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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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太后这么听下来倒也算称意,不管他是不是心口合一,横竖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得很,厂臣只要忠心社稷,那我就放心了。”她一面说,一面朝边上女官递了个眼色,很快一卷画像送到了梁遇面前,“这是户部尚书孙知同家的小姐,人品才学俱是一等一的好,依我看,很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皇帝年轻,只怕看人不准,因此我今儿只召了厂臣来,你是皇帝大伴,自小伴着他长大的,他也愿意听你的。你瞧瞧,这姑娘可好不好?”

好不好的,但凡是江太后认准的,哪里容人有不好一说!

梁遇展开画卷看了一眼,其实凭画儿能看出什么来,就是月徊上了画像,也是个温柔娴静的可人儿。要紧一宗不是姑娘长得如何,是姑娘的出身,是她身后的背景家世。

户部尚书孙知同的夫人,是江太后两姨表妹,那孙家小姐就是太后娘家外甥女。后宫里头原就是如此,一个拉扯一个,恨不得代代皇后都是自家人。江太后打的什么主意,他哪能不知道,因重新慢条斯理把画卷了起来,笑道:“太后娘娘的眼光最是独到,臣瞧着也甚好。”

江太后欢喜了,“既这么,叫皇帝也瞧瞧?”

这是客套话,在皇帝还未亲政前,婚事哪里由得自己决定。不过是太后告知一声,皇帝“谨遵母后懿旨”,就成了。

梁遇善于揣摩人的脾气,他能走到今儿,自然不是横冲直撞挣来的。太后有时候也蛮喜欢他的晓人意儿,譬如早前斗胆来游说,字字句句都图双赢,要是单听他嘴上言语,实在巧舌如簧,且令人信服。

这回也不例外,他一下子说中了皇太后的心思,“万岁爷年轻,诚如太后所言,只怕看人不准,到底还需母后多操心。臣平常和朝中官员也小有来往,孙大人为人审慎,家教必也严厉,姑娘搁到哪儿都是百里挑一的,难怪太后喜欢。依臣的浅见,既是太后看准的,就此定下也不为过,皇上岂有不遵老例儿的道理?”

他这一番话说得江太后受用,她也早知道最后必会依着她的意思行事,但梁遇这回这么爽快,反倒让她心生怀疑。她侧目看着他,那人惯是一张恭顺的脸,越是这样忍辱负重的人,就越是能办大事。她笑了笑,“厂臣果真和我想的一样?别不是缓兵之计,回头又让皇帝闹出什么事来吧。”

梁遇忙说不敢,“万岁爷素来孝顺,咱们大邺历代帝王也以仁孝治天下,不能到万岁爷这里就改了家风。早前主子也同臣提起立后的事儿,臣听主子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要请太后做主。”言罢谨慎地微微一笑,“说句僭越的话,先立后再亲政,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万岁爷也知道其中利害。臣是打小伺候万岁爷的,一心为着万岁爷着想,就算主子有些个旁的想头儿,臣也自会劝谏,请太后娘娘放心。”

江太后起先身子绷得直直的,到这会儿才松泛下来,懒懒靠向锁子锦靠背,“那成,皇帝大婚的事儿是司礼监掌管的,你这头先预备着,待我和首辅合议后命内阁草拟,到时候由你和张恒一块儿上孙家宣召,到底立后是大事,这么着也显得庄重。”

江太后是两手准备,就算梁遇这儿说妥了,她也断乎不会放心,只有让内阁同办此事,才能保证完全按着她的主张实行。她好强了一辈子,皇帝虽是捡来的便宜儿子,母后的权利她得行使。眼下事儿办成了,她很高兴,一高兴,扭头吩咐外面宫人:“叫他们把雪人的脑袋装结实喽,再给它加圈儿围脖。”

梁遇暗哂,复拱手行礼,却行退出了暖阁。

慈宁宫外,杨愚鲁见他出来忙迎上前,细声问:“老祖宗,是为着画像的事儿么?”

梁遇边走边道:“画像只是引子,后边还有立后的事儿呢。”说着脚踪慢下来,偏头吩咐,“今儿慈宁宫要召见内阁,只管放人进去,过了今儿,就断了内阁直面太后的路。”

杨愚鲁忙应个是,龇牙笑道:“是时候该立规矩啦,一帮爷们儿在慈宁宫直进直出,总不是个事儿。太后寡妇失业的,也要顾一顾名声才好。”

梁遇听得发笑,掖着鼻子瞥他一眼,骂了声“猴儿息子”。

第19章

隆宗门上有小太监疾步过来,到了跟前呵腰回话:“老祖宗,万岁爷传呢,请老祖宗过乾清宫一趟。”

梁遇也正要面见皇帝,交代了杨愚鲁几句,便踅身往内右门去了。

今儿朝上种种,总体来说尚算满意,平时中庸的皇帝发了话。也有一言九鼎的气势。原本内官参政,一向是暗里实行,那些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们,从来不觉得胯/下二两肉能和十几年寒窗苦读相提并论,司礼监纵然手握大权,在他们眼里奴几还是奴几。可是打今儿起不一样了,照着俗语来说,就是变了天了。这宫里上下,朝野内外,还有哪一处是司礼监够不着的?细想想,怕是没有了吧!

总算不枉多年心血,小皇帝资质平平,胜在听话,今日既起了司礼监上朝的头,往后一步一步地来,像阿芙蓉膏上瘾似的,只会越来越离不得他。

人逢喜事,梁掌印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月徊在窗口远远看着,那件赤红的飞鱼服浓烈得火焰一样,小时候她缠着哥哥要糖吃那阵儿,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变成这个模样。

皇帝也在一旁看着,喃喃说:“大伴这些年辛苦,早在太宗皇帝时期,宫里就兴结对食了,大伴怎么从来没想过要成个家?”

月徊忽然发现,皇帝其实也挺喜欢过问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

她啧了一声,“奴婢也想不明白,白放着那么好的宅子,情愿它空着,也不往里头填个把人,又不是养不起。那回我倒是问来着,他说忙着给皇上办差,无心成家。”说罢笑了笑,扯谎扯得脸不红气不喘。

皇帝有点儿感动,“差事要办,找个知冷暖的人也应当,不说旁的,做个伴也好。”

“可不是嘛……”

月徊正感慨,听见殿门上站班的通传,说掌印到了,皇帝忙坐回座儿上,月徊则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站到了一旁。

梁遇进门,先瞥了那丫头一眼,见她脸上神色如常才放心,复向皇帝行礼,“主子传臣,臣也正有要事向主子回禀。”

皇帝点了点头,“太后传你入慈宁宫,是为了今儿朝堂上的事么?”

梁遇道:“这是一宗,传过去砖头瓦块说上一车,臣早就习惯了。还有一宗事,臣要讨主子示下,太后给臣瞧了一张画像,是户部尚书孙知同家的闺女。这孙知同的夫人原和太后沾亲,姑娘论着辈儿的,该管太后叫表姨母。臣瞧太后的主张,大有内定皇后的意思,发话让臣协同张首辅承办此事……不知主子对皇后人选可满意?”

“满意?”皇帝冷笑起来,“太后真是好长的臂展啊,样样霸揽着,到底管到朕的婚事上来了。她是要把这大邺的后宫,变成她江家的炕头儿,先帝时候她们姐儿俩压得其他嫔妃喘不上来气儿,如今又要联合她江家外戚,逼朕走先帝爷的老路。”

梁遇早料到皇帝会是这样反应,新仇里头夹着当初生母刘淑妃的旧恨,太后要替他安排后宫,就算是个金子捏的人儿,也必不得圣心。

梁遇沉吟了下,“臣一向知道太后的脾气,眼下正在兴头上,谁拂了她的意儿,必闹得一天星斗。臣且领了命,回来要讨主子的主意,主子要是不乐意,臣再另想法子为主子分忧。”

他是谨慎人,一递一声都斟酌着分寸,皇帝每到走窄的时候,还有大伴能替他排忧解难,虽气恼,心里不受委屈。

“依着大伴,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梁遇略顿了下道:“最简便的法子是办了那姑娘,或是落水,或是遭劫,东厂有的是法子。不过这个对策治标不治本,纵是孙家姑娘出了岔子,太后另选一个也不费工夫,到时候后位还在江家手里。依臣拙见,最一劳永逸的做法就是断了他们后路,只要皇后人选昭告天下,太后吃了哑巴亏也不好声张。所以臣问过主子,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届时偷天换日,这事儿就成了。”

天下的难题,到了东厂手里都不算难题,只是皇后人选不好定夺,梁遇细瞧皇帝神情,只见一道目光悠悠,移向了月徊。

有这一眼就尽够了,可惜月徊是个傻子,她光想当太监,没琢磨过怎么当娘娘。梁遇就这一个妹子,往后的路自然要替她打算,不过当下还不是时候,到底人心隔肚皮么,皇帝会不会存心拿这件事儿作试探,谁也说不准。

隔了好半晌,才听皇帝道:“太傅徐宿有个孙女,同朕年纪相当。徐家三朝帝师,对朕也算忠心,要是选徐家姑娘为后,大伴以为如何?”

梁遇道:“主子的想头极好,徐家世代簪缨,门下子侄辈皆在朝为官,皇后出自徐家,既堵了满朝文武的嘴,对天下人也是个交代。既然人选议定了,臣心里便有了底,余下的交给臣来处置就是了。”

皇帝慢慢点头,“不过这事恐怕还需费些周章,太后令内阁插手,就是为了掣肘司礼监。张恒受命于太后,要是有点子风吹草动,怕是瞒不过太后。”

江太后的任性妄为,可说是历朝太后之最,这件事不让她得知便罢,要是让她事先知情,不把天捅个窟窿才怪。张恒呢,内阁首辅,和一般阁老不同,司礼监才收拾了几个唱反调的,这会子再动首辅,时机上不合适,反给人弹劾的把柄。因此要两头不惊动,悄没声儿地办了,至少确保诏书颁布之前不出什么乱子。

梁遇把视线调向月徊,皇帝立时便会意了,这是最不伤筋动骨的做法。

月徊不懂那些政事,横竖皇帝娶个亲也费老鼻子劲儿,她听他们商议,像在听天书。

原以为没她什么事儿的,她和墙上壁瓶,地心儿熏炉一样是个摆设,没想到那两道目光齐齐看向她,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愕着眼,“怎……怎么?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梁遇没有说话,不过掖手一笑,算不言自明了。

物尽其用,就是这么个理儿。紫禁城里除了主子不养闲人,月徊很识趣儿,冲皇帝虔诚地说:“奴婢为皇上鞠躬尽瘁,没有二话。”

皇帝颔首,转头对梁遇道:“朕打发人传你来,其实是为另一件事儿。朕欲留月徊在宫里,又恐大伴不乐意,所以想问问大伴的意思。”

这还有什么可问的,皇帝既然开了金口,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梁遇瞧了月徊一眼,那丫头眼巴巴的,她对自己没什么主张,走一步算一步的人,遇见这样的事儿全凭哥哥处置。

留下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但以什么方式留则大有文章。梁遇向皇帝轻呵了呵腰,“臣兄妹能侍奉皇上,是咱们的造化,主子既然说留,留下便是了。”

皇帝望向月徊,那张团团的脸上写满随遇而安,他喜欢的就是她这股不争不抢的泰然。宫里的明争暗斗他见得太多了,越是出身高贵的越爱分出高下,连他跟前四个女官都爱争个头名。不如月徊这样苦出身的,得了一块酥儿印①就满心欢喜,她知道好歹,容易满足,皇帝看见她,比躺在床上任那些女人揉搓受用得多。

“月徊,你的想头呢?”皇帝同她说话时,声气儿都是软的,“你入宫,想干什么事由?是在朕跟前做女官,还是……”

还是什么,却不大好意思问出口。皇帝虽早知道男女之情,但这回隐约浮起情窦初开的彷徨,一则出于她是梁遇的妹子,二则还是因她合他的脾胃——余生有个有趣的灵魂相伴,总不会太寂寞。

可惜月徊纸上谈兵能耐极大,要动真格儿的就露怯了。她甚至没有想到那一层,挺腰说:“就冲您请我吃枣儿,我也得伺候您,给您端茶递水做女官。”满满一身江湖义气,把胸口拍得邦邦响。

皇帝引导半天,全是无用功,不由泄气,“可过年你就十八了,朕怕你在宫里蹉跎,耽误了你。”

月徊说:“我们掌印二十五了还孑然一身报效朝廷呢,我才十八,不算什么。”

皇帝摸了摸前额,发现很难把她引上正道,这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只好等她自己改主意了。

梁遇脸上淡淡的,对月徊的选择未作任何表态,只是拱手道:“请主子容臣两日,待臣安排妥当,即刻让月徊进宫。”

从乾清宫出来,梁遇边走边问她:“你当真愿意进宫伺候人么?”

月徊显得无可奈何,“要不怎么呢,皇上既发了话,咱们也不好回绝。我是不愿意干伺候人的差事,上富户家里做工,了不起扣嚼谷,上宫里做宫女子,闹得不好扣的就是寿元,我还不是怕您为难么。”

她倒体人意儿,也不算傻,梁遇瞥了她一眼,“那皇上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听出来了么?”

月徊压低了声儿,“皇上立后宫的事儿,您二位商量了半天,我要是说我愿意做娘娘,皇上该怀疑您的野心了。”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梁遇不由一哂,“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听过这句话么?你要是真愿意当娘娘也不难……”说着顿下来,复又问她,“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皇上的长相不合你心意?”

月徊愣了下,才发现哥哥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了解她。不过要说她不愿意做娘娘的原因是这个,那就猜错了。

“不是有句民谚吗,说‘南宇文北慕容’,慕容家的人,再丑也丑不到哪里去。我就是瞧这宫里每个人都累得慌,不及我在外头天地广阔。眼下碍于那点小能耐在那位爷跟前现了眼,想走也走不脱,且慢慢熬着吧,等时候一长皇上淡忘了,我不就能顺利出宫了吗。”

说来说去全是那一技之长惹的祸,梁遇叹了口气,“这回恐怕还得麻烦你一遭儿,既入了这个局,扮一回是扮,扮二回也是扮。”

月徊认命地点点头,“这回是谁,您明说吧。”

梁遇向慈宁宫方向眺望,寒声道:“江太后。”

第20章

上回扮皇帝,这回扮太后,做人做到这份儿上,一辈子算是“圆满”了。

月徊说成啊,“谁还能杀我两回呢,多早晚让我出马?出马前我得先听听太后的嗓子,能不能糊弄那些人,也得看造化。”

她说得爽快,梁遇倒有些不落忍,蹙眉道:“哥哥把你带进宫,让你搅合进政事里头,实在对不住你。”

他低头看她的时候,眸中烟雨迷蒙,月徊最爱看他的眼睛,兄妹俩五官不像,但她坚持认为,自己的眼睛某种程度上和哥哥的一样漂亮。

“凭您和我的交情,说得上这话?”她大度完了头前后探看,见周围没旁人,一把搂住了他的胳膊,笑嘻嘻说,“留在宫里怪好的,别人舍身抛家进宫,脑袋别在裤腰上当差,我就不一样,因为我有哥哥啊。哥哥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离您近点儿,你一伸手就够着我了,我遇不上险境。再说我招人心疼,皇上也挺待见我的,在宫里喝肉汤,比在码头上稀粥溜牙缝强,您说是不是?”

梁遇人前的威严,认真说不比任何主子逊色,这些年他独来独往,和贴身伺候的人也不亲近。如今来了一位兴之所至就对他动手动脚的,他想把胳膊抽出来,试了一下没能摆脱她。正打算说教两句,前面龙光门上有小太监搬着题本进来,那些东西极有眼力劲儿,乍一见雷劈了似的,忙缩回门内,再也不敢露面了。

梁遇无奈地看着她,这回什么也不必说了。她讪讪把手缩了回来,“是我不好,那些人该误会您喜欢太监了。”

梁遇脑仁儿作疼,叹了口气道:“这些都是小事,底下人不敢乱嚼舌头。”

她没脸没皮地笑了,“我也是这么想,您看他们管您叫老祖宗,管皇上叫爷爷,您比皇上辈儿还大呢,他们怕您。”

她是什么都敢说,俨然长了颗牛胆。梁遇不得不告诫她:“这话叫外人听见要闯祸的,嘴上留神。皇上高坐庙堂,让人敬畏就够了,我的本分原就是让人惧怕。人有高低贵贱,有些人靠感化是不成的,必要刀架在脖子上,要鞭子狠狠抽打他,他才知道什么叫尊卑规矩。别以为只有下贱奴婢才需要管教,有时候主子们也一样。”他说罢,牵着唇角凉薄一笑,“先前东暖阁里议论如何处置孙家姑娘,你听了什么想头儿?觉得哥哥心狠手黑吧?”

月徊没吱声儿,当时他说或是落水或是遭劫,寥寥几句,吓得她心头直打哆嗦。

好好的官家小姐,就因为太后要选她做皇后,闹得不好命都没了,细想多可怕!难怪哥哥不愿意她跟在身边,说久而久之她会怕他,好人确实干不了司礼监的差事,别说皇帝立后,光是内阁,这两天都连着出了多少事儿了。在他们眼里人命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是挡了道儿的,个个都该死。

年轻孩子,脸上藏不住事儿。梁遇细瞧她神情,过去十一年她虽挨饿受穷,离生死大事却远得很,她从来不知道,背光的地方有多险恶。

“走吧,先在值房歇会子,申时三刻太后要上咸若馆诵经,届时我领你过去。”

他负着手,慢悠悠走在夹道里,出了长康左门,前边就是御花园。园子里人来人往,月徊这时不敢再妄动了,掖着手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进了司礼监衙门。

上半晌雪略停了一阵儿,进贞顺门的时候又下起来,漫天扯絮一样的白,从雕梁画栋间飞浮坠落。要说这司礼监也古怪,那么黑的衙门,却有细腻的小情调,院子当间儿栽着一棵高大的海棠,太监们拿红绸给它包裹上,另用舌红缎子扎成海棠花,一朵朵坠在枝头。进门乍一见,一树繁花开得热闹,算得上紫禁城里最喜兴的景儿了。

月徊脚下蹉着边走边看,姑娘喜欢那些花了心思的东西。梁遇随口道:“快到大年下了,原想今年陪你在府里过节的,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月徊说哪里都一样,“往年我们三十夜里吃了饭,就爬到天宁寺塔上看焰火,到底离紫禁城远,看不尽兴。今年在宫里,仰脖儿就能瞧见,可比费劲登塔强多了。”

她真是个搁到哪儿都能找见乐子的人,梁遇有些遗憾,原想过年把父母牌位请出来,一家子也算团聚,谁知临了出了岔子。事已至此,暂且只能这样了,等明年吧,明年总有机会的。

月徊琢磨的是别样,丧气地说:“可惜小四儿不好进来,要不还能吃个团圆饭。”

她一时一刻也不忘了小四,不知道的真要拿他们当亲姐弟了。梁遇嘴角一沉,转头叫来人。一个小太监上前听示下,他吩咐领月徊去围房,自己没再交代什么,转身入暖阁处置公务去了。

月徊跟着去了围房,要在这里等天黑,实在有点无聊。西炕上的窗户推开就能看见衙门正堂,也不知道哥哥在忙什么。其实她想缠着他来着,可惜人多眼杂不方便。百无聊赖只好找点儿事干,于是研究了半天案上的西洋钟,再举着通条蹲在炭盆前,拨了好一会儿的火。

司礼监衙门不算太大,一圈楼阁围绕,形成个高且深的天井,外面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听见。月徊原以为这里只有太监出入,没想到隐约传来女人的声音,她忙扒在窗口看,见一个宫女子站在廊下,谦卑又谨慎地说:“我们娘娘不豫,不知怎么,今儿吐了两回,请梁掌印过去瞧瞧。”

生了病不请大夫,找到这儿来有什么说头?正纳闷,门上有小火者送桔红糕来,月徊就势打探:“这位爷,我问您个事儿,分派太医这种活儿,也要咱们掌印亲自过问吗?”

小火者茫然说不啊,“老祖宗公务巨万,哪儿有闲工夫操心那些个!除了御前的差事,其余都有底下人承办……嗳,您吃点心吧,这是老祖宗让给送的。”边说边打量她,“您瞧着眼生得很,才进宫的吧?在哪儿当差呀?”

月徊含糊应了声,“是才进宫,派在万岁爷跟前伺候。”

小火者呀了声,“失敬失敬,原来是御前的人,怪道咱们老祖宗高看呢。”

月徊虚头巴脑敷衍,眼睛一时也没挪开,见梁遇现身,她偏头冲小火者一笑,“梁掌印真好性儿,这种事还出来支应呐。”

小火者在宫里久了,有些事门儿清,暧昧不明地笑着说:“您才来的,不知道里头缘故,当今万岁爷还没开设后宫,宫里留下的全是先帝爷的老娘娘们。那些个老主子活得多精细呀,实在不好糊弄,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不是老祖宗经办的事儿她们不能放心。”

月徊哦了声,倒也觉得情有可原,“上了年纪的人都有这宗毛病。”

小火者失笑,“上了年纪?口头上称老娘娘是规矩,未见得加个老字儿就当真老了。宫里是什么地方呢,隔上三五年采选一回,皇上跟前常选常新。像老皇爷的宫眷们,里头最年轻的才二十出头,就是打发宫女传话来的那个王贵人。早前老皇爷殡天,那些无所出的除了殉葬,剩下的全打发到陵地里守陵去了,王贵人本也该出宫的,恰巧那会子怀了龙种,这才留下。不过后来动了胎气,龙种没保住,念在她也算生育过,就养在延庆殿里头了。”

月徊一听,觉得有点儿意思。宫里下层太监都是碎嘴子,有个新人听他们数一数家珍,就显出他们的能耐和资历,因此只要轻挖,他们自然倒豆子似的全抖露出来。

于是她装模作样感慨:“留下的全有子息,就王贵人可怜见儿,年轻轻的,没个依仗。”

“所以得找靠山呐。”小火者囫囵一笑,“老娘娘们都是精刮的人,早前还争宠,如今先帝爷都没了,在这后宫里活着就图手头宽裕,吃喝舒心。”

月徊琢磨了下,“您的意思是,老娘娘们也结交内官?”

小火者不说话了,摇摇脑袋以显得嘴严,“这可不是我说的。”

月徊忙拿了快桔红糕递给他,“来来,您也吃点儿。不瞒您说,我初来乍到,对宫里人事儿半分也不知。您提点提点我,好让我日后留个心眼儿,没的糊里糊涂,得罪了谁也不知道。”

小火者得她一块糕饼,好歹吃人的嘴软,咬了一口道:“得,您既这么说,我就给您指条道儿。像福宜宫夏美人,宝华殿宋康妃,您要是遇上了,千万敬着她们点儿。她们一个结了秦九安,一个结了骆承良,虽说面儿上装正派,摆老娘娘的谱,暗里谁不知道他们那点子事儿。横竖家伙什闲着也是闲着么,搁久了生锈,倒不如快活受用要紧。别瞧一个个金贵人儿,私底下就如外头小寡妇似的,找个相好的受些供给,既得利又解馋,舒坦一时是一时。”

月徊听得愣神,“还能解馋呐?那咱们掌印,也叫那些老娘娘祸害了?”

小火者嘿地一声,“老祖宗不动心思,谁敢?不过也架不住那些人惦记,就像延庆殿那位,今儿冷了明儿病了,变着方儿地麻烦老祖宗。细想想也是的,王娘娘年轻,咱们老祖宗又是这等齐全人物,我说句打嘴的,但凡老祖宗松口,这宫里头还有不乐意和他老人家走动的?别说王贵人,就是太后娘娘……”后头的话打住了,反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月徊这趟是真长了见识,以前满以为太监结对食,了不得在宫女嬷嬷里头选,没想到连皇帝的女人也能上嘴。照着小火者的话说,那些老娘娘虎视眈眈,梁遇就是块儿肥肉。她忽然有点同情梁掌印了,女人被男人调戏委屈,男人受女人纠缠,难道就不委屈?

好在梁遇没有亲自去,否则她可要担心哥哥被人糟蹋了。只是不便巴巴儿跑过去问他,点灯熬油等到申时,明间总算有了动静,梁遇隔窗唤她,“差不多了,跟着来吧。”

月徊嗳了声,忙快步追出去。

从司礼监衙门到慈宁宫花园道儿不近,换了平时他都是乘轿的,这回碍于月徊一身太监打扮,总不能自己坐轿,让她在外头跟着,所以干脆陪她一同走过去。

“太后七日一礼佛,时间都有定规,咱们先她一步进咸若馆,隔墙有个斗室,门常年锁着,你在里头听真周了,回头好办差事。”

月徊嘴里应着,应得心不在焉。不时觑觑他,因刚才听了小火者的话,愈发觉得他秀色可餐,活脱脱的香饽饽。

梁遇发现她有异,转过头打量她,“怎么了?心里没底?”

月徊说不是,憋了半天才道:“不是不能找,咱们找人得有挑拣,有家有口的不要,身不由己的不要,成不成?”

她的神来一笔叫他摸不着头脑,但只一瞬他就明白过来,“有人在你跟前说闲话了?”

月徊讲义气,坚决地摇头,“没有,是我自己瞧出来的。”

所以孩子也管起大人的事儿来,开始担心哥哥遇人不淑了。

他走在朱墙下,在那片阴影里轻轻发笑,探手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别瞎操心。”

第21章

月徊嗫嚅了下,犹犹豫豫说:“我是为您好来着, 寻常过日子, 找个踏踏实实的就成了,这宫里的娘娘都是脚上栓了链子的金丝鸟, 她们离不开这里,离开了准得死。男人娶媳妇干什么,不就是图回家热锅热炕, 有个人陪着吃饭睡觉嘛, 您要是和那些老娘娘……那么的, 不好。”

梁遇发笑, “你还知道这个?”

月徊说当然,“我又不是孩子,您正经娶一房吧, 别和寡妇勾搭, 叫人说起来怪难听的。”

梁遇有心逗她, “宫里和外头的不一样, 那些可是太妃,伺候过先帝爷的。少监们个个以此为荣, 对食越有身份,于他们越是长脸。”

“这算长的哪门子脸, 找个一心一意的不成吗?”她有点着急,自己就这么一个亲哥哥,自然愿意盼着他好。她比划了一下,“您好容易走到今儿, 挣这份体面是为了和太妃走影吗?宫里那么多眼睛瞧着,主子们不发难倒还好,万一有人成心上眼药,祸患就打这上头来,多不值当!”

她思虑得很周全,一本正经的,天要塌下来一样。梁遇独自闯荡多年,如今有了成就,身边的人都挖空心思捧着,要说贴心,一个也难找。公事上头有人分担,逢着私情没人商量,也只有这妹妹,怕他走错了道儿,给自己找麻烦。

难为她一片心,他轻吁了口气,淡声道:“你放心,哥哥没那么糊涂。男女之情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连想一想都是不该,我眼下也没那份心思……”一面摇头,“还不是时候,离后顾无忧远着呢。”

月徊总算放心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有这宗好,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像那些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提及一个“情”字,东南西北都不认了,爱之为其死,其他四六不管。

她脚下轻快起来,笑着说:“横竖我也进宫啦,您别怕寂寞,我陪着您呐。”

梁遇点了点头,“忍上一程子,容我再想想办法,早晚把你择出去。”

月徊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倒也不是急吼吼盼着离开这里。她就跟在他身后,沿着甬道往前走,雪踩在脚下一片脆响,大冬天里日短夜长,申时才过,暮色便隐隐升了起来。

慈宁宫花园很大,他们从角门上进去,这个时辰园子里几乎没人了,只有咸若馆那片因太后要礼佛的缘故,早早儿悬了灯笼。如今宫里的门禁人事全凭司礼监指派,今儿值守的太监宫人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因此就算梁遇亲自来,也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承良在檐下鹄立,见人现身忙上来支应,垂着手道:“时候差不多了,老祖宗请。”

梁遇提袍迈进咸若馆,三面高墙上建着通壁的金漆毗庐帽大佛龛,仿佛无边的糜烂富贵里辟出了清净地,这是物欲横流中唯一不染尘埃的地方。殿中常年燃檀香,他并不喜欢这种味道,地心的鎏金三足炉顶,有青烟袅袅透盖而上,太过浓郁的味道闻着叫人头晕,他从袖笼里摸了方帕子掩住口鼻,转头对月徊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往深处去。

所谓的斗室,还真是小得名符其实,大约就像大点儿的轿子,两个人对坐着都要顶膝盖。月徊闪身进去,原以为她一个人呆着就成了,没想到梁遇也跟着进来了。她咦了声,“您不必……”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击节的声响,是慈宁宫摆了驾,太后老娘娘礼佛来了。

承良很快掩上小门,在外头落了锁,心里只管窃笑,万年的铁树没准儿要开花啦。掌印大人对这姑娘尤其上心,这些年到处找人,费了老大的气力。要说连着亲戚,瞧他们各长各的,不像一家子模样。到底是什么缘故呢,说不定这二位早年定过亲,如今掌印有权有势,特找回来再续前缘的吧!

凑在一间小屋子里增进增进感情,这是下属对上司的孝敬。承良还盼着升秉笔呢,多揣摩揣摩上头的心思,只要马屁拍得对,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殿门外太后来了,忙上前相迎,他在司礼监也算是个人物,太后见他在,哟了声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骆少监可是大忙人儿,怎么劳动你在这儿伺候呀?”

承良赔笑,呵着腰道:“娘娘快别臊奴婢了,奴婢可算什么大忙人儿,不过听差办事罢了。上回李娘娘说的,西边的佛龛黯淡了,奴婢特过来瞧瞧,等天一响晴就打发人来上漆。且奴婢知道太后娘娘今儿要礼佛,越性儿恭候着,等伺候了娘娘再走。”

太后凉凉一笑,“可别耽误了你的差事。”

“哪儿能呢。”承良在烛台上点了香,双手捧着呈敬给太后,笑道,“太后娘娘是主子,奴婢侍奉主子天经地义,就算老子打死了亲娘,事儿也得往后挪挪,等奴婢伺候完了娘娘再说。”

奉承话说得漂亮,这是干太监这行的功底,斗室里的月徊瞧了梁遇一眼,对司礼监的圆滑表示赞叹。

太监三寸不烂之舌,梁遇早听得耳朵生了茧子,他只是向她递眼色,让她细揣摩太后的语气声调,别忘了来这儿的目的。

月徊会意,挨在门缝儿上仔细分辨,太后的嗓子还是年轻的嗓子,想是作养得好,至多二十五六光景。不过人人调门儿不同,太后爱拖腔,这种声口有种慵懒傲慢的味道,不管身份多高贵,都很不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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