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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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知同早在前厅等着了,见夫人回来,忙把跟前人都遣了出去,追问着:“怎么样?见着太后娘娘没有?”

孙夫人坐在圈椅里直愣神,喃喃说:“面没见上,还是隔着帘子说话,听嗓门儿正是太后无疑,可……我这会子却说不准,帘子后头的人究竟是不是太后。”

孙知同一听来了精神,切切问:“此话怎讲?”

孙夫人瞧了他一眼,“那间东暖阁里头有臭味儿,就像咱们老太太卧床时候的味道。你想想,太后那么干净人儿,怎么能容屋子里有那么难闻的气味?我自己琢磨,看来太后病得不行了,怕是做不得自己的主,叫他们当幌子似的顶在头里。他们在后头提线,拿捏人,借着太后名义发懿旨,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孙知同啊了声,自言自语着:“我就说了,这事儿不寻常……自打皇上登基,处处和太后较劲儿,太后什么脾气?哪儿能忍得住这个!”

孙夫人却有些后怕,“我看这事儿,咱们还是别管的好。你琢磨琢磨,梁遇那么精刮的人,这回做什么安排咱们进宫?别不是有意给咱们下套吧!”

孙知同忖了忖道:“你放心,咱们自然不去做那个出头鸟。如今只等着长公主回京,不拘怎么,皇上还得管长公主叫一声姐姐呢,姐姐要瞧亲妈,做兄弟的能不让?他们眼下能弄出个‘垂帘会亲’来,等长公主回来,总不至于‘垂帘会女’。只要公主见了真佛,自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厢梁遇从红本库回来,特特儿绕到慈宁宫。进了正殿就见暖阁里人来人往,门帘子后头宫人端着水盆进出,见了他也不敢逗留,闪身往廊子上去了。

他有些纳罕,不知里头情形,不好贸然进去。复又等了会儿,才见月徊绿着脸从暖阁里出来,也如那些宫人似的不敢走近,离了三步远道:“先前孙夫人在,太后娘娘溺了一身,这会儿满屋子都是味儿,您别进去了。”

梁遇隔帘朝里头看了眼,哼笑道:“太后娘娘性子果真倔,到了这地步还想尽法子使绊子呢。孙夫人那头怎么说?瞧出端倪来了么?”

月徊道:“临走的时候同珍嬷嬷打探,说娘娘和以往大不相同了,我看您还是得早作打算。”

梁遇点了点头,“这事儿容易料理,只是你……”他上下打量她,“我让你过来,不是干这种下差的,何必这么作贱自己!打现在起,不许你在太后跟前伺候,你有你的差事,把屎把尿的,没的大材小用了。”

月徊见他脸上不是颜色,也不敢拂了他的意儿,t脸说:“我回头上您那里吃饭去。”

梁遇说不要,掖着鼻子别开了脸。

月徊很不服,“为什么?”

“我嫌你身上有味儿!”他说完,转身便往外去了。

赶往乾清宫的路上,杨愚鲁亦步亦趋道:“老祖宗,孙知同八成已经起疑了。另据探子回报,永年长公主已经到了直隶地界儿上,至多明后日,必定要进京入宫了。”

所以是件麻烦事,七个葫芦八个瓢,叫人不得太平。

梁遇看向乾清宫的重檐庑殿顶,无数的明黄琉璃瓦在日光下跳跃出成片的金芒,他吁了口气道:“长主暂且动不得,叫人先盯紧了再说。至于孙知同夫妇,留着后患无穷,还是除掉为宜。不过这回不能再让厂卫正大光明出面了,一是来不及罗织罪名,二是碍于孙家和太后的关系。这风口浪尖上,越少和太后有牵扯越好。”

杨愚鲁迟疑了下,“老祖宗的意思是?”

梁遇轻飘飘乜了他一眼,“红罗党不是现成的么,借着他们的名头办就是了。横竖朝廷要铲除乱党,多一条罪状,也是虱多不痒。”

说话儿进了月华门,快步往东次间去。皇帝今天已然大安了,正坐在南炕上看书,见他进来,将书倒扣在炕桌上,直起身问:“大伴,慈宁宫那头怎么样了?”

梁遇拱着手,将孙夫人觐见的前后说了一遍,临了道:“千秋节免办是糊弄过去了,但太后用这种法子通风报信,却叫人始料未及。长公主这两日又要回京,料理孙家容易,料理长公主很难,主子还需早作打算。”

皇帝脸上木木的,手指扣着炕桌道:“朕坐这江山,竟还要看她们母女的脸色,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要是依着朕的意思,干脆全杀了,一了百了。”

话虽这么说,真要照着这个实行,却是没有半分可能的。越是高坐云端,越是怕身后流言蜚语不断,一时的意气用事不可取,还是得想辙来应对。

梁遇看了看时辰道:“臣有个办法,既能昭告天下太后病重难以医治,又能安抚百姓扼杀谣言。”

皇帝登时振作了精神,“大伴快说,什么办法?”

梁遇道:“请主子下旨为太后祈福,减免三成杂税。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种策略同样适用于治理天下。一个人但凡获利,必不会再扛着大旗大闹,倘或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便是牲口都不如了。不说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就是饱读诗书的学问人,也照样如此。”

皇帝恍然大悟,“那就请大伴替朕草拟吧,明早传播天下,咸使知闻。”皇帝松散地笑了笑,“既然昭告天下太后病危了,月徊便可以回来了吧?”

皇帝一门心思全在月徊身上,这样的心境儿,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梁遇掖手道:“主子厚爱臣知道,不过眼下不宜操之过急。且让月徊在慈宁宫再逗留几日,以防事态有变,等这事儿过了,主子再召她回来不迟。”

横竖就是不大愿意月徊再回御前去,存心阻挠一日是一日。可那丫头在慈宁宫手脚麻利成那样,又让他觉得十分糟心。先前她说要过他这里来吃饭,他一口回绝了,这会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原想叫人置办好了再去请她的,没想到甫进贞顺门,就见她背靠廊柱站在滴水下,鲜焕的面孔鲜焕的生命,见了他便笑了,咧着嘴说:“梁掌印,我知道您正念着我呐,用不着打发人去请我,我自个儿来啦。”

梁遇停在院子里,蹙着眉,歪着头打量她。她立刻托起双手到了他面前,翻来覆去让他瞧,“我把手洗干净了,还换了衣裳,这会儿身上香着呢,不信您闻闻?”

第58章

她没脸没皮, 错投了女胎,要是个男人,不定多招姑娘喜欢, 家里头几进的院落怕也住不下。

梁遇让了让, 对她那双手敬而远之,就算洗干净了也让人心生恐惧。梁掌印素来爱干净, 身上沾染了一点泥灰都要及时换洗, 更别提她曾经替太后换过溺垫, 擦过身子了。

“谁说要打发人去请你。”他昂首从她面前经过,边走边道,“慈宁宫里伙食不好么,又巴巴儿上我这里蹭饭吃。”

月徊哒哒跟在他身后, 厚着脸皮笑道:“也不是慈宁宫伙食不好,是我看不见哥哥, 饭就吃得缺点儿滋味。”

梁遇的唇角轻轻扬了扬, 虽说脸上神情倨傲, 心里还是极称意的。

“哥哥又不是乳腐,怎么缺了我就缺了滋味儿?”他转身在圈椅里坐下,再望向她的时候,带着一点无奈的意味叹息,“梁月徊, 你什么时候能老实听话?什么时候能不出幺蛾子?我曾听人说过, 码头上混饭辙的油子都懒出蛆来,能躺着绝不站着,你怎么是个例外?揽活儿揽得那么勤快, 要是实在闲得无聊,就上我这里打扫屋子来, 我另给你一份俸禄。”

月徊说成啊,“我最爱给哥哥铺床叠被了,您要是不嫌弃,我每天早起给您穿衣裳都不带眨眼的。”

于是叹息又添一成,仿佛她不和哥哥耍嘴皮子就浑身难受。

梁遇眯眼打量她,她一腿跪在桌前条凳上,半趴着桌沿挑葵花六隔攒盒里的果脯吃。他以前没有值房里头存放小食的习惯,自打她进来,他就像养猫儿养狗似的,总要事先预备些,供她随时来找吃的。她胃口好,他就喜欢,含笑看她拿银针叉起往嘴里送,这刻便觉得一切未雨绸缪都是值得的。

只是细看之下,视线停在了她发间的金鱼簪上,他凉声道:“你进宫前,我曾送你一支玉簪,你为什么不戴?”

月徊忙于吃果脯,并没有往心里去,抽空道:“您那个太贵重了,不适合我当差的时候戴。像皇上赏的,又灵动又皮实,戴上还能讨主子的好儿,自然得先紧着这个。”

梁遇嘴角微沉,“这种簪子全是掐丝点翠,金鱼眼睛还镶着机簧,你不怕摘下来的时候钩头发?”

月徊说不啊,“姑娘图好看,钩几根头发算什么,为了戴耳坠子还扎耳朵眼儿呢,也没听谁说怕疼的。”

所以女孩儿的想法让人不能理解,他只是觉得气闷,当初嫌皇帝的赏赐不够贵重,如今又觉得贵重的东西不便日常佩戴,归根结底还是衡量那个相送的人。

可是有什么道理去不满呢,自己和皇帝原就不对等,地位还可以两说,要紧一宗是身份……细想之下唯余苦笑,他不过是她未出阁前,尚且倚重的娘家哥哥罢了。

他低下头,捏着金刚菩提慢慢捻弄,忽然发现每数过一粒菩提,就多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他甚至很感激爹娘,替他们兄妹取了这样藕断丝连的小字,日月徘徊,一生一世都绕不开彼此。他的人生未必能和她捆绑在一起,但这种细微处的牵扯,已经让他感激不尽。

月徊咂着嘴里果脯,到这时候才察觉他神色有异,终于盖上攒盒的盖子过来瞧他,“哥哥您不高兴了?”

梁遇摇头,“我在琢磨太后的事儿该怎么料理,长公主明后日就要进京了。”

这却是个难题,就算她拟声拟得再像,也不可能冒充太后骗过长公主。

心里正犹疑,忽然听见隔帘曾鲸回禀,说两广有密报面呈老祖宗。

梁遇抬起眼,扬声道:“进来。”

曾鲸双手托着信轴到了梁遇面前,神色晦暗地说:“老祖宗,出事儿了。”

梁遇闻言展开信件,越看面色越沉重,气极过后隐隐泛出青灰来,咬着槽牙道:“究竟是咱们小看了红罗党,还是东厂办事不力,养了一帮酒囊饭袋?二档头办了那么多的案子,最后竟折在这群乱党手里,说出去岂不招人笑话!”

曾鲸也是愁着眉,束手无策道:“京城到两广间关千里,派兵也好,老祖宗钧旨也好,传达至当地总要费些手脚。如今二档头折了,尚可以放一放,小的是怕两广总督衙门浑水摸鱼,那咱们就算派遣再多的厂卫,也是无济于事。”

梁遇站起身,握拳在地心踱步,“两广……咱家想是要亲自去一趟的。皇上才亲政,就有乱党扰攘,平定拖延得越久,将来越是笑谈。况且广州的几大珠池,咱家早就想整顿了,趁着这次机会一并办了,也是为社稷开源节流的一桩功绩。”

一旁的月徊听着,惶然说:“掌印,您要上广州去么?”

曾鲸略顿了下道:“两广如今乱得很,有匪寇也有乱党,老祖宗何必涉险。”

梁遇长出了一口气,“咱家要去,自有咱家的道理。司礼监单是为皇上铲除异己大大不够,照着那些反贼的话说,朝廷鹰犬只会杀人,哪个干不得。司礼监要立足大邺,后世一辈辈传下去,就得在我这辈儿立稳了根基。”他说着,复又寥寥一笑,“再说皇上方才握住了大权,正是一展拳脚的时候,我处处挡在头里,只怕让主子有掣肘之感。咱们做臣子的,原就是锦上添花,为主子跑腿的。两广太远,主子去不得,咱们去得,虽劳苦些,也是为主子分忧。”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刨开了只有一句主旨,让皇帝经历些风雨,方能知道你的好处。锦上添花终归难以撼动人心,雪中送炭才叫人难忘。皇帝眼下正急于摆脱束缚堂皇做人,要是你样样替他处置好了,他只会嫌你霸揽得宽,妨碍他成为有道明君。

曾鲸是梁遇一手调理出来的,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俯首道:“那老祖宗预备什么时候出发?”

梁遇算了算,“等皇上大婚过后吧,手头上的事儿都有个善了,方对得起主子器重。”

曾鲸道是,“小的去传令,两广余下的厂卫由四档头接手,继续查办乱党。老祖宗且放心,撒出去的人乱不了,必要时候调遣南海驻军就是了,一切等老祖宗亲临再作定夺。”

曾鲸揖手退了出去,剩下一个月徊眼巴巴看着他,“哥哥,您真要上两广?”

梁遇将手串慢慢绕回腕上,“是啊,留在京里憋闷得慌,正想出去散散。”

“可是……可是……”她费尽地游说,“司礼监好容易闯下这么一大摊子家业,您一走,不怕有人断了您的后路吗?”

梁遇寒着脸说:“我人虽不在,司礼监照旧在我掌握中,天底下敢断我后路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这下月徊愈发急了,“您走了,那我呢?您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宫里?”

梁遇总算调过视线来瞧她了,蹙眉道:“你头上戴着皇上亲赠的簪子,皇上待你也是一片真心,留在宫里怕什么的,自有皇上看顾你。”

“可皇上要成亲了啊,回头还有各路娘娘装满东西六宫,到时候我就是眼中钉肉中刺,没了您我怎么办?您这一去,回来我已经被人整治死了,又该怎么办?”她说着,抱住了他的胳膊,“您好容易把我找回来,不是为了送我去和爹娘团聚的吧?我瞧您也挺疼我的,我要是死了,您不哭啊?”

说了这么一长串,就是为了留下他。要说哭不哭,她死了,他怎么能不哭。不单哭,也许还会肝肠寸断,因为他对她的情是双份的,比任何人都要热烈。然而去两广却也是势在必行,是为将来长远利益考虑。归根结底小皇帝这一路走来太顺遂,需要经历些波折,才会彻底离不开他。别瞧眼下大伴长大伴短,天底下没有一位帝王愿意受制于人,慕容深亦如是。否则便不会极力拉拢月徊,不会冲她做出如此一往情深的姿态来。

他下意识抽了抽手臂,可惜她抱得紧,死也不撒手,他无奈道:“我会交代下去,让他们仔细照应你。”

月徊说不,“我不和您分开。”

这话他是爱听的,其实他也不是没有动心思,想带她一起走。就此离开紫禁城,去往两广的这段时间内也许会发生些什么,他隐隐期待,又觉得十恶不赦。如果现在把真相告诉她,她会怎么取舍?还会如先前一样,全心全意地信赖他吗?

他叹了口气,“两广我是去定了,你才刚也听见了,东厂的人不顶用,好好的二档头竟折在里头,我要是不出马,镇不住总督衙门。你只管安心留在宫里,我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必定会回来。”

月徊一琢磨,三个月也好,半年也罢,反正她都不能接受,没什么可商量的。

“我要跟您上两广,打乱党。”她倔强地说,“您非得带上我不可,要不我就耍赖。”

天底下能把耍赖说出口,且说得那么脸不红气不喘的,只有梁月徊了。可他却喜欢她的放肆,因她这一句话,心里的清梦又漫溢上来,压也压不住。

他以退为进,为难地说:“你是宫里女官,没法子跟我上南边去……”

“宫里头当差的全在您手里捏着呢,您和我说什么没法子?”月徊虚张声势,说得有鼻子有眼,“我活到这么大,就没见过比您更有办法的人。您要是打定主意不带我,就说明您要使坏心眼子,要背着我找嫂子。”

这是哪儿跟哪儿,她胡搅蛮缠起来乱打一耙,他见识得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

“没有嫂子,别见天胡说。”他转头瞧了她一眼,“往南边去可不及在京里,眼下天儿冷,再过阵子天暖和起来,南边愈发热。回头苍蝇蚊虫漫天飞,到处臭气熏天,这样你也愿意?”

月徊说:“愿意啊,连您都受得了,我一个泥脚杆子,什么阵仗没见过,我有什么受不了的。”言罢歪过脑袋,在他胸前嗅了一口,“再说哥哥香着呢,只要紧跟您,外头再臭也臭不着我。我当初进宫,面儿上是奔皇上,实则是奔您呐,要是没有您,我在这宫里一天都呆不下去。”

这话倒是属实,没了他的庇佑,只怕她会被人整治得连根头发都不剩。若是他独自往两广去,把她一个人留下,半年后回来还能不能见着她,或是见着了又是怎样一副光景,都令他不敢设想。

“你果真要跟我一道去?”他必要问明了,才敢决定下一步应当怎么走,“若是皇上执意挽留你,你怎么办?”

月徊连想都没想,“上回亲政大典上我可是立过功的,那时候赏赐记了账,这会儿讨恩典还来得及吗?”

梁遇慢慢笑起来,眉眼间缠裹着一层妖冶迷离的光,启唇道好,“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其实心里早就有这样的准备,如果她不愿意跟着一块儿走,大大方方说“我等您回来”,他反倒不知所措。如今好了,从她嘴里听出坚定的决心,他很愿意领她走出紫禁城,上外头去看看大好河山。以前她跑单帮,到处逗留,但无人可依,无钱可使,不管去哪里都有欠缺。现在他在,她大可以滋滋润润地,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能被满足。

只是这情,终究不知该怎么料理。

晚间宫门将下钥时,他出了趟宫,路上经过孙知同府邸,遥遥看见火光冲天,大街小巷尽是奔走看热闹的百姓,人声鼎沸恍如过节。

他打帘朝外看了眼,嗟叹着,“孙家这场大火,怕是要烧到后半夜去了。”

驾辕的曾鲸笑道:“老祖宗说得是,瞧这火势,就算宫里激桶处派人来,也难以扑灭。”

事儿办妥就好,梁遇放下了帘子,“走吧,去盛府。”

他心里的彷徨,总要找个人细说一番。他们兄妹在这世上只余盛时一个亲人,这位二叔帮过他太多忙,也知道里头缘故底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讨主意,只有他。

盛时因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及到傍晚时分便洗漱预备睡下了,忽听门房传报梁遇来了,忙披上衣裳迎了出来。

“怎么这会子来了?”盛时引他进上房,一面问,“晚饭用过了么?我打发人预备一桌,咱们爷俩喝一杯?”

梁遇搀他坐下,只说还有事忙,然后便闷着半晌没言声。

他这模样平常少见,盛时审视他再三,犹豫着问:“日裴,是不是月徊出什么岔子了?”

梁遇听他提起月徊,心头微微蹦了下,到底摇头,垂眼道:“不是月徊出了岔子,是我……我出了岔子。”

第59章

他出岔子, 那可是攸关性命的大事,盛时吃了一惊,惶然问:“究竟怎么了?你平常是个爽利人, 今儿说话竟积黏起来。”

梁遇拢起了双手, 垂在袖外的琥珀坠角贴上皮肤,冰凉一片。

不是他积黏, 实在是有些话不好开口。他低着头, 斟酌再三才道:“二叔, 早前我一心想让月徊进宫,想让她登高侍主,将来诞育龙子,好替咱们梁家正名, 好为梁家平反。世人总有私心,我眼下虽扶植皇上, 但要论亲疏, 自然日后扶植外甥更尽心。原本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月徊进宫做女官了,皇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尚且爱重她,可我……忽然发觉这样安排并不妥当,月徊不该进宫, 更不该搅进这潭浑水里。”

盛时听了, 慢慢颔首,怅然说:“你爹娘的遭遇固然令人痛心,可事儿已经过了十几年, 搭进了一个你,确实不该再让月徊掺合进去。只是月徊也大了,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进宫与否也应当由她自己做主。如今你有什么打算呢?想把她摘出来么?你先前说皇上爱重她,只怕这件事没那么容易。”

他压在膝上的手紧紧握了起来,“就算不容易,我也要想法子办到。我过阵子要上两广剿灭乱党,她才刚还缠着我,无论如何要跟我一起走,我已经应下了。有些事不破不立,困在这紫禁城中难逃宿命,要是走出去,兴许能破局也未可知。”

打从梁遇十四岁进宫时起,盛时就一直看顾他,这些年来从没见过他有这样的神情。倒也不是激进或大彻大悟,是一种焦虑,仿佛他正害怕什么,尽心想要改变,却又无能为力。

“去两广……你是要奉命剿匪的,一路上多凶险,恐怕带着她多有不便。”盛时道,“倒不如留在宫里的好,皇上近日要大婚,后宫里头有了当家娘娘,皇上就算要抬举她,还需先经过皇后。”

“我不放心。”他接口道,“把她搁在哪里我都不放心,必要带在身边才好。”

盛时噎了下,一时竟有些看不明白了。论理兄妹之间感情再亲厚,谁也没法子伴谁到老,终有要放手的一天。他眼下紧紧揪着,自己上哪儿都要带着月徊,这么下去不是个长久的方儿,叫人说起来既不好听,也不像话。

归根结底,若他们是亲兄妹倒也罢了,奈何不是,可又有那么深的羁绊,这份感情细究起来令人忐忑。梁遇是实实在在的大忙人,今天特意赶在这个时候登他的门,想必并不单是要说这些吧!

然而盛时不敢问,黄河水再汹涌,有堤坝挡着尚且循规蹈矩。一旦堤坝决口,那万丈浊浪会呈何等滔天之势,真真叫人不敢细想。

他是有意含糊过去,奈何梁遇并不打算就此作罢。他目光灼灼望向他,叫了声二叔道:“我对月徊……”

“你对月徊感情颇深,我都知道。”盛时打断了他的话,“当初你爹娘是指着你好好看顾这个妹妹,才在罹难之际把月徊托付给你,他们虽走了,也走得安心。你可想过他们为什么那么信任你?是因为他们至死将你看做亲生骨肉,在他们心里,你和月徊就是至亲手足,有了你,他们便儿女双全了。可惜后来月徊走丢了,这些年我瞧着你,为找回妹妹煞费苦心,想必你对她很觉得愧疚。如今人回来了,好好弥补这些年亏欠她的吧,要处处爱惜她。月徊太苦了,在外头漂泊了十一年,这十一年里没有遇上歹人,全须全尾儿地回来已是造化。今后的日子就由你这个做哥哥的多心疼她了,总算她还有至亲,不是孤身一人活在这人世上。”

梁遇听他一字一句地说,虽没有重话,背后含义却极深,大有耳提面命之感。是啊,一日做了兄妹,这一辈子都是,他怎么有脸往别处想,尤其在盛时眼中,他还是半残之躯。

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抬手扶住额道:“是,二叔教训得是……我感念爹娘养育之恩,一时一刻不敢忘记。”

盛时长出了口气,兴许自己是操心得太多了,不明白如今年轻人的心思。他只知道故人唯留下月徊一个嫡系血脉,不说旁的,人伦第一要紧。他活到如今也五十多了,还记得小时候那阵儿有养兄妹做夫妻,被人唾骂如过街老鼠。时至今日,他不愿意看见日裴月徊也变成那样,这种事到了世人口中终究不堪,凌君夫妇去了那么多年,不能死后还叫人戳脊梁骨。

“日裴,你今年二十六了吧?”盛时和煦地笑了笑,“长久一个人不是办法,找个合适的成个家吧,你爹娘也不愿意你孤身一辈子。”

梁遇有些难堪,垂首道:“如今职上差事太多,暂且来不及想那些,等过阵子吧……过阵子还是得找个人的。”

盛时点了点头,“我这一生只养了一个儿子,你和月徊对我来说,就如同自己的子女一样。我希望你们各自成家,将来成双成对的,等我百年的时候下去见了你们的爹娘,也好有个交代。”

梁遇说是,虽灰心至极,但多年官场浸淫,早练就了一身隐忍克制的功夫。他站起身时甚至还笑着,和声道:“我近来要筹办皇上大婚事宜,等过了四月初八就得去两广,恐怕不得机会再来瞧二叔了。今儿算是先和二叔辞行吧,请二叔保重身子,等我回京,再和二叔痛饮一场。”

盛时道好,望着梁遇,心里很觉不舍。人人都道司礼监掌印风光,东厂提督拿捏整个官场,朝中没有一个大臣敢和他叫板,可说到底,他也是个苦孩子。早前两袖清风还则罢了,如今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苦难上更添苦难。这内情恐怕月徊未必知道,他的满腹心事能和谁说,最后只有烂在肚子里。

“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他迈出门槛,回身拱了拱手,“二叔留步。”转身的时候笑意从唇角褪尽,慢慢风化,变成了坚硬的冰壳。

其实今天不该来的,来前他曾期待什么?期待盛时说月徊苦他也苦,两个人作伴温暖余生么?都是奢望啊,绝无可能的。他也设想过,如果爹娘在,得知他对月徊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会怎么看待他,或许会打断他的腿,把这个喂不熟的白眼狼赶出梁家吧!

他踽踽走在夜色里,眼下还有倒春寒,风也是凉的,可他不觉得冷。曾鲸在一旁唤他,他充耳不闻,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在回宫之前,他得消化掉这些不好的情绪,尤其在月徊面前,不能让她看出端倪,更不能让她发现他这个哥哥有多不堪。

发乎情止乎礼,这才是正道。他自嘲地笑了笑,怪自己昏了头,以为不是嫡亲的兄妹,就可生非分之想……他原也知道不该,原也尽力在克制,然而和她相处愈久便愈晃神。到现在猛然惊觉,深陷其中的人只有他自己,月徊是个傻子,每天乐呵呵的,只知道听哥哥的话。

听哥哥的话,可惜哥哥有私心。他仰头看天上,月亮已挂在中天,长庚星可以伴月,他却注定不能,到最后日月永不相见,是他们最终的命运。

曾鲸一直驱车跟在他身后,忽然见他顿住了脚,忙拉缰停车,小心翼翼道:“老祖宗,时候差不多了,咱回宫吧。”

他轻吁了口气,“回吧。”转身登上了脚踏。

坊间的街道不平整,车轮碾压过去车身左右晃动,一角悬挂的风灯也随之轻摇。梁遇的面孔在光影往来间忽明忽暗,最后只余乏累,惨然闭上了眼睛。

车辇到了神武门前,宫门早就闭合了,曾鲸上前递了牙牌,里头缇骑迎出来,恭恭敬敬叫督主。梁遇点了点头,负手穿过深幽的门洞,进得司礼监时,他心里暗暗希望月徊还在,还眼巴巴等着他一道吃完饭。可惜,值房里头空空的,他在门前微顿了顿脚,仿佛有些难以接受她不在的事实。

秦九安惯会抖机灵,上前一步道:“皇上才刚打发毕云传话,请姑娘过养心殿用膳去了。”

梁遇哦了声,重整精神迈进值房,一面吩咐:“把两广这几年的各项卷宗都给咱家调来,还有雷州、廉州几大珠池的采珠记档,也一并取来。”

秦九安领命,匆匆出去承办了。值房里只剩曾鲸在旁伺候,他上前来,轻声道:“老祖宗,小的知会膳房预备起来了,您略进些吃的,再处置公务不迟。”

梁遇倚着圈椅的扶手问:“先前月徊说,想跟着一道去两广,这事儿你怎么看?”

曾鲸忖了忖道:“月徊姑娘依恋老祖宗,想是不愿意和老祖宗分别,这份心境是可以体谅的。不过依小的之见,南下此行到底有风险,虽说老祖宗动身必前呼后拥,有厂卫扈从,可事儿总架不住个‘万一’。再说老祖宗原先让姑娘进宫的初衷是什么,到了今时今日,可是打算更改了?”

梁遇被他问得噤住了,竟有些答不上来。

是啊,原先定下的事,轻易就被推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这么下去似乎不成事,该狠心的时候就得硬下心肠,他的语气变得像烟一样淡,“她顽劣,我也常拿她没法子,既这么,让她留在宫里吧。多派几个人小心看护着,别叫她闯祸,也别让人欺负她,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曾鲸应了个是,“老祖宗放心,不论御前还是司礼监,没有一个人敢给姑娘小鞋穿。至于日后进宫的妃嫔们,自己根基尚不稳固,也不至作死为难御前女官。”

梁遇点了点头,随手取过一本黄历来,“下月就是帝后大婚,各司筹备得怎么样了?”

曾鲸只说老祖宗放心,“都依着您的吩咐按规矩办事呢,早前先帝爷那么大的事儿都承办下来了,这回自然顺遂。”

也是,白的换红的,多过几回大礼罢了,算不上什么难事。

梁遇道:“明儿孙家的事就出来了,让锦衣卫派个千户过去瞧瞧,敷衍一下就成了。”说罢摆了摆手,把人打发出去了。

值房里彻底安静下来,他一个人坐在灯下,脑中空空心头杳杳,不知月徊在养心殿怎么样了。小皇帝重权也好色,那丫头傻乎乎的,别着了人家的道儿。

左思右想不踏实,从值房里走出来。今儿月色不错,天地间笼罩着一层浓厚的深蓝,他向养心殿眺望,宫苑深深哪里看得到尽头……

“来人。”他无情无绪地叫了声。

对面廊庑上的司房抚膝上来,“听老祖宗示下。”

他沉默了下方道:“着人上彤史那里去一趟,看看今晚由谁进幸。”

司房得令,压着帽子快步跑出了衙门。他一直站在檐下,直到膳房往里间排膳,才不得不返回值房。

这一顿下来食不知味,没人坐在对面大呼小叫着“哥哥吃这个”,他的膳用得不香甜。已经太久了,孤单了太久,忽然生命里迎来一个特别闹腾的人,像空寂的屋子里点满了灯,一旦眼睛适应了光线再陷入黑暗,便完全没了方向,抓瞎了。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他抬头看过去,司房磋着碎步进来回话,说:“小的问明了彤史,彤史说万岁爷五日前点了司门,后来几日都是‘叫去’,今儿也是的,并没有点谁的卯。”

旷了五日,却传月徊一道用膳,恐怕别有用心吧!

他自己想得心火大焚,可冷静下来再掂量,都已经决定把她留在宫里了,他一去千里又顾得上多少?皇帝哪日要幸她,又有谁能阻止?等他回来物是人非,唯有道一声活该。

通往六宫的宫门全下了钥,一道道开启难免兴师动众,他只能七上八下熬过今晚。第二日上南朝房前特特儿拐到慈宁宫,自己心急火燎,却见月徊正在东围房里悠闲喝粥。见他来了忙起身,看看天色,一头雾水,“您这么早,上这儿干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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