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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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前半句还算正常,后半句终于让月徊听出了点端倪。

“哥哥,你不高兴了?”

梁遇瞥了瞥她,“不容易,居然被你发现了。”

以前吃味儿只能生闷气,如今可以光明正大亮出来,月徊才知道,原来他忌惮皇帝,忌惮小四,忌惮了不止一日两日了。

说来好笑,男人那点心眼子,其实只有针鼻儿那么大。没捅破窗户纸的时候藏着掖着装得事不关己,等窗户纸凿了个洞,可就包袱全无,连滚带爬了。

月徊摸摸自己的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没心没肺的负心汉,充满了没心没肺的快乐。她挪动臀下杌子,往他身边靠了靠,“那什么……我把小四当亲弟弟……”

梁遇眼波一转,哼笑了声。这和男人敷衍妻子说把红颜知己当亲妹妹,有什么分别?世上最不清不楚的,就是所谓的异姓兄妹、姐弟。他和月徊当了那么多年的兄妹,一旦得知不是出自一家,他立刻便起了歪心思。她和小四本就没有这份阻碍,一个受挫一个安慰,岂不更要坏事!

“你别去见他,他的事儿我来料理。”他蹙眉道,“你见了他也于事无补,反倒叫那些要除掉他的人盯上你。”

月徊眨了眨眼,并不认同他的话,“我认识他十二年了,这会儿想撇清关系,你不觉得晚了点儿吗?南苑的人说起小四,立刻就会想到你我,你以为不搭理小四,他们就能把咱们落下了?“

她早就看明白了,因此和他理论起来条理分明,三言两语就堵住了他的后话。

梁遇知道和她理论不出长短来,况且凭着她和小四的交情,硬要横加阻拦也是枉作恶人,便不再多言,任她自己做决定了。

不过让她离开跟前,他不能放心,略思忖了下道:“明儿我正好要去东厂检点公务,到时候你跟着一块儿去。只在衙门里说两句话就成了,别上家里,免得引人注目。”

月徊没辙,只得应了。

放下筷子擦了嘴,才端起茶盏,就听外面曾鲸叫了声老祖宗,隔帘回禀:“奶嬷儿带着大殿下过来了。”

月徊喜欢小孩儿,一听立刻站起身,搓着手说:“快抱进来让我瞧瞧!”

梳着大髻儿,穿着斜襟布衣的奶妈子怀抱个襁褓迈进来,进门便纳福:“给掌印大人请安,给大姑娘请安。”

月徊忙上前看,万字不到头的斗篷下盖着个玉雕的小人儿,雪白的皮肤,嫣红的嘴唇,那模样,就像年画上抱鱼的娃娃。

“哎呀,这么得人意儿的!”她小心翼翼接过来,瞧着瞧着,一颗心都要化了。

都说儿子随妈,大皇子的眉眼和司帐长得怪像的,不是皇帝那样的丹凤眼,是一双透亮透亮的杏核眼,宽宽的大双眼皮,直长的眉毛,将来绝不辱没了慕容家的美名。

月徊抱着他,不由唏嘘,“我记得,当初我和司帐还有过过结呢。那时候她把我的蝈蝈儿倒进了鸡笼里,我气得大骂了她一场,如今她的儿子都落地了,可惜……”

时也运也,曾经司帐是四位女官里头最得宠的,谁也没想到最后她会消失得那样悄无声息。

这权利的中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有能力的成为刀俎,没能力的只能任人鱼肉。梁遇不像月徊有那么多的感慨,他只注重眼前事,转头问曾鲸:“皇上瞧过大殿下没有?赐名了吗?”

曾鲸道:“瞧过一回,赐名白,小字雪怀。”

“慕容白……”梁遇喃喃说,“白者,明道也。”

曾鲸道是,“明窗雪案,心怀坦荡,皇上对大殿下寄予了厚望。”

梁遇点点头,回身望向月徊,她抱着孩子颠荡,不住逗弄着,看来是极喜欢的。那孩子也不认生,睁着一双大眼睛仔细瞧她,兴许认错了人,把她当娘了吧!

月徊是越看越喜欢,捧在怀里不肯撒手,“殿下今晚上和我睡吧。”

慕容白“啵”地一声,吐了个泡泡。

梁遇说不成,“殿下太小,一晚上要喝好几回奶,离不开奶妈子。你白天逗他解闷儿就罢了,夜里得让他跟着乳娘睡。等再大点儿断了奶,你要自己带他,也不是不能够。”

月徊不傻,一听就明白过来,把孩子放进奶妈子怀里,笑道:“也对,是我犯糊涂了。成了,更深露重的,早点儿带殿下回去吧,我明儿再过去瞧他。”

奶妈子道是,又深深纳个福,抱着孩子退了出去。

待屋里人散尽了,月徊便翩然到了他面前,仰着头冲他嬉皮笑脸,“我夜里不能带孩子,因为还得带你,我懂。”

梁遇红了脸,作势道:“不许胡说!宫里不像外头,留神祸从口出。”

她点头不迭,“知道、知道……我又不傻!你只说,我猜中你的心思没有?”

他漠然看了她一眼,也不应她,慢慢踱到槛前,抬手关上了门。

门扉一阖上,那清浅的笑意便浮上他的脸。油蜡被他拂袖扇灭了,他拽过她,一把将她托坐上书案,两手从腋下滑到身前,略微使劲儿,揣捏出她一串酥麻,然后笑着,低低道:“你这样聪明人儿,哪有猜不中的。”

虽说两个人常在一处,但从大沽口往内河起,加上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连着算算总有十几日了,那种可看不可吃的久旷最是熬人。梁遇有时也像毛头小子似的,面上一本正经,心里惦记得厉害,一旦安定下来,就想打她的主意。于是昏昏的灯火,昏昏的急喘,把自己投进了胡天胡地的烈焰里。

月徊盘着他的腰,细声问他:“哥哥,这么多回了,我怎么还没动静?”

梁遇唔了声,“不想要,所以怀不上……等哪天时机成熟了,我自然给你一个。”

这宫里太医可不光会诊脉开方子,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平时研制得也不少。只是他不敢让她知道,其实早在南下之初,他就已经悄悄预备上了。所以他对她从来不是见色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她累透了,趴在他肩上低吟,他像抱孩子般托起她,把她送回床上。月徊在迷蒙中睁眼看他,自打头一回开始,他就养成了替她清理的习惯。要按体力损耗来说,他才是那个更累的人,可他就是那么勤勉,可见爱惨她啦。

月徊有点儿得意,撑起身子说:“我知道你的心,往后别替我擦洗了,我没那么爱干净,本来就邋里邋遢的。”

梁遇被她气笑了,“邋遢还有脸说出来?”

她别别扭扭道:“我这不是怕你累嘛,而且你每回给我擦,我都觉得挺害臊的。”

他一手撑着床沿,探过来亲亲她的唇,“有什么可害臊的?你我是一体,况且……我得借着擦洗,给你上药。”

月徊一惊,“上什么药?我总不会每回都受伤吧!”

他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药包放进她掌心,“就是这个,无色无味,遇水即化。”

月徊捻起来看,发现这东西长得像水滴,柔软的一层外皮,轻轻一捏就……破了!

“啊。”她惶然叫了声,药粉顺着指缝漏下来,洒得满床尽是。

梁遇无奈地看着她,“我就说了,这件事不能交给你来办。”

月徊也这么认为,不过现在可怎么料理?她难堪地问:“还有吗?”

他说这是最后一颗了,“我还没来得及去太医院。”

于是两个人忧心忡忡对坐着,看着这满床粉末逐渐渗透进被褥的经纬,梁遇说罢了,“老天既然这么安排,总有他的道理。其实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索性没了药,该来的就让他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有法子应对。”

似乎他们都欠缺下决心的动力,这回听天由命,倒也不赖。

月徊促狭起来,干脆一下子把他扑倒了,在他耳边轻声说:“一不做二不休吧!不过哥哥……我怕你有了岁数,招架不住……”

她向来嘴上厉害,动起真格儿的来就不成了。后来下场堪称惨烈,哼哼唧唧说不要了,可箭在弦上,哪里容她讨饶。

第二天乌眉灶眼的,梁遇却是一副酣畅淋漓后的餍足姿态。

小四见了她,打量她再三,“月姐,您的精神头儿不怎么好。”

月徊挠了挠头皮,“昨晚上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猫,在我窗口叫了一夜,吵得我没睡好……”不过现在不是研究她精神头的时候,她把小四拉到一旁,拿眼神给了他一顿下马威,“听说你上司礼监打听了我好几回,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然而事到临头,他反而又退缩了,支支吾吾道:“我只是想你……”

月徊打断了他的话,“这事儿攸关生死,你可想明白了再说。”

小四张了张嘴,忽然顿住了,半晌才道:“您都知道了?那督主是不是也知道了?”

那还用说么,月徊只是叹气,“你这小子,我那回在船上瞧你就不对劲儿,到底还是叫人算计了。这回可怎么办,万一……”

小四垂首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万一有个好歹,我绝不连累您和督主。”

所谓的连累,不仅是罪状勾连,大多时候是情难割舍。

月徊惨然看着他,这孩子弄得胡子拉碴,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她也舍不得怪他。最后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别琢磨那些了,我想尽法子也会保住你的。你回头把自己收拾干净喽,我瞧着你,怎么比在码头上那会儿还埋汰。”

小四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脸上带着愧疚之色,“我对不起您和督主……您是不是还要充后宫,为我这事儿赔进自己?”

月徊摇头,“我的贵妃位分被珍熹抢啦,我还进宫干什么?我往后就和我哥哥伙着过日子得了,反正他也孤苦伶仃一个人,没的到老了没人给他端茶递水,毕竟咱们的好日子是他给的,做人不能不知恩图报。”

小四听明白了,月姐今后的坎坷全是他和珍熹害的,珍熹抢了她的位分,自己又不成器,了这趟浑水。兴许梁遇就是以此作为要挟,逼着她终身不嫁留下给他作伴儿的,这么一想月徊捡了他,原来是给自己捡了一大劫。

他颓然退后两步,靠墙哭起来,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我该死!”

月徊吓一跳,忙拽住了他的手,“你干什么呀?”

“我害得您要和太监作伴……”

小四痛哭流涕,月徊有口难言,只好一径安慰他:“没你这事儿我也乐意陪着他,我们本来就是一家子,自己人不顾念着,他将来怎么办?你是知道我的,我喜欢和好看的人扎堆儿,我哥哥他虽说缺了一块儿,可长得不赖,我一辈子对着他,一辈子赏心悦目,可是赚大发了……”

隔墙听着她胡说八道的梁遇叹了口气,负着手,慢慢往档子房去了。南下大半年,公务堆得像山,他大概瞧了瞧,把要紧的几桩处置完,等他出来的时候,月徊和小四的旧也叙完了。

午后带她回宫,本来要上羊房夹道看大皇子去的,临出门的时候见杨愚鲁匆匆赶来,呵腰说贵妃诊出了喜脉,消息已经传到皇上跟前去了。

梁遇哦了声,“皇上什么说法儿?”

杨愚鲁道:“石沉大海。乾清宫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老祖宗,怕是要出事儿了。”

第100章

出事儿……梁遇望向乾清宫方向, 原本贵妃遇喜,御前头一桩就是打发人来知会他,然而等了又等, 不见皇帝有任何动静。这对于高位有宠的妃嫔来说, 确实不合常理,但皇帝不发话, 梁遇不能擅自过问, 只好命杨愚鲁再去盯着, “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时就来回我。”

杨愚鲁领命,匆匆出衙门往南去了,月徊提心吊胆看向梁遇, “皇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梁遇没言声,其实心里有了根底。自己看顾大的孩子, 自己果然最了解, 皇帝隐忍再三, 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那厢承乾宫里的贵妃,因这孩子的到来,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不用再侍寝了,她最先想到的是这个。然后仔细推算时间,算算这孩子的来历, 究竟是不是出于西洲。其实要算清, 真的不容易,因为皇帝从未停止御幸她,前前后后纠缠在一起, 她已经算不出所以然了。既然算不出,倒也不用太过执着, 反正孩子来了是事实,就算这个是皇帝的,将来总会再有机会,让她生一个属于西洲的孩子。

太医诊出她遇喜之后,她抱着陪房索嬷嬷狠哭了一通。宫里妃嫔个个都恨她,但又个个羡慕她,她们只知道她万千宠爱在一身,却不知道她心里的委屈。

女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每天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强颜欢笑,话语上得温存,床上得奉承,那种奴颜婢膝让她羞愤欲死。她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一位郡主,为什么会走到这样地步,即便伺候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也无法填补那种丧失尊严的卑贱。如今总算怀上孩子了,这孩子来得及时,是她缓解困局的良药。她入宫前天夜里阿玛嘱咐过她,无论如何要怀上皇嗣。如今事成了,她对于南苑王府,总算能够交差了。

她没有说一个字,但她跟前的人知道她的苦楚。索嬷嬷给她擦泪,小声说:“我的好主子,这是喜事儿啊,快收了眼泪,没的哭坏了眼睛。您高兴着点儿,已经打发人上御前报信儿去了,皇上得了消息一准儿要来瞧您的,您哭红了眼睛,倒叫皇上不明所以。”

贵妃这才停了哭,让人伺候着擦脸,重新傅粉上了胭脂。

可是等了又等,却不见皇帝来,连御前的人也一个不见,她心里不由忐忑,转头问索嬷嬷:“传信儿的人回来了吗?”

索嬷嬷也悬心,但又不能调唆得主子发急,便好言道:“您且等一等,奴才上外头瞧瞧去。”

贵妃坐在南窗前,看着索嬷嬷在影壁那头询问小太监,不多会儿返回殿里来,含笑对她说:“皇上眼下正接见外邦使臣呢,暂且抽不出空儿来。主子再等等,料着用不了多少时候,就会赶过来的。”

贵妃便不再焦急盼着了,因为承乾宫里人人都料准了,皇帝得知消息后必定龙颜大悦,必定万般荣宠更惠及承乾宫。所以她和众人一样,带着这样的自信和期盼,从中晌一直等到了入夜。

有了身孕就变得嗜睡,她眯瞪了会儿,醒来的时候惊觉天已经黑了。东边夹道里传来太监通禀宫门下钥的呼声:“大人们,下钱粮啦,灯火小心……”

这声音是一张网,只要一个人喊起来,要不了多久这种喊声便会传向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贵妃撑身朝外看,“皇上还没来?”

这就有些不对劲了,接见外邦使节也不至于从白天接见到掌灯,这么看来皇帝是有心不来相见……她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昨儿还搂在怀里说尽甜言蜜语,怎么今儿说不理就不理了?难道皇帝只贪图享乐,压根儿不在乎慕容家血脉能不能传承吗?

之前怀上了孩子的笃定,现在又变成另一种忐忑,她要的是皇帝结结实实高兴一番,温言煦语哄她将养。接下来不管圣眷移向哪里,至少让她清净上十个月,十个月后她有法子再把他勾过来,一旦骗得他答应立太子,那么皇帝在她这里的用途就算是终结了。谁知万事俱备后,第二环上便出了差池,皇帝不闻不问,哪里有让她好好养胎的意思。

她下床在地心转了两圈,忧心忡忡朝外望,扬声叫来人,“想法子和柳顺探一探皇上的动向,问明今儿夜里传召谁侍寝。皇上得知我遇喜,究竟是什么反应。”

跟前人应个是,忙出去承办了,她茫然来回踱步,踱了半天喃喃自语:“不对……不对……”

索嬷嬷站在一旁道:“主子稍安勿躁,兴许皇上被什么绊住了脚。”

她摇头,“承乾宫离乾清宫那么近,出了景和门就到了。平时门槛都要被他踏平了,怎么我一有孕,他反倒不来了?”

贵妃到底年轻,就算思虑得再深,也只有十五岁罢了。索嬷嬷瞧她没了头绪,忙温言劝阻:“我的主子,您好歹要沉住气。您是正经册封的贵妃,如今肚子里又怀了龙种,您怕什么?只要安心养好了胎,等孩子平安落地后,您就有指望了。您听奴才的,女人年轻指着丈夫,等有了儿子就指着儿子,皇上来不来都是后话。况且他哪儿能不来呢,您的儿子是他的第一子,世上没有当爹的不心疼儿子的。早前倒是听说过有位女官怀了龙种,后来却是死活不知,想必孩子没养住。将来咱们小主子是皇长子,无论如何地位摆在这里,您只要保得自己身子健朗,就擎等着享福吧。”

话虽不错,可贵妃还是七上八下,毕竟这孩子的来历自己也说不明白。她眼下能依靠的还是圣宠,倘或圣宠忽然没了,那么凭慕容家亲情淡薄的老例儿,恐怕未必会把这孩子当回事。

“皇帝将来会有很多儿子,除非他明儿就驾崩。”贵妃兀自嘀咕着,“他不来,可见这事儿棘手……”

这头正说着,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贵妃忙传进来问话,小太监虾着腰道:“见着柳总管了,总管说贵妃娘娘遇喜是好事儿,可就是这么巧的,今儿太医也诊出皇后遇喜了。皇上这会子往坤宁宫去了,今儿怕是没法子上承乾宫来,请娘娘先歇着,明儿等皇上得了闲,自然会来瞧娘娘的。”

像一盆冷水浇得人透心凉,贵妃惨然笑起来,“什么?皇后也遇喜了?他不是说皇后像木头,没什么趣致可言吗,结果初一十五都没落下,还弄出个孩子来……”

这可真是个讽刺的笑话,皇后再不得宠也是皇后,位分且不说了,连怀孕这种事儿上也压她一头,真是应了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

索嬷嬷叹了口气,“男人嘴里的话,听听则罢,千万不能当真。眼下皇后也遇喜,皇上不来说得通,总比转头就去临幸别的妃嫔强。”边说边搀贵妃回床上,替她盖了锦被道,“女人怀孕生子,一只脚在鬼门关里,就比谁的身底子好。今儿您先歇下,等明儿奴才打听清楚了再说。”

于是一晚上辗转反侧极不踏实,好容易延捱到第二日,皇帝一早又要视朝。朝会散后倒是过来了一趟,却不见往日的温存,只说让她好生作养,略坐了一会儿,便借着内阁要议事,抽身回乾清宫去了。

贵妃说“不对、不对”,这两个字几乎要变成她的口头禅,思量再三,站住了脚吩咐:“去司礼监找梁遇,就说我有请。”

索嬷嬷不知她要做什么,她是主子,一向又主意大,待要问明她的打算,底下人已经奉命传话去了。

至于梁遇,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那张俊雅的脸上带着笑,进来后趋身上前行了一礼,“大沽口外一别,今儿才来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一切安好?”

贵妃点了点头,“托厂臣的福,一切都好。不知太医院报司礼监没有,昨儿胡院使替我诊出了喜脉。”

梁遇听了长揖,“臣昨儿巡查完厂卫衙门回来,底下人已经通禀了。没想到还连了个巧宗,皇后娘娘也有了好信儿,臣给娘娘道喜,这回宫里可说是双喜临门了。”

“可是……”贵妃神色一黯,哀致道,“皇上不知什么缘故,似乎对我遇喜这事儿并不十分看重。厂臣是朝廷股肱,素来也照应我们南苑王府,我如今彷徨得很,又不好问别人,只好请厂臣为我指点迷津……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皇上不高兴了?还是我遇喜冲撞了皇后娘娘,皇上这才对我不闻不问?”

梁遇掖着手,斟酌道:“娘娘多虑了,帝王家子嗣绵延是好事儿,皇上怎么会不高兴呢。想是因为这程子边境有鞑靼人扰攘,加上圣躬也违和,因此慢待了娘娘这头,娘娘千万别胡思乱想,保重身子为宜。”

贵妃听罢哂笑了一声,“厂臣不是为了宽我的心,有意敷衍我吧?”

梁遇说不敢,“娘娘眼下当静养,最忌多思多虑,想得太多了对凤体不好,也累及小殿下。”

贵妃便沉默下来,半晌才长叹了口气道:“厂臣,我离乡背井进宫,不说独占圣宠,只愿皇上别因琐事与我心生芥蒂,就是我的福泽了。我在南苑的时候曾听阿玛提起厂臣,说京城内外,大邺上下,没有什么事儿能瞒过厂臣耳目,我料也必定如此。既这么,请厂臣无论是看着大局,还是瞧着私交,一定替我周全,在皇上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又是大局又是私交,大局自然指社稷安定,私交呢,里头没南苑王什么事儿,说的是小四。梁遇在官场上日久,这点小机锋还是听得出来的,她要拉小四出来做垫背,那些所谓的情啊爱,到最后不过是用来挟制人情的手段而已。

他还是含糊周旋,“娘娘放心,皇上只是近日事多,待得了闲,一定会来瞧娘娘的。”

贵妃不满意他的答复,咄咄问:“皇后禁足的令儿,可是已经撤销了?”

梁遇哦了声道:“皇后娘娘遇喜,原本就要闭门养胎,所以禁足不禁足的,没有什么差别。”

贵妃听出他全是场面话,脸上顿时不是颜色了。隐忍再三,忍得心头哆嗦,最后错牙笑起来,“打搅厂臣有时候了,厂臣公务繁忙,我就不耽搁你办差了。你且去吧……哦,得了空儿,请月徊姑娘上我这儿来坐坐。厂臣是知道的,我入宫后圣眷不衰,四处树敌,也没个说知心话的人。月徊姑娘这头没有争宠的牵扯,请她来我宫里走动走动,兴许我们能交个朋友也未可知。”

梁遇自然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拿小四来要挟他,他和小四隔着一层,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要是拿小四和月徊商量,月徊就得急得上吊抹脖子。打蛇打在七寸上,贵妃深谙此道,之所以没有一气儿找月徊,是免于走弯路,先给他提个醒儿。要是他这头无动于衷,那她下一步就会惊动月徊,毕竟月徊一哭二闹,比她自己磨嘴皮子强千百倍。

梁遇笑了笑,“月徊这两日要出宫回提督府,恐怕也没有机会来见娘娘。娘娘且宽宽心,皇上那头臣自然替娘娘周全。不过皇后遇喜是头等大事,倘或皇上更向着坤宁宫,那也是应当应分的,娘娘要平常心,看开些为好。”

他行个礼,慢慢退出前殿,贵妃坐在南炕上,不由感到泄气。

一切都与她设想的不一样啊,皇后是她的煞星,是老天爷派来挡她道儿的。至于皇帝,她也看清了,耽于享乐薄情寡义。她没怀身孕的时候能陪着他风流,他还愿意常来承乾宫;一旦她怀了身孕,没法子和他做那事了,他就辗转物色下家,最终弃她于不顾了。

也罢,既然不爱,又何必在乎他来不来。她修养了一阵子,皇帝临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有太多的时间静下来,时候一长便开始狠狠想念西洲,揣测他得知自己当了爹,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嬷嬷,我想见见西洲。”她走在御花园里,隔墙朝神武门方向眺望,“我已经有三个月没见着他了。”

索嬷嬷因她的突发奇想忧心不已,“主子,咱们这是在宫里啊。”左右看了看,压声道,“宫里不比西海子,您不能起这个念头……”

“东厂不是常进司礼监回差事么。”她没等嬷嬷说完就自顾自道,“北横街往东有个梵华楼,从司礼监出来上那儿去,不过十来丈远。”

索嬷嬷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杀鸡抹脖子道:“我的主子,您想什么呢!这可是犯忌讳的,您不要命了?”

贵妃漠然说:“皇上有了别的乐子,南苑也不管我了,我就见他一面,说两句话,有什么要紧?”

她自小是王妃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说她老成,有时候也孩子心性,光图自己高兴。她的人生处处花团锦簇,在家时得宠,进宫后门庭也没冷落过,这回皇帝连着有七八日没上承乾宫来,她松散过后,反倒无所事事起来。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来了嫌他,不来又怅然若失。心头烈火翻滚过几遍,说一千道一万,幸好她还有那个在乎她的人。这个人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提倒还好,一提便思之若狂。她想见他,这就要见,心情之急迫,简直一刻都等不了了。

第101章

索嬷嬷央求了她再三, “主子,您不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宫里处处都有眼睛,又在司礼监眼皮子底下, 万一闹出来, 不单是您自己,还得连累王府, 您千万要三思!”

跟来的人其实也行监督之职, 索嬷嬷先是南苑人, 后才是她的乳娘。

贵妃看看她,她都快哭了,贵妃失笑,“嬷嬷, 你怎么怕成这样?”

怎么能不怕,索嬷嬷暗暗想, 遇喜前的一切没有凭证, 过去就过去了;遇喜之后要是有个差池, 那毁起来可彻彻底底。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安安生生把孩子生下来。只要孩子落地,她的地位就彻底稳固了,旁的都是后话, 大可以后再说。

可惜她终究年轻, 性子又骄纵,难免想一出是一出。加上眼下皇帝冷落她,她心里越没底, 就越是思念那个心上人。

齐大非偶,年轻时候不在乎, 待得牵扯深了,才知道一个无权无势的男人庇护不了她半分。傅西洲不是梁遇,倘或他有梁遇那样本事,凭她怎么去闹,身边的人都不必忧心。既然挑中的那个人除了少年侠气什么都没有,那么得了一个孩子,就不能再有其他奢望了。

“主子,咱们回去吧。”索嬷嬷道,“外头起风了,没的受寒。”

贵妃却不挪步,视线向东挪,挪向司礼监方向,“那个梁月徊,如今当真不在宫里了么?”

这紫禁城太大了,只要不想遇上一个人,这辈子都可以遇不上。索嬷嬷垂手道:“主子,千万不要自寻烦恼。”

贵妃没辙,脚下慢慢蹉着步子,边走边道:“过不了几日就是冬至了,冬至皇上要往圜丘祭天地……”

天儿一日凉似一日,早晨起了厚厚的雾,皇帝遇了凉风就犯老毛病,身上烧起来,又咳又喘,卧在床上直倒气儿。

人在生病的时候,尤其怀念以前的日子,也想念以前的人。月徊如今在羊房夹道照顾大皇子,这天一早就见毕云从夹道那头过来,远远儿喊了她一声,含笑上前道:“长远不见啦,姑娘这程子好?”

月徊还是见人就笑的模样,揣着手说:“托福,我好得很呐。您今儿怎么有空上这儿来瞧我呀?”

毕云道:“我是奉了主子的令,请姑娘过乾清宫叙叙话。主子每到天凉就犯症候,才刚吃了药,想起姑娘来了。”

月徊念旧,听说皇帝违和,就觉得是该过去瞧瞧。

于是让毕云等一等,进围房吩咐奶嬷儿好好看顾大皇子,自己换了身衣裳重整仪容,这才跟着毕云往乾清宫去。

从羊房夹道到这皇城中枢,得走好长的道儿,放眼远望,天也灰地也灰,不知怎么,总有股子愁云惨雾的意思。

月徊问毕云:“太医瞧过了?还开以前的方子?”

毕云嗳了声,“就算换方子,也是稍许几味药,到底都求稳妥,谁也不敢拿龙体涉险。”

是啊,皇帝有个好歹,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月徊早前为他不平,想着是不是能从民间找大夫进来瞧病,无奈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尝试,这分好心也只能作罢。后来她和哥哥南下,途中听说他咳血,他还没及弱冠,咳血不是好事儿,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也担忧。加上大婚后六宫充盈,皇帝年少气盛不节制,身子骨也就一里一里亏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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