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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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总兵举起了手里的苗刀,“给我杀!拿住叛贼,巡抚大人重重有赏!”

到最后圈子越杀越小,叶震手里的兵卒见势不妙,有的便顿住步子提着兵器开始观望。在朝廷派人来之前,总督是封疆大吏权倾一方,如今朝廷的钦差接手了两广事宜,总督和钦差打起来了,连总兵都反了总督,该站哪一头,似乎也不用多想。

几位档头将叶震手下的参将、游击一一斩杀,叶总督渐渐变成了孤家寡人,只有几个死士最后护卫着他。放眼看高台上,梁遇和两位少监已经抽身旁观,拼杀的死士已不足五人,让番子解决绰绰有余。

大势已去,原想着梁遇是从京里来的,论人脉势力,自己远在他之上。可没想到,这帮锦衣卫人手都有鸟铳,在他这头打响了第一枪,后来厂卫就如连珠炮般射杀了他几十精锐。甚至连事先埋伏在码头周围的兵勇,也像一瞬消失了似的,不知是被伏杀了,还是被策反了。

英雄一世,最后折在了一个太监手里,真是时也运也。叶总督长叹一声,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能走的,也许就是手里长剑带来的归路。

干戈逐渐平息,月徊才从盾牌下爬出来。放眼看看四周,满地杀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肉。先前的杀声震天已经消散了,临了最叫人觉得讽刺的,是叶总督身边护卫到最后的副将,横刀砍断了叶总督急欲自尽的剑。在叶震震惊的目光下,反剪起了制台大人的两臂,向高台上大声疾呼着:“巡抚大人,末将已生擒反贼叶震,交巡抚大人发落。”

所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别去谈什么义不义,这就是梁遇不相信任何人的原因。

叶震被押到了梁遇面前,梁遇仍是一张可亲的脸,感慨着:“制台大人这是何必,倘或梁某有不周之处,制台大人只管指正就是了,今儿是水师检阅的日子,水师在港口外演练,制台大人却在港口内向咱家亮剑……这事儿要是说出去,真个儿叫红罗党笑掉了大牙,自己人打自己人,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说得有模有样,叶震却知道他的小人之心。太监由来阴狠,嘴上一套做起来又是另一套。锦衣卫早就已经串通了他手下参将,拿到当日的布兵图,所以他才胜券在握,不慌不忙。

“是我棋差一招,没什么可说的,但你的手未免也太黑了些,接连致我后宅四人死伤。”叶震狼狈地被押解着,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也还要抗争,试图挺直脊梁。

梁遇听完,微转过头拿眼梢扫了他一眼,“原本你我可以相安无事的,等咱家剿灭红罗党的时候制台小小伸一把手,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可你偏不。你在咱家才落脚的当晚,杀了咱家近身伺候的孩子,咱家说过,咱家跟前死一个人,就要你们十条命来偿还,可惜制台没把咱家的话放在心上。”他转回身,笑着打量叶震,然后伸出手,在他脸上拍了两下,“封疆大吏当久了,忘了自己的斤两,和咱家斗?你还差了点儿!”

厂卫押着人去了,杨愚鲁上来请示下,“这叶震,老祖宗打算怎么处置?”

梁遇回头瞧了杨愚鲁一眼,“怎么处置?剥皮揎草,以儆效尤。叶总督在红罗党心里可是义士,是大邺朝廷上下难得的好官。放话出去,明儿午时,在广场上给叶震当众行刑。下令各坊武侯,明日坊门不得开启,点一百名厂卫乔装成百姓观刑,到时候来个瓮中捉鳖,咱家要一举灭了红罗党。”

杨愚鲁道是,匆匆压着三山帽下去安排去了。

秦九安垂手呵了呵腰,“厂卫死伤还在统计,老祖宗受累了,先回吧。”一头说一头又看月徊,笑道,“姑娘今儿也跟着受惊了,早知道不来多好。”

月徊却摇头,“我还是想来,你们在外头拼命,我一个人躲在后头,那多没义气!”

虽然她讲义气也没能帮上什么忙,但不添乱已经是她最大的功劳了。

回去的路上她讨了梁遇的剑看,这剑的剑鞘上拿金丝并白玉雕嵌,里头的剑身□□寒光闪闪,她拽了根头发上去一吹,头发果然断了,当即啧啧:“吹毛断发、吹毛断发啊。”

梁遇见她有兴趣,便推了剑格让她看,只听“咔”地一声,剑柄处卸下一把更窄更轻盈的剑,他把剑递给她看,“这是子母剑,短刃藏于长刃之中,如母亲怀抱婴儿,因此也叫慈悲剑。”

他这样心机手段的人,用这种剑似乎很不相称,但这世上的事哪里有绝对,大残忍中未必没有大慈悲,大慈悲里,也未必没有彻骨凉薄。

“等回京,我让人照着子剑的样子,给你也做一把。”他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才刚血肉横飞的,吓坏你了。”

月徊摇头,“别的没什么,我就怕他们伤了你。我以前老觉得你这官儿当得容易,现在看看,好像不是这样。你才是真正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弄得了权也打得了仗。我对你,那真是五体投地了。”

梁遇只是发笑,“且有让你五体投地的时候呢,”说罢递个眼色,“你等着吧。”

月徊憨憨地笑,他眼波一转的时候,就说明脑子里又在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了。其实她也爱和他一块儿乌七八糟,但眼下叶震才逮住,要从他口中套出红罗党的老巢和名册来,还得费些手脚。

梁遇回到行辕草草洗漱一番换了衣裳,这时已到掌灯时分,吩咐月徊好好歇着,自己带上近身的人便赶往总督衙门大牢了。

叶震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这牢狱里的阶下囚。梁遇到时,他的两臂被吊在刑架上,那身官袍早就给扒了,中衣上星星点点沾着血迹。骨头倒是真硬,任谁问他都不开口,要开口就是一句话,“本督是两广总督,你们敢私设刑狱拷打朝廷命官!”

梁遇四平八稳坐在圈椅里,“制台,咱家还称你一声制台,不是因为皇上没有罢免你的职务,是咱家瞧你有了岁数,给你留点体面。你看,你已然山穷水尽,再也没有退路了,何必死心眼子一根筋,和朝廷作对,和咱家作对呢。只要你把红罗党的名册交出来,咱家绝不为难你一家老小,明早就打发人送你老母妻儿归故里,如何?”

叶震提起母亲和妻儿,倒有一刻闪神,然而他知道,不管他说与不说,家人都难逃一死。与其如此,还不如做个硬骨头。他冲梁遇冷笑,“红罗党反的不是朝廷,是你。你对红罗党赶尽杀绝,不过是为泄私怨罢了,何必冠冕堂皇。我叶震一生为官,好事办过,烂账也不少,今时今日再为民行个善举,到了阎王殿里,我也算功绩一桩。”

他说完了这些话,便抿紧嘴唇再不言声了。甚至还闭上眼睛,老神在在假寐起来,恨得左右番子攥拳撸袖,上去就要给他动大刑。

梁遇抬了抬手指,把那些如狼似虎的番役叫退了,倚着扶手笑道:“咱家还没犯困呢,制台倒先困了?来人……”他叫了声,“上制台夫人那里,借两只挖耳勺来,给制台做个撑子,撑开他的眼皮,今儿一宿不许他眨眼。”

人作弄人起来,真是世上最熟门熟道的,因为知道你最怕什么,他就能不出意外地给你来什么。

番子从吓得抖作一团的总督内眷们脑袋上,挑了两只挖耳勺回来,一金一银,恰好分属于叶总督的一妻一妾。拿到叶总督脸上比了比,长度正合适。于是番子粗砺的手指掀起叶总督的眼皮,像撑支摘窗一样,一头低着眼眶子,一头撑着上眼睑。叶总督疼得叫唤起来,番子t脸笑道:“制台您别喊啊,您得谢谢您两位夫人,要不是这挖耳勺尺寸正合适,恐怕要捅破您的眼皮呢,那多受罪的!”

叶总督被作贱,好好的官员弄得夜游神一样,番子们在一旁哈哈大笑,那种受辱的滋味儿,真比死还难受。

不单如此,不眨眼的痛苦实在是常人难以体会的。一直把眼皮大撑着,眼球失了水分又干又涩,叶总督在坚持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大喊大叫,对梁遇破口大骂起来。

骂人能有什么好听话,什么阉竖,什么断子绝孙,全挑太监忌讳的骂。

梁遇的目光调转开来,低头转动指上筒戒,淡淡扔下一句:“给咱家敲了他那口牙。”

于是三指宽的大铁板子抽嘴,一板子下去嘴肿了,牙也碎了,那血泼泼洒洒往外涌。

梁遇有些厌恶地站起身道:“看来也不用指着叶总督说话了,既然如此,把嘴缝起来吧,让他到阎王殿里也告不了状。”

不说话有不说话的好处,上了刑场不会一嗓子“快跑”,给那些自投罗网的红罗党报信儿。

大邺还承袭先唐时候的坊院制,这些里坊门禁平时形同虚设,一旦使用起来,却也绝对便于管制。叶震被押上广场示众的时候,场下已经聚集了很多渔民打扮的厂卫,他们每个都熟悉对方的长相。

渐渐地,人群中混入了一些陌生的面孔,穿着洒鞋戴着蓑笠,敞开的衣襟底下,露出竹剑的剑柄。

此时的叶总督在红罗党心里,真如神佛一般,他们盯着刑架上的人,个个满眼悲愤的目光。

第93章

广场上负责看守叶震的番子哼着歌, 十分愉快地将一只银盘托了上来。银盘里头放着一把半月形的刀,那刀却是赤金的,据说赤金的刀刃不易让皮肉腐坏。都要了人命了, 还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也只有不拿人命当回事的番子,才会在这种不着四六的地方考究。

那番子迈着鹤步, 走路的样子透着诡异, 像戏子登台, 先要有一串亮相的动作,他也是这样。叶总督如今被缝住了嘴,只剩鼻子眼儿能出声,番子全不理会。一个合格的刀斧手, 是能顶着震天的叫骂,办完自己的差事。起先才入行的时候也怕, 也不情愿, 但时间一长适应了, 渐渐会上瘾。等修炼到家了,受用之余还能神游天外,物我两忘,真叫行行出状元。

一个能完整剥下人皮的刀斧手,绝对是他们这行里的状元, 毕竟像脚趾头手指头那种精细地方都要丝毫不差, 这是需要经验的。昭狱里头有几十种刑罚,唯独剥皮的“红差”不多,因此让你上手操练的机会也不多, 每一个刀斧手得了这样的机会,当差前都得沐浴更衣, 焚香祝祷一番。也正因为机会难得,哪怕台下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也不影响刀斧手的发挥。

红罗党试图上来劫人了,还好四周围都是早就埋伏好的兄弟,几拨人上来,都让他们横刀挡了回去,并不妨碍行刑的进度。刀斧手从银盘儿里捏起半月形的小刀,刀口锋利得,吹口气就嗡声作响。叶震昨儿受了一夜的罪,又经过了先头一番挣扎,到这会儿见红罗党出现颓势,被那些乔装成渔民的厂卫砍瓜切菜似的收拾了,顿时没了希望,四肢也就彻底瘫软下来了。

不会反抗的人,下起刀子来更顺手。番子把他从上到下扒个精光,露出光溜溜的脊背来。这种差事就得从脊梁上动刀,从后脑勺到尾椎骨这一溜拿刀划开,顺着肌理的经纬顺势向前推进。只要受刑的人足够配合,最后就能扒下一身完整的皮,往里头填上稻草再缝合上,一个人形模子就做成了。

台下杀声震天,台上刀斧手的活计没有停顿。叶总督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浑身的肉都在颤抖,养尊处优作养出来的脂肪,在皮肤和肌肉间层层分割爆裂,大日头底下照着,泛出一层鹅黄色的油光。

“上半辈子享了那么多的福,您也不亏。”刀斧手在叶总督耳边说,“我入行那么久,您是我手上过的头一位二品大员,咱们也算有缘。您放心,回头您的尸我给您收,没旁的,给您点一炷香,您吃饱了好上路。”

广场上那群红罗党差不多都给治服了,刀斧手抽空看了一眼,一面把叶总督的左手完完整整褪出来,活像摘下了一只手套。

“何必……”刀斧手嗟叹,“人啊,气性不能太大,这世上有的人惹得,有的人惹不得。惹不得的绕着走,也不见得就落了下乘,您说是吧?”另一只手也褪了出来,叶总督只剩微微的一点翕动,人跟血葫芦似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番子高唱了一声,“得嘞,您好走。下回再来阳世,记好了这回的教训。”

半月刀放进托盘里的时候,劫囚的红罗党已经全收拾干净了。

当然这只是部分人马,剩下的怎么深挖?逮住的活口就是新一轮的希望,能从这些人身上,发掘出更多的可能来。

番子们收工之后,照了面就打趣儿,“看来红差不光今儿,后头还有你显本事的时候呢。”

是啊,大不了再在那些反贼面前表演一回“更衣”。人呢,目睹杀猪杀羊,都是小场面,兔死狐悲不了,反觉得杀了更好,有肉吃。看见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一眨眼的事儿。只有让他们亲眼目睹这种戏法儿,看了一回不想看第二回的,这才是真正有用,真正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害怕。

人身上的皮褪下来,就跟个口袋没什么两样。装上草,吊到城门上去,看不出那是谁,也没什么分量,就随风摇摆着,像田地里驱赶鸟雀的偶人。

这回拿叶总督设一个局,钓起了一串大王八,四档头压着刀向上回禀:“当场斩杀乱党十二人,擒获九人,其中一个还是下党的番头儿。”

梁遇正坐在案后,捏着银针叉剥好的荔枝吃。

“战果不坏,这九个人身上可以大做文章。”他搁下银针问,“放跑的那个呢?”

四档头说:“遵着督主的吩咐,打发人悄悄跟上去了,只要有任何发现,都会立时传信儿回来的。”

梁遇取过手巾掖嘴,“瑶民那头的事儿算是平定了,眼下就剩红罗党了。早前叶震在的时候有人给他们打掩护,这会儿让他们暴露在青天白日下,那些小鬼儿用不了多久就会现形的。你传我的话,让大家再辛苦两天,等收拾完了这个烂摊子,好早些启程回京。”他一面说着,一面转头看向窗外,满世界都被太阳照得发白,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地界儿,呆着真难受,汗出了一道又一道,闻着身上都发馊了。”

掌印大人由来是个香人儿,衣裳汗巾子,哪一样不要拿香熏了又熏。可这南方和北方不同,大夏天太阳热辣辣地晒着,人坐在屋里都冒热汗,就算熏香也盖不住汗味儿。

杨愚鲁道:“可不是,还有些个水土不服的,白天打仗,夜里上吐下泻。病了难免惦记家里人,整宿躺在廊子上吹柳叶琴。”

梁遇嗯了声,“出来有时候了,都想媳妇儿了。”

他鲜少有和底下人打趣的时候,此话一出,众人都咧嘴笑起来。大档头趁机道:“督主,卑职这趟回去就办喜事儿了,届时还请督主赏脸喝杯喜酒。”

梁遇望向大档头,这苍黑的汉子笑得腼腆,他当即便点头,“不拘人到不到,一份大礼总跑不了的。”

于是大家乱哄哄向大档头道喜,没想到这个素来口无遮拦的人,这回倒沉得住气,这么大的事儿,瞒得滴水不漏。

那头笑闹,秦九安趋身问:“眼下两广群龙无首,总督人选朝廷也尚未任命,老祖宗打算指派谁填这个缺?”

梁遇曼声道:“暂且让总兵杨鹤代行总督之职,最后究竟派谁,还要听皇上示下。”

他们只管谈他们的兵事,月徊却还惦记着她的差事。她进门来,冲在场诸位拱拱手,“我的珠池呐?大伙儿别忘了啊。我还得采珍珠回去,给娘娘们做首饰呐。”

这个不能忘,剿灭乱党是拿命拼杀,珠池收成却是高兴事儿。到时候看着堆成小山的珍珠,各人抓上一把,回去好给屋里女人做珠花。

反正诸事都有了章程,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当晚尾随那条漏网之鱼的番子回禀,在大柯寨发现了红罗党藏匿的窝点,接连伏守观察了两天之后,厂卫便集结起来,将那一处乱党捣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红罗党有多难料理,倒也未必,上党的读书人虽还有些头脑,但下党大多是莽夫,纠集于乡野,仗着一身蛮力,会些三脚猫功夫,就大摇大摆,四处兴风作浪。厂卫毕竟训练有素,没有了叶震明里暗里对红罗党的协助,便如杀鸡用上了宰牛刀。加上杨总兵急于立功表现,手上绿营禁卫合力围剿,大柯寨的窝点没花上两个时辰,就给抄了个底朝天。

事后杨总兵进瓶隐山房回事,掖着手道:“红罗党最大的几处巢穴,差不多已经料理完了,剩下都是些零散的据点,料想再花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彻底平息了。”

梁遇笑了笑,“既这么,厂卫不必再动手,总镇大人也能处置了吧?”

杨鹤说是,“原本红罗党便算不得什么大势力,为难之处在于叶震庇佑,不接朝廷的令儿,这才弄成了顽疾。如今内相亲临,收拾了叶震,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梁遇慢慢颔首:“咱家也瞧出来了,这回咱家来两广,最大的用处就是镇住了那个贼头儿,要是叶震不和乱党勾结,就省了咱家出这趟远门儿。朝中事多,底下人也没来过南方,这回路远迢迢的,着实不上算。既然总镇大人发了话,那余下剿灭乱党的事儿,就全权托付杨总镇了。咱家这里还有珠池的差事没有料理……”边说边长叹,“这两广啊,本是富庶的地界儿,闹得又是乱党,又是贪墨,可见没有一个好主事,果真坏了一锅汤。”

这算是唾弃了叶震,也给杨鹤提了醒儿。杨鹤诺诺道是:“为朝廷办事,没有不尽心的。叶震是因常驻两广多年,又处处霸揽着,才把个好端端的地方,硬给糟蹋成了这样。”

梁遇站起身,负着手慢慢踱了两步。夕阳从窗口照进来,照着他的身条儿,把影子拉得老长。他是个斯文精致的长相,周身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人便愈发显得渊雅。这会儿的语气声调也是美好的,和煦道:“杨总镇好好办差吧,皇上都瞧在眼里呢。自皇上登基以来,两广连年都拖后腿,税赋、盐粮、进贡,没有一样能和人比肩的。但愿总镇代管期间,一切都能有个好势头,如此在皇上面前挣了脸,内阁就算有异议,也好拿政绩堵他们的嘴不是?”

杨鹤一听,当即便打了鸡血,红脸膛儿愈发红了,抖擞起了精神道:“请内相放心,卑职一定谨记内相教诲,为朝廷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武将不会玩弄辞藻,说出来的话,必定是当时心中所想。梁遇又着实鼓励了他两句,这才打发他去了。

杨鹤走后,他把杨愚鲁叫了进来,懒声吩咐:“红罗党的事儿,都留给杨鹤去善后,把咱们的人清点清点,分派到几个珠池去。我原想着,找几个得力的人留下监管采珠,咱们这就返京,可惜月徊不答应,说她的差事没办完就回去,没脸见皇上。”

杨愚鲁笑着说:“姑娘还是小孩儿心性,爱看开蚌取珠。”

梁遇想了想,应该就是这样。她对那些珍珠未必真的多在乎,其实就喜欢采珠的过程,像男人钓鱼一样。

杨愚鲁领了命,下去连夜清点厂卫人数了,梁遇刚打算往厢房去,就见秦九安匆匆进来,边走边道:“老祖宗,曾鲸发了信儿来,说皇上龙体不豫,今儿早晨喘不上气儿,咳了好大一口血。”

梁遇站在那里,心头一阵乱,“怎么样?要紧么?”

秦九安道:“缓和下来了,可少年见血,总不大好。曾鲸的意思是老祖宗还是及早荣返,以防有变。”

梁遇没言声,半晌才道:“眼下天儿热,未见得有什么好歹,善加调理,还是能调理过来的。咱们这头的行程不变,等巡查了珠池再回京,坏不了事的。”

要说担忧,自然是有的,皇帝六岁那年他进了南三所,这么些年下来看着皇帝一点点长个儿,自己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最后亲手把他送上帝王的宝座,朝夕相处间,怎么能不担心他的身体。可如今各自的地位都不一样了,情分之外考虑得更多的是利益。在皇帝还没受够内阁,还没对手上政事叫苦不迭时,他巴巴儿赶回去,前头的工夫就白下了。

所以不急,还可以慢悠悠陪着月徊采收一季珍珠。他走进月徊的卧房同她说:“明儿咱们起航,上雷州去。”

月徊正做椰子灯,一听乐了,“红罗党不打了?”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红罗党是乌合之众,打起来不难。今儿端了一窝,剩下的全成了散沙,交给总兵就是了。打打杀杀,哪有采珍珠叫人高兴。”他虔诚地说,“我这程子忙得很,冷落你了,往后补足你。”

月徊没明白,傻乎乎说:“不冷落啊,我觉得挺热闹。”说完忽然灵光一闪,发现他话里还有旁的话。

果然梁遇侧眼瞧她,“今儿把爹娘的神位请出来吧,咱们一家子好好聊聊。”

月徊说成啊,转身从抽屉里取出香烛晃了晃,“我早预备下了。”

其实这事儿不光他急,自己好像也挺急的。就像老吃素的人,尝过了一次猪油的味道,就对那种厚重的口感念念不忘了。

那天午后,他蹭在她竹榻上,他们干过什么来着……反正不腻歪在一处,心里就渴。那种渴是任你喝多少水都不中用的,时至今日,月徊对哥哥的那点敬畏可说是荡然无存了,要是再不把事儿定下来,她吃饭不香甜,夜里睡不着,这么下去要出事儿了,哪天来一出霸王硬上弓,那可怨不着她。

第94章

直到今日, 梁遇对梁家二老的心都没有变过,不论他们是不是亲生父母。

没有给他这条命,但给了他平和缜密的初心, 给了他一个姓, 让他不至像野孩子似的流落在外,也不至于在别人问起他的来历时, 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上来。

所以他一直对爹娘心存感激, 这么多年来, 自己不管去哪里,那个写有他们生卒年月的小匣子总是带在身边。有他们在,自己便尚有来处。只是这回再取出来,心境有些不一样, 既熟悉,又透着陌生。其实不是梁家人, 这点让他到现在都感到遗憾。他在那蓝底洒金的纸上轻轻拭了拭, 然后将灵位恭恭敬敬摆在案上, 等月徊点上香烛,两个人并肩,向牌位叩拜下去。

他长跪揖手,“爹,娘, 儿子叩谢二老多年养育之恩。我的身世, 我已经查明了,父母大人不因我来历不明而轻贱我,由来将我视如己出, 日裴寄养在梁家,乃三生有幸。而今我找回了妹妹, 本该善待妹妹,扶她成器,看她登高的,可我……私心作祟,罔顾伦常,把她强留在了身边。今日恭请二老,是为向二老罪己,求二老宽恕日裴罪行,原谅我情难自禁,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

他确实对自己霸占月徊这件事,感到满心羞愧。即便到了现在,月徊那傻孩子被他缠得没辙,答应和他不做兄妹做夫妻,他在面对爹娘的时候,依然抬不起头来。

毕竟不是半道上忽然认回的妹子,月徊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头一个会叫的就是哥哥。彼时他还在念宗学,下学必会看见月徊拽着奶妈子来接他。同窗们都认得她,纷纷和她打招呼,一个人见人爱的妹妹,曾经让他倍感自豪。可谁知时隔多年,会发生这样惊人的逆转,他是怎么做到从疼爱转变成情爱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跪在灵牌前,满脸愧色,月徊最见不得他这样,忙给他打圆场,“哥哥说的不是实情,他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事儿,根本没有瞧透我的心思。”她这回也算豁出去了,厚着脸皮,把自己的牛黄狗宝全掏了出来,“从叙州出逃,我不就和哥哥走散了吗,这些年我在码头上挣嚼谷,没怎么学好,学了一身匪气,还贪财好色。当初哥哥把我找回来,我打一开始就是冲着给他当妾去的,他说我是他失散的妹妹,我还难过了一下子。后来没辙,当不了爱妾当妹妹也认了,我就干上了这个美差。爹娘如今是神仙了,我也不敢瞒你们,其实我贼心不死,认了亲之后我照旧贪图哥哥美色,这儿薅一把,那儿摸一把,我心里就舒坦。我的那点儿小九九有多邪性,真不敢说……那会儿还在宫里时候,哥哥还正经当着我哥哥呢,我就做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梦,在梦里把哥哥摁在树上轻薄了。老话儿不是说了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这是馋了哥哥太久了,嘴上不说,论心思,我比谁都龌龊。”

她在梁遇震惊的目光里侃侃而谈,说完了很无谓地冲他耸了耸肩,“我就是肖想你,怎么了?”

梁遇有些尴尬,怎么倒也不至于怎么,就是乍一听见她剖析内心,让他觉得十分震惊。

他有些窃喜,小心翼翼探听着:“那个梦……是什么时候做的?”

月徊记得很清楚,“就是元宵节那晚,你吃了驴打滚闹胃疼。我看你那么虚弱,本来是挺心疼你的,可不知怎么的,回去我就做了个梦,把你按在树干上亲了。”说起那个梦,时隔几个月,猛然回想起还让她心头大震。偷偷摸摸,不敢让他知道,那种心痒难耐真是挠人。何况那时候他还没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她,亲妹妹能对亲哥哥存那份心思,细想起来真是透着欺师灭祖般的快感。

梁遇呢,是个皮薄馅儿大的宝贝。他听后暗自高兴,但碍于在父母灵位前不敢造次,只是抿着唇,自矜地微笑着,那笑容,甭提多招人。

“我没想到……”

月徊跪着,仰头看爹娘的牌位,“别不敢想,大胆的想,错不了。”她把视线落在“粱门傅氏”几个字上,喃喃说,“娘,我是随了您吧?您看您当年怎么祸害我爹的,眼下我对哥哥起了那种心思,您可不能怪我。”

地底下的傅氏八成一脸愤懑,觉得死无对证,百口莫辩吧!

梁遇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向上拱起了手,“无论如何,爹娘若是怨怪,错都在我,和月徊百不相干。我走到今儿,已经没法子回头了,若是没有月徊,我只有孤苦一生,到死也没个亲近人。爹娘素来疼爱我,一定不愿我这辈子弄得这样凄凉收场。”

月徊在一旁敲边鼓,“可不,爹娘最善性,况且我和哥哥勾勾搭搭,您二位答不答应都那样了……”

还是梁遇有忌讳,红着脸叱她:“梁月徊,不许口没遮拦!”

月徊窒了下,掏出两个铜子儿说:“那怎么办呢,爹娘的意思也猜不明白,要不咱们来占一卦吧,单面表示不答应,一阴一阳就是准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梁遇说好,看着月徊把铜板合进掌心里,然后高举两手,口中念念有词。

这时候心悬起来,不知道这一卦占出来,会是怎样了局。月徊也不安地朝他看了两眼,“哥哥,要是爹娘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

梁遇没言声,只是蹙起眉,半晌才说:“不会的。”

会不会,这种事可难说,月徊又觑觑他:“哥哥,要是爹娘一回不答应,咱们再多问两回,问到爹娘答应为止,好不好?”

这样占卦还有什么意义呢,但做法却正合他心意。他有些难堪,最后还是说好,他和月徊两个,彼此都经不得爹娘不答应。多问两遍,问仔细些,不错漏了好姻缘,也是人之常情。

月徊见他点头,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在她看来哥哥一定假正经得厉害吧。他也不管她暗里怎么嘲笑他,毕竟事关一辈子的幸福,男人想讨媳妇不丢人,便吸了口气道:“占吧,我准备好了。”

“得嘞。”月徊愉快地应了一声,两手往上一抛。那两枚大子儿在空中翻转着,最后落回桌面上,一枚已经躺平,另一枚还在旋转……风车一样地旋转,并没有要倒下来的打算。

月徊伸出手,“啪”地将它扣住,两个人在爹娘牌位前,像两个兴致高昂的赌徒。

月徊说:“哥哥,你猜是阴卦还是阳卦?”

梁遇谨慎地看了她一眼,“不好说。”

“那咱们开开看看?”月徊小声道,灯火照着她的眉眼,有种赌命般的恐怖感。

梁遇咽了口唾沫,“嗯。”

于是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月徊的那只手,挪开一点儿,再挪开一点儿,其中一枚显露出了真容,是个光背。接下来这枚,承载了太多希望,梁遇甚至不由自主喊起来:“字!字!字……”

眼看剩下这枚露出了边角,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月徊忽然顿住了,说等等,“让我吹口仙气。”

梁遇简直闹头疼,看她像孩子似的,鼓起腮帮子噗地吹了一口,然后掀开手――

“哈哈!”她大笑一声,“爹娘显圣了!”

烛火照亮那两枚铜钱,果然一个是光背,一个是字。

梁遇浑身紧绷的神经倏地松懈下来,摸摸额头,冷汗淋漓。经历过那么多大场面的人,居然为了这个用尽了一身的气力,倒退两步坐回凳上,闭着眼睛,粗喘了两口气。

“多谢爹娘。”他喃喃说,“成全了我和月徊。”

月徊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日裴月徊,爹娘怕是早就看明白了,以后你要入赘咱们家。”

他腼腆地笑,那种不露齿的,矜持的表情,看得人邪火直窜上来。

月徊说:“好啦,这回爹娘都答应了,你想赖都赖不掉了。”一面说着,一面冲灵牌拜了拜,“爹娘放心,哥哥会对我很好的。其实我嫁谁您二老都担心,唯独嫁哥哥,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他欺负人的本事全用在外头,回家就剩爱我了……”

梁遇连连点头,这就算说定了。他重新撩袍跪下,“打今儿起,日裴既是您二老的儿子,又是女婿,我待月徊之心,日月昭昭,永世不变。”

月徊乐呵呵把他搀起来,“爹娘说都听见了,他们会在天上瞧着你的。”

真高兴,就像老实巴交的农户娶了个花魁似的,月徊的心缝儿里都透出快活。手脚麻利地把牌位收起来,打扰了爹娘半天,也该让他们回去歇歇了。

待一切都收拾好,转回身的时候脑子里嗡地一下,看见哥哥正好奇地打量桌上那两枚铜钱。她待要上前去抢,可惜来不及了,他已经把它们都翻了过来。不出所料,这两枚铜钱的正反面一样,一枚纯阴一枚纯阳。不光如此,钱还是□□,是外头摊儿上变戏法用的小玩意儿,专蒙孩子用的。

“装神弄鬼,害得我连喘气儿都不敢!”他被她戏弄了一遭,世上的事真奇怪,多高明的手段,他一眼就能看出端倪,唯独面对她这种假得透透的把戏,反倒灯下黑了。这就是对内和对外的区别,也不能说上了她的套,其实他内心来说,是很愿意看见这种局面的。

但该生气还得生气,他拽过她,一下子就把她弄到了床上。扑上去,先在她臀上掐了一把,“你敢戏弄我?”

月徊“哎哟”了一声,人像虾似的蜷起来,“我就是代爹娘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心里话难道是弄虚作假?他咬着牙,在她耳边说了声:“该打!”

月徊惊觉腿上一凉,裙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撩起来了。这回要来真的了吧?她心花怒放之余又有点紧张,扒着他的肩问:“哥哥,今晚咱们就洞房吗?”

梁遇叹了口气,她哪时能改了这直来直去的毛病,再多点儿姑娘家欲拒还迎的姿态呢!不过他好像就好她这口,不掺假不做作,说爱就爱,说做也就做了。

他嗯了声,微微和她分开一些,支着身子道:“就今儿……我见杨鹤之前洗了澡。”

月徊说哎呀,“真是太巧了,我也洗完了,还擦了牙。”

于是他在她牙上亲了一下,“看见了,擦得挺亮。”挪动一下身子,让那绷得发疼的地方,停靠在温暖的港湾里,他带着迷乱的气息问她,“月徊,我给不了你像样的婚礼,可能一辈子都得偷偷摸摸的,你会怨我么?”

月徊仰脸冲他笑,“我就喜欢偷偷摸摸,比老夫老妻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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