝很好骗啊,嘤鸣暗暗想,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喂了一颗蜜饯就被收买了。

她冲他眨眨眼,“再来一颗么?”

皇帝心跳如雷,在她伸手去揭盒盖的时候,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朕不想吃蜜饯了,朕想……”

嘤鸣呆了呆,见他站起来,手上微微使了点力气,把她也提溜起来了。

屋里热烘烘,像生了无数火盆似的,叫人心慌气短。他们面对面站着,皇帝终于握住了她的一双手,拇指无意识地在她手背上摩挲着,说:“皇后……朕算了算,你今晚上不方便啊。”

嘤鸣觉得一盆冷水浇下来,冰棱从头顶凝结到了脚底。她绝望地看着眼前这男人,心想这是个什么怪物?该不是棒槌成精了吧?

气涌如山,她沉声说:“要不是因为您是皇上,我准要打您啦。”

皇帝说:“为什么?”

“您是不是龟龄集吃多了,整天就想那事儿?”她气哼哼道,“您知道该怎么和姑娘说话吗?您瞧您握着我的手呢,您应该说嘤鸣,朕一时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朕就仗着自己是皇帝,要不这辈子哪儿能娶到你呢。你肯嫁给朕,是朕三生有幸。”

皇帝干瞪眼,“你站着也能说梦话?”

看来他一点儿都不赞同她的话,她心里委屈死了,咬着唇怨怼地看着他。

即便到了这时候,两双手也不愿意分开,皇帝紧握着,嘴上却不肯相让,“这话应该你来说,能嫁给朕是你三生有幸。朕不嫌你猖狂,不嫌你贪吃,往后你只要好好听话,朕会把你当回事儿的。”

嘤鸣气得直冒泪花儿,“您快拉倒吧,您一天到晚就想干那事儿。”

皇帝红了脸,“朕已经小半年没翻牌子了,不想那事儿全天下的人都该着急了。”看她流眼泪,也闹不清她到底是怎么了,好好说话哭什么!卷起袖子胡乱给她擦了擦,“不许哭,到时候朕轻点儿,这总成了吧!”

所以他们的谈话是毫无章法的想哪儿说哪儿,从蜜饯闲扯到房事,什么都有商有量的。嘤鸣堵得心口疼,“您的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老在琢磨,怎么也琢磨不明白。”

皇帝说:“这个你就没朕聪明,朕早就琢磨出你的脑仁儿了,山核桃嘛,一点不错。”

她要气死了,打算一脚把他踹出去,正要抬腿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抱上来,“你别动,让朕搂一会儿。什么都不干,就搂一会儿。”那怀抱是强制的,蛮狠的,紧紧箍住她,不容她逃脱。

嘤鸣诧异良久,满肚子的拧劲儿忽然就消散了,垂落的两条臂膀慢慢移上来,搂住了他的腰。

☆、第93章 立冬(2)

“万岁爷,咱们在干什么呢?”嘤鸣老老实实依偎着他说。

皇帝的嗓音从头顶上飘下来, 茫然道:“朕也不知道啊, 就这么胡乱抱着吧……”

“那您为什么要抱我呢?”她昏沉沉半阖上眼问, 心里还在感叹,原来这怀抱这么熨帖。她忘了他的身份,也感觉不到彼此间的距离,仿佛心和心是紧挨在一起的,这辈子都扯不开了, 扯开了就是血肉模糊。

皇帝依旧说不知道, “可能朕想试一试,看看朕和皇后的身形是否相合。”

说这是大婚前的一项小小的试探, 其实纯粹胡说八道。她误服龟龄集那晚已经试过了, 他知道天底下再没有一个女人比她更适合他。他想抱她, 本就是计划中的一步,他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到了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儿,一点都不许乱。牵过了手,接下来就是抱一抱,再接下来那些亲密的举动, 可以留待洞房时候去做。但洞房前的这一步缺之不可, 今晚上来瞧她, 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件事办了。

嘤鸣觉得这人满脑子龌龊, 这会儿一定又在琢磨什么不好的事儿了, 她把脸使劲往他怀里杵了杵, “试完了,您觉得怎么样?”

“朕看还行。”他的下巴抵在了她头顶上,瓮声说,“不比不知道,原来你这么矮。以前倒没觉得……朕明白了,因为你没穿花盆底吧?”

嘤鸣已经没力气生气了,灰心道:“您还是别说话了。”

他说为什么,“朕也没说错啊。”

为什么,这人好像永远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不招人待见。她换了边脸颊贴在他胸前,慢悠悠道:“您和臣工们说话也这么不知道拐弯儿来着?想什么就说什么,直捅人肺管子?”

皇帝说当然不是,“朕很擅权谋,常于谈笑间定人生死。”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但嘤鸣照旧翻白眼,唏嘘着说:“那您要是能拿出对付臣工一半儿的耐心来,我就爱听您说话了。”

皇帝不能理解她的思路,“朕一般是要算计人的时候,会格外温存些,你确定你喜欢这样?”他抬起手,捋了捋她那个标志性的后脑勺,像在捋杀不得似的,喃喃道,“朕觉得现在这样很受用,你不知道字斟句酌有多累。朝堂上应付那些老狐狸是不得已,回来还不许朕实话实说吗?”

那倒不是,谁还敢不许皇帝畅所欲言呢。其实说实话也没什么不好,除了有时候砸得人心窝疼,紧要关头却比一般的奉承话要中肯。比方今儿画了什么眉,明儿穿了件什么衣裳,好不好看只要问他,他比镜子管用。

这世上的姻缘,其实是早就定好的,如果彼此不那么契合,凭他们俩那股不妥协的劲儿,怎么能搅合到一处去!就像现在,抱在一起闲话家常,简直有点儿匪夷所思。这算什么毛病?要么好好坐着说话,要么调动起满怀柔情来实打实调上一回情。可他们偏不,那么温情的当口拿来扯闲篇儿,要是有第三个人看着,准觉得他们俩是傻子。

唉,嘤鸣又叹口气,一双手在他背上轻轻抚了抚,“主子爷,您娶了我,会后悔么?”

皇帝连想都没想就说不会,“虽然朕起先很不愿意薛家再塞人进来,可你来都来了,朕没有办法。”

她一听不称意儿,扭了扭嗔怪起来:“您到这会子还说这话!”

皇帝被她一扭,有点受不了,“你别乱动成吗,知道男人的难处吗!”说着压紧她的腰,把她固定在自己身上,“虽说一开始朕并没有对你抱任何希望,但后来瞧瞧,你这人倒也不算太坏。横竖这后位总得有人来坐,看在你比较机灵,皇祖母和皇额涅也疼爱你的份儿上,便宜你了,就这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她推了他一下,“撒开。”

皇帝不明所以,“为什么?这样抱着不是挺好吗。”

好什么,进来也没说上两句中听的话,还指着娶媳妇儿呢!她皱着眉头说:“您赶紧回去,我们家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菩萨。”

皇帝觉得女人真善变,才刚还喂一颗蜜饯,说吃了就是她家的人呢,这会儿怎么又翻脸了?不过他这回反应很快,立刻准备补救,“朕没说实话,其实朕心里觉得娶你不后悔。朕也希望你过了门子,将来与朕生儿育女,到老的时候不觉得所托非人,觉得这辈子值了。”

嘤鸣听他说了这些,又有些想哭了。这人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至少逼一逼,还能逼出两句人话来。他的煽情不是那种花团锦簇式的,是淘澄干净后能直接下锅的米,金贵又实在。

他重新冲她伸出了手,“皇后……”意思是想接着抱抱,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压根儿不能解他的相思苦。

嘤鸣扭捏了一下,慢慢蹭前身子,正要扎进去,忽然听见院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怎么一个人都不见?伺候的都上哪儿去了?”

“啊,我奶奶来了!”她吓得脸色大变,“快快快……”

皇帝傻了眼,看她急得团团转,自己站在那里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私会啊,就算后儿就要过大礼了,今晚上相见也不是光彩的事儿。普通人尚且要受指摘,更别说一国之君了,大婚前见面也犯忌讳,要是宣扬起来很不好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混乱中一扭头看见了西墙的螺钿柜。那柜子不高,但还算宽大,一个人坐进去应当是可以的,于是她使劲儿推他,“快进去躲躲。”

皇帝还矫情呢,“你让朕躲在里头?”

“要不怎么的?索性见见我母亲,就说您是跳墙进来的?”

啊,那不行,他对于人情世故不通得很,姑爷见丈母娘,犹如丑媳妇见公婆,都令人心生恐惧。纳辛倒还好,他先是臣子后才是岳丈,但他家的女眷们皇帝以前没有过深交,便左右彷徨起来。最后到底没法子,被她押解到了螺钿柜前,柜门打开后,他还是感到为难,她杀鸡抹脖子冲他瞪眼,然后不由分说,把他塞了进去。

柜门阖上的一瞬,侧福晋从外头进来了,边走边道:“院儿里怎么连个值夜的也没有?”

嘤鸣心虚得很,定了定神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说:“我打发她们上倒座里去了,跟着一块儿忙了这些天,这会子也该松散松散了。”脸上带着僵硬的笑,把侧福晋搀到了南炕上坐下,“奶奶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侧福晋把手里的匣子放在了炕桌上,笑道:“我给你送压箱底的宝贝来,这还是当年你姥姥给我的呢,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都该出门子了。”

闺女嫁人,作为母亲都舍不得。好容易带大的孩子,说给别人就给别人了。民间的宅门儿府门儿尚且规矩重,姑娘进了人家家门,死活都仰仗别人,更别说她的闺女是要进宫的了。皇宫那地界儿……说是富贵窝,到底也吃人,且这一去一辈子再没亲近的机会了,侧福晋抚抚那小匣子,眼泪嗒嗒地落下来。

嘤鸣见母亲这样,难免感到伤怀,忙替她掖了眼泪说:“家里给我预备了那么些东西呢,够了。既是姥姥给您的,您自己留着是个念想。”

侧福晋摇头说不是,“这东西就是给闺女预备的,将来你有了公主,也得把这个给她。”说着打开匣子,里头是一个对阖起来的花生壳,再把花生壳剥开,赫然出现两个交叠的小人,中规中矩的姿势,忙得一丝不苟。

嘤鸣臊眉耷眼笑起来,“这个宫里嬷嬷教过的,我大概齐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侧福晋发现闺女这方面不抓瞎,有点儿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意思,“这些精奇是怎么回事儿,本该是当妈的教,怎么把这活儿也给揽了!”又从匣子底里抽出一卷画儿来,说瞧瞧这个,“这些也得学一学,技多不压身。”

嘤鸣低头看,肉山叠肉山,倒腾出了千百种花样,她红着脸说:“这些也是见过的……您就别操心了,万岁爷一颁旨意,宫里的嬷嬷就进了头所殿。这些东西她们都特特儿带来,教我将来怎么伺候主子……其实不教也没什么,还怕成不了亲吗!”

侧福晋有点失望,忽然发现姑娘是真的不由她了,怅然颔首,“说得很是,就算你不会,万岁爷还能不会吗,我有什么可愁的。”一头说,一头又捋捋她的头发,“好孩子,我想着你要出阁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儿。要是给了寻常家子,想见一面还没有那么难,如今嫁进了帝王家,又不好时时递牌子,家里有个什么事儿,你也不能回来走动……宫里什么都好,就是女人多,是非多。我原想着,以后你能找个可心的人,两个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算姑爷要纳妾,一两个顶破天了,谁知道临了竟嫁了天底下小老婆最多的人。”

躲在柜子里的皇帝听见丈母娘挑眼,虽然委屈也无话可说。他的婚姻本来就是为平衡朝堂,三宫六院并不是他自己愿意,是不得不为之。不过就凭这话,倒也瞧出来纳辛的后宅确实如传闻的一样安定。照理说一位侧福晋,长期生活在嫡福晋的压制下,一旦能够扬眉吐气,必定欢喜得忘乎所以。这位丈母娘呢,眼下竟在伤感闺女要和别的女人共享丈夫,可见身正心正,二五眼长于她手,怪道能有这么好的心胸秉性。

嘤鸣却有些战战兢兢,她母亲和她说掏心窝子的话本无可厚非,可暗处藏着一个人,那些话一句不落全进了他的耳朵,万一哪里大不敬了,他一气之下从柜子里蹦出来可怎么好!所以她母亲说起后宫的事儿,她就心急火燎,一径安抚着,不遗余力地替皇帝辩解:“奶奶别担心,我在宫里好着呢,那些主儿都挺和气的,见了我也恭敬。再说万岁爷是个公正的人,他绝不会有意偏袒谁,我好歹是皇后,就算我哪里有不周到的,他也会顾全我的体面。”说得柜子里的人直点头。

侧福晋却仍是提心吊胆,“那么多的人家,哪家不想往宫里塞闺女?万一哪天蹦出个宠妃,帝王家宠妾灭妻起来可是要人命的。你进宫这么长时候,和万岁爷也处了一程子,瞧瞧他有没有一高兴就满嘴跑骆驼的毛病?”

嘤鸣差点儿没笑出来,这人倒不爱吹牛,就爱往人心窝扎刀子罢了。她是足够耐摔打才熬到今儿,要是换了别的细腻温婉的姑娘,只怕他还没张嘴,就吓得人抱头鼠窜了。

“这您放一百个心。”嘤鸣很有底气地说,“万岁爷是圣主明君,一口唾沫一个钉。”

侧福晋说那还成,复想了想又问:“再则,怹为了讨姑娘喜欢,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有一号人,面儿上看着老实巴交,嘴也笨,不会说好听的,但他会使心眼子,冷不丁干一件叫你意想不到的事儿,你就觉得这人是一心向着你,其实全是蒙人。这种人尤其要小心,今儿能哄你,抹头也能哄别人,死个膛儿伤起人心来,能把你怄得吐血。”

这下子嘤鸣给吓住了,这说的不就是那位主子爷吗。嘴笨,看着挺老实,但他今晚上跳墙进来看她了,可不是干了一回出圈的事儿?

她这头直发呆,柜子里的皇帝很着急,心想这丈母娘是诚心来拆他台的吗?怕他宠妾灭妻,这也太不拿皇后娘娘当人物了。后宫那些嫔妃,哪个敢在她跟前撂蹶子?只怕还没翻起浪花来,就被皇后娘娘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外面的嘤鸣则有点儿伤感,低着头说:“我们万岁爷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侧福晋看出些端倪来,料着被自己说中了几分。不过大婚前吓唬闺女不好,便又换了个笑脸子,“我是随口一说,不一定说得对,好赖要你自己分辨。我只是心疼,我这么好的闺女,偏偏充了后宫……”

嘤鸣自然知道母亲的心,探过去握了握她的手说:“奶奶,先头娘娘才崩那会儿,我是不愿意给填了窟窿的。可此一时彼一时,我如今愿意进宫,一则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疼爱,二则万岁爷是个好人,他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她回来这几天,宫里跟来的人照旧拿宫里的规矩行事,就算是皇后生母,也不能随便说上话。上回侧福晋和福晋进宫,皇帝打发人送了食盒过来,礼数上虽不错,但她事后也忧心,怕嘤鸣口上称好,是碍于身在宫里的缘故。如今回了自己家,又恰逢跟前没人,母女两个说的体己话才是最真实的。

侧福晋松了口气,“其实这会子说好不好都多余,事到如今再也不能回头了,我听你亲口说了,不过图个心安,也没旁的。既然都好,是你的造化,也是咱们全家的造化。往后好好和万岁爷过日子,别辜负他的一片心,就成了。”

嘤鸣诺诺答应了,侧福晋站起身道:“我来了有程子,也该回去了,你们大婚一过,还要张罗给佟家下聘呢。”一头说一头往外走,嘀咕着,“我才刚找了厚朴一圈儿,都说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这孩子,都快定亲了,还是不叫我省心……”

嘤鸣站在门上纳福,“奶奶好走。”待福晋走出了院子,忙会屋里打开柜门看,皇帝窝在里头半天,一条腿已经麻了。

“你母亲是不是对朕有成见?”他蹦着另一条腿出来,蹙眉坐在南炕上琢磨,“那天云璞进来说话,说世上最难伺候的就是丈母娘,这回朕算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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