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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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圆嗯了声,“这是谢家早前供的寺庙,这些年没有经营,又没有外头香客,萧条是必然的。横竖不去管他,我问过了,每日申时法事就能做完,咱们到家天还没黑,不必担心。”

这里说着,忽然叮地一声,传出引磬细而悠远的长鸣,那游丝般的一线,慢悠悠荡出去好远。

头一天无波无澜,一切如常,清圆回到谢府便去老太太那里回话,老太太问怎么样,“那些庙众可还尽心啊?”

清圆说很好,“只在中晌的时候歇了一个时辰,我瞧着念得很仔细。”

老太太点了点头,“这家庙许多年不曾用过了,只怕里头人惫懒。原想着过阵子重新修缮一回,掌事的要是蒙混就把人换了,既然尽心,便可不必大动干戈了。”

清圆道是,犹豫了下又问:“二姐姐今儿好些了么?”

老太太垂着眼,语气轻描淡写,只道:“听说睡的时候不那么长了,等再过两日,想也差不多大安了,你不必挂怀。”

清圆慢慢点头,轻声道:“只怕太太怨我,姊妹间原好好的,闹了这一出……”

这一出何尝不是她希望的呢,老太太心里明明白白,暗自惊讶于这么点大孩子,竟有那样心机之余,倒也没有触发她多大的怒火来。

身份地位这种东西是娘胎里带来的,聪明与否,却决定你将来是否走得长远。其实认真说,一根藤上传下来的子孙,哪个应该亲厚,哪个应该疏远呢。将来出了门子,都惦记着娘家,那就是好的,因此对清圆她也没有过多苛责,清如自己糊涂,怪不得别人。

老太太目下关心的是别样,“你二姐姐的事一出,我也没顾得上问你,那天的宴上,瞧着都使和殿帅都还如常吧?”

清圆颔首说是,“一切都如常。”当然这如常是大多数人眼中的如常,对于她来说,指挥使每次都能让她浑身发毛,想是毛着毛着,大概也就习惯了。

老太太复又问:“你同那位都使夫人,处得可还好?我听说董氏性情很不错,只是娘家出身不高,背后叫多少人说嘴,说她配不得都使。”

配不得都使,是配不得做都使正头夫人的意思。历来嫡妻这个位置要求很高,看门第看出身,倘或稍低些,对男人也是一种辱没。但继室就不一样了,没有那么高的门槛,小门小户或是大家子庶女都是不碍的。

清圆勉强笑了笑,知道这位祖母在惦记什么,打从让她独自登沈家的门时起,这个念头就不曾灭过。老太太很笃信,凭她的能耐一定能够取芳纯而代之。有时候想来真是不堪,在这位谢家最有威严的长辈眼里,她始终都是做妾室,做填房的命。

不过老太太不点破,她只作不查,避重就轻地说与都使夫人相处得很好。

“既然处得好,那就常来常往吧,多去走动走动,于你没有坏处。”

多往人家府上去,便多些机会遇上都使,一个花儿一样鲜洁的姑娘,总能勾起男人别样的遐思和向往。

清圆嘴上应着,并不往心里去。后来的几日如常到碧痕寺做她母亲的法事,只是说好的申末结束,渐渐往后延迟,一日更比一日晚,及到第四天,几乎拖到了戌时。

夏日的戌时,正是天要黑不黑的当口,从山门上下来,暮色四起,朝远处看,树木隐隐绰绰,已然看不清树干和枝桠了。

抱弦搀她登上了车,还和平常一样,小厮打马扬鞭,急着往城内赶。从碧痕寺到谢府有七八里路程,清圆暗自琢磨,这一路要经过一处荒地,以前大道两侧开过渠,后来无人经管,渐渐长成了芦苇荡。这个时节,正是长势大盛的时候,站在路上南北看,蒹葭弥望看不到尽头,若有变故,必然是出在那一段。

她紧紧捏住手里的帕子,仔细听外面的每一丝响动。马蹄笃笃驰进了芦苇荡,天也彻底黑了,车棚一角的风灯成了这幽暗世界唯一的亮,像长剑上一簇璀璨的反光,沿着剑身快速向前奔走。

忽地,疾驰的顶马发出一声嘶鸣,奋力顿住了步子,车里坐着的人因惯力猛然前倾,要不是抱弦死死拿手臂横亘着,她几乎要被甩出车厢了。

“姑娘……”抱弦惊魂未定,扶着她的肩问,“可伤着哪里?”

清圆摇了摇头,匀上两口气,知道当来的终于来了,便推开雕花门探出了身。

原本的设计是有人装匪劫持,有人古道热肠相救,最后矛头直指扈夫人,横竖这招栽赃假货扈夫人也曾对她母亲使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点也不为过。反正是自己一手安排的,她心里有章程,只要演一出戏叫随行的人看就是了。

月色下暗影徘徊,风灯摇曳,照出许多错综的脚步。她扶着车辕跳下来,看丫头婆子们慌不择路,鬼头风般胡蹿,然而突不破重围,到底都被逼回了原地。押车的小厮暗暗抽出了车辕上绑缚的刀,可是还没来得急把刀握稳,一道寒光斜劈过来,那小厮哼都没哼一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清圆吃了一惊,耳边炸起丫头仆妇们的尖叫,那种恐惧像陡然生出的两只手,几乎要把心撕裂开。她仓惶退后两步,看那小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过须臾,身下蔓延出大量的血来,她才惊觉事态不是她预先设想的那样,失控了,抑或是弄假成真了。

这种情势下,一行人都成了待人屠戮的羔羊,又惊又惧挤作一团。那些黑衣人拎着刀狞笑,为首的借光打量清圆,嘿了声道:“这么漂亮的小娘儿,死了怪可惜的。”边说边涎脸凑过来,“要是给我做压寨夫人,就饶你一命,如何?”

前路后路都断了,这时候退无可退,清圆只得定下神来怒斥:“你们是什么人!天子脚下竟敢劫道,可是没有王法了!”

那些黑衣人听了那声娇喝倒一愣,愣过之后便大笑,“到底是节度使家的小姐,果然有胆色。”

清圆腿肚子直发抖,这种关头不得不冷静,虽然知道打商量毫无用处,但除了试一试,别无他法,便好言和他们周旋:“你们冒这样的险,无非是求财,既然知道我的来历,不如放了我,待我回去,一定重金酬谢你们。”

结果又招来一顿嘲笑,“放你回去,好叫你通知官府缉拿我们?我们虽是为钱,却也不傻……”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勒毙在了金甲包裹的臂弯下。

一时四方火光大盛,马蹄声飒踏,黑衣人被锦衣金甲的班直围了起来。一切来得迅疾,那些曾令谢家人忌惮的殿前司班直,这刻却恍如神兵天降,清圆听见抱弦似哭似笑的喃喃:“姑娘,咱们得救了……得救了……”

清圆惊魂未定,抬起眼四顾,鲜衣怒马的包围圈终于裂开了个口子。为首的人有一张冷而精致的脸,策马到了她面前,垂眼秾睇着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抬手一挥,“带走!”

☆、第 45 章

好好的一场谋划,最后弄成了这样, 清圆百思不得其解。

马车继续前行, 前后都是殿前司的人, 车外火把熊熊, 照亮车内狭小的一片。抱弦终于从惊惶中挣脱出来, 撼了撼清圆,小声道:“姑娘,是哪里出了岔子么?”

清圆摇头,刚才的生死一线,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谁知中途生了变故,要不是沈润及时赶到, 现在她们只怕都成了刀下鬼了。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煞白的脸色,发髻散乱,看上去可怜又可笑。于是重新整整衣衫又抿了头,清圆到这时才觉一团寒气顺着脊背游上来, 人一下没了精神,倚着抱弦道:“那些黑衣人,是不是祖父派来的?我早前听祖父说过, 他们都和陈家有很深的渊源,绝对是靠得住的,应当不会临阵倒戈才对。到底是算错了时候,还是不敌刚才那些匪徒, 半道上被人算计了?”

抱弦也理不清头绪,只管搂着她道:“姑娘别想那许多了,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咱们从刀口上捡回了一条命。”

清圆听了更觉惨然,把脸埋进抱弦的颈窝,颤声说:“只是可怜了那个赶车的小厮……”闭上眼,眼前就是银光闪烁的刀锋,及蜿蜒流淌出来的,赤色的血。

人活着,今日不知明日事,早上出来还好好的,谁知入夜,命就交代在了那片芦苇荡里,细想起来真是可怕。心头一根线悬起来,把五脏六腑都悬在半空中,如果那些黑衣人确实是扈夫人派来的,那么殿前司审问下去,也许能查出主谋;但那些人若是祖父的心腹变节了,继续深挖,事实岂非令人尴尬吗!

她霍地坐直,推开窗往外看,身着甲胄的班直手里擎着火把,蜿蜒的长龙前后绵延,看不见沈润的身影。旷野上入夜的风是凉的,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四周围黑洞洞,虫袤的鸣叫一阵阵像浪一样涌过来,清圆忽然觉得恐惧,缩回身子,关上了透窗。

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了,那位指挥使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芦苇荡?是恰好经过,还是有意伏守?她心神不宁,只想回淡月轩,可是走了很久,所用的时间早就超出了赶回谢家的路程,马车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

清圆和抱弦面面相觑,向前看,雕花的车门外已经换成了金甲的班直。清圆迟疑了下,趋身叩击车门,小心翼翼道:“请问效用,这是要往哪里去?”

赶车的班直摇着马鞭,随口应了句:“往殿前司。”

这回真叫人吃惊不小,清圆讶然道:“不往城内谢家吗?”

那班直唔了声,慢吞吞道:“殿前司要彻查此案,凡有关人等一应都要前往衙门接受审问。还请姑娘担待,再有一个时辰,差不多就该到了。”

殿前司在上京,因此他们不入幽州,就算奔波几十里,也要把人犯押进殿前司官署。其实照着一般的流程,清圆和底下的丫头仆妇都是受害者,理应先让她们回家,需要证供时再传召她们。但不知是不是禁内的衙门和地方上不一样,还是沈润有意为之的缘故,就这么一气儿把案犯和人证一同带往上京,像她这样原本只能在家宅附近走动的人,终也有了一趟进京的机会。

幽州离上京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快马一个时辰,驾上马车却要耗费成倍的时间。自戌时出发,将到子时才入城门,殿前司官署在皇城的边缘,一路又要经历重重关卡,及到下车时,夜已经浓得如墨一样了。

有高声的呼喝传来,清圆回头看,那些黑衣人就擒前有过一番反抗争斗,到最后猪狗一样被捆扎着,牢内班直拿抬杠从手足间穿过去,也如抬猪狗一样被抬进了牢房。这是一个铁血威严的地方,日夜不休负责皇城内警跸,所以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依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仿佛闯进了异世,内宅里的妇人们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个个伶仃站着,无措地挤作一团。长街的那头终于有带班的人过来,原来是沈澈,他见了清圆便笑开了,朗声说:“四姑娘,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这个场面上再见,似乎没什么可高兴的,清圆纳了个福,四下望了望道:“不知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何时能放我们回幽州?”

小小的姑娘,受了惊吓后惶惑无依的模样实在很可人,沈澈笑得愈发温软了,安抚道:“四姑娘别急,咱们办案子总有一套流程要遵循,某先安顿了姑娘底下的人,然后再一一过堂仔细询问。”边说边扭头吩咐身后班直,“把姑娘随行的一干人等带进后罩房暂歇,等问完了姑娘,再传她们过审。”

听差的班直道是,比了比手,寒凉的眼睛扫过几个丫头婆子。陶嬷嬷和抱弦脚下踟蹰着,为难地看看沈澈,又看看主子,抱弦嗫嚅:“姑娘……奴婢要跟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

沈澈的眼风调转过来,笑容眨眼便隐匿了,蹙眉道:“这是殿前司,不是贼窝,姑娘只管跟着班直去,你们小姐出不了岔子的。”

可是抱弦知道,这殿前司对于四姑娘来说,不比贼窝强多少。沈指挥使虽是堂堂的二品大员,但在面对姑娘时似乎并非那么足重。这样深的夜,又在人家的地头,俨然如鱼肉放在了砧板上,倘或人家刀磨得锋利些,不管不顾做出什么失德败行的事来,那姑娘的一辈子岂不是毁了吗!

抱弦急得掉泪,徘徊不肯挪步,可殿前司是什么地方呢,哪里容得你讨价还价。

清圆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你们去吧,这是圣人驾下秉公执法的衙门,没什么可担心的。”她有意这样说,无非在给自己壮胆。

形势比人强,终归没有办法,抱弦留恋地望了主子一眼,最后只得跟着班直往后头去了。

这宽广的长街上只剩自己一个了,清圆反倒能冷静下来,回身对沈澈道:“今夜事发突然,一切请都使为我做主。”

沈澈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个主我哪里敢做,要是胡来,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嘴里只管虚应着:“案子既然到了殿前司,姑娘就放心吧。今晚要夜审,少不得劳累姑娘,回头自有人为姑娘做主,请姑娘随我来。”

清圆心里明白,他所谓的那个做主的人,指的究竟是谁。早前和沈润打过几次交道,她一直对他心存忌惮,但因谢家到底在幽州,倒还能勉强应对。这回就这么被带到上京来,扔进这冷冰冰的殿前司衙门里,举目四顾,一个可倚仗的人都没有。她毕竟还年轻,又是这样深更半夜,往常的老成这刻好像都不复存在了,每往前迈动一步,心就在胸腔里突突地跳,离那座正殿越近,掌心越是紧紧攥着,登上台阶时,攥出了满把冷汗。

沈澈引她到了殿门前,向内一比手道:“姑娘且少待,殿帅处置完手上的事,便来询问姑娘经过。”

清圆欠身让了个礼,沈澈身上还兼着夜巡的差事,把人送到,便领着内殿直往宫门上去了。清圆看着他走远,铠甲琅琅中传来梆子的报时,凄冷短促的笃笃声,一路从衙门外拖拽过去,沉没进浩大的夜色里。

她长出一口气,定了定神,提裙迈进了门槛。

慢慢往深处走,这殿宇极深宏,光滑的木地板、合抱粗的方形抱柱,还有悬在头顶的巨大顶灯,每一样都让她觉得新奇且震撼。到这时先前的忐忑已经慢慢消退了,心里只充满一种探究的**,她的手指悄悄触摸直道两掖的栏杆,暗自嗟叹着,果然是皇城中承办天下事的衙门啊,那种无比的气魄,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穷极一生都无法想象。

这是一个和闺阁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没有细腻的小情调,也不是殷实人家的画堂高阁。这里冷漠、严峻、弥布硝烟,越往深处去,越有种与峥嵘往来的壮阔。及到尽头,正前方摆着一张长案,一把髹金的圈椅,她甚至能看见那位指挥使坐在案后生杀予夺的样子。

只是奇怪,那样一个厉害人物,为什么总会和她扯上关系,似乎是巧合,但又不尽然。现在细想起来,一切的根源全在那次的独自拜见,人家心里终究存着一份好奇,一份戏谑,毕竟大户人家的小姐,没有一个能像她这样抛头露面,不顾体统的。

她垂下手,仔细捵了捵衣裳,那身素服在这深浓的大环境下像一眼清透的泉,六月的天气里有镇定人心的作用。身后不远处,有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年轻的姑娘举手投足都是温柔的美态,便是整衣肃容,也让他看出女孩儿的腼腆,进而生出一种男人式的自信来。他很满意,负着手佯佯走过去,经过她身旁的时候问了一句:“某的玉佩,四姑娘有没有带在身上?”

他忽然出声,清圆吓了一跳,忙转头看,他已经卸下甲胄,只穿一件牙白的圆领袍。先前高高在上的尊贵不见了,眼下又是一副慵懒随意的模样,即便如此庄严的殿前司衙门,在他来说也不过是寻常落脚的地方,他换了一身装束,就把这殿宇变成了书房。

清圆有些尴尬,他一问,她便下意识摸了摸腰上的小荷包。那块兽面佩如今真是和她形影不离,其实不是害怕哪天要应他抽查点卯,是怕自己不在家,万一有人借故上淡月轩翻查,这东西落了别人的眼,就大事不妙了。

沈润有一双老辣的眼睛,但这老辣浸泡了笑意,又乍然变得温暖多情。这时候的眼波,是尤其迷人摄魂的眼波,他看着她摘下小荷包,扯开袋口把佩倒出来,倒在细腻温润的手掌心,然后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他像查阅了课业的老师,庆幸于学生的恭顺,看完了复称赞一句,“四姑娘没有将我的话当耳旁风,沈某很觉得欣慰。”

欣慰总比勃然大怒要好,清圆没有应他,将玉佩装回荷包,重新掖在了腰上。她更关心的是今天的变故,也急于弄清里头真相,便向他纳了个福道:“殿帅能同我说说这起案子吗?”

沈润在案前的那片开阔地上悠然踱步,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边踱边感慨:“我已经多年没有为私事这样奔波过了,一日间在上京和幽州之间来去,竟一点都不觉得累。”说完后,回头望了她一眼。

清圆心头作跳,不知道他指的私事到底是什么。她当然没有自作多情的习惯,也不爱探听别人的心里话,一心只想言归正传,“殿帅可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么?”

一个有心徇私,一个有意忽略,这就形成了一种鸡同鸭讲的尴尬场面。沈润回过身,蹙眉打量她,“四姑娘,你我阔别了好几日,这一见面,你就没有别的同我讲么?”

清圆想了想,摇头说没有,“殿帅府上设宴,不过是六七日前的事,我想说的当日已经说完了,因此现在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不过先前遇险,我还没有谢过殿帅的救命之恩,要不是殿帅及时赶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我旁的倒不惦念,只惦念跟我出门的小厮,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就这么丢了,实在让我内疚得很。”

沈润听完她的话,忽然牵唇笑了笑,拢着两手道:“四姑娘内疚的是什么,某一清二楚。那个小厮的死,和姑娘没有半分关系,杀他的也不是姑娘的人,姑娘只管放心吧。”

他这些话说的突然,清圆原本还在盘算着,怎么旁敲侧击从他口中打听出那些黑衣人的身份,没曾想他一针见血,把她心里的隐忧抖露出来,抖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清圆悚然看向他,揣度他究竟还知道多少内情,沈润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偏过身子,将唇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四姑娘忘了沈某是干什么吃的,这天下事,不管明的暗的,只要我有心知道,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姑娘这次是想唱苦肉计,以此扳倒扈夫人,设想是不错,但却过于轻敌了。扈夫人也是武将人家出身,兵与匪只有一线之隔,以你现在的根基,想撼动她很难。”

他越说,清圆就越灰心,横竖已经被他看穿了,也没有什么可狡辩的,便低头叹息:“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了……请问殿帅,我预先安排下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沈润道:“既派不上用处,就让他们先回去了。他们得知殿前司要插手,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凑这个热闹。”

清圆疲惫地点头,“索性没来倒也好,那今晚那些黑衣人,可以拷问出实话来吗?”

沈润摇头,“里头人托人,几经辗转才买通这些匪类,就算对他们上刑,他们也未必能供出上家来。”

清圆何尝不知道深挖的难度,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打算自己唱一出大戏的。只是没想到,冤家路窄撞上了,早知如此,提前一日行动倒好了。可她又有些不明白,思量再三问:“殿帅既然知道审不出实话,做什么还要将咱们一道押往上京?这路远迢迢的,岂不是白费手脚?”

那人却慢慢摇头,微扬的眼梢自带了三分缠绵,七分打趣的味道,“某从来不会白费手脚,大动干戈把你带到殿前司,势必惊动谢氏一家老小,虽不能一举替你铲除扈夫人,却可以借此敲打她,至少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还有一桩,也是顶要紧的一桩,四姑娘猜猜是什么?”

想是又有什么惊世骇俗的高见了吧,清圆哪里敢去猜测,只是笑了笑,说不知道。

所以啊,和一个善于装傻的姑娘过招,果然要学得脸皮厚。沈润自认为一向持重,但遇见这个人,便无端调动起全身暧昧的潜能来。他迷蒙地望住她,像望住一个梦,“我想让你看看我当值的地方,知道我每日在忙些什么。这庞大的殿前司有诸路班直,都归沈某一人掌管,某肩上责任重大,但在职上的时候,也可忙里偷闲办一办私事——四姑娘就是沈某的私事。沈某长途跋涉从上京赶往幽州,不为旁的,只为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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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清圆五雷轰顶,不知那几句话有几分真假, 反正她听完了, 只觉身上汗毛根根乍立, 今日的沈指挥使, 比往日更恐怖千万分。

她往后挪了半步, 戒备地看着他,灯火下的人有颀长的身形,明月般朗朗的好相貌。武将分很多种,有粗豪莽撞者,也有他那样儒雅斯文的,然而再儒雅,再斯文, 都掩盖不了他骨子里的那股攻击性。她并没有为那几句话震动,更没有寻常闺阁女孩儿的羞赧窃喜,她只感觉到危险。退了一步,想想离得还不够远,又退一步, 然后勉强笑着,说:“殿帅,别开玩笑了。”

沈润早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但切切实实看在眼里,也让他不满地挑起了眉毛。

“沈某这样的人,像是会同人开玩笑的吗?四姑娘不接我的话,还这样敷衍我, 可是太不应该了。”

如果换做一般的姑娘,一点点挑逗,一点点欲说还休,足以令芳心大乱了。清圆呢,在别的地方如同一截藕,浑身长满了心眼子,但在应对男女之情时她就成了一截山药,看着花里胡哨,内里却是实心的。

她面对这位指挥使的撩拨,不为所动,不过低低嗫嚅了句:“我是深闺里的姑娘,殿帅这样冒昧,才是大大的不应该。”

沈润的眉毛挑得更高了,“四姑娘对沈润似乎颇有微词啊。”

清圆说不敢,“我对殿帅只有敬仰,殿帅曾救谢家于水火,对清圆来说是恩人。且殿帅与我父亲是同僚,我敬重殿帅,如同敬重家父是一样的。”

这句话虽未说透,但包含的隐喻太多了,像敬重父亲一样敬重他,看来是嫌他老了。一个父辈的人转过头来勾引小辈,实在很有为老不尊的嫌疑。

清圆以为这样说,他总能明白她的意思了,面对聪明人,话无需太透彻,透彻了伤体面,点到即止就可以了。幽州的贵人圈子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山水总有相逢的时候,倘或闹得不好看了,万一以后有再碰面的时候,想起今天的种种,届时岂不尴尬?

可是她的煞费苦心,并没有引发沈润的共鸣。

“同朝为官的人多了,四姑娘拿沈某当父辈,大可不必。”他在同她周旋时,脾气总是变得特别好,“要是按辈分来算,谢节使和家父曾称兄道弟,沈润和姑娘才是同辈人。至于年纪么,确实略差了几岁,但沈某并不嫌姑娘少不更事,姑娘也要拿平常心来看待沈润才好。”

清圆张口结舌,发现什么话到他嘴里都有两说,她甚至忘了自己说那些话的初衷是什么了,好像是委婉表示两个人的年龄悬殊吧!可他倒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反而暗示她太年轻,太幼稚,他能包涵,已经是给了她极大的面子。

她有些气馁,心里有落了下乘的不甘,但脸上却无奈地笑着,“殿帅这样,令清圆惶恐。”

他长叹了声,那叹息带上了清浅绵长的尾音,听上去甚有宽容的味道,“四姑娘心口不一得很啊,既然拿沈某当父辈,又为何会收下沈某的信物呢?”

清圆迟疑地看看他,又看看腰上小荷包,“这玉佩是殿帅寄放在我这里的,算不得信物吧!”

他哦了声,“那么沈某说过要姑娘日夜随身携带么?”

然后那小小的女孩儿忽然就百口莫辩起来,结结巴巴说:“我……我是怕……怕落进别人手里。”

“怕什么的,下回要是再有人抢,沈某便登门上户讨要,当着你一家老小的面说清了,这玉佩是沈某放在四姑娘身上的,是属于四姑娘一个人的。”他慷慨地发表了一通宣言,说完心平气和向她微笑,“四姑娘何不再仔细看看沈润,沈润虽入了行伍,但这些年洁身自好,从不沾花惹草。要论相貌,不敢说貌比潘安,却也一表人才,家中产业尚可,呼奴引婢不成问题,要作配四姑娘,无论如何是说得过去的。”

大多数人的自信,自信得毫无道理,以至让人觉得可笑。但这位指挥使并不,他很有骄傲的本钱,宽肩窄腰,容貌绝佳。虽然确实比她大了将近一轮,但这样的年纪正是男人最鼎盛的时期,吃尽了苦,也身居高位,没有什么可挑剔,没有什么可不足了。然而外在的条件再好,于清圆来说还是不相宜,这种走过漫漫长夜的人,人性有多复杂,多深邃,恐怕不是春阳潋滟下成长起来的头脑能够参透的。他们利己,自我,当断则断,今日对你有兴致,便逗弄逗弄你,如同逗弄一只猫狗。明日对你失去了兴致,你想偏安一隅都不成,他早晚把你赶到那一尺来长的牌位上受香火,连一日三餐都可以省了。

清圆这半年着实体会了一番人间疾苦,越是艰难,便越惜命。她不觉得这位指挥使是可托付的人,纵然他位高权重,美色上佳,于她来说还是太远了。她有一颗懂得欣赏的心,譬如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不要过分沉溺,否则有溺毙的危险。她虽年轻,但对将来也不是全无规划,她要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不要虎去狼来,刀光剑影。她生就是平凡的姑娘,这样不平凡的男人,实在不是她能驾驭得了的啊。

她含笑,极慢极慢地摇头,“殿帅才刚还说的,从来不为任何人事白费手脚,千万不要坏了这个好规矩。既然那些黑衣人审不出头绪来,明日就让我回幽州吧。我彻夜不归,想必已经惊动了家里人,殿前司救下我,也足以让扈夫人提防了,明天回去,时候恰好。”

沈润却说不急,“你在殿前司呆得越久,就越说明这个案子受重视,也许扈夫人会自乱了阵脚也未可知啊。”他说罢朝外看了眼,“子时已过了,四姑娘饿不饿?”

清圆才想起来,上顿还是碧痕寺中晌的素餐,那些膳食做得粗鄙,她只略略用过两口就打发了一顿,到现在六个时辰过去了,不提还好,一提就饥肠辘辘起来。

可是作为一个端庄的闺秀,即便再饿,也要守住那份矜持,于是摇头说不饿。

结果事实总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捶打你,她刚应完,肚子就发出哀嚎,并且在这静谧的夜,这森严的大殿上,嚎得格外响亮。

清圆愣住了,顿时觉得丢脸透顶,沈润回过身来,明知故问式的嗯了声,“四姑娘刚才说什么?”

她惨然低下头,抬起两手,绝望地捂住了脸。

耳边传来他清朗的笑,“四姑娘的肚子果然比嘴诚实多了。”

于是命人传吃的来,夜半没有什么丰盛的吃食,一碗米粥,一个馒头,还有一碟酱菜,一人面前各有一份,沈润举箸指了指,“四姑娘吃惯了山珍海味,尝一尝殿前司的伙食吧。今晚暂且将就,明日我再给你预备好吃的。”

军中的岁月就是如此,即便到了他这样的品阶也不常开小灶,和诸班直同吃一口锅里的饭,一则是怕麻烦,二则可让人归心。

从一个人吃饭的样子,大抵能看出这人身受的教养。沈家是文臣人家,沈润兄弟虽有十年负罪投身军营,但自小的规矩早就融入血液里,举手投足仍有文人风貌。清圆暗暗觑了他一眼,他吃饭时绝没有半点声响,就算最后搁下筷子都是极轻极轻的。他吃得略快,清圆吃得慢些,他吃完并不抬眼看她,只是把托盘放到一旁,自己随意抽了公文来看。待她吃完了,方扬声叫人进来收拾,这点倒是极好的,不像那些一心求成的,时刻虎视眈眈,不让人有半刻喘息的机会。

一时饭罢了,上首的人笑了笑,“四姑娘吃过了我殿前司的饭,也算半个自己人了,在沈某面前不必拘束。”

清圆端端坐着,微欠了欠身,“不过是在殿前司做了一回客,多谢殿帅款待。”

看来吃了人的也不嘴软啊,沈润无奈地抚了抚前额,再要和她分辩,忽然听见殿外传来班直的通禀,纵贯了整个深宏的殿宇,扬声道:“禀殿帅,拷问出了接头的上家,是否即刻将嫌犯缉拿归案,请殿帅示下。”

沈润站起身,从案后走了出来,淡淡吩咐她,“我上牢里看看,那地方脏得很,四姑娘就在殿中等我吧。”说罢疾步往外去了。

偌大的殿宇又清冷下来,只剩清圆一个人,她想去找抱弦她们,又不知道人被送去了哪里,只得独自在原地枯等。

也许能问出些头绪来,至少有了进展,不让那个小厮枉死。以前是她眼界太窄了,满以为内宅争斗就算拳拳到肉,也不至于这样手起刀落血溅五步,可事实证明到了极致,与沙场无异。扈夫人是当真想要她的命,如果早知今日,当初就不会让她母亲有离开谢家的机会。如今细思量,不由后怕,要是没有沈润的多管闲事,自己能不能活到现在,还未可知呢。

清圆撑着脑袋,茫然看向窗外,这殿前司颇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意味,因此窗外一片弦月孤零零挂着,看上去凄凉得厉害。高墙外的梆子又敲过来,已经丑正了,这长夜变得有些难熬。她摊开手盘算着,还有一个半时辰,天也该亮了……

沈润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灯树上的烛火燃烧着,跳动着,映照她的侧脸,若说她清醒的时候还在努力装得成熟持重,那么睡着的时候不设防,天真的孩子气便漫溢出来了。

他很少有这样仔细打量一个人的闲暇,从她的眉眼到轮廓,细看一遍便加深一点印象。其实到现在为止,说爱是谈不上的,充其量可以归纳为喜欢。她是个聪慧的姑娘,敢想敢为,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大胆。十五岁,刚及笄的年纪,有些手段还略显稚嫩,需要人扶持一把,等再过两年手段老辣了,撑起门户定是游刃有余。

得了一盆花,要以最轻柔的手段呵护它,等它略茁壮些,才好从盆里移植进庭院。他有足够的耐心看顾,风雨来了替她遮一遮,烈日来了替她挡一挡,有了他的介入,她接下来的路可以走得不必那么坎坷了。

不过这小小的姑娘,生得确实好看,她的五官匀停秀致,不需卖弄风情,就有别致的韵味在里头。世上男人大多肤浅,也包括他,头一眼合不合眼缘太重要了,若不是美得能打动人,谁有那闲情逸致去了解她。然后越了解,越觉得合心意,就像他先前说的,把她变成了自己的私事。为了这件私事,公务繁忙的指挥使可以一日几十里两地奔波,这是别样的一种波澜,和以前被动的奔命不一样,可以壮阔得心甘情愿。

人就在眼前,这很好。虽然她完全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但姑娘若是三言两语便能一拍即合,那么这个姑娘就掉价了。他反倒更喜欢她的油盐不进,装聋作哑,一个尊贵的姑娘当如是。

窗外有流动的风奔进来,醒着的人很觉舒爽,睡着的人也许会着凉。他瞥了眼,一旁官帽椅的椅背上搭着他的单衣,他便把那件衣裳拿过来,轻轻替她盖在了身上。

清圆这几天因连着照看法事,人很疲倦,白天在佛堂里待了一整天,入夜又发生变故,从幽州到上京颠踬了大半夜光景,这一睡下去便睡得沉沉,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殿里好像早就有班直往来了,甲胄行动的声响偶尔能传进她梦里。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迫使自己睁开眼睛,许是有些懵,看见这陌生的环境,一时竟想不起身在哪里,总觉得自己睡了个午觉,便睡到了千里之外。

城防图前端坐的人看了她一眼,“醒了?”一面伸手摘下案上灯罩,吹灭了烛火。

清圆怔怔看着他,看灯芯最后一寸辉煌落在他的唇上。她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才想起自己身在殿前司,她就这么在外人面前睡着了,睡了将近两个时辰。

灰心、脖子酸痛,真是一个不怎么愉快的早晨。她抬起手抚摩脖颈,肩上披着的衣裳滑落下来,垂眼一顾,朱红描金的缎面,分明是指挥使的襕袍。于是尴尬更巨大了,忙起身收起来,小心翼翼送还回去,“我失仪了,请殿帅见谅。”

沈润伸手来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背,就是那杳杳的一触,清圆的瞌睡彻底吓没了,只听他语调平常,却字字滚烫,“四姑娘与沈某共度了一夜,进来点卯的班直都看见了。这可怎么好,沈润就算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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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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