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6 第六卷 大结局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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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芮苦笑:“只怕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芈月道:“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庸芮道:“臣不知道。”
芈月道:“你认为我应该把孩子生下来吗?”
庸芮道:“您是孩子的母亲,您要保这个孩子,谁也挡不住您啊。”
芈月道:“庸芮,如果我想保住这个孩子呢?”
庸芮苦笑:“那也只能由得您啊!”
芈月笑道:“可是,人言可畏啊,我希望你帮我……”
正说着,南箕匆匆进来禀报:“太后,樗里子求见。”
芈月挥了挥手:“你告诉樗里子,三日后早朝再见。”
南箕一怔,又不敢违拗,只得退了出去。
庸芮忙道:“太后,何不请樗里子一起相商?”
芈月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以为,此事委你一人即可。”说着对庸芮悄悄说了一番话,庸芮的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已经不能言语了。
芈月叫道:“庸芮,你倒是答应一声啊!此事,你能不能办到?”
庸芮接着头,万分头痛地应道:“太后,臣要告退,臣要去翻书。”
芈月道:“都拜托庸大夫了。”
庸芮道:“臣要看看古往今来有没有能说得通的例子。”
芈月道:“我就知道,满朝文武中,要找可以放心托付的人,第一个就是庸芮你。”
庸芮苦笑道:“臣宁可太后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想到臣。”
芈月脸一红,啐道:“这种事情,同你有什么相干?”
庸芮发现口误,脸也红了,长揖道:“臣一时错乱,请太后恕罪。”
芈月道:“若用到你时,你可别再给我错乱了。”
庸芮道:“是。”
当下庸芮匆匆而去,樗里疾听了南箕回报,急得跺脚道:“三日后早朝就来不及了,如今已经是满城风雨了。若不处理好,只怕到时群臣能把咸阳殿给掀翻了。”
芈月听了南箕回报,却是哈哈一笑,道:“你告诉他,咸阳殿,翻不了!”
樗里疾在宣室殿前被拒的事,也飞报到了赢稷耳中。
大朝会前一夜,夜已深了,赢稷仍然在承明殿中焦灼地走来走去,竖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王,王后派人来问……”
赢稷暴躁道:“叫她滚。”
竖漆道:“是,是是是……”
唐棣只得温言劝道:“大王,母后既这么说,必是有了应对之策,大王不必着急。”
赢稷急道:“明日就是大朝会,若是群臣闹腾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到时候母后如何下台,寡人如何下台?”
唐棣道:“大王,太后既然敢对樗里子说这样的话,那必然是没有关系的。”
赢稷道:“寡人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消息。是谁把消息走漏了?是谁?是谁?”
不管赢稷愿不愿意,大朝会仍然如期召开了。
清晨,咸阳殿外,文武大臣已经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得起劲。
寒泉子暖昧地对乐池道:“乐大夫,那件事,你听说了没有?”
大夫乐池低咳两声道:“轻声,轻声。”
大夫冷向不屑道:“轻什么声啊,这事儿还有谁不知道。”
大夫管浅也不悦道:“唉,这种事,真说不出口啊。”
庸芮带着微笑,和每个人都一一打招呼,他的神态轻松,与众人的剑拔弩张之势大不一样。
到殿上钟磬之声响起时,大臣们顿时严肃起来,整冠理带,捧着朝笏按照顺序鱼贯而入。
群臣入殿,端正地排成两列,彼此交换眼神,坚定信心,一个个昂首挺胸,等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便听缪辛报道:“太后驾到。”
整个大殿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芈月走到殿中,扫视了周围一圈,她的目光到处,如风行草僵,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
芈月拂袖,优雅地坐下。
群臣道:“臣等参见太后。”
芈月道:“罢了。”
群臣起身,头不敢抬。
芈月道:“听说今日上朝之前很是热闹,诸位卿大夫都在议论纷纷,不知道可否告诉朕,你们在议论什么?”
群臣唯唯。原来在殿前人人都说得极是起劲,似是芈月一上朝,众人便都要群起相劝,务必要让她打消原意,维护大秦王室的体面。可是此刻到了她的面前,众人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巴不得别人先站出来开口,自己好跟进,竟是谁也不肯做这个出头鸟。
樗里疾沉着脸,他是首相之尊,一般事情都是先由一个大夫开口,形成众臣纷议的局面以后,他才好一言定鼎,总不好他自己先站出来进言。可是眼看众人都是巴望别人出头,推诿异常,他便是再有心想压轴,此时也不得不往前站了一步,张口欲言。
却听芈月先开口道:“哦,你们没有事可以告诉朕吗?那朕倒有一件事想告诉诸位卿大夫。”
群臣抬头,诧异地看着芈月。
樗里疾道:“不知太后有何事相告?”
芈月手掩在自己的腹部,脸上充满了为人母的快乐安详和心满意足:“朕有一件喜讯要告诉诸卿,朕有喜了。”
群臣哗然,谁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公然在朝堂上,当看所有人的面,宣布自己怀孕的消息。
樗里疾脸色涨得通红,上前一步大声道:“敢问太后,喜从何来?”
芈月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樗里疾,仿佛他说了傻话:“朕是大秦太后,怀了赢氏之后,不是大喜吗?”
樗里疾想不到她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气结。
唐姑梁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问道:“太后此育,实在是,实在是……难道先王还能……”
芈月坦然点头道:“唐卿真是聪明人。”她面作戚容道:“朕曾梦见先王,先王伤赢氏人丁单薄,大王孤单缺少臂膀,故与朕入梦,孕育子嗣。诸卿,不为先王贺,为朕贺吗?”见群臣面面相觑,一时竞无言以对,她微笑着站起来,道:“看来各位竟是高兴得傻了。朕甚倦怠,先回了。”
见芈月站起来,径直转身向后殿走去,群臣似忽然反应过来,蜂拥上前试图阻挡:“太后,太后请留步!”
庸芮却上前一步,挡住群臣道:“诸位卿大夫,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请听我一言,听我一言。”
群臣眼睁睁地看着芈月远去,将一腔怒火都发到庸芮身上。
樗里疾怒道:“哼,庸芮,你挡着我们意欲何为?”
庸芮苦笑道:“各位追上去,又想得到什么?”
樗里疾道:“你说呢?”
庸芮一摊手:“各位争执了半天,无非就是想要太后给一个交代,如今太后已经给了交代,各位还想要问什么?”
樗里疾气得整个人都抖了,怒道:“哼,这算是交代吗?先王托梦,太后有娠,直是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儿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樗里疾道:“大秦赢氏王家血脉,岂容混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太后怎么做?是要逼着一个母亲杀死自己的孩子吗?”
群臣语塞,眼神中表露他们的确有这样的渴望,但却是谁也不敢说出口来。
庸芮进逼一步道:“谁敢去,哪位敢?”
除了樗里疾站住不动外,群臣都胆怯地退了一步,管浅低声嘟哝了一句:“可那也不能冒充赢氏血脉啊。”
庸芮道:“既然谁也没有能力阻止太后生下孩子,那这孩子生下以后应该姓什么?姓义渠王的姓吗?他成年以后,要不要分封?分封完了,这封地归谁,归义渠?”
管浅连忙摇头:“不行,大秦将士辛苦得来的疆土,岂能属于义渠人?”
庸芮道:“那就只能姓赢了。”
管浅气道:“这,断断不可。我等身为大秦之臣,若是坐视王家血统淆乱,何以对先王,何以对列国,何以对后人?”
庸芮道:“列国,列国难道就没有先例吗?”
管浅道:“胡说,哪来的先例?”
庸芮一指正中屏风上的图腾,问道:“各位,这是什么?”
这图腾众人自然都识得,这是大秦的图腾玄鸟。
唐姑粱哼了一声:“这是玄鸟。”
庸芮笑问:“为何要画玄鸟?”
唐姑梁忽然意识到一事,当即不言,却有人还未省悟,叫道:“天生玄鸟、降而生商’,祖妣女因玄鸟感孕我大秦先祖大业,这还不懂吗?”
唐姑粱恨不得将这多嘴的人吃了,瞪起眼睛巡视了一圈却未发现此人是谁,已经心知不妙,果然听得庸芮拊掌笑道:“这样啊,‘天生玄鸟,降而生商’,昔年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段商之始祖契,敢问,父在哪里?祖妣女惰亦是因玄鸟感孕秦人先祖大业,敢问大业之父又是谁?姜螈踩巨人足迹而生周人始祖弃,则弃之父又是谁?”
樗里疾目瞪口呆,吃吃地道:“那,那只是远古传说,何以能用之今世?”
庸芮轻松地道:“好,始祖们太远,那就说说今人。当今列国,最强者七国,七国之中,国家能与我秦国相当的,还有齐国,对否?”
樗里疾已经有些晕了,下意识地点头。
管浅已经明白。扭头掩面退出人群,唐姑梁更是早早拂袖而去。
樗里疾忽然明白过来,浑身-颤,目光锐利直逼庸芮,叫道:“庸芮,你不要说了。”
庸芮冲着樗里疾苦笑一声:“樗里子,今天必须把话说开了啊。”
樗里疾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众人看看樗里疾的背影,又看看微笑着站在那儿的庸芮,一时竞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泉子却多了一句嘴问道:“齐国又如何?”
庸芮道:“齐国原是姜子牙的封地,齐国国君原是代代姓姜,但如今却为田氏所代,为何?田氏原为齐国之臣,虽然谋得权力,无奈族中人丁单薄,空有野心没有亲族,徒呼奈何。田成子就想了一个办法,他广纳美姬,大招宾客,令宾客舍人出入后官而不禁,几年之间,就生了七十多个儿子。田氏因此而得以大兴,至田襄子时,取代姜氏而为齐国之王。此为荣焉?耻焉?”
群臣此时已经无言以对了,却听得庸芮道:“诸位,太后生子,当为赢姓否?”
群臣沉默。
良久,寒泉子才艰难道:“也只能如此了。”
庸芮道:“各位,请吧。”
群臣垂头丧气,竟是不能再发一言,顿时溃散,三三两两转身出殿了。

第十章 骨肉情
这日早朝芈月根本没有通知嬴稷一起去,饶是赢稷再心急,也只能待在承明殿中等候消息。
消息终于来了,可是听到消息的这一刻,赢稷再度愤怒地掀翻了案几。
竖漆殷勤地劝道:“大王,大王,您小心踢伤了脚。”
赢稷气得转头踢了竖漆一下,斥道:“连你也要来气我?”
竖漆却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谁敢给大王气受,小的就算拼死也要为大王出这口气。”
赢稷看到他这副样子,真是气得连踢他都嫌浪费力气,怒道:“你们……你们这些佞臣,寡人用到你们的时候,没有一个有用的。哼,满朝文武,衮衮诸公,就这么屈服了,竟没有一个敢再去质问的?寡人要你们何用,要你们何用!”
竖漆见赢稷咆哮,也是无奈。他何尝不知道赢稷为什么发脾气,想要得到什么,可如今这宫中朝上,都是太后说了算,只有太后拗了别人的,哪有别人拗了太后的。
他这个奴才,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插科打诨、取笑逗乐,当个出气筒,转移君王的怒气罢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当下只得努力赔笑道:“大王,事已至此……”
赢稷抓起几案上的竹筒扔了过去,气得发抖:“事已至此,什么事已至此!只要一天还没有生下来,我就不可能放弃。”
竖漆讨好地道:“只要大王一句话,奴才万死不辞。”
“屁,”赢稷骂道,“你除了会说这句废话,还有什么用。”
竖漆苦笑:“大王,您说叫奴才做什么,奴才便做什么。”
赢稷很想叫他去死一死,但毕竟这个奴才是自己幼时的玩伴,虽然没用,但终究还是舍不得让他一条小命就这么玩完,气得抓了一把剑,拔出来就要去找义渠王算账。
竖漆吓得心惊胆战地抱住他的腿痛哭相劝。赢稷闹腾了一顿,自己倒冷静下来,又将剑放了回去,道:“不,我现在不能跟义渠王翻脸,我不能在母后面前自乱阵脚。我若是闹得凶了,母后就会把我当成小孩子,义渠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入主秦宫了。我是秦王,这里是我的王宫,我才是这里的主人,我要像个主人,也要他们打心底承认我才是能做主的人。”
竖漆崇拜地看着他,连连点头道:“大王说得对。”
赢稷大步向外走去。
竖漆忙道:“大王,您去哪儿?”
赢稷道:“常宁殿。”
他要去劝谏母后,不是像上次小儿耍赖那样赶走黄歇和义渠王,这次他要堂堂正正地,像个成年人一样,像个秦王,用道理说服母亲。
他一路径直到了常宁殿中。此时义渠王不在,芈月正由太医令诊脉中,见了他的脸色,也知道他为何而来,干脆挥退太医,问道:“子稷,你来此何事?”
赢稷直直地跪在芈月面前道:“儿臣请母后收回成命。”
芈月道:“什么成命?”
赢稷道:“儿臣是一国之君,如今母后竟、竟……”
芈月不疾不徐道:“大道理不必我说,你既然打听了今日大朝之事,那庸芮的话,你也听到了。”
赢稷道:“儿臣不能接受,请母后治庸芮谗佞之罪。”
芈月道:“子稷,当初母亲怀上你的时候,也是受了千辛万苦,有人不想你生下来,为此用了种种计谋来算计、来逼迫,可我终究把你保了下来。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凝就的孩子。当日我还身处卑微,尚能够保住自己的孩子。如今,谁还能迫使我杀死自己的孩子?”
赢稷急了:“母后,这是不一样的……”
芈月截断他的话:“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你要说,当初我有了你,就是名正言顺,就可以有将来的荣宠,而这个孩子,不能为我带来荣宠,只能带来谤言,我就可以不要他了吗?子稷,我是一个母亲,这个孩子,同你一样都是我的血肉。你只想着那种可笑的颜面,就不能从心底摒弃那些世俗杂念想一想,他是你的兄弟?”
赢樱怒道:“儿臣是赢氏子孙,儿臣自有兄弟。”
芈月的神情变得冰冷,厉声道:“是啊,你的赢氏兄弟们,一个个都想要你的性命,差点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你宁可认这样的兄弟,也不愿意留下母亲腹中的兄弟?”
赢稷听着她的呵斥,心中却是满满的不平之意:“母后,难道在您的心中,就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吗?您心里到底还有没有父王的存在?义渠君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芈月站起来,走到赢稷面前,冰冷道:“你要承认的兄弟,如今都葬在城外的乱葬岗上。我要你承认的兄弟,可以跟你一起绕子母亲膝下。你选择认哪一边的?”
赢稷眼泪流下,伏地哽咽:“母后,你为何要逼我?”
芈月冷冷地道:“是你先逼我的。”
赢稷站了起来,叫道:“母后……”
芈月已经斥道:“若是没有想好,你就出去。”
赢稷愤然道:“好,儿臣出去,就跪在殿外,母后什么时候改变主意,儿臣什么时候起来。”
芈月听了这话,不禁大怒。她如今怀孕在身,本来脾气就变得格外暴躁易怒,面对群臣还能够冷静下来,权衡利弊,分别处置,对着自己的儿子,可就既没这样的客观,也没这样的理智了,当即变了脸色:“你这是要挟我吗?”
赢稷道:“不敢。母后曾经罚过儿臣,因为儿臣对母后用了心术。可是今天儿臣用的不是心术,儿臣只凭着做儿子的一份心,求母后改变主意。”
赢稷说完走到常宁殿外面,也不拿锦垫,就这么冲着硬石路面跪下来。
夏日炎炎,他的脸被晒得通红,额上的汗一串串流下来,但却神情坚毅,一动不动。
此时,魏冉与芈戎亦闻讯赶来,欲劝说芈月,不想一进常宁殿,便见赢稷跪在正中。见此景况,两人倒为难了,不好大刺刺地就这么当着他的面走进去,更不能溜掉。眼看母子俩怄气,他们这些当舅舅的不出面开解,谁来开解?难道还能装作看不见,坐视他们母子矛盾激化不成?
当下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叫赢稷看见,便如做贼似的从走廊一边的侧门溜了进去,却见芈月倚坐在榻上,看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出神。
魏冉先开口:“阿姊。”
芈月回过神来,见了两人道:“冉弟、戎弟,你们来了。”
芈戎表情复杂地看了看芈月的肚子,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竟一下子说不出来,顿了一顿,又看向魏冉。
魏冉只得开口道:“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看到大王跪在门外……”
他想问原因,却忽然间说不下去了。
芈月见状,苦笑一声,自己先把事情说了出来:“他想让我打掉孩子。”
魏冉跳了起来:“他怎么如此糊涂?”
芈戎却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眼神看了看魏冉,放缓了声音,对芈月劝道:“这也难怪大王,他毕竟年少,遇上这种事的确是难以接受。阿姊,你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吗?难道在你心中,义渠君比大王更重要吗?”
魏冉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姊已经怀上了,怎么可以打掉?妇人堕胎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不顾阿姊安危?”
芈戎急了,横魏冉一眼,忙对芈月道:“阿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又道,“为阿姊考虑,就算要生下这个孩子,暗中安置,又有谁敢说什么。只是事情如今宣扬得这么大,却叫人不好办啊,也让大王颜面无存。”
魏冉也愤愤道:“是啊,本是内宫的消息,是谁把它宣扬出去的?”
芈月冷笑道:“我独掌朝政这么多年,不服气的人自然很多,只是无可奈何,却不是甘心臣服。宣扬此事,不管是拿它做文章用来胁迫我让步,还是挑动子稷与我母子不和的,都大有人在。戎弟,你的建议未尝不可,但是却不是在这个时候,更不是用在我身上。”
芈戎一怔:“臣弟……不明白阿姊的意思。”
芈月冷笑道:“言论汹汹,无非是逼我让步。那些士族们,拥有封地军队,敢与国君抗衡,就算当日先王在,也不得不让他们三分。我平定季君之乱,也把秦国的地方势力镇压下去;推行商君之政,又剥夺了他们许多旧有权力。他们如今只是暂时示弱,但随时会抓住各种机会来打压我的权威。我退一尺,他们就要进一丈。我若堕胎.那接下来我与义渠君之事,亦成了罪过,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会被指责。若是我生孩子暗中抚养安置,这就是我一生的把柄。”
芈戎也是从楚国的勾心斗角中出来的,听到这话冷汗涔涔,忙道:“阿姊,是我考虑不周。”
芈月冷笑道:“魑魅魍魉,最喜人过,专喜窥人阴私,杀人于无形。所以遇上这种事,我从不退让。你要把阴私之事当成把柄,我就干脆摊开在阳光底下,看你又能如何?”
魏冉道:“不错,天底下的事,再多弯弯绕的心思,终不如以力制胜.以强克弱。周室东迁以后列国争胜.那几百个灭亡的国家,就是用在弯弯绕上的心思太多,敢于直面强敌的太少。”
芈戎叹道:“阿姊既已决定,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会与阿姊同心协力去面对。只是阿姊对大王也不要如此严厉。母子之间若是生分,岂不是得不偿失?”
芈月轻抚着腹部,心中也不禁软了,眼睛不由得看了看外面,想到赢稷跪在外面,还是不能放心:“我这一生,唯有与你们二人,一母同胞,同气连枝,这种骨肉亲情,是经历多少分合,隔着千山万水,都断不了的。”她顿了顿,看着两个弟弟,诚挚道:“我想留下这个孩子,却不是为了顾忌和牵制义渠王,也不是一定要和群臣赌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子稷太孤单了……”
魏冉已经明白,动容道:“阿姊……”
芈月伸出手来,握住两个弟弟的手,叹息道:“若非母亲留下你们两个,这些年以来,我当真不知道,有什么能够支撑我度过这么多的苦难。所幸我尚有你们二人,可是子稷,我却只生了他一个。我只会走在他前头,异日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他孤单一人了。他若有个兄弟,也可扶持一二,减轻些孤单。”
芈戎动容:“阿姊既有这样的话,为何不与大王细说?”
芈月叹气:“我哪有机会说啊,我跟他才说了两句,就没办法再说下去了。他现在跟我赌气,自己在外面跪下来逼我让步,我能怎么办?”
芈戎站了起来,道:“我去跟他说吧。”
芈月道:“好,冉弟脾气急躁,你脾气和缓,还是由你去说吧。”
芈戎又想了想问:“阿姊,你与子歇……”
芈月叹了一口气,轻抚着腹部,有些怅然:“这也是天意,如今有了他,我、我也只能选择义渠君。”
芈戎道:“子歇他……司命之神,未免太过捉弄于他。”
芈月道:“你去看看他吧。”
芈戎叹道:“他需要的,并不是我啊。”
见芈月神情郁郁,芈戎不好再说,只好道:“我先出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点头。芈戎走出常宁殿,走到赢稷身边,也跪下来:“大王。”
赢稷已经晒得满脸通红,却仍然倔强地坚持着:“舅舅。”
芈戎劝道:“大王,这样顶着也不是办法,你母后的性子你是从小就知道的,她素来是遇强则强,对她只能以柔克刚,不可硬碰硬。大王,事缓则圆,您跪在这里,伤的是太后的心,太后目前这个情况,脾气容易暴躁,更难听得进话去。大王身系一国,身体要紧,不如听臣一句话,先回去歇息,让臣帮您转圜,如何?”
此时赢稷脸上的汗一滴滴落下,芈戎递过帕子,赢稷看芈戎一眼,眼中忽现委屈之色,将头一扭,不接帕子,也不搭理他。
芈戎无奈,只得伸出手去擦拭赢稷头上的汗水。赢稷本是咬着牙要杠到底的,但听了芈戎提醒,方悟母亲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自己这样硬杠,只怕适得其反,但终究心底不甘。被芈戎这一番温柔对待,心中委屈忽然似决堤之水涌了上来,终于又叫了一声道:“舅舅,母后她,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说完,眼眶不禁一红,他一把抓过帕子,用力擦了一下。
芈戎伸手用力去扶赢稷,赢稷撑了一下,欲待不愿,终还是放弃了,任由芈戎将他扶起。
芈戎叹道:“你母亲若不关心你,怎么会让我来劝你?”赢稷听到这句话,忽然倔强劲上来,又想跪下。芈戎扶住他,低声道:“大王,各让一步吧。”
赢稷手一僵,芈戎半扶半搀地将他扶起来,走出常宁殿,便上了辇轿。一路到了承明殿中,由小内侍扶他下来,方觉得膝盖抽痛,不禁将脸皱成一团。当时的人跪坐本是常事,但他和芈月赌气,硬要跪在硌硬的石板地上,自然是要吃些苦头了。
芈戎见状,忙令人去拿热水和药膏。赢稷倒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芈戎却沉了脸,道:“这须不是耍的,要立刻熬了热汤,揉开,上药才行。”
赢稷见他脸色严肃,同时也觉得自己膝盖疼痛.便不言语了。
芈戎扶了赢稷坐到榻上,掀起他的衣服下摆.两个已经跪的通红的膝盖露出来。芈戎见状,倒抽一口气,立刻叫道:“快拿热水来。”
小内侍迅速顶着铜盆跑进来,呈上热水。竖漆将葛巾浸入盘中,指尖触到水温便觉得烫手,只能以指尖轻轻提起葛巾.拈了一点边儿.一点点拧着。不想却有一双手伸过来,从他手中接过葛巾,捻了捻,将葛巾又浸入热水中,竟是不畏烫热,直接拧干水分,就盖在赢稷膝上。
赢稷只觉得一股暖流触到膝头,本来又麻又痛的双膝顿时活泛起来,这种既难受又舒服的感觉让他不禁呻吟一声.见芈戎不畏热烫为他敬揉,心中感动,瞪了一眼竖漆斥道:“你怎么敢让舅舅动手?”这边又忙问道:“舅舅可有烫着?”
竖漆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却不敢说自己皮娇肉嫩怕烫。事实上他都不明白那么烫的热水,似芈戎这样的贵人如何就能够毫无感觉地伸下手去。若是说他没有感觉,却也不会,他明显是试了试温度.才敷到赢稷膝盖上的。
芈戎却笑道:“无妨,这孩子的手太嫩,这么烫的热水伸不进去的,可只有这么烫才对你的膝盖有好处。舅舅手上茧子厚,不碍事的。”
赢稷心头一跳,拉过芈戎的手来,却见他手中果然布满厚厚的老茧,这应是长期刀剑弓马所留下的痕迹,心头一痛,忽然想起芈月昔年说过的话“你两个舅舅,都曾经吃过许多苦”。此时此刻,握着这样的手,他才明白这句话中沉甸甸的含义。
他自幼便与魏冉亲近,知道这是自己的亲舅舅。魏冉身形高大威猛,性子耿直强硬,对一个小男孩来说,绝对就是崇拜的榜样。可是芈戎这个舅舅,虽然才结识不久,人不如魏冉强势,脾气也显得温和,但是就这番一劝说一敷药,顿时让他们之间的情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赢稷默然,欲言又止,想说一声“舅舅受苦了”,可是看到自己娇嫩的双手,想到眼前的这个舅舅,却是在比自己还小得多的时候,与自己母亲,唯一的姊妹无奈分开,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楚国度过这么多艰难岁月,顿时无法开口了。对比自己方才与母亲的一番赌气,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显得矫情?
赢稷想了又想,见侍从已经呈上了药膏,终于还是讷讷道:“舅舅,这药膏脏得很,如何能让您动手?还是让竖漆来吧。”
芈戎笑道:“不妨事,我行军打仗,敷药是常事,算不得什么。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我照料你一下,又有什么奇怪的?”
赢稷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芈戎用滚烫的热水为他敷揉。反复数次之后,芈戎才将药膏为他敷上,又用细葛布包了,方替他放下衣服下摆,笑道:“这几日都不要正坐了。你这孩子,赌气也不弄个垫子!”
赢稷忍不住道:“我才不是赌气,若用了垫子,才叫赌气呢!”
芈戎不禁笑了。赢稷见芈戎笑了,也不禁脸一红,还是挥手令诸人退下,咬着下唇问芈戎道:“母后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
他一连“真的”好几次,也没将他要说的话说出口来,芈戎却能够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轻叹一声道:“我曾经问过你母后,是什么原因让她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她说,她只生了大王一人,怕大王在世上太过孤单,想要给你一个兄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赢稷脸色变得通红,又褪作苍白,哼道:“荒唐,荒唐。这样的话,舅舅你也相信吗?”
芈戎却沉声道:“我信。她若说出其他理由,纵有一百个,我也会为大王驳了她。可是这个理由,我信,我也无言以对。”
赢稷一怔:“为什么?”
芈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们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亲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多苦多难,从未放弃过我们,一有机会,就要使我们团聚在她身边。甚至在你出世之前,这世间唯一能够令她低头的事,就是跟我们有关的事。”
赢稷叹道:“母后姐弟情深,实是令我感动。”
芈戎却道:“你自然是知道,我与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是值得信赖的。她在这些人中间唯一收获的东西,就是自相残杀。你母亲这一生吃了很多苦头,唯一支撑着她走下来的力量,一开始就是我们这两个弟弟,再往后,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说,先民之初,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便无手足相残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残。兄弟同胞从母是天性,从父只是因为利益罢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执着地要生—个孩子,就是要给你留一个骨肉至亲。不知大王可明白吗?”
赢稷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亲的心思,我却能够明白一些了。”
芈戎道:“大王……”
赢稷摆摆手道:“舅舅不必再说了,我脑子很乱,我要想想……”
芈戎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强你,你自己静一静,慢慢想一想我今日与你说的所有话吧。”
见赢稷沉思,他站起来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将赢稷膝盖养伤一应事务,吩咐了竖漆之后,便出了承明殿。
内侍小心翼翼地问他,是要去常宁殿,还是出宫。芈戎抬头,见日已西斜,本拟出宫,但心中一动,还是道:“去常宁殿见太后吧。”
到了常宁殿中,他便去寻了芈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怔了一怔,看着芈戎反问:“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
芈戎点头,坐到芈月面前,问道:“你知道大王为何反对你生下这个孩子吗?”
芈月开口想说,是为了颜面为了物议为了君王的尊严,可是她看着芈戎的神情,发觉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芈戎长叹一声:“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对,其实并不一定是为了君王的颜面,或者是外面的物议。阿姊,他只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诉他,他不会失去你,你会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会再坚持了。”
芈月怔了一怔,她当真是没有想到,嬴稷的心忧,竟会是如此:“你能确定吗?”
芈戎苦笑一声,看着芈月摇头:“阿姊,你这个母亲,当得真是粗心啊。纵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议,可母子之间,哪会当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只能是因为感情真的出了问题啊。”
芈月看着芈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时,自己也曾经因为嫉妒莒姬对芈戎更好,而喜欢捉弄这个弟弟,却原来孩子的心,一直是这样的啊。如今当年这个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经长大,并且有了自己不曾认识的深度和厚度,芈月不禁感叹一声:“子戎,你当真是长大了。”
芈戎却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为人夫、为人父了。”
芈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涂了。你如今都为人夫、为人父了……”
她却忽然想到一事,抚额道:“小冉在军中,虽然已经早定亲事,如今却还未曾成亲,这男人的确需要成亲生子之后,才会懂事长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还是一副孩子的脾气。”当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来了,咱们也要尽快为小冉和阿起准备娶妻生子之事了。”
当下便要议魏冉和白起的婚事,芈戎无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抚大王呢?”
芈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
阳光刚照进承明殿,赢稷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忽然感觉眼前有异。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却看到芈月坐在他的榻前。
赢稷一怔,连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又转头欲斥内侍如何竟不禀报。
芈月却摆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亲的来看儿子,有什么关系?是我叫他们不要吵醒你的,让你好好睡足。”
赢稷怔怔地站在那儿,木偶般被宫女内侍穿上衣服,梳洗完毕,方回过神来,慌乱道:“母亲,您,您可用过朝食了,要不要在儿这边用一些?”
芈月笑道:“我已经备下朝食了,你来看看,这几样小菜,是母后亲自为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欢?”
“亲、亲手做的?”赢稷吓了一跳,他这辈子吃芈月亲手做的菜,当真是没有几次。并非芈月不擅厨艺,事实上芈月做菜的技巧,远胜过她的女红。盖因女红这种东西,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练习,做菜这种事,却是天分和聪明更重要。芈月虽然下厨不多,但却是天生的易牙手,她亲自下厨做的几次,全是教赢稷吃了都不能忘记的。
芈月斜睨他一眼:“过来吧。”
赢稷梦游般地点点头,被芈月牵着手走到几案边坐下来。他怔怔地看着上面的饭菜,主食是黄粱米粥和鸡白羹,旁边是炙肉、鱼脍以及几样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制的几种酱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记去夹菜。
见芈月夹了一箸笋菹过来,赢稷怔怔地接过,忽然问:“母后,为什么?”
他这一问,问得没头没脑,芈月却是明白的,见状放下玉箸,挥退近侍,轻叹一声道:“我十二岁的时候,亲眼看着生母死在我面前。从那以后,我决意不让自己的血亲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间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着有什么意思?活着就是为了有一份牵挂,一份骨肉至亲的牵挂。这样人才会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谁,为了什么而奋斗。君王之位至高无上,登临绝顶后回望,看不到一个人,会迷失自己。在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亲,你会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不会丢了自己。”
她说得字字入心,赢稷听得出她的诚挚来,可是,他这一生,却真的没有过这种牵挂之念,他想要附和地点头,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儿臣仍然不明白。”
芈月看着眼前的儿子,且笑且叹:“子稷,你还小,你不明白才是对的。真明白了,才是大悲痛。”她伸手掀起赢稷的衣襟下摆,赢稷脸一红,欲退缩,终究还是勇敢地硬撑着不动,看着芈月轻轻抚着他膝盖上的细葛布叹息,他的心头一颤,也欲落泪。听得芈月问道:“疼不疼?”赢稷摇头:“不疼了。”他不愿说,其实还是有一点点疼的。
却听得芈月叹道:“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下次都别在母亲面前,做这种亲痛仇快的事,好吗?”
赢稷扭过头去,咬着下唇,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忽然转过头来,抱住了芈月,伏在她的怀中哽咽道:“儿臣就算不明白,但是为了母亲,儿臣愿意去退让,去迁就。但是……”他用力地咬着牙关,一字字道,“母亲要记得,这是儿臣的退让和迁就。”
芈月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来,心中又酸又涩,这个孩子长大了,有了君王的心术了,甚至会放到母亲身上了。可是,他此刻愿意退让,这说明他心底已经能够把情感和权术放在一起衡量了,这说明他不再是个孩子,以为自己能用权术而自得,或者只一味使性子不肯转圜。
她轻抚着赢稷,缓缓道:“子稷,你是母亲最爱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
不管什么时候,在母亲的心中,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但是人生在世,我们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你有你的妻子、儿女,母亲也有和母亲一起生活的人,你能明白吗?”
赢稷抬起头来,认真看着芈月,重新一字字地告诉她:“儿臣不明白,但儿臣愿意为了母亲而迁就退让。”
芈月轻叹一声,没有再说话,心中涌上一股无力之感。这时候她忽然想,让唐棣或者芈瑶快快怀上孩子吧,或许这个倔强的儿子,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人父母之后,才能够理解她吧。

第十一章 不能留
秋夜,蝉唱。
向寿带着两瓶酒,走入楚国使臣所在的驿馆,便听到了一阵琴声。
这琴声他很熟悉,是楚乐,是《少司命》。
君子奏乐,理当哀而不伤,可是此时琴声中透出的伤感,却是教铁石人也要心痛。
向寿跟着琴音心中默和:“人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可是到了“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两句时,却是无法继续,只是反复循环,至于无限。
向寿走进院内,轻叹:“子歇,如今你是‘悲莫悲兮生别离’,人家却是‘乐莫乐兮新相知’啊……现在你徒自悲伤,又有何用?”
黄歇停下琴,苦笑:“我不怪她,我只是恨自己优柔寡断,不能痛下决心,断不得,连不得,心中牵挂太多……”
向寿默然,走到黄歇身边坐下,将手中的陶瓶递了一个给黄歇,打开自己手中的那瓶,先喝了一口,叹道:“唉,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不管是在燕国,还是在秦国,甚至是在楚国,你都有大把机会,为什么如此优柔寡断,把机会错过?”
黄歇也打开瓶子,大口饮了近小半瓶酒,停住,喘息几下,黯然道:“总之,是我的错。”
向寿反问:“为什么?”
黄歇苦涩地摇头:“你就别问了。”
向寿瞪着他:“不,我今天还非要问出个为什么来。否则的话,我不甘心,戎不甘心,她更不甘心,而且,难道你就甘心吗?”对于向寿来说,与那个素不相识的狄戎之族义渠王相比,他自然是宁可选择这个与芈月自幼一起长大、温文如玉的黄歇。
黄歇长叹一声,对着月色,缓缓地道:“我与皎皎青梅竹马,却鬼使神差,人生关头总是阴差阳错。在燕国的时候,我以为一切的折磨都将结束,谁知道秦国的内乱来了。”
向寿一拍膝盖,叫道:“我正是要说,那时候正是你和皎皎最好的时机,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在那时候离开?”
黄歇沉默良久,这件事,却也是他心头的痛。在那一刻,他犹豫了、逃避了,于他来说,便成了永远的错过。当他后悔了,想要努力去挽回,不惜再度入秦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他黯然一叹:“舅父,你当知道,不管秦国还是赵国甚至燕国,他们希望的是拥着秦王的遗妾遗子回咸阳争位,并且名正言顺,没有任何被人诟病的把柄。我知道皎皎选择了回秦,就不能变成她的阻碍。回楚国救夫子,只不过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一个理由罢了。”
向寿叫道:“可这次你来到咸阳,再没有什么人和事可以阻止你了。甚至皎皎也是一心期望与你再续前缘的,可你又为什么犹豫反复?唉,你若是早早踏出这一步来,哪怕她怀了义渠君的孩子,我相信你也会视若己出的。”
黄歇沉默良久,道:“是。”
向寿急了:“你别这般死气活样的啊,我这时候来找你,难道就只为了跟你喝酒吗?你这时候若不下决心,等那孩子生出来后,这义渠君就赶不走了。”
黄歇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们是不是在准备伐楚?”
向寿猝不及防,表情僵住。
黄歇见状,凄然一笑:“果然如此。你们,唉,这也怪不得你们。”
向寿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歇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叹道:“虽然是宫中禁忌之事,但是,南后当年执掌宫中,许多隐私,别人未必知道,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向寿目光闪烁,看着黄歇,试探道:“这么说,太子也知道了?”
黄歇坦然言道:“他也是不甚清楚,只是来探过我的口风。”
向寿看着黄歇:“你、你终究是选择何处?”
黄歇摇了摇头,艰难地道:“我,不知该从何选择……”他站起来,拿起酒又喝了好几口,才艰难地开口:“我来秦国,本来就是想辅佐于她,甚至连策论都备好了,哪怕是跟那些游士说客一样,从招贤馆开始也行,只要能够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身边。可是,走近她的身边,我却知道了这件事,舅父,我,我不知道如何选择啊!”
向寿也站起来,按住黄歇劝道:“你若是顾虑黄氏家族,我可以保证不会伤害他们……”
黄歇忽然大笑起来,推开向寿,摇头道:“舅父,你今天来,皎皎一定不知道吧!”
向寿愕然。
黄歇摇头:“她若是知道,不会让你这样说的。若只是为了黄氏家族,我便劝他们潜形匿影,搬来秦国,又有何难处?舅父,我知道皎皎心底有怨,她生于宫廷,离于宫廷,楚宫留给她的只有怨恨。可是你呢,离开楚国的时候,难道你和子戎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向寿看着黄歇,心中渐渐明白:“你是说……你是为了楚国……”
黄歇苦笑:“呵呵,我是个楚人啊!生于兹长于兹,家族繁衍,亲朋故旧,那块土地上有我太多割舍不下的感情。虽然我知道,那块土地给皎皎的多半是伤痛和仇恨。但是,我与她固然可以同欢欣、共伤痛,却没有办法与她同仇同恨,我没有办法和你们一样,成为楚王的敌人。屈子是我的恩师,太子横是我的至交,宋玉、景差、唐勒,与我自幼一起读书、游历……甚至、甚至大王也曾经于我有赏识之恩。这山山水水,我走过的每一条街巷,都是我的故地啊!这一步,我迈不出去,迈不出去啊!”为此,他反反复复、犹犹豫豫,直到最终再次失去了她。
向寿长叹一声道:“唉!我能够明白,你不是我们,若是换了我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有别的选择。”
黄歇拎着酒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向寿连忙扶住他:“小心。”
黄歇此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一把抓住向寿的手,呵呵笑道:“舅父,你能明白吗,你能明白吗?我……”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可以为皎皎而死,我这一生,都可以交给皎皎,可我却不能为了皎皎,而抹杀我生命中其他人的存在。你明白吗?”他大声问着,问的又岂是向寿,他问的是所有的人,问的是苍天鬼神,问的是他的心上人。
向寿老泪纵横,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
子歇,司命之神,对你当真何其残酷啊!
芈月与黄歇对坐。
芈月问:“你真的要走?”
黄歇沉默。
芈月苦笑一声:“你真的不愿意留在秦国吗?”
黄歇轻叹一声:“我曾经想过,但是现在,却不能了。”
芈月神色黯然:“我知道,是我伤了你的心。”
黄歇摇头:“不,是我没有及时在你的身边,是我错过……”他停住,不欲再说,只道,“皎皎,往事已矣,我们只能面对现实,不能再回头了。”
芈月看着黄歇,心中伤痛:“子歇,我纵然得到世间的一切,可终究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黄歇没有说话。
芈月试着再努力劝说:“子歇,难道我们不能成为夫妻,就连这样在近处看着,也不行吗?”
黄歇摇头:“可这对我来说,太过残忍。皎皎,我做不到。我宁可在天涯远远地想着你,念着你,我做不到日日在你身边,看着你和别人在一起,更不想影响到你的幸福。皎皎,既然你已经选择了义渠君,就不要再让自己左右为难。”
他抬起芈月的手,放在她自己的心口,抱了抱她,转身离去。
芈月目送黄歇离去,两行清泪流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义渠王走进来,见室内只有芈月一人,微怔:“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芈月没心情理会他。义渠王问了一声,见芈月不理,也有些讪讪地,不过他素来脸皮厚,坐到芈月身边,又自说自话起来:“恩,那个,黄歇走了?”
芈月瞟了他一眼:“嗯,走了。”
义渠王有些不安地问:“他、他没说什么?”
芈月没好气地道:“你希望他说什么?人家是君子,如今打算回楚国去了。”
义渠王一下子跳了起来:“真的?太好了!”见芈月蹬他,这才又讪讪地坐下:“嗯,我是觉得……我们应该送送他的,他毕竟也是旧友,我上次那样,有些失礼,嘿嘿……”
芈月本来因着黄歇离开,内心积郁,是准备拿他当出气筒的,见他如此,心里的气也不由得消了大半,横了他一眼,道:“难为你如今也晓得什么叫‘失礼’了。”
义渠王如今正是满心欢喜,莫说这小小讥讽,便是芈月当真劈头骂他一顿,也是毫不在意,当下嘿嘿笑道:“是啊,我不懂,我不懂你可以教我啊。以后这孩子便由你来教,免得像我一样成了野人。”
芈月“哼”了一声道:“我的孩子,自然是由我来教,你半个人都长在马身上,还有空教孩子吗?”
两人拌了一会儿嘴,就歇息去了。
义渠王便待在宫中,耐心十足地一直陪着芈月到临盆之时。
六个月后,芈月在义渠王的陪伴中,在侍女太医无微不至的服侍下,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取名为芾。
芈月抱着婴儿,义渠王坐在她身后,揽着她和孩子。这孩子长得甚好,看上去比赢稷初出生时更加肥壮。
两人逗弄着婴儿,笑成一团。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笑容,一时有些失神。
芈月问他:“你怎么了?”
义渠王却认真地问她:“你高兴吗?”
芈月看着义渠王,点头:“高兴。”
义渠王问:“因为孩子?还是……有多少是因为我?”
芈月沉吟片刻,缓缓地道:“因为我能够拥有幸福,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获得幸福。”
义渠王会心一笑,道:“不错,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就能够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芈月微笑点头。此时薜荔来报,唐八子求见,芈月点头,义渠王只得避去内室。
但见唐棣走进来,捧着一些婴儿用的玉石玩物,笑道:“恭喜母后,贺喜母后。”
芈月知唐棣一向聪明伶俐,也喜她识得进退,善能在她与赢稷母子之间转圜,见了她来,也笑着点头:“我儿,难为你想得周全。”太后这一声“我儿”,却是从来不曾给过王后芈瑶的。
唐棣献了礼物,上前看着婴儿,满口夸奖:“这就是王弟,长得真可爱。仔细看看,与大王小时候,还有几分像呢。”
芈月见她语气真诚,也微笑,只是没有说话。
唐棣知她心意,掩嘴轻笑道:“大王也为母后高兴,只是他不好意思来,所以妾身其实是代大王来的……”
她甚是聪明,知道赢稷不来,怎么恭敬解释,只怕芈月心中都是不悦的,如今这一掩嘴轻笑,倒把事情弄得轻松了。芈月知她心意,便也配合道:“我也明白,其实母子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叫了文狸一声:“去将新制的玉席拿来。”又对唐棣解释道:“今年天气暑热,我知道子稷畏热,你捎过去给他,让他晚上睡这个。”
唐棣忙笑而谢之:“妾身代大王谢过母后。”
唐棣又说了一会儿亲热的话,芈月亦将产孕之事悄悄同她说了,催问她几时有孕,唐棣羞红了脸。芈月又将一名得用的太医拨给了唐棣,叫他为唐棣调理。
过了好一会儿,唐棣圆满地完成了母子之间弥补促和的任务,这才退下。
义渠王见她走了,这才过来,不悦道:“真是。有事没事总见她跑过来碍事,如今总算走了。来,我来抱抱我的儿子。嗯,乖儿子,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亲父子,哪儿都像。”
芈月含笑倚着凭几踞坐,抬腿踢了踢他,笑道:“谁说的?这孩子的额头长得是像你,可眼睛像我。”
义渠王抱着儿子搂住芈月,赔笑道:“像你,像你。你是他的母亲,岂有不像你的?”他乐呵呵地将孩子举到高空,摇了摇,昕孩子咯咯发笑,才道:“儿子,儿子,父王带你回义渠,我们骑马,牧羊,游猎,打仗,我们义渠又多了一位勇士了。”
芈月诧异,顿时坐起来问:“你要带他回草原?”
义渠王毫不在意地道:“当然。我们义渠的小勇士,当然要回到属于他的草原去。”
芈月不悦道:“孩子还这么小,当然要留在母亲身边。”
义渠王扭头看她,诧异道:“那是自然,本来我们就是要一起去草原的。”
芈月怔住了:“我们一起去草原,那秦国怎么办?”
义渠王道:“你儿子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成婚了,可以自己统治这一片土地了,我们也可以一家团聚了。”他越说越是理直气壮,当日与芈月成亲,芈月要留在咸阳辅佐儿子,他没话可说,总不能让母亲离开未成年的儿子。可如今赢稷已经娶妻,此后还要生子,完全可以自己管理这一片国土了,而且芈月如今也生了儿子,他自觉有了底气,便想要带着芈月回草原去。又道:“这些日子,我又打下了许多部族,如今草原上没有人是我的敌手了,你喜欢去哪里便去哪里,我给你筑一座城。”
芈月怔了一怔,心中百感交集,看着义渠王,当真不知如何对他解释才好,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只摇了摇头道:“不,他还不行。”
义渠王却不悦道:“可我不愿意住在这儿。”
芈月诧异道:“你不喜欢这儿吗?”
义渠王“嘿”了一声,道:“若不是为了你,谁喜欢住在这儿,受这份拘束?在草原上,天高地阔,八荒六合,迈开步子哪儿都可去得,不管怎么走都行。可这儿,围墙连着围墙,一重重的门,一重重的规矩,还有那些……”他嫌恶地皱眉,“被阉割掉的奴仆们。这个地方,感觉一进来就像要一辈子都圈在这个笼子里出不去似的,我不喜欢这儿。”
芈月心头震动,想到自己当日进宫的时候,何尝不是这种感觉。这宫里,她已经住惯了,可是义渠王这样的男人,却当真是一辈子都不会喜欢的。想到他初次住进来的时候,就对用“阉割掉的驴子”来服侍之事大为光火,便要召素日亲近的侍从进宫,但樗里疾如何能让一堆“义渠野人”进来“秽乱宫闱”,当下只得折中,芈月宫中统统用了宫女,只余缪辛等几个管事的内侍。
如今听他再提此事,芈月也是无奈:“是啊,天上的雄鹰喜欢的是自由翱翔,咸阳宫的确不是适合你久留的地方。可是,就像你不能离开草原一样,我也不适合留在草原,我长在这里,去了草原,我也同样会不适应。”
义渠王“哼”一声,道:“如果不是看在你的分上,看在这个孩子的分上,我昨天可能就会杀人了。”
芈月诧异:“怎么了?”
义渠王坐下来,把孩子交到芈月手中,轻抚着芈月的背部,道:“我知道,每一片被征服的土地背后都要有一批原来的权贵死去,强者立下新的规则。可是,你这儿,还做不到啊。”
芈月内心隐隐觉得不太好,急问:“怎么回事?”
义渠王却不说,只站起来往外走去,走到门边才说了一句:“你刚生了孩子,如果你不能解决这件事,我可以帮你解决。”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芈月竖起了眉头,把孩子交给乳母,叫道:“来人,宣缪辛。”
缪辛已知情况,急忙赶到,问:“太后有何吩咐?”
芈月沉声问:“最近义渠人是不是与我们发生过冲突?”见缪辛似在犹豫,当下沉声喝道:“你连我也敢瞒着吗?”
缪辛一惊,忙道:“回太后,近几个月来,咸阳城中发生过多起义渠王的人马在集市上买东西不给钱还打伤商贩的事,还有街市醉酒、蓄意伤人等事,屡犯商君之法。左相曾经派廷尉围捕,却被义渠王支使人打伤廷尉,劫走犯人。京中禁军与义渠人也发生过多起冲突,甚至如今义渠人一走进咸阳城中就人人喊打……”
芈月问道:“近几个月?多起?为何无人告诉我?”她便是在孕中,也不曾停止过处理公文,可却为何没见过这类公文?
缪辛苦笑:“那时候,太后正是临盆之时,樗里子和大王怕您操心会动了胎气,所以把与义渠人有关的公文都扣了下来……”
芈月掀被坐起,怒道:“召樗里疾到宣室殿中。”
缪辛见状吓了一跳:“太后,您如今的身体还不能出门……”
芈月冷冷道:“那便宣他到常宁殿。”见缪辛还要再劝,她竖起柳眉斥道:“我不过怀个孩子,便成了聋子瞎子,你们想瞒我什么便瞒我什么,真当我是死人了吗?你是我的奴才,居然也要一起瞒着我!你自去领三十杖,不得再有下次!”
说罢,便更衣去了宣室殿,见樗里疾到来,芈月质问他:“为何发生这种事情你还不告诉我,若是当真演变成激烈的冲突,岂不是不可收拾?”
樗里疾亦是脸色愤然道:“太后今日不问,臣也是要说了。太后纵容义渠君,还要到何时啊?若是说当日他助大王登基有功,当年禁军中鱼龙混杂之时护卫有劳,那太后以金帛土地封赏之也就够了。若太后与义渠君有情,单留义渠君于宫禁,纵有风议,也是小节。可如今义渠人在咸阳屡犯商君之法,虽然臣曾经答应过太后辅佐内政,但太后若再这样纵容下去,臣恐怕就无法再继续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芈月心中暗叹一声,果然这些男人自以为是,非要把好端端的事情延误到如此严重才肯说出来。
她倒也奇怪,这两拨人彼此看对方这般不顺眼,却偏偏在此事上如此有默契,不过怀了孕就当她是个易碎的陶器了,如今等她一生完,便又不约而同地表示自己为了她忍受了很久。
见樗里疾气鼓鼓的,芈月都不忍说这是他们双方隐瞒导致的后果,只得叹道:“义渠人生长在草原上,放马牧羊,行猎征伐,全没有市集交易的概念。
他们在外征伐,回到部族之内,大家的东西都是共享的,所以也不懂得在咸阳拿东西是要给钱的。他们习惯了大块吃肉,大口饮酒,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原也是旧时风气。若在草原之上,是习俗,可是到了咸阳,才是犯禁,是违法。”
樗里疾昂然道:“可如今这里是咸阳,不是义渠。我记得太后曾经说过,秦国推行商君之法,无论王公大臣、庶民百姓,都必须遵守,违法必究。若是义渠人成了法外之臣,这大秦的法度,恐怕会成为一纸空文。”
芈月摆摆手:“我会劝义渠君在咸阳城外设一军营。义渠人不得擅出军营,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可以开列单子,由我的内库出钱购买送到军营中去。他们自己军营里头,行他们自己的法度,要喝酒要斗殴,也由他们。我说过,商君之法必须执行,任何人都不可以违背。之前若有违法之事,是我未曾昭示于他们,所以就由我出钱,以钱代罚如何?”
樗里疾却不满意:“太后既言商君之法不可违,为何违法之人,还能够逍遥法外?”
芈月沉默良久:“你意欲何为?”
樗里疾道:“将犯法的义渠人一一依法处理,而不是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
芈月摇头道:“我若不同意呢?”
樗里疾吹胡子瞪眼道:“这须不是一二桩小事,而是多起恶性事件,太后要庇护义渠人,不怕乱了秦法吗?”
芈月盯着樗里疾:“义渠人进咸阳,是我同意的,但义渠人在咸阳闹事,你却不应该隐瞒于我,以致我不能及时处置。到如今事情越闹越大,你才告诉我。这是我之过,还是丞相之过?”
樗里疾脸微一红,他与赢稷按下此事,固然有避免芈月孕中受惊的好意,却也有等事态恶化了趁机收拾义渠人的打算,如今被芈月揭破,反而镇定下来,道:“太后是大秦太后,自当站在我大秦的立场。义渠人不能成为法外之民,太后的内库拿来为义渠人偿付,这未免是以私情而害公义了。臣请太后明鉴。”
芈月盯着樗里疾,直到对方不得不低下头来,才道:“我自然还是秦国太后……缪辛,把上次那个竹简给他。”
缪辛忙去取来竹简,递给樗里疾。樗里疾低头慢慢地看着竹简上的内容,脸色越来越是严峻,他合上竹简道:“老臣愚钝,太后之意是……”
芈月冷笑一声:“樗里子,我说过,国政交给你,征伐交给我。可你的眼睛,却不能只盯着国政。我们的邻居可是一点也没有松懈啊。你看看赵侯雍的举动吧——三年前,赵国与燕国联兵拥我人秦,成为这六国中的大赢家。可他们回师途中,又联手灭掉了中山国。赵国扩张至此,仍不罢休,赵侯雍在国内强势推行胡服骑射,此后数次战争,赵国均未有败绩。为了得到更多的良马,他收服了林胡和楼烦两支胡族,并趁我们对付季君之乱无暇分神之际,入侵我秦国榆林之地,得到大批草场和良马,他意图何在,你当看得清楚?”
樗里疾不由得点头:“车战亡,骑战兴。赵国如今推行的胡服骑射,对国势的影响,不下于先孝公推行的商君之法啊!”
芈月点头道:“三年来我们困于季君之乱,让赵国占了骑战的先机啊。如今我们已经失去榆林之地,就不可再失去义渠。樗里子,过去打仗以兵车为主,有千乘之国才能称为大国。可是车战的时代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战争,有多少骑兵才是关键。”
樗里疾肃然:“太后的意思是,要与赵国在骑兵之战上争个高下,就必须要有义渠之骑兵?”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我要训练的是我们秦国的军队。从今天起,秦军要与义渠军队一起作战,学会骑兵之术的运用。义渠人是长在马背上的民族,但他们虽然是草原的霸主,却不会利用工具。”
樗里疾道:“工具?”
芈月道:“不错,秦人的兵器,秦人的弩箭,秦人的甲胄,与义渠的骑兵结合,必将所向无敌。”
樗里疾看着芈月良久。他看错了,眼前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刚生下孩子的妇人,也不是一个为情所惑的妇人,而是真正的君王。她有君王之才,更有君王之心,他之前的设想都错了,他之前的担心也是多余的了。
此刻,他终于伏地臣服:“臣明白了。”
当晚,义渠王亦知道了芈月的处置,有些释然,又有些不甘地问她:“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
芈月点头:“是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义渠王悻悻道:“我的儿郎们是自在惯了的,好不容易到了咸阳,现在让他们全部住到城外……”他的声音,却在芈月的微笑中,越说越低了下来。
芈月劝道:“阿骊,秦国和义渠不一样。我说过,得到秦国,你就有了永久的粮仓,不怕子民们会在冬天的时候饿死,不怕一场战争的失利就会让一个部族十年二十年无法恢复。但是,这个永久的粮仓之所以能够存在,就是因为它和义渠是不一样的。你不能把秦国也当成义渠的草场,这样的话,你就会失去这个永久的粮仓啊!”
义渠王终究还是被她说服了:“好吧,男人外出征战,女人管理后方。既
然秦国是你在管理,只要不让我的勇士们受委屈,不让他们前方流血以后到了后方还要流血,我会迁就你的意思。”
芈月微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的勇士受委屈的。”
义渠王有些兴味索然:“你既然已经控制住了咸阳城,那我的兵马其实也无谓留在咸阳。草原上的部族未曾扫荡干净,我也要带他们出征了。”
芈月知道以他的性子,在咸阳一待数月,也是超过他的忍耐极限了。对义渠王来说,他们这些诸侯国的繁华、文明、智慧和绮丽固然是让人一见之下,心醉神驰,但他最喜欢也最习惯的,仍然是草原上的生活方式,他的思维,依旧是草原上的思维。
人不能离开他的根,义渠王更是如此。
她喜欢他肆无忌惮的野气,也喜欢他直爽质朴的心性,他身上的好与坏,她都要一一去接受,去包容,去喜爱。
她凝视着义渠王片刻,笑道:“草原很大,想要剿灭那些部族,非一日之功。我想,让魏冉和白起带着我的兵马,和你们一起去荡平草原,如何?”
义渠王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芈月一眼,叹道:“现在我相信,你的心里是真的有我的。”
芈月伏在他的怀中,低声道:“阿骊,早去早回。”
这一去,便是三年。
这三年里,义渠王来来去去,芈月又在次年生了另一个儿子,取名为悝。
这三年里,义渠王和魏冉、白起等带着军队,在草原上与其他部族的人厮杀,渐渐统一了草原。
这三年里,秦人学会了骑兵之术,再加上原有的兵甲之利,自此纵横天下。
这三年里,秦国攻取魏国蒲坂、晋阳、封陵,韩国武遂、穰城等城池。芈月昔年为释国之兵而许出去的所有城池不但完全收回,而且秦国的疆域在此基础上又扩张了不少。
而这三年里,赵人推行胡服骑射,夺林胡等地,亦已经训练成了铁骑。
诸侯观望,这下一次争霸,将会是秦赵两国之间的骑兵之战了。
赵侯雍为了亲自训练骑兵,让位于太子何,时人称其为赵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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