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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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一条手臂放在桌上,细细的腕子有五色的碧玺手串点缀,不似那些戴金戴银的华美,有点玲珑,又兼具少女的可爱心思。她应当很犹豫,五指捏了又放,放了又捏,最后才道:“要是论我的心,她早前害了我娘,又来害我,我恨不得立时叫她血债血偿。可这回的事,到底虽有计划,未能实施,我还活着,就算事情闹起来,谢家也不会白放着不管。当家主母陷入这样的官司,于谢家的名声是极大的损害,老太太就算想尽办法也会捞人,我若是不依不饶,回头又弄出个陷害嫡母的传闻来,就得不偿失了。至于那个小厮,本是家生子儿奴才,主子错手杀了他,至多杖一百,罚些银钱罢了,丧家不追究,事儿也就过了。”她说着,叹了口气,“全是因为我死里逃生,戏没能唱起来,没法子整治死她。”

沈润听了一哂,“倘或你死了,两条命换她一条,上算么?还是活着的好,活着看她身败名裂,她哭你笑,在她面前笑,不是更痛快么?”

清圆听他这么说,倒果真笑起来,“殿帅说得很是,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就此便宜了她,又心有不甘。”

他放下酒盏,替她布了菜,“四姑娘别光顾着说话,尝尝我们小灶上的手艺。这是新来的江南厨子现做的,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清圆这才夹了一筷鹿脯丝,细咂摸一番,点头道:“是这个味儿,我们横塘的菜色偏甜些,也讲究浓油赤酱。殿帅府上卧虎藏龙,上哪里踅摸了这么个好厨子呀。”

沈润但笑不语,自然不会告诉她,这厨子是从上京最大的菜馆里挖过来的。他一向有深谋远虑,她出生在南方,对老家的菜色总有眷恋,将来成了亲,像芳纯一样怀了孩子,想吃南方菜了,有现成的厨子,可以免于周折。

只是这话不好告诉她,要是说出口,怕会挨她的打,便随口道:“沈澈房里的有了喜信儿,这是咱们沈家头一个孩子,沈澈不常在幽州,四姑娘和她交好,往后看顾着点儿吧!常来府里走动,底下的人可随意调遣,若是想吃什么好吃的了,吩咐周嬷嬷,让她替你们置办。”他完全就是一副家常的口吻,又问她,“你缺什么东西么?像胭脂水粉那些……上京有爿不错的胭脂铺子,宫里后妃都托人出去采买。过两日我让人给你送几盒过去,喜欢的可以留着自己用,不喜欢的送人就是了。”

清圆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这人怎么这么不见外。女孩儿的胭脂呀,手绢呀,这些都是很私密的东西,是属于姑娘深闺里的小趣致,一旦男人插了手,那味儿就不对了。

她低下头,叼了筷子,嗡哝着说:“我们家有专事置办这个的婆子……”

他探过手来,轻轻将那象牙箸从她唇上移开,“别叼着筷子说话,仔细磕了牙。我是怕那些婆子看人下菜碟,有好的先紧着什么大姑娘二姑娘,到你手里全是人家挑剩的。”

清圆愈发不自在了,在他跟前自己像个不知事的孩子,竟还怕她磕了牙。不过她用的是别人挑剩的,这点倒不假,她也不在意那些,本来胭脂水粉就用得少,倘或那些小事上较劲,那寻常过日子,多少气够她生的。

她嗯了声,放下了筷子,他有些不解,“怎么,菜色不好么?”

清圆说不是,“我吃饱了。”

沈润失笑,“才吃了两口就吃饱了?往后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多了,你这样拘谨,岂不顿顿挨饿?”边说边舀了小酱肉来,“这个好吃,是你们横塘最家常的,在陈家时一定吃过。我以前不常吃南方菜,总觉太甜腻了,不过如今倒发现味儿正好,咸甜适宜,像你。”

可又来了,清圆摸了摸额头道:“殿帅,你不能总想着调戏我,我心里会慌的。”

“慌就对了。”他淡淡道,“我不调戏你,你将来怎么心甘情愿做我的夫人?沈某在你面前不正经你要习惯,横竖我不去调戏别人,将来你就知道我的好处了。”

清圆被他说得脸红脖子粗,气恼地舀了勺菜,狠狠填进嘴里,“殿帅要是觉得我像个大家闺秀,能娶回来镇宅,那你就错了。我粗鄙得很,脾气不好,还爱记仇。”

他说不要紧,“我会讨你喜欢的。”

这下子话又说进了死胡同,她呆呆看着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目的可以这样明确。

他发觉那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毫不吝啬地对她展现了一个迷人笑,“做什么这样看着我?”那句话在舌尖上轻送,相接的眼波像生了钩子一样,紧紧勾住,把脸往前递了递。然后视线移下来,落在那嫣红的唇瓣上,“四姑娘可是对沈某有了什么想法?这么瞧一个男人,可不是好事。你再瞧……再瞧我就要……”

清圆吃了一惊,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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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沈润讶然, 一副受到亵渎的模样, 恍然大悟地哦了声,“四姑娘看着温婉纯良,没想到竟有这样复杂的心思!你这是做什么, 为什么捂住嘴?你可是看沈某秀色可餐, 对沈某起了歪心思?”

清圆顿时后悔莫及,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动作,落了人家的话柄。

她活的年岁不算长, 但自记事起祖母便悉心教导她,闺中女孩儿最要紧一宗就是端稳从容。你不必算无遗策, 也不必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但当你遭遇失败时, 至少要败得优雅,败得不失风度。

清圆自觉过去这么长时候, 无论怎样的逆境,她都依着祖母的教诲做到了, 可是人的一生中难免会有个把煞星, 沈润就是她的煞星。遇见他, 她苦心经营的闺秀做派竟全不顶用了,他虚张声势,他倒打一耙,她只能眼睁睁瞧着,除了感叹他脸皮好厚,没有别的办法。

然而就这么任他栽赃么?不能够!人被逼到绝境自有急智, 那只捂住嘴的手没有放下来,就势打了个呵欠,打得迸出了两眼泪花。然后无辜地眨了眨眼,“唉,让殿帅见笑了,往常这时候,我们家早就封了园子歇下了……我养成了习惯,在殿帅跟前失礼了。”接下去开始装聋作哑,“殿帅才刚说什么?”

沈润的上风显然没能占多久,她反将一军,他的那套说辞就立不住脚了。栽赃不成,他也不气馁,唔了声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四姑娘殿帅殿帅地叫,未免太生分了。四姑娘直呼我沈润吧,或是叫我的小字。我的小字你可知道?家父盼我守正儒雅,因此我的小字叫守雅……你若觉得叫起来尴尬,唤我守雅哥哥也成。”

牙酸,这种酸飞快传向四肢百骸,让她汗毛林立。守雅哥哥?这个称呼才是最大的尴尬!只是名字真是好名字,端看那两个字,便犹如看见了磊落耿介的君子,站在一片日光里朗朗而笑的样子。可眼前这人呢,灯火下一张过分好看的脸,男人长得太好看了,让人觉得不可信任。虽然李从心也生得匀停,但和他还是不一样,年轻的贵公子纵然声色犬马,一旦收了心,赤诚是看得见的。他呢,经历过风浪,一重磨难就是一重坚硬的壳。她不信自己能凿开重重壁垒,因此尽管他想尽了法子兜搭,她仍旧是带着笑,坚决不上他的套。

他说:“四姑娘,你不试着叫一叫么?”

她很善于敷衍,重新举起勺子舀了勺汤,“我来尝尝这蛋羹吧,蒸得倒很入味……”

可是她话还没说完,他便伸过手来,柔软的指腹在她唇角轻轻一擦,然后和善地微笑,“怎么吃得满嘴都是……”

这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清圆简直有些灰心,她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斗不过这只老狐狸了。

还好他懂得见好就收,姑娘讪讪红了脸,他便重又直起身子正襟危坐,重又举起酒盏慢慢地饮。刚才的斗智斗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指挥使还是威严正派的指挥使,淡声道:“梁翼那头的事,四姑娘就不必过问了。我才刚听了你的见解,说得很在理,要是摆在明面上处置,不能一气儿法办了扈夫人,反倒对你的名声不利。不过明的既然行不通,咱们就走暗的……横竖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保你吃不了亏就是了。”

清圆不知他预备怎么对付扈夫人,迟迟望着他道:“殿帅已经想好法子了?”

他垂眼道:“没人为你的将来打算,自有我来为你打算。不管你日后嫁给谁,我都要你风光出阁,比嫡女体面千倍万倍。”

清圆心头五味杂陈起来,真没想到自己坎坷的命途里闯进了这么个程咬金,横刀立马大杀四方地替她周全,原因还很奇怪,二品大员娶不着媳妇,要抓她来当夫人。护短是人的天性,沈润的这种天性尤为突出,大约还是源于少年时沉痛的经历吧。只是这种热情能维持多久,谁知道呢。今天鲜花着锦,明天也许成了扔在墙角半枯的盆栽,一面感怀初得时的精心修剪,一面又觉得它占地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过感动确实有,沈润这人不愧是干刑狱的,他的话常有直抵人心的力量。不管是刑讯逼供也好,还是使心眼蛊惑人也好,他知道哪里是你的软肋,触之会痒会痛,叫你连逃都逃不掉。

她叹了口气,“殿帅的好意,我怕将来无以为报啊。”

“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吧。”他暧昧地笑了笑,“毕竟沈某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清圆缄了口,慢慢抚着膝头思量,心里生出一种渴望来,想试试这位指挥使的定力究竟如何。一个整天孔雀般对着姑娘搔首弄姿的男人,果然有那样坚定不移的信念吗?

“殿帅此话当真?先前我就在想,你们费尽心机把我骗进府,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一面说,一面支起一条胳膊撑着下巴,轻而软地睇了他一眼,“你一再接近我,终究有所图的啊。清圆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庶女,哪里经得起殿帅这样磋磨。如今我人在你沈府,殿帅一忽儿对我飞眼,一忽儿又拿话激我,到底想干什么?你总说我对你起了歪心思,难道不是殿帅馋我的美色,馋得无法自拔?”

好了,话说完了,那话在各自心头开始发酵,沈润看她的眼神一下子从蒙蒙的,变得无比的深刻清明。

早前一直是他占据主动,或戏谑或挑挞,他喜欢看她脸上神情的变化。一个不知□□的小姑娘,纯洁得像张白纸,他在上头画了什么便是什么,这种感觉实在有趣得很。但自负的沈指挥使从来没想到,一旦画笔到了她的手上,那饱蘸墨汁的笔锋会劈头盖脸落下来,让他难以招架。

她不糊涂,她是世上顶聪明的女孩儿,学以致用于她来说一点都不难。花厅檐下的灯笼在晚风里摇曳,错落的光带荡过来又荡过去,那双幼鹿般黝黑明亮的眼眸就那么望住他,他忽然感觉有些难以呼吸了,果真久旷的男人经不得撩拨,万一发作起来,会吓着她的。

他调开了视线,心头一蓬蓬的热浪翻滚上来,他抬指解开领扣,那银钩与搭扣间摩擦,发出叮地一声轻响。有凉意缓缓流淌进来,他想现在的自己,和那天躲在柜子里的她一样,落进对方的掌心里,难以逃出生天。

口干舌燥,他轻轻吞咽了下,清圆看见那玲珑的喉结滚动,原来男人也有这样无措且美好的一面呐。她愈发笑吟吟地,“殿帅?”不知死活地在悬崖边上又试探了一回。

他没有看她,含糊地嗯了声。

“我的问题,殿帅还没有回答。”

发迹有汗沁出来,在那里蠕蠕地爬动,好像就要淌下来了。他想去擦,可手抬了一半又收了回来,不能让她看出他的不自在。

“是啊……”他没想否认,答得倒也坦然,“沈某确实馋四姑娘美色,若姑娘不美,我才懒得兜搭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觉得自己贪慕你的美色有什么错。”

“可是殿帅上回还同我祖母说,说我小小年纪看不出美丑呢。”

姑娘家就是小肚鸡肠,他那时的一句话让她耿耿于怀到现在,总惦记着要设法扳回一局。

所以这种问题上,男人该服软还是得服软,他抿了口酒道:“我要是同你家老太太说四姑娘貌美如花,我怕明儿你就被收拾好,送到我房里来了……四姑娘不是很有抱负,一心要做正室么,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我是不会夸你美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清圆听完了,心里一阵怅惘,这人实在很会说话,倒叫她不知该不该继续刁难他了。只是他一口一个娶妻,她这头先答应了李从心,这事不能转圜了,要是又和沈润纠缠不清,实在不是一个正经姑娘的作为。

她朝院门上望了一眼,“我原是来瞧芳纯的,现在看来见不成了。殿帅,我还是先告辞了吧,回去得太晚,怕太太又要说嘴。”

他幽幽道:“二姑娘和三姑娘不是进宫应选了么,节使夫人还有闲情管你?”

清圆咦了声,“殿帅怎么知道她们应选了?选妃不是同殿前司不相干么。”

“内侍省和殿前司有些往来,我关心四姑娘,自然也关心谢家。万一我一个疏忽,她们把你送进宫了,那还了得!”他言罢顿了顿,又问她,“你不担心二姑娘和三姑娘万一选上了,会对你不利么?”

清圆笑了笑,“宫里的水,不比谢家深么,二姐姐那样的性子……殿帅大约会觉得我有些恶毒,我倒希望她能进宫,也免于让我动手。这世上弱肉强食无处不在,她事事喜欢压人一头,在宫里活不到明年清明。”

沈润失笑,“看来是我多虑了,我原想着分发玉牌前将她拽下来的,听你这么一说,让她进宫倒也不差。回头我和掖庭令知会一声,不叫她入神龙殿见驾就是了。那些宫女子,一辈子老死在深宫的多得是,过程子调到上阳宫,这事就办完了。”

若是现在有外人,听见他们这样的谋划,大约会心惊不已吧!多像财狼虎豹合计害人,只是奇怪,两个人商议起这种事来,竟能那么气定神闲,那么一拍即合。

清圆苦笑,“我回谢家之后,好像变了很多。我也学得她们一样,开始事事算计,心肠毒辣。”

沈润撑着额问她,“那你想回陈家去么?”

她点了点头,“我想回去啊,我自小在陈家长大,祖父和祖母都很疼爱我……”

“只是横塘偏僻,我想见你一面都很难……”他沉吟了下,深邃的眼眸又望向她,“云芽,这个名字比清圆更适合你。”

她微怔了下,可是,那名字已经离她很远了,回到谢家后她就排了序,成为那些姐妹中面目模糊的一员。现在提起唤了十几年的闺名,渐渐生出陌生感来,也不忍去亵渎它,她整日工于心计,已经配不上那纯洁的两个字了。

然而自怨自艾完,她又发觉有些不对劲,“殿帅怎么知道这些?你派人查我了?”

他眼波一漾,“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四姑娘倘或为此惊讶,大可不必,我不光知道你以前叫什么,连你几个月长牙,尿床尿到多大,都一清二楚。”

清圆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殿帅,你不能利用职务之便做这些事,你们殿前司可是圣人驾前最风光的衙门啊。”

他听了哂笑,“风光只在人前嘛,殿前司承办的差事多了,只要有必要,夫妻间床上的私房话都算不上秘密,更别提你的那点小事了。”

所以这就是他的可怕之处,在他面前你没有什么脸面可言,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他也知道。可又没有办法,人家吃的就是这行饭,瞧着那么体面的衙门,其实做的就是这样不体面的事。

不过他总算还有一点好,知道问她一句:“四姑娘生气了?”

清圆是那种万事知道退一步的人,也没有三句不对横眉竖眼的习惯,只是淡声道:“殿帅手握大权,想查谁就查谁,但我也要劝殿帅一句,万事过犹不及,过了便会树敌。若只知树敌而不知拉拢,早晚殿帅会发现,这朝野上下无一人可靠。届时腹背受敌,纵是圣人再念旧情,众怒不可犯,信而不用者,必为殿帅尔。”

沈润被她这番话说得发了一回愣,见解倒并不是多高深,但击中了他心里的隐忧。他从地狱里爬上来,便是到了今天的地位,脚下仍有悬空之感。可是这年轻的姑娘,忽然成了可以站在身后的人,可以与他背靠着背,迎接那些四面八方射来的暗箭。他以前一直以为女孩子想得不长远,闺阁之中不知人间疾苦,无非在乎个花儿粉儿,哪里懂得朝中局势。如今遇见了她,足智之外还有那样的深谋远虑,愈发让他笃定,这是贤内助的不二人选。

他点了点头,“四姑娘说得很在理,沈润也确实缺了一位能替我拉拢人心的膀臂,若有了四姑娘,化敌为友岂是难事?”

清圆笑道:“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则进了殿前司,一定能为殿帅分忧。”

她又装傻,分忧也未必要进殿前司,男人在外开疆拓土,女人经营好贵妇圈子里的人脉,一样是并肩而行的手段。他很有一股立刻上谢家提亲的冲动,但前两天碧痕寺里的约定不能更改,这簇火让它在心底里烧,难得的姑娘,就要有足够的耐心周旋,越是急切,越要谨慎而行。

他望了望花厅外的天色,一弯弦月挂在天边,大开的勾栏槛窗下,有一株低垂的紫藤枝蔓恰好穿过,将月截成了两半。他说:“时候不早了,沈某送四姑娘回去吧。”

清圆说不必,“外头有丫头和仆妇等着呢,我自己回去就成了。”

但他并不听她的,自顾自率众护送,一直将她送到谢府大门前。

原本总要拿案子做敷衍,这回竟不,他骑在马上垂眼看她,长长的睫毛下,藏着一双温柔的眸子,“四姑娘进去吧。”

清圆纳了个福,“多些殿帅相送,殿帅请回。”

他只颔首,没有多说什么,拔转马头,领着身边的随侍浩浩荡荡地去了。虽说园子各处已经落了锁,但依然不妨碍消息快速的传播。第二日不单府里哥嫂姊妹都知道了,连东西两府的叔婶和堂兄弟们也都知道了。

“我就说,四丫头不是池中物,偏那些没见识的人爱压她一头。”蒋氏拿肩搡了搡裴氏,挤眉弄眼做脸色。

裴氏笑了笑,碍于扈夫人在场,圆融道:“所以才有老话说的,宁亏待小子,莫亏待姑娘。姑娘将来许人家,前途不可限量,像二姑娘和三姑娘,这会儿过了头选,要是再过二选三选,那眼瞧着就进宫做娘娘了……咱们家往上倒四辈儿,出过一位修仪,只可惜后来这份荣宠断了。如今要是能续上,也是太太的体面,姑娘们的造化。”

裴氏向来如此,刀切豆腐两面光,蒋氏哼笑了声,因不知清如和清容将来如何,暂且不好太过得罪扈夫人,只撇嘴不说话。扈夫人心里忌讳清圆和沈润牵搭,但总还存着一点侥幸,不相信沈润那样见多识广的权臣,当真能看上这么个小丫头。

可谁知当天下半晌,门上婆子搬进来好大两个盒子,说是指挥使打发人送给四姑娘的。一家子眼巴巴等着瞧里头是什么,结果竟是几十盒各色胭脂。

男人送胭脂,还有什么可说的,清圆进退两难,扈夫人却笑起来,“好孩子,看来咱们家果真有三喜临门了。只是一个姑娘,不好许两家人家,咱们既得罪不起丹阳侯府,也得罪不起指挥使府。你自己心里要有成算,左右逢源,可不是咱们正经人家姑娘该干的事,传出去要叫人笑掉大牙的,可要记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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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不过没有说明, 大抵的意思是她招惹了两个男人,正经有体面的姑娘不会做这样的事。借着嘱咐趁机敲打。扈夫人的笑也别具咬牙切齿的味道, 因为她意识到大事或许不妙了, 宫里一应都和殿前司有关, 若沈润真和清圆有了眉目,那么少不得累及清如, 只怕沈润要使绊子。

梅姨娘因上回跪祠堂的事,对扈夫人恨得牙根痒痒, 她听了也不去反驳扈夫人,反倒笑着对清圆说:“四姑娘,你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一家女百家求,是我们谢家的荣耀。倘或养的女儿无人问津, 那才是丢脸透顶的。上回小侯爷求亲的事, 你虽应了听横塘的信儿,却未说非小侯爷不嫁, 如今果真有个样貌好,身家有根底的搏你的欢心, 那有什么的, 别不好意思, 只管大方受着就是了。”

清圆听得出莲姨娘话里的机锋,她是笑话二姑娘先后两次不得人青眼。开国伯府情愿要大姑娘也不要这个嫡女,想攀上丹阳侯府,可惜小侯爷又瞧不上她, 可不是无人问津吗。

莲姨娘也在一旁帮腔,笑道:“你和你大姐姐姐儿俩好,我原说呢,要是日后一道嫁回横塘去,彼此有个照应也好。如今竟又来了位沈指挥使,早前老爷遇着了坎儿,要不是人家,这会子只怕还在幽州刺史的任上,或是又遭贬黜,不知被发落到哪里去了。人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咱们老爷是外放的官员,倘或得个京官女婿,却也是锦上添花的事呀,老太太说是不是?”

老太太瞧瞧那两大盒胭脂,也没说什么,只是蹙眉,“一气儿买这么多,怕是用上三年也用不完……”

老太太不表态,大有静观其变的意思。两家摆在一起比,她更中意的当然是沈家。沈润先前固然坑了谢家不少银子,但不打不相识么,结了亲,还有什么可说的,总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实权的官位,到底和没实权的爵位不一样,殿前司是实打实的肥缺,倘或当真巴结上了,将来家里哥儿们要谋个一官半职,好歹有条不用花钱的捷径可走。

裴氏一向讨乖,站定了扈夫人不动摇,只是她不爱和人辩驳,点到即止地提了提,“旁的倒没什么,就是那沈指挥使,手忒黑了些儿。”说罢一笑,觑了扈夫人一眼。

十几个大酒瓮,说搬走就搬走了,想起里头白花花的银子,姨娘们心头一阵骤痛。但痛完了,该恨谁还是得分清的,当初那一万两本该是公中出的,结果扈夫人威逼她们,硬从她们头上盘剥了几成,这就是当家主母的做派,要恨自然也是恨扈氏。

梅姨娘一哂,“人家同咱们没有交情,也没个平白替咱们办事的道理。”

“这回收了,下回瞧着四姑娘也不能收。”莲姨娘冲裴氏笑了笑,“三太太想,攀上了这门亲,往后您家七爷的差事可就不费心了。”

这么一说,裴氏便只是笑,不再说话了。

清圆还在为这两箱胭脂苦恼,她心里也明白,沈润是成心把东西送到老太太上房,成心让老太太知道。他的胜算相比李从心,实在大了太多太多,有了这一出,不管丹阳侯府答不答应这门婚事,老太太都会做好拒绝的准备了。

可她并不喜欢他这么做,说到底他还是仗着自己的权势,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这件事成了姨娘婶子们的谈资,回头话赶话的,不免要往外传,她只得扯谎,笑道:“太太和姨娘婶子们都误会了,我昨儿去瞧都使夫人,正说起上京眼下时兴的玩意儿,她同我说,这家的胭脂宫里人都用来着……我就随口说了一句,打算多买两盒,送给家里姊妹并长辈们。”

可惜这话没有人相信,蒋氏囫囵一笑,“昨儿沈指挥使送你到门前,这事咱们可都知道了。”

清圆只好继续敷衍,“都使夫人遇喜的事报给都使了,指挥使自然同他一道回来。后来正遇上我,说上回的案子有了眉目,还有些要紧的地方想询问我。等问完了,时候也不早了,他恰好还要出门办事,就顺道送了我一程。”

事事都能解释,太多的机缘巧合,解释便显得苍白无力。

女孩儿家面嫩,自然百般遮掩,在场的人都在笑,扈夫人却笑不出来,因为她知道要坏事,清圆的春风得意,马上会变成清如的噩梦。这四丫头大概是靳春晴送来讨债的,她同清如抢小侯爷,清如抢她不过,退一步入宫总可以了吧,谁知她又勾搭上了沈润。沈润在禁中行走,权大势大,万一听了清圆的调唆,有意给清如小鞋穿,那可怎么才好!

扈夫人太阳穴上作跳,自打清圆回谢家,她的偏头痛就一日日重起来。起先是游丝般的一线,逐渐扩大,占据了大半个脑袋,倘或再让她戳在眼窝子里,恐怕连命都要交代在她手里了。

彩练道:“太太的头风上年倒见好了,这会子又发作起来……匣子里还存着以前的药方呢,我再照原样抓几副回来,太太先吃两日试试。”

扈夫人乏累地闭了闭眼,“我这病根儿,不一气除了,这辈子都好不了。”

一旁的孙嬷嬷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可难免因上次的事掣了手脚,便压声道:“才刚四姑娘说案子好像有了眉目,也不知是真是假。横竖不论真假,暂且按捺几日,等咱们二姑娘那头有了消息,再图后计不迟。”

扈夫人叹息着,抚着额头道:“早知四丫头又和沈润不清不楚,单送三丫头进宫倒好了。如今骑虎难下,半道上退了不甘心,不退又怕他们祸害,实在难办得很。”

孙嬷嬷道:“名册既然报上去了,没病没灾的,中途退了难免引外头人猜测。太太还是想想辙,怎么保得二姑娘中选是正经。那沈润就算手眼通天,宫里娘娘的主他还做不得。太太是诰命夫人,进宫拜会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总要让几分面子。如今老爷又在外头立功,只要打下了石堡城,还愁圣人不嘉奖谢家,不晋二姑娘的位分?”

扈夫人想了想,缓缓点头,“说得很是,沈润要是做得过了,我就把他贪赃枉法的事儿全抖露出来。幽州也好,上京也罢,暗里恨他的人多了,但凡起了头,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且有呢,急什么。”

“可不是,咱们老爷行得端坐得正,不过是和圣人政见不合,他就处处作梗,白讹咱们一万两银子。他只当这银子钱好拿,竟也不怕烫手,倘或真撕破了脸,于他有什么好处!”孙嬷嬷说罢笑了笑,复又安抚道,“太太且消消气,让四姑娘得意两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咱们用不着十年,十日八日的也就够了。”

扈夫人牵着唇冷冷一笑,这惶惶京都,天子脚下,从二品上头的高官不是没有,沈润不过是个都指挥使的衔儿,就张狂得没个褶儿,也太目中无人了些。当然,不到万不得已,公然和他为敌不是明智之举,这一切的根源还在四丫头身上。倘或那丫头毁了,沈润也好,李从心也好,还有哪个会把她放在眼里?

忍字头上一把刀,天底下没有哪种隐忍不叫人难受的。却也只有忍,等过了这个劲儿,所有人不防备的时候,你才能慢悠悠的,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去实行你的计划。

清如和清容都回来了,二选比头选严苛得多,虽说一百多的良人里头,有半数未通过筛选,但她们姊妹一路无惊无险,只待最后的大选。扈夫人想过,就算三选不成,其实也够够的了,宫里选秀是个镀金的过程,只要能进最后一选,风头就已经盖过京畿大半的闺阁小姐,将来说亲是极大的优势,别说丹阳侯家,就是公府王府也够格进去。

那姐儿俩过了选,便上老太太跟前磕头请安。老太太还是淡淡的,坐在榻上说:“既然有这个造化,就是好的,你们各自都要惜福才是。宫里头规矩严,一言一行都要仔细,倘或行差踏错,不像家里有人迁就,外头丁是丁卯是卯,半点不容走人情的。”

清如和清容道是,“请祖母放心,孙女上宫里开了眼界,见了世面,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

清圆含笑听着,并没有听见这二位姐姐悟出了保命符。单是谨言慎行哪里够,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明白了道理才能活得长久。

扈夫人因女儿过了选,脸上也有光,笑着对老太太道:“母亲说宫里规矩严,我也是这么想。咱们家平时虽也管教孩子,到底不及宫里这么严苛。如今二丫头和三丫头都过了二选,眼看三选就在眼前,还需当回事才好。我托人请了尚仪局管教化的,趁着这几日工夫,好好调理两个丫头,回头进了掖庭也不至慌乱。”

老太太抬起眼皮瞧了扈夫人一眼,“你这会子还是一心送两个丫头进宫?”

扈夫人自然听得出老太太言语里的不快,但也顾不上许多了,只管拿话来搪塞,“既过了选,这会儿鸣金……不也不能够么。”

老太太蹙眉道:“怎么不能够?传个大夫进来,配上几味药,吃出一身疹子,你瞧还叫她们进宫不叫!”急急说完了,又长叹了一声,“你们啊,只是看着眼前风光,哪里知道里头艰难。人的心气儿不能太高了,人说登高必跌重,我是怕孩子受苦,送到那见不着人的地方去……”

扈夫人接住了老太太的话,笑道:“我也知道母亲舍不得两个孩子,可她们既有出路,断了她们的前程总不好。”

说到最后,说无可说,扈夫人便依着她的计划办事去了。请了尚仪局的来教规矩体统,划出个小跨院作为清如和清容的教习场。清圆有时和清和两个经过,探头朝里瞧瞧,那姐儿俩正在院子里顶碗呢。错眼瞥见她们,眼神轻蔑,活像自己这会儿顶的不是碗,是娘娘的凤冠。

清圆同清和便说笑着走开了,清和道:“人家如今是要进宫的,咱们往后见了要磕头请安。”

清圆说:“该当的,她们高升了,咱们做姊妹的脸上也有光彩。”

清和却大摇其头,“我宁可不要这份光彩,不祸害咱们就不错了。”

清圆只是笑,这种事人人心中有数,阖家似乎只有扈夫人一人觉得清如能进宫为妃,打定主意连老太太都说她不过。

对于一位全心盼着女儿登高枝儿的母亲,总要成全她的一腔爱女之情,眼瞧着大选的正日子就要到了,那天早晨请晨安,扈夫人对老太太道:“明儿十三,是保成大帝的寿诞,咱们搬回幽州后,一家子还没出门敬过香呢。老太太瞧,正值二丫头和三丫头参选,大丫头和四丫头的亲事还没个决断,几个哥儿过程子又要武举……越性儿老太太领着咱们上护国寺去吧,也借着老太太的福泽,给哥儿姐儿们祈一回愿。”

保成大帝保运势,老太太细想想,家里人口多,确实个个都有所求,便松口应下了。

扈夫人心里称意,转头吩咐孙嬷嬷:“打发个人上寺里去,预先请庙祝准备好厢房,老太太过去了好有地方歇脚。”

孙嬷嬷道是,“底下人办事我不放心,回头我亲去安排,太太只管放心。”

清圆看在眼里,隐约生出些不大好的预感来,回去的路上同抱弦说:“几个哥哥都在学里,去不了,明儿全是女眷出行。护国寺里人太多了,万要仔细些为好。”

抱弦疑惑地瞧她,“姑娘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清圆笑道:“也没什么……才刚进荟芳园的时候,我见孙嬷嬷有些跛,想是不留神弄伤了。她是太太最亲近的陪房,府外头置了自己的产业,主子跟前虽是奴才,奴才跟前却抵大半个主子,什么要紧的事,用得上她亲去?”

抱弦经她一点拨,立时就明白过来了,“只怕太太没安好心。”

清圆颔首,趁着日头还没升得那么高,走回了淡月轩。

从月洞门上进去,一条笔直的青石路直通正房,月洞门上有眉勒子一般窄窄的抄手回廊,因为有荫头可遮挡,宁愿多走几步路。走了一半,正看见一个丫头挎着漆盆往水房去,一张小圆脸儿被太阳照得颧骨发红,眯觑着两眼,那眼睛仿佛被太阳粘住了,睁也睁不开。

清圆站住脚,叫了声小喜。

小喜按了机簧似的,响亮地应:“听姑娘的示下。”

“明儿老太太要领阖家上护国寺敬香,你替我预备香烛。带上先前手抄的《金刚经》,老太太说要拿去做功德的。”清圆一桩一桩嘱咐,复想了想道,“陶嬷嬷发痧了,叫她歇两天,明儿你跟着一道去。”

她的语调平常,小喜也不疑有他,俯首道是,“我这就按姑娘的吩咐去预备。”

清圆点了点头,摇着团扇往廊子那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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