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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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润说好,“那我就再帮节使一回,圣人面前我自会上密折,到时还需节使通力合作。这件事成了,节使便可后顾无忧,圣人面前也交代得过去了。”

谢纾千恩万谢出宫去了,偌大的官署里只剩沈润和沈澈兄弟。沈澈长出一口气,“谢纾这样的人,不到损害他切身利益的时候,他是不会松口的。”

沈润哼笑了声,看向台阶下的十二灯树,那杳杳的光,一盏就是一个仇人。

当初陷害过父亲的,都被他们兄弟送下黄泉了,十二盏黄蜡里,十一盏换成了白蜡,只剩这最后一盏,因仗着妹妹入宫为妃,迟迟不能铲除。很多事情都是相辅相成的,谢纾今日受了圣人训斥,便有借口回去彻查军中事物,那个与付春山有过命交情的防御使成了靶子,只要移交殿前司,他就有办法让他开口。

殿前司掌全国侦缉刑狱,三日后押班进来回话,说人已带进刑堂了,沈润便放下手里事物,慢悠悠踱进去观刑。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曾经让那么多高官涕泪俱下,甚至青砖吃透了人血,从刑架到泄水的南墙那一片,颜色都比别的地方要深得多。

通引官见他来了,将熏好艾香的帕子双手奉上。沈润接过来捂住口鼻,那双秀目轻飘飘一乜,“交代了么?”

通引官摇头,“嘴硬得很,一时半会儿撬不开。正要回禀殿帅,他身上还带着从五品的衔儿,倒是怎么处置才好?”

“从五品?”沈润哂笑一声,“正二品的咱们都经办过,区区从五品算个什么?”

他举步进去,艾香虽能掩盖大部分味道,但那股污血凝固的腥臭味渗透进了刑房的每一寸,还是让他觉得十分不适。

两个班直搬过一把金漆木雕花椅,放在刑架的正前方,他撩袍坐下了,抬了抬下巴道:“世上还有这样重情重义的人,真叫沈某刮目相看。赵防使何不三思,人家步步高升时从未想起提携你,十年罢了,他由从五品一跃擢升至从二品,你呢,十年如一日当着你的防御使,如今还为他多番遮掩,何苦来?”

玩弄刑狱的人,最擅长揣摩人的心意,但这种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共性,并不一定人人身上都奏效。

就像这位防御使,深知道一损俱损的道理,所以沈润的话没能让他动摇,他喘了两口气道:“沈指挥使,赵某虽是一介武夫,但却懂得礼义廉耻。分明没有的事,偏让我招供,赵某要是信口雌黄,上愧对皇天,下愧对先祖,恕赵某不能屈从。”

沈润嗯了声,“赵防使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沈某最钦佩这样的人。”说罢转头瞧了刑架旁的班直一眼,“赵防使是头回来殿前司,尽一尽咱们的地主之谊吧。”

那位防御使原本只是两手被吊着,尚可以脚踏实地,但经沈润一声令下,头顶的横木忽地升高,人立刻悬在了半空。

身体的分量有多重,两条手臂知道,悬的时候久了,恶心呕吐不过是最轻微的症状。沈润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浪费在这里,他要速战速决,便啧啧道:“防使这等云天高谊,沈某在想,拿什么法子款待,才不显得我们殿前司失礼……来呀——”

他扬声一唤,两旁班直齐声应喏。

“奉上两瓯点心,着实替我招呼防使。”

那些班直惯是上刑的好手,每一项刑罚也都有特定的称谓,上宪一说点心,所有人便明白指示了。

两个班直兴冲冲搬了两块大铁坨来,拿极细的麻绳拴好,一人承托着,一人系到了防御使的脚腕上。

“这两瓯点心,每瓯重十斤,吊上三天三夜,断了血脉,两只脚会自行脱落的。”押班皮笑肉不笑地冲受刑的人道,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三天三夜,人早就毙命了,防使不必担心,你自己是看不见的。”

本以为这么有骨气的人,至少能坚持半个时辰,没曾想不到一盏茶工夫就讨了饶。那位防御使冷汗涔涔而下,带着哭腔说:“沈指挥使,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润有些失望,又不好叫人家再坚持一会儿,只得抬抬手指,让班直把人放下来了。

多年前的旧案,翻起来余威不减,那付春山还是无名之辈时本就劣迹斑斑,再加上经办的人刻意添油加醋,卷宗送到圣人面前,堆得像山一样。

圣人勃然大怒,罢了他雍州牧的官职,交由殿前司汇同提刑司共审。如今格局,朝中亲疏划分很严格,上京范围内住着皇亲国戚,天子近臣可在幽州建府。殿前司接了上谕,由沈澈亲自带队封府拿人,幽州地方虽大,二品大员的落马也足可震惊朝野,于是消息很快便街知巷闻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当初懿王之乱后,锦衣金甲的诸班直就整日在幽州城内出没,这才过去多久,恐惧尚未消退,便又要再来一轮么?

然而任谁慌,谢家都不慌,付春山是谢纾之外唯一熟谙吐蕃人用兵之道的将领,只要他一失势,谢纾便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果然两日后谢纾接了上谕,命他重回剑南道统兵。剑门关外的苦寒这刻变得空前亲切,再也没有人抱怨老爷一去三年不回来了。

老太太到这刻才真正松了口气,“祖宗保佑,总算否极泰来了。虽说伴君如伴虎,自你们高祖那辈起仕途也有起伏高低,却没有一回像这次这么凶险。我活了六十岁,好的坏的见了不少,也听说过大家子一朝败落的,哪里想到自己也长了一回见识,如今回头想想,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万幸啊,你们老爷无惊无险挺过来了。今秋三位哥儿的武举也可不受阻,要是都能高中的话,你们父亲就有了膀臂,上阵父子兵么,家大业大,哪里有嫌官多的。”

清圆站在角落里,看着前几日蔫头耷脑的老太太又焕发了精神,暗暗觉得有些好笑。

前途未卜时感慨,要是个白丁倒好,不必把脖子抵在刀口上。如今转危为安,头一件盘算的就是怎么让几个孙子也加官进爵,人心啊,果真一时一个样,从来没有满足的时候。

莲姨娘道,“以前只听说殿前司有实权,没曾想竟厉害得这样!将来几个哥儿能进殿前司就好了,与其费心巴结人家,倒不如自己有权,能说得上话。”

女人就是想得容易,谢纾道:“要想在殿前司说得上话,那得熬上多少年?沈家兄弟二十出头统领诸班直,放在过去年月,几时有过?”

梅姨娘虽然损失了银子,对于沈润所起的作用还是很肯定的,“横竖多亏沈指挥使帮忙,老爷总算遇难成祥了。”

谢纾却淡淡一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付春山早年在沈知白的案子里推波助澜过,沈家兄弟一心要铲除他,苦于无从下手。这回的事,原是互惠互利,咱们感念沈指挥的好,焉知他沈润不该感念我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这就是谢家的家风,落难时自降身价什么都肯豁得出去,一旦缓过来便换了说法,英雄大有用武之地。

众人顺着老爷的话又感慨一番,莲姨娘嘟囔:“只可惜了那些银子……”

招扈夫人一个冷眼,“这话烂在肚子里吧,人前人后也忌讳些,没的宣扬出去,到时候追究起来,大家吃罪不起。”

莲姨娘顿时大感不快,恨扈夫人拿她们的银子钱装阔,但又不好当面反驳,只管暗里恨得咬牙,愤然别过了脸。

老太太不管她们的纠葛,以长远打算来看,沈家还是很值得结交的。

“倘或能常来常往,于咱们有百利无一害。”老太太又想起清圆来,“四丫头,那位都使夫人近日和你往来密切,又是送花样子,又是送果子的,挑个好时候,也请她过府来坐坐。”

清圆道是,“前两日又托人带话来,说明儿想去庙里还愿,问我愿不愿意一道去。我正要回祖母,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那还要问什么。”老太太笑道,“这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你只管去就是了。到底人家在咱们危难的时候伸过援手,将来的路且长了,谁又保得一辈子无灾无难?多个朋友总是好的,你去了,正好打探一回,问明了沈指挥使何时得闲。就算老爷不在,咱们该有的礼数不能少,没的叫人说咱们过河拔桥。将来譬如你哥哥们的前程也有仰仗人家的时候,礼多人不怪嘛,这回做足了,下回才好说话。”

清圆应了,心里知道老太太还不死心,单解了老爷的围尤不足,还惦记给正则哥儿三个铺路。所以那位指挥使是决计不能撒开的,毕竟人家这回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幽州高官个个胆战心惊,独谢家心在肚子里头,这是仗着谁的排头?还不是沈润!

☆、第 35 章

横竖老太太让去,那就可以后顾无忧地出门了。

闺阁里的女孩儿, 能出去的机会不太多, 细数数, 来幽州后的几次都和沈家有关。不论沈指挥使对谢家来说是个怎样的存在, 沈家对清圆来说, 终归是个不算太坏的结交。

第二日一早起来梳妆,换好了衣裳,小心翼翼将那块兽面佩装进小荷包里,紧紧挂在纽子上。

春台在一旁揶揄她,“如今咱们姑娘上哪儿都不忘了带这块玉佩呐,要是叫沈指挥使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她嬉笑的时候, 恰好两个婆子搬着笸箩从台阶下经过,清圆忙示意她缄声。等人走过了方道:“人家的东西搁在我这儿,我亏心得厉害,不给人还回去,就像做了贼似的。我料人家大约以为这块玉佩丢了, 这么长时候……设宴那晚到今儿,整十天了。”

抱弦替她把幕篱戴上,理了理帽纱道:“焉知人家不在等着姑娘还回去?送的时候见一回, 还回去又见一回……”说罢一笑,“沈指挥使是个有心人。”

抱弦和春台相视而笑,清圆对丫头们满脑子的风花雪月感到无可奈何。如果刚开始她也有过隐隐约约的预感,那么时间一长, 这种揣测便完全打消了。一个位高权重的天子近臣,早年家里又蒙过难,老爷在他们危难的时候没有出手相帮,人家利用老爷扳倒了宿敌,顺便还讹了谢家一大笔银子,这样的人,这样的城府算计,你怎么能把姑娘式的小心思按在他身上!

不过春台和抱弦爱拿这个说笑,她也懒于和她们计较,毕竟每回出门她都觉得很欢喜。她不像清和清如她们,有母亲带着,出府买个胭脂水粉啦,或是上庙里拜佛啦,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她没有可靠的长辈陪同,一辈子也出不去。现在托了都使夫人的福,可以自己带着丫头们出门,实在是件足够欢欣雀跃的事了。

从垂花门出来,到正门上有两箭的距离,先前进出都要经过殿前司班直的盘问,今天看过去,已不见了那些披甲的武将,到底没有人看管,心情便舒畅得多。

清圆快步往门上走,清早的阳光不那么刺眼,也穿不过幕篱,有风吹过来时,拂动帽子上的罩纱,这初夏的时节,总有种雨过牡丹般的清新味道。大概因为年轻的缘故,她的心里从来装不下太多愁绪,离那扇大门越来越近时,恍惚如同突破了樊笼,下一刻就能展翅飞出去。

“嗳……”

她刚要迈出门槛,听见有人唤了声。清圆转过头看,是正伦从抄手游廊那头过来。寻常那哥儿三个眼里从来装不下她,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竟有心和她打起招呼来。

她纳了个福,“二哥哥也要出门么?”

正伦嗯了声,“上官学里去一趟。你上指挥使府去?”

清圆说是,“迎了都使夫人,再往护国寺去。”

正伦点了点头,“你可知道淳之这两天要入幽州了?”

清圆迟疑了下,笑道:“并不知道。上回横塘分别的时候,他说过两月也要往幽州来的,算算时间倒也差不多了。”

正伦对这个便宜妹妹装傻充愣的本事还是很拜服的,也难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在府里终究要夹着尾巴做人。他也是好心,毕竟三兄弟里,他和李从心的交情是最深的,那位小侯爷的心思他摸得门儿清,到如今对清圆还是念念不忘。细看看这小妹妹,以前觉得她还有一股孩子气,后来在驿站里及笄,又大方得体地给他母亲见了礼,现在再打量她,就觉得她好像长大了,有了少女天生的柔美韵致,相较以前也顺眼多了。

正伦复又点点头,“没什么,我就是知会你一声,大概后日吧,应该就到了。”

清圆说好,也明白正伦特意告诉她的用意。坐上车后抱弦轻声道:“这位小侯爷也算有心,从横塘追到幽州来,千里迢迢的……”

清圆笑了笑,“要是人来了,正好谢谢人家,那份名册帮上了大忙。”

要说大忙,其实也不算,但确实给她指了条明路。这世上事,都是机缘巧合凑成的,如果没有那个名册,也许老爷现在仍旧坐困愁城。她呢,说不定被人当成开门的钥匙,随意找个看守谢家的押班效用,就孝敬出去了。

横竖将来怎么样,眼下谁也说不上来。清圆没去想那么多,马车笃笃到了指挥使府前,守门的人见了她好几次,又因谢纾官复原职,愈发对她恭敬。

“夫人吩咐过,四姑娘来了不必通传,可直接入内。”效用一挥手,里面的门房便迎了出来,殷勤地将人往长廊那头引。

这是第三回来,这条路走出了熟稔的感觉。偌大的府邸中规中矩,唯独草木伺候得尤其好,盛夏时节应当还会更丰茂些,木作的廊子在葱绿的世界里穿过,有一瞬,仿佛要走到世外桃源去一般。

廊子的尽头,芳纯恰好戴着幕篱过来,边走边道:“今天热不热?我让人另预备了一辆车,往车上装了个冰鉴。”拿手比划一下,“这么大个儿,装上吃的喝的,中晌不用吃庙里的饭食,我们自己预备。”

清圆哦了声,对她的做法很觉得惊讶。以前从没听过有人出一趟门,还特意拿车装一台冰鉴的,这位都使夫人的周全,已经到了让她说不出话来的地步。

芳纯笑了笑,“这是只有我这种不善交际又贪图享受的人,才想得出来的法子。庙里人多,说不定就遇上这位夫人那位夫人,见了面打个招呼便罢了,万一开了素桌,岂不要和她们一张桌上吃饭?我不爱和不熟络的人共餐,还是咱们两个人,清清静静的好。上次殿帅和都使赴了你家的宴,这回也让你尝尝我家的饭。我们府上厨子不赖,南北菜色一应都会,往后你想吃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清圆只当她开玩笑,芳纯不是那种小心翼翼会使心眼子的人,她很有云中人直爽的格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甚至将要出门了,又带她绕个弯子上了纳凉的画楼,远远指着东边的院落说:“你看,那就是殿帅的院子。按理说我和沈澈成亲后,应当搬出去自立门户的,可你也知道,沈家早年历经磨难,沈澈很是舍不得殿帅,因此分家不分府,还在老宅子里同住。”说罢对清圆一笑,“不过等将来大嫂子进了门,还要问大嫂子的意思。横竖都不碍的,至亲无尽的骨肉,没什么不好商量的。倘或以后分府,我们就在边上盖屋子,离得近些,方便走动。”

清圆捧场地笑着,“果真大家子有大家子的热闹,小家子也有小家子的相惜。人少了,便要相依为命,这样的情多珍贵!”

芳纯眨着眼,“可不。你今儿来,不问殿帅在不在?”

清圆原本倒是想问的,她先一提,这话顿时咽了回去,摸摸小荷包道:“我父亲这回有惊无险度过难关,多亏了殿帅斡旋,家祖母是说过,等殿帅得闲,还要酬谢殿帅。只是那都是我哥哥们该主持的事,我就不过问了……”说完又笑,“今日殿帅应当不休沐吧?”

年轻的女孩子,虽然已经极稳妥了,但某些细微的地方还是有些稚气。芳纯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神情,她说完那段话,最后轻飘飘的一瞥,看上去真是可爱得紧。

芳纯嗤地一笑,“我算算,下回休沐可早着呢,少说还得半个月吧。”

清圆早知道那面玉佩是还不成的,倒也不着急。

两个人相携出了府门,果然门外有驾马车停着。芳纯带她过去看,车门一打开,便是方方正正一座青铜冰鉴,正面铸造的虎头大张着嘴,獠牙毕露,清圆一眼认出来,“这冰鉴有年头了,前朝的老物件。”

芳纯又和清圆挤上同辆马车,一路上打听打听清圆的处境,顺道也介绍一番自家的情况:“外人提起沈家兄弟总存着几分忌惮,其实沈家起根儿是做学问的,老太爷很会取名字,殿帅和都使的小字,你听说过么?”

清圆摇了摇头,窗外天光透过一层银红的软烟罗,在她颊畔洒下柔旖的光。

“沈润的小字叫守雅,沈澈的小字叫澄冰。”芳纯提起和丈夫的初识,眼里微有赧然之色,“当初他来我父亲麾下报到,我看见他的名帖,一眼就喜欢上了他的名字。那时他不认得我,我认得他,还是我想方设法先结交的他。后来殿帅入了枢密使门下,他也跟着回了上京,里头总有三年光景音讯全无。三年后再见他,他赶了十车聘礼来,就把我娶回家了。”

清圆听着他们的旧事,简单直接,却也深情热血,原先离她很遥远的人,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守雅,澄冰,果然都是温润清澈的名字。沈知白出事的那年,他们兄弟不过十四五岁,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一下从天上掉到地心里,十年来的艰辛渗透进命运的纹理,已经无从考证了。

清圆轻轻叹了口气,“好在苦尽甘来,昨儿家里还在说呢,这么年轻就官居从二品,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芳纯道:“一则是立储案里老太爷受了牵连,结果绕了个大圈子,还是他保的人克承了大统;二则,圣人登基后懿王生事,乱军都攻到拱辰门上了,是他们兄弟死守住的。圣人念及他们军功,又感念老太爷的恩情,少不得大力提拔他们兄弟。”

简短的几句话,足以描绘出沈家成败的经过了。女人的闺中生活大多琐碎,男人的仕途一路波澜壮阔,清圆嗟叹:“时势造英雄啊。”

芳纯失笑,“如今英雄造完了,剩下的就剩享福了。”说着挨过来一些,“四妹妹,你们家给你说亲事没有?”

清圆笑着摇头,“我上头三个姐姐,一个都没出阁呢,哪里轮着我。”

“这又不是分家业,还要论资排辈么!”

清圆不愿意同她谈论这些,囫囵敷衍过去,便扭头看窗外。护国寺是全幽州最大的寺庙,据说早年皇后也上这里来拜过佛,因此这寺庙一直香火鼎盛。远远听见梵声阵阵了,空气里也徘徊了檀香的味道,她越性儿打起纱帘,山林间露出了杏黄的庙墙,清圆有些雀跃,“就是那里吧?”

芳纯说正是,催促赶车的快些。今天不年不节的,山门外的马车也停了不少。车门打开了,各自的丫头上来接应,替她们戴了幕篱,清圆给芳纯正了正帽檐,这才相携往正殿去。

护国寺的台阶共一百零八级,登顶后迈上一个巨大开阔的平台,平台中间摆着一只丈余高的铁香炉,绕过香炉,就是护国寺的正殿。

清圆随芳纯进去,恭恭敬敬给菩萨磕头上香,芳纯平时是个大而化之的脾气,进了寺庙却处处小心。脸上带着肃穆的神情,深深顿首下去,前额结实抵在蒲团上。起身从殿里退出来后问清圆,“你求了什么?”

清圆说:“阖家平安。”但对于阖家的解读却并不包括谢家人,是远在横塘的陈家祖父母。春台递了成把的香过来,她低头撕开上面的封条,一面问,“姐姐呢,你求了什么?”

芳纯红着脸说:“自然也是阖家平安。还有一桩,我也求子,我和都使成亲两年了,一直没有动静,我心里有些急了。”

这是不避讳她,才愿意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清圆是没有出嫁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恰好看见殿门前有解签的,便道:“姐姐请人算一卦吧。”

芳纯是急性子,想做什么恨不得即刻飞身过去,手里成把的香没有点燃,也来不及各处敬了,一股脑儿塞进了清圆手里。指指那个燃着一排蜡烛,供客人点香的灯亭,又指指白石座上的铁香炉,“点了全放进去就是了,让各路神佛自己分去吧。”

清圆捧着芳纯递过来的香,看着她和侍女又折回去,半路上遇见了熟面孔,停下来互相颔首问好。

抱弦道:“都使夫人脾气真爽利。”

春台接了清圆手里的香,又分一半给抱弦,吐舌道:“让各路神仙自己分,亏她倒敢说。”

抱弦携春台往灯亭子去,灯亭离大香炉不过四五丈距离,因明火太多,抱弦请姑娘在香炉旁等一等,她们点完了拿回来,没的姑娘不留神,燎了衣裳。

清圆只好听她们的安排,独自站在那里。

仰头看看天,今天天高云淡,穹顶蔚蓝,蓝得要把人神魂吸进去似的。只是这平台上地势高,风也比底下更大些,吹得帽裙翩飞阻挡了视线。她抬手分拂,幕篱的正面有接口,长而软的滚雪细纱,把她大半个身子罩起来,分开便像打帘一样。

可她掀起帽纱,头一眼见到的不是护国寺上方的蓝天,是一个俊眉修眼的男人。他像那天一样,穿着繁复的织锦襕袍,眼眸深邃又复杂。

清圆和他打过三回照面,两回在黄昏,一回在深夜。印象中反正那是个长得极好看的人,但究竟如何好看,还是模糊的。如今朗日晴空下再看,那种华贵深稳,甚至微挑的眼梢下暗藏的玄机,都似乎别有一番风味。如果他身后金甲的兵勇是一柄钢刀,那他就是刀背上精美的纹路,你以为这是装饰?其实是放血的血槽。

她这程子总希望能当面归还他留下的东西,可真正见了,心头又畏缩。也不知怎么开口才好,撤后半步叠手行礼,却听他幽幽的,刻意压低的嗓音传过来——

“四姑娘,沈某好像落了东西在你这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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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原来是记得的呀,所以那晚并没有喝醉吧!可是既没喝醉, 怎么又把那面玉佩塞给她呢……横竖人现在是遇上了, 东西还回去, 一桩心事就了了。

清圆说是, “那日之后我上贵府拜访, 可惜并未遇见殿帅。今儿可巧,本以为殿帅不在幽州……”说来奇怪得很,芳纯先前还说半个月后才轮着他休沐呢,谁知他就出现在这里了。想是因为公干吧,她也没有计较那许多,摘下纽子上的荷包,双手承托着送上去, “我替殿帅保管了几天,一直妥当收着,如今完璧归赵……”

沈润看着那个临风而立,时刻都含着笑意的姑娘,谢家那样的虎狼窝, 没能磨灭她天性里的乐观和洞达。果真人成长的环境很要紧,横塘收养了她十四年的老夫妇极有处世的学问,没有子女, 只潜心抚养她一个,她六岁开蒙,八岁吟诗,学问女红都很过得去, 最要紧的是有一颗聪明清醒的头脑……一切符合想象,很好。只是谢家确实难缠了些,女孩子有一个不太理想的娘家,连带着姑娘都贬值了。小小的庶女,待价而沽,谢纾掉进沟里爬不上来的时候,就算把她填进窟窿做个六七品小吏的妾室也不是不可以;如今谢纾爬上岸了,原来准备为打通关卡牺牲的幺女,怎么也得从小吏的妾室,升作大员的嫡妻了吧!

他的视线降落下来,她有一双漂亮的手,细嫩柔软的指节,羸弱薄脆的甲片。他没有去接,轻笑了笑,“不是这个。”

清圆有些纳罕,心道怎么不是这个呢,他连瞧都没有瞧一眼,怎么知道不是这个?难道是看大小么?他还想拿这小小的兽面佩换酒瓮?她越想越心惊,这可不是好玩的,谢家能为老爷掏出上万银子暮夜金,为她,恐怕连一百两都不愿意出。

她着急起来,微微红了脸,那双托着小荷包的手复又往上敬了敬,“殿帅,就是这个,不会错的。我今早上亲自过目,亲自装进去的……”

他听了垂眼一顾,“四姑娘一直随身携带?”

清圆想起抱弦的话,微怔了一下,“我一直想找机会还给殿帅,所以每回出门都要带着。”

沈润的眉眼逐渐褪去了凌厉,有笑意沉在眼底,“四姑娘有心了,原来你一直都在盼着沈润么?早知如此,我该上贵府拜访四姑娘才对。”

他说自己的名字时,有种谦和的,温柔的神气。清圆还记得那晚月黑风高,他的那句“四姑娘似乎很怕沈润”,没有锱铢必较,完全是讲私情的语境。清圆喜欢研究那些场面人物说话的方式,每一个用词,每一次停顿,都有他们的深意。可这次隐约窥出了一点不寻常,也品咂出了他话里的调侃,她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姑娘,没有经历过那些,当即大大不自在起来。

望望他身后的班直,他们对上宪的话恍若未闻,似乎见惯了他暗藏机锋的手段。清圆翕动了下嘴唇,讷讷道:“不敢当,我是为了还殿帅东西,本就该是我拜访殿帅的。”她又托托手,“请殿帅查验。”

沈润摇头,“不是这个。”说完微眯着眼,轻轻将她含进眼框子里。

她急得厉害,脸颊酡红,眼里隐约浮起一层水光。十五岁的小姑娘,到底还是太稚嫩了,不明白男人这样的迂回是什么意思。那面玉佩他也没想收回来,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她收了,就是她的东西。

可她忽然又定了神,轻舒口气道:“兴许是我弄错了,这东西不是殿帅的。”说罢莞尔,“那殿帅究竟落了什么在谢家?我回去找一找,找见了再给殿帅送去。”

这下他脸上的笑意敛尽了,看那个兰花一样的孩子,笑得又甜又天真。

她善于以退为进,这是与强者交锋时最妥当的手段。人的性情,过钢易折,过于机灵也有后患。与其自己冥思苦想,不如将问题扔还回去。

他慢慢昂起头,四下看了看,“这是人间清净地,说得太多,怕对佛祖大不敬。”言罢又看她手中的荷包,“四姑娘收好,那是你的东西,千万别弄丢了。”

清圆心头作跳,他人前端着架子,眼波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要是屏退了左右,换下这身官服,恐怕更是个叫人心肝俱颤的顽主了。

认真说,她长到这么大,除了家里的哥哥和祖父的侄孙全哥儿,就只接触过李观灵和李从心。李观灵是仁人君子,坚定守常,全副心思都在做学问上。李从心呢,繁花似锦的大背景下长起来的贵公子,自得自在,有一片自以为是的丹心。但这位殿帅,年轻将才,位高权重,明明弄得谢家上下心惊胆战,转头又言笑晏晏,和人玩笑起来。

清圆握紧手里的兽面佩,知道这个话题应当到此为止了。清风吹着鬓边散落的头发,她拿小指勾了一下,笑道:“殿帅上护国寺来,是有公务么?”

就是这不经意的一个动作,细细的指尖嫣红一点,别具风情。沈润眼色微暗,曼声道:“今日抄付春山的家,他和这庙里首座是故交,我来拿人的。”

又是抄家,又是拿人,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刚才还说清净地,不谈红尘事,转头就将兵戈之气带进了佛门。

清圆正有些迟疑,忽然听见人声鼎沸,从后面的观音殿传来。忙回头看,一列班直压着一个僧人大步而来,那僧人也许反抗过,被打得乌眉灶眼的。押班的人见了沈润,上前叉手行礼,“殿帅,人已押解,听殿帅发落。”

沈润淡淡瞥了一眼,“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惊扰了香客多不好!”

清圆心里一清二楚,他分明是故作君子,故意说给人听。说完心平气和地转身,抬指一扬,领着麾下往山门上去了。

权这东西,走近了看原来面目狰狞。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践踏人,付春山落马了,以往和他有深交的也得跟着受牵连,不管你是官宦,还是方外人,只要查案所需,你就得进殿前司的大门。

清圆看着沈润走远,那块兽面佩还握在她手里,原本一心要还的东西人家不收了,可又口口声声落了物件在她这里,她开始隐隐担心,是不是她从陈家祖母那里得来的一盒妆奁就要不保了。或者这位指挥使深知谢家的意思,看轻了她,有意来撩拨……清圆忽然觉得天矮下来,心里一团气狠狠憋着,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直要把她堵死了。

抱弦和春台到这刻才过来,点香并不需要花多长时间,然而回身见姑娘和沈指挥使对面而立,却令她们不敢上前。

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被震慑有之,体人意儿也有之。看那两个人对站着说话,一个锦衣如血,一个淡得烟似的,是清雅底色上忽来浓墨重彩的一笔,意外地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姑娘要还人东西,总有许多话要说,她们便远远观望,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可那面玉佩最后并没有还回去,抱弦又有些忧心,“姑娘,殿帅不肯收么?”

清圆皱着眉摇头,垂眼看看掌心,虽隔着一层镜花绫,也能感觉到底下沉甸甸的分量。她喃喃着,“可怎么好,留又留不得,扔又不能扔……”

正迟疑,芳纯从大雄宝殿里出来,一面摇着手里的符咒,一面道:“据说这个很灵验,我求了一个回去试试……才刚率众的是谁?我怎么瞧着像殿帅?”

清圆勉强笑了笑,“确实是殿帅,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他。”

芳纯倒不觉得意外,“幽州离上京近,这两天又逢雍州牧革职问罪,毕竟那是二品大员,殿帅怎么能不亲自过问!”说着顿下来,有心留意清圆的脸色,“你们可说上话了?”

清圆点头,“恰好碰上,总要打个招呼的。”

芳纯笑道:“你几次三番打听殿帅在不在幽州,我原以为你有什么要紧话要对他说呢,如今见面却只打了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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