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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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觉得累。

是劫后余生,是惊慌压抑至极,精神也紧绷到极致以后骤然放松下来的脱力似的疲惫。

她抬起手来,朝着他张开双臂,苍白的嘴唇发干,声音是哑的:“抱抱。”

陈妄默了默,把她从车里抱出来,小心着不碰到她身上刚被处理过的伤,抱小朋友似的姿势抱着她往前走。

孟婴宁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能感受到他略高的体温,鼻尖萦绕着熟悉的他的气息。

她抬手,揉了下眼睛,又眨眨眼睛,脑袋侧过来趴着,脸冲着他颈窝,小声叫了他一声:“陈妄。”

“嗯?”陈妄应了一声,鼻音低低沉沉。

“你们抓到汤城了吗。”孟婴宁问。

陈妄步子顿了下:“没有。”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告诉你的吗?”

“嗯,”陈妄抬手,大掌覆在她脑后揉了揉,“你别操心这个了。”

孟婴宁就不说话了,她很小幅度地低了低头,额头抵着他颈侧,忽然说:“我本来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你来不及了。”

她声音小小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就在想,如果真的来不及了,那你还是晚一点儿过来吧,最好你没找到我。不用看着我死,你心里是不是能稍微好受一点儿,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陈妄心脏猛地一缩。

“但我又特别怕,我从来没这么怕过,”孟婴宁呢喃着继续说,“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怎么办,我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陈妄唇线平直抿紧,低压的眼睫颤了颤,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又小心地放松了一些力道。

隔了好半天,陈妄才说:“我也怕。”

他嗓音艰涩:“从来没这么怕。”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孟婴宁被带着做了全套检查,除了外伤和一点轻微脑震荡以外没什么别的问题,休息几天基本就没事了。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孟婴宁没说话,陈妄也一言不发,就这么一路沉默开到了家门口,陈妄停车,一侧头看见小姑娘歪着脑袋睡得很安静。

车里的灯没开,陈妄就这么借着外面小区里昏黄灯光和月光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长长的睫毛低低覆盖下来,秀气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脸上花里胡哨的,像只脏兮兮的小花猫。

陈妄解开安全带,将身上的冲锋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然后下车将人抱出来。

孟婴宁睡得很沉,稍微有些不舒服似的哼唧了一声,抬手无意识拽着他胸前的衣服。

上楼的时候,孟婴宁睁了睁眼,眼睛雾蒙蒙的寻他。

陈妄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儿,到家了,睡吧。”

她含糊说了一句什么,陈妄没听清,她就再次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孟婴宁做了个梦。

四周昏暗安静,听不见半点声音,只偶尔有风声打着旋儿刮过来。

远处隐约可以看见有人影,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孟婴宁觉得害怕,意识在奋力挣扎不想过去,腿却完全不听使唤,一步一步走过去。

那人的轮廓逐渐清晰,是个男人,他一点一点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由远及近,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等她走近,男人抬起头来。

孟婴宁忽然就知道他是谁了,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孟婴宁闭上眼睛。

她蹲在地上,垂着头,脚边是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有一只男人的手从背后伸过来,绕过她的脖颈,搭在她肩膀上,冰凉的触感穿透衣服的布料。

汤城的声音温和轻柔,响在她耳边:“你想看看吗?陈妄就是这么看着他的。”

不要……

“他什么都看不见,你怕什么呢?”

孟婴宁站起身来,转头拼尽全力往回跑。

她睁开了眼睛。

一片漆黑,她听见自己很急促的呼吸声,身上全是汗,整个人被闷在被子里。

她闭上眼,睁开,又闭上,缓了一会儿以后撑着床面坐起来。

陈妄的床有些硬,床头也是硬邦邦的木板,靠着硌着背,孟婴宁干脆前倾了倾身,手臂环抱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坐在床上。

她想起刚刚的梦,人有点儿发怔。

她都仅仅只是听着。

而陈妄是亲身经历过的,孟婴宁不知道汤城说的那些话有几分是真,但哪怕只有一分,易阳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那陈妄当时亲眼见着这些,甚至亲自动手了结这些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是绝望吧。

因为实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近乎自虐一般的生活方式,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觉得值得珍惜的原因就都变得很清晰。

他应该是很厌倦、甚至憎恶自己的。

所以在汤城跟她说了这些的时候,在那一刻,孟婴宁真的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孟婴宁想起他之前跟她说的那句话。

死没什么大不了,难熬的都是留给活人的。

要有多难熬,才能说得出这种话。

孟婴宁还记得十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陈妄的时候,他走的时候的模样。

那么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少年,眉眼间都是明亮的,意气风发上九天,仿佛天下无不可胜之事。

一想到那个曾经的少年是怎么经历了这些事情,然后一点一点变得满目沉寂荒凉,孟婴宁就觉得疼。

她吸了吸鼻子,掀开被子下地,赤着脚踩在老旧条纹地板上,走到卧室门口打开门,出去。

客厅也没开灯,幽微月光顺着窗外爬进来,阳台的拉门开着,陈妄人坐在阳台边竹条编成的椅子里抽烟,半个身子沐浴在皎洁月光下,另一半侧脸烙下阴郁的影。

听见屋里的动静,他咬着烟转过头来,微眯了下眼。

孟婴宁站在卧室门口,没动。

“醒了?”陈妄开口,声线沉哑,“还睡么?”

孟婴宁摇了摇头。

“伤口疼?”陈妄问。

孟婴宁摇头。

陈妄觉得小姑娘可真难伺候:“饿了?”

孟婴宁还是摇头,只抿着唇,眼巴巴地看着他,不说话。

陈妄顿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想我抱啊?”

孟婴宁眨眨眼,慢吞吞地说:“想。”

陈妄捏着烟俯身摁灭了,然后直起身来,抬臂朝她伸出一只手:“那来。”

孟婴宁张着白嫩的胳膊就颠颠地跑过去了。

爬到他腿上,缩成一团儿窝在他怀里。

这会儿已经后半夜了,风很凉,陈妄随手抓了件旁边晾衣架上刚洗过的外套,把她严严实实地裹上,他的外套大,她人又缩着,能把她整个人包粽子似的密不透风地包住。

包粽子的时候掌心摸到小姑娘后背被汗水洇得潮湿的衣料,于是包完了就问:“怎么了?”

“做噩梦了。”孟婴宁说,“特别吓人。”

陈妄没说话,拉着外套边缘往上拽了拽,遮住她小半张脸,然后隔着衣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儿,我不是在这儿呢么。”

“陈妄。”孟婴宁忽然叫他。

“嗯?”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孟婴宁的声音被衣服挡了一层,有些闷,“只要你说的,我都相信,我都想听。”

陈妄眼皮一垂,深深地看着她。

半晌。

“汤城跟你说的那些,基本上都是真的,易阳……”陈妄顿了顿,“是我杀的。”

三年前,陈妄折回广东对当地缉毒支队和武警部队进行紧急支援配合作业,因为他个人判断失误,易阳在掩护他们的时候被汤严活捉。

陈妄再见到他的时候,易阳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陈队,你杀了我吧。”

陈妄当时眼睛猩红,声音咬得几乎听不见:“你他妈放什么屁。”

男人很勉强的扯了下嘴角,有干涸的血迹在他眼角眼眶留下血痕,声音虚弱低缓:“妄哥,我撑不住了,我快死了。”

“我不后悔,我就是有点儿放不下。”

“我才刚订了婚,你说她知道了以后会不会哭啊,女人挺麻烦的,真特别容易哭。”

“那护身符好像没什么用,是不是我心不诚,它就不灵了。”

他说其实想想,我这一辈子很值,从小就有个英雄梦,长大了以后也算圆了梦,该守的都守住了。

应该还算是,挺值得骄傲的一生。

汤严什么手段你也不会不了解,该在我身上用过的都用了,就算我命大活下来了,也不想后半辈子像只狗一样被那些玩意儿吊着活着。

我这么值得骄傲的一生,不能因为这个毁了。

……

秋风阴冷入骨,孟婴宁低垂着头,眼睛死死地压在陈妄肩头,吸了吸鼻子。

陈妄亲了亲她的头发,掌心在她背上一下一下捋着,声音平静低缓,目光落在很远的夜里:“我小时候挺喜欢看书,那时候我还没搬到你们那边儿,家门口有个租书和光碟的音像店,我爸妈感情不好,基本上在家就吵架,我就也不爱回家,每天放学就往那儿一窝,能呆到天黑,看岳飞戚继光杨家将。”

陈妄笑了笑:“男人么,总归都有点儿英雄情结,那时候想着自己以后能是什么样儿,就觉得男人就应该威名赫赫名扬天下。”

后来他总去那家店,一来二去和老板熟了,那老板大概也没见过这么点儿个小屁孩天天装大人,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有事儿没事儿就逗逗他玩,和他聊聊天,给他讲些野史。

在听到小陈妄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板笑着说:“你觉得这些大将军,大英雄帅不?”

帅啊,小陈妄说。

“那你觉得将军手底下那些兵,打仗的时候冲在最前头,穿着一样的盔甲一个两个长得都一个样儿,倒下一个立刻就有后边儿一个踩着他们补上,你别说名字了,连脸都不知道长什么样的那些小兵,他们帅不?”

“你都说了连脸都不知道长什么样,我怎么知道帅不帅。”小陈妄不耐烦说。

老板:“……”

老板“嘶”了一声:“我发现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欠教育呢?”

那老板平时吊儿郎当很不正经一人,嘴上天天不着调逗他玩,这会儿看着像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笑脸敛了敛,抬手摁着他的脑袋往下一压,把他压得一个趔趄,然后使劲儿地揉他的头发:“小伙子,别天天想着能上天当个美猴王,籍籍无名的也是英雄。”

小陈妄那时候还不明白,他觉得能上天当美猴王,谁会待在地下。

英雄的名号从来都是响当当的,叫出来一个敌人听了得闻风丧胆,连名儿都不知道,那还叫什么英雄。

直到很多年以后,小少年变成少年,又变成了男人。

那些穿着一样的盔甲一个两个长得都一个样儿,倒下一个立刻就有后边儿一个踩着他们补上,名字和脸全都不知道的小兵帅吗?

帅的。

他们亦都拥有很值得骄傲的一生。

籍籍无名的,也是英雄。

第60章

孟婴宁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醒来的时候人在床上,窗外天空泛着鱼肚白,窗户开了个小缝,鸟叫声清脆。

老式居民区楼下小街上就有卖早点,一条街从头到尾全是各式小吃,早市从清晨四五点钟就开始准备,这会儿隐约能听见吆喝声。

陈妄的床实在太硬了,爬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身下比昨晚醒的时候多了一床被子垫着。

怪不得睡起来好像比之前软了很多。

孟婴宁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门,走进客厅。

太阳还没爬上来,整个房子里一片清寂,沙发里男人横躺着,人看起来睡得很熟。

他特别大一个,沙发又太小,腿略曲着,手臂顺着沙发边缘耷拉下去,指尖碰着地面。

侧着头,侧脸的线条立体而深刻,半张脸藏在昏暗的阴影里。

孟婴宁赤着脚小心地踩在地板上,想再稍微走近一点儿,结果刚迈开两步,陈妄倏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起来没半点儿刚睡着时的样子,黑眼清冷,眼皮子一抬。

孟婴宁还保持着迈开一条腿的姿势,脚尖垫着,就那么停在那里,看起来应该有点儿滑稽。

陈妄看着她。

她僵硬了两秒,收腿,抬着的手臂也放下,站在卧室门口。

“这回睡醒了么?”陈妄问。

“睡醒了,”孟婴宁脚尖踩在一起,蜷了蜷,她抬眼看了下墙上挂表,“你没睡吗?”

“睡了,”陈妄从沙发上坐起来,单手抓了一把头发,他回来几个月了,头发长长了不少,现在达到了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长度,发梢刮蹭着眉骨,让他有些不适应,“听见你出来,就醒了。”

“……”

她觉得出来的时候差不多是半点声音都没有,连她自己都没听见。

“那你进屋去吧,”占了人家的床一晚上,孟婴宁还挺不好意思的,她打着哈欠穿过客厅,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或者你要不要吃个早饭?吃完以后再回屋睡一会儿。”

“不睡了,”陈妄站起身来,将茶几旁的拖鞋踢到她脚边儿,“穿上。”

孟婴宁很听话地套上了鞋,大了一圈儿,踢踢踏踏的。

她坐在茶几扶手上晃荡着腿儿,突然想起来:“陈妄,我今天要上班的,我还没请假。”

陈妄看了一眼时间,差五分钟五点:“现在?”

孟婴宁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时间问题,还应了一声:“嗯,但是我现在没手机。”

包,家里的钥匙什么的也都还在陈想那,她耷拉着脑袋,一想到要要买新手机,觉得有点肉痛。

一笔巨款。

陈妄从沙发靠背上挂着的外套里抽出手机丢给她,人往洗手间走:“先用我的打吧。”

他说着关上了洗手间门,安静了一阵以后,孟婴宁听见了一阵很细微的水声响起。

时间还挺长。

“……”

能不能尿的低调一点儿?!

关着门还能听见你老房子的隔音有这么差的吗??

孟婴宁面红耳赤得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她撑着扶手转了一圈儿,爬到沙发上捡起手机,拿起来的时候她听见了浴室门被拉上的声音,紧接着是花洒哗啦啦地响。

陈妄手机没密码,孟婴宁划开以后本来想打个电话,才想起现在时间太早,不太合适。

她点开了微信,想着给李欢发个微信。

点进去是陈妄的微信,界面干净得不行,基本上完全没有对话框,一共就两三个人,甚至连备注都没有,孟婴宁凭借着头像认出了第一个是蒋格,红色小圈圈的消息提示十三条,最新的一句话就四个字一个标点:【来不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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