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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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作者:靡宝

【文案】

在上海滩,谁人不知容家富贵滔天,也无人不知容大少爷乖僻冷傲,不服管教。冯世真

偏向虎山行,过关斩将,顺利成为容家的家庭教师。同时,一场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的阴

谋,也缓缓展开。在这一个同外界截然不同的华丽世界里,在这个流光溢彩的城中城之中,

他们相互试探、挑逗、追逐;他们也相爱、背叛、伤害……就如两道的流光,萦绕翻飞,似

一首永不停歇的舞曲。

上世纪初的上海滩,军阀割据,群雄崛起,革命思潮风起云涌。容家富甲一方却为富不仁,犯下诸多滔天罪孽。为了伸张正义,冯世真踏上复仇之路,她过关斩将,顺利卧底到容家,成了大少爷容嘉上的家庭教师。随即,一场搅动了所有人物命运的博弈游戏展开。然而,造化弄人,冯世真却与仇人容定坤的儿子容嘉上在相互试探与利用中逐渐相知相爱。当二十多年前的沉冤旧恨浮出水面之际,这两个本属于不同阵营的恋人,冲破层层险阻,联手揭开了惊人的真相,使荣定坤的恶魔假面暴露于世人面前。最终,罪孽得到惩罚,正义之光得以重现,冯世真与容嘉上也获得了一段出于爱情而胜于爱情的乱世情缘。在革命思潮洗礼下,二人终于携手走上追求光明与理想的道路

【民国三部曲·第一部;二十年代,爱恨情仇,狗血虐恋,宅斗,姐弟恋,相爱相杀】

第一章·家庭教师

初秋一场暴雨,头顶灰絮般的积云退散,露出了湛蓝明媚的天色。

冯世真坐在容家明亮的小偏厅里,埋头解着数学题。

容家的下人们从一旁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厨房的弹簧门来回开合,咯吱作响。一阵阵饭菜的浓香被带了过来,钻进了冯世真的鼻子里。

此时已近中午,一早起来只喝了一碗稀粥的冯世真控制不住肚子里打鼓。

哗啦一阵响,厨娘扯着嗓子骂打杂的:“侬个小赤佬,大小姐对海鱼过敏,侬剥了虾壳就来拌沙拉,要害死人呀?”

听差的匆匆从过道跑过,站在厨房门口喊着:“大少爷不下来吃午饭,让送一碗鲜虾云吞上去,多放一勺辣子。”

“太太在家,也不下来吃呀?”一个老娘姨多嘴地说,“太太忙着给大少爷面试家庭教师,他也该下来看看嘛。”

“说是才从重庆回来,吃不惯本帮菜。”

“我看就是不想和太太同桌吃饭。”

“那又如何。反正总是要去留洋的……”

“这么爱管闲事,还在这里做什么工,去参加巡捕房的治安缉拿队呀!”中年管事走了过来,一声呵斥,厨房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立刻低了下去。

管事转头进了偏厅,朝冯世真道:“冯小姐,太太请你来书房。”

冯世真收起了卷子,随着管事穿过了容家富丽堂皇的前厅。只见书房的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蓝衫裙的女子匆匆走了出来,看也不看旁人,抱紧了怀里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位是在冯世真之前面试家庭教师的小姐,显然是落选了。

给少爷小姐们请一个家庭教师,却这么挑三拣四,还要做卷子考试。冯世真也是头一回见识到。容家的派头果真是上海滩头一份。

管事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居然是一个男声答应着。

容家书房颇大,三面都摆放着高高的书柜,一面宽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后面的草坪。

一个年纪三十开外的美妇人正坐在高背沙发里,慢条斯理地品着红茶。红橡木的大书桌后,坐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子。

男子不过二十来岁,生得英俊儒雅,却是不苟言笑。他透过金丝眼镜上下扫了冯世真一遍,低头开始看她做好的卷子。容太太烫着时髦的短卷发,穿着暗紫挑金的窄身旗袍,下摆十分入时地短了半寸,露出纤细雪白的脚踝来。

冯世真在茶几边站定,恭敬地朝容太太问了一声好。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个子挑高,背脊笔直,通身上下,没有戴半点首饰。冯世真生着一张柔和亲切的鹅蛋脸,未经修饰过的眉眼清秀大方,瓷白的皮肤光洁得教人嫉妒。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扎成麻花辫,盘在了脑后,穿着一条竹青色织竹叶纹的宽身旗袍,素净端庄得恰到好处。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一股雨后青草的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冯小姐请坐。”容太太还算客气,招呼下人给冯世真倒茶,“我看你拿着裴东仁老先生的推荐信,可是裴老先生的弟子?”

冯世真谦虚道:“没这个荣幸被老先生收为门下,只是以前跟着师兄师姐去听老先生讲过课,帮着整理过藏书。师娘喜欢我们晚辈热闹,常请我们过去吃茶。”

容太太点了点头,“裴老德高望重,文界泰斗,我们容家虽然是铜臭的生意人家,却也是极为敬重他的。冯小姐家住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

冯世真说:“家里本来在虹口的闻春里,家父开了个中西药店,前阵子经营不善关门了。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慕尔堂的女子补习班授课,教英文、法文和数学。后来又在同文书院办的补习班教夜班数学。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教过。便是大学课程,也能辅导一二。”

冯世真说一句,容太太就点一下头。冯世真说话有条不紊,带着点金陵口音,让娘家是南京的容太太不自觉得亲切,看着冯世真的目光渐渐软和。

这时,那个男子终于看完了卷子,递给了容太太。容太太扫了一眼,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愧是金陵女子大学的高材生,各项都是满分!”容太太道,“秀成说他专门从国外的大学教材上挑了难题,之前好几个来应聘的女老师都答不出来。冯小姐还是第一个全做对的。”

冯世真露出羞赧笑意,低下了头去,“您太过奖了。”

容太太放下试卷,望着眼前单纯的年轻女孩,道:“我们家的情况,冯小姐应当还不清楚。家里大少爷之前一直在重庆读军校,上个月才回来。孩子在重庆耽搁了读书,成绩不够上大学。大小姐今年满十六,二小姐比她小半岁,都想进中西女塾,需要补习英文。下面几个孩子还小,暂且不用教。”

冯世真说:“太太放心,我读书的时候就给中学生辅导过功课,这几年也一直在补习班上课,尤其擅长备考。”

容太太点了点头,“家里其他孩子都好,就是大少爷那里需要你多花些功夫。他缺课比较多。我担心你也不比他大几岁,也怕他不服你管教。”

冯世真浅笑道:“我也教过考大学的男学生,若是摆出先生的架子,还是能管住几分的。”

容太太道:“那便说定了。每月拿二十块,若教得好,我再给你涨上去。大少爷明年若能顺利考上大学,还有重赏。冯小姐方便什么时候搬进来?”

冯世真松了一口气,霎时喜笑颜开,一脸单纯明媚,“我还需要回家同父母报备一声,后天来如何?”

容太太同意了,当场就先预支了冯世真十元工资,叫来老妈子给她量身做制服,又留冯世真用了午饭才走。

冯世真连声婉拒。容太太便让听差去路口叫了一辆黄包车,把冯世真送走了。

杨秀成翻着桌子上的纸单,对容太太道:“表姨,这里还有五个人,还约看吗?”

“不了。”容太太懒洋洋地靠回沙发里,回想起冯世真清纯羞怯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忍不住冷笑,“就是她了。知书达理,清秀干净,不正是那人最喜欢的那口么?就算不会上套,也足够膈应孙氏一阵的了。别以为有了身孕,兄弟又做了买办,就想爬上来做平妻!”

杨秀成把剩下的资历表一张张揉了,丢进烟灰缸,划了火柴点着。

“表姨可读过武则天的故事?”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容太太哼笑,“我若是我的嘉辛还活着,怕都比我高了。我也是有儿子的。是他爹没有把他保住……”

提起早夭的亲生儿子,容太太心中一痛,哽咽着别过脸。

杨秀成假装没看到她眼角的水星,拉铃叫下人来收拾桌子上的灰烬。

老妈子推开门,一阵风钻进来,带着烟灰缸里的灰烬飘起,仿若黑蝶展翼,飞向了门外未知的世界。#####

家庭教师二

黄包车把冯世真送到老城厢里弄前。容家提前付过车资了,冯世真还是丢给了车夫一角钱。

里弄里都是半旧的石库门房子,挤得好似蚂蚁窝似的。过道上拉着绳子,晾着床单和孩子的尿布,滴滴答答落着水珠,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排泄物和垃圾发酵的酸臭。

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路边臭水洼里踢球皮,弄得一身泥水。当妈的举着锅铲奔出来一阵大骂,拧着耳朵把孩子拽了回去。

冯世真还没进院门,就见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张寡妇特有的沙哑的大嗓门格外清晰。

“青天白日地欺负我这一个老寡妇,你还要不要脸?连这这点酱都不给我留,是要逼死我吗?医生人家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烧了个白底,过来和我们挤亭子间。给你家老头子积点德,欺负寡妇要遭雷劈的。”

“不是的……分明是你自己弄倒的……”

冯世真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委委屈屈的哭声,顿时热血冲上脑门,大步奔了进去。

院子里围着一群婆妈,指指点点。冯世真一手分开人群,就见张寡妇正扯着冯太太的手不放。冯太太白净的脸涨得通红,不住抹泪。

“放开!”冯世真一声怒吼,像只老鹰一样冲过去,一把就将张寡妇推了个趔趄,把母亲护在身后。

围观的人群哗然,显然是见战况愈加激烈,更觉得有趣了。

“妈,怎么回事?”冯世真掏出帕子给母亲擦脸,嗓音猛地提高,“你脸上是她打的?”

冯太太是个文弱清瘦的妇人,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此刻又羞又怒,声音更是轻得打颤。

“我见太阳好,在院子里晒被子。她……她说咱家被子遮着太阳,挡住她正在晒的酱了,就把被子掀了。被子又恰好碰翻了她的酱……”

地上有一片被人踩得粘糊糊的辣酱,被子却是被冯太太抢来抱在了怀里,雪白的被单上沾了老大一团酱汁。

张寡妇此时重整威风杀回了战圈,一个虎扑,要来抓冯世真。

冯世真反手把冯太太推开,敏捷地闪躲,顺手一巴掌甩在了张寡妇脸上。

“这巴掌是还你的!”

张寡妇冷不丁被扇了耳光,一脚踩在自家的酱上,连冯世真一根头发都没碰到,就又砰地甩了个四脚朝天。

看热闹的邻居们哄然大笑,纷纷鼓掌。张寡妇横行邻里有好一段时日了,今日见她吃瘪,都觉得极痛快。

张寡妇这下摔得重,一时爬不起来,干脆躺在地上蹬着腿大哭大叫,“打死人了!杀人了!快去叫巡捕房!”

冯世真抄手冷笑,“杀人了也得有个尸首摆着。你最好即刻死了,免得巡捕房的人白跑一趟!”

张寡妇没料到斯文的冯小姐不仅打人给力,张口骂人也这么毒。她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歇斯底里地大叫:“踢寡妇门啦!踢寡妇门啦!一个小娘皮都敢摔我耳光,还要咒我死,大伙儿都来评评理,这个世道还怎么让人活哟!”

冯世真自打住进来,人前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女老师模样。邻里这还是头一次见她发火放狠话,都吓了一跳,看着她的目光全变了。

一个爱管事的老妈子出面责备冯世真道:“你是晚辈,打长辈就是不对,更何况人家是寡妇……”

冯世真一脸愠怒地顶撞了回去,“恶人从来先告状。自己手欠打翻了酱,关我们家什么事?老寡妇就了不起,大伙儿都该让着你。你男人又不是咱们克死的!”

骂寡妇克夫乃是正中红心,张寡妇拖鞋甩袜地大哭,“读过书就会欺负人了。小娘姨家家的,怎么这么歹毒哟?”

冯太太气得要去理论,冯世真拉住了她,高声骂了回去:“为老不尊的婆娘,仗着我们家又穷又伤好欺负呢。以前偷我家晒的鱼干咸菜,抓着你了还不认账,反来我们家门口泼潲水!以前看你是个老寡妇,容忍你三分,你得寸进尺,居然敢打我妈!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们冯家如今一无所有,老弱病残,反倒不怕。逼得狠了,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你再碰我家人一根汗毛,我就剁了你一条胳膊;你再往我家门口丢一片垃圾,我就烧了你的屋子!我冯世真仗着年轻比你多几口气,有功夫和你死磕到底!”

冯世真眼中的恨意和绝决如烈火燃烧,张寡妇被震慑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冯世真冷眼扫了围观的众人一眼,人群纷纷后退。她拉着冯太太,拨开人群走进了楼里。

背后一片议论声。张寡妇中气不足地唠叨了一句:“看着多斯文的,居然也这么凶悍,书都不知读到哪里去了。”

冯世真折返回去,站在楼梯口厉声喝道:“读了书就活该被欺负也不能顶个嘴?读书人欠着你什么了?若是这样,我宁愿被人当泼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今天放了话,以后谁敢再欺负我家人,我一定百倍找还回来!”

她拉着冯太太回了屋,砰地摔上门。

石库门的小院里一片寂静,众人灰溜溜地散去。

进了屋,冯世真跌坐在藤椅里,这才开始喘气。

冯太太给她倒了一杯凉茶,坐在一旁拆被子。冯世真把一整杯茶灌下了肚,终于痛快地出了一口气,撑着额头低声笑了起来。

她正经大学毕业生,是受尊敬的教书女先生,就算一日过得不如一日,人前也依旧保持着端庄娴淑的模样。如果不是今日发泄了一回,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来装得多累。

冯世真忽然遗憾家里没有酒,不然真可以小酌上一杯。

冯家原本在虹口区开着一家中西药店,铺面不小,顾着四五个雇员,两个坐堂先生,一个帐房,冯先生自己也能看些小病。冯家收入不错,不仅能供女儿去南京念大学,还把儿子供出国留学。

可惜里弄半夜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条街,冯家连着楼上的住房一起烧成了白地。为了抢几本珍版医术,冯先生被横梁砸断了腿,烧成重伤。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的积蓄花了个干净。如今他们住着石库门二楼一间三开间的屋子,把朝外的一间房隔了出来租给一个做短工带着儿子的老妈子。

冯太太叹气,“邻居多半还是好人的。就怕你这么一闹,大伙儿都觉得你太泼辣。”

“妈妈,”冯世真说,“这世道,老好人做不得。若不闹一下,让人家知道我们不好欺负,不然不是张寡妇,就是李寡妇,总有人上头作威作福的。谁耐烦你偷我一把菜,我就摘你一根葱地日日厮磨拉扯?当然还是一次性了结了省事。人要入乡随俗。等咱们将来情况好转了就搬出去,住到好些的里弄。那时候你女儿再装淑女也不迟。”

冯太太是个心慈手软无主见的老好人,家里出事后,外面的事都是女儿在撑着,她也只有听女儿主事。

朝北屋子里传出了父亲沙哑的咳嗽声。冯世真这才留意到空气里残留着的鸦片膏燃烧后的气味。她又是一阵怒火冲上心头,对冯太太说:“妈妈怎么又给爹爹买大烟了?他本来伤就没好,再吸下去对他没好处!”

冯太太无措地搓着手,“你爹说他疼得狠,我有什么法子?至少抽了烟,他能睡个好觉呀。”

“之前不是从西医那里拿了镇痛的药了吗?”冯世真说,“那个李大夫也说了,爹的伤如今已经好多了,不应该还那么疼,怕是爹自己依赖了药物。妈妈,咱们该帮着爹戒了才是呀。”

冯太太低头不吭声。

冯世真无奈,把从容家拿到的十块钱交了过去,肃声道:“这是一半的工资。妈妈留着做家用。”

冯太太把钱推了回去,“早上你爸爸的两个旧友过来探望,送了些药来,还硬塞了我五十元。这钱你自己留着,在东家住,难免需要钱打点下人。”

“我本是穷家庭教师,就算不打点,又能如何?”冯世真把钱塞了回去,“别再给爹爹买烟了。你心疼我知道,可你这是害了他!”

冯太太只得把钱收下,又说:“早上收到了你哥哥发来的电报,说是已经上了船了,要一个半月才到。”

冯世真发愁,“他到底办理了休学。这一回来,将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重新回去。”

冯太太却是想儿子得紧,开心地说:“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就什么都不怕了。有你哥哥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个家里,没有一个顶梁柱的男人就是不行。要是你哥哥在,咱们也不会落到和那泼妇做邻居的份上。”

冯世真数月来奔波操持,给父亲治病,寻房搬家,兼职赚钱,一手撑住了整个家。可是在母亲口里,依旧比不过远在天边什么都还没做的兄长。她心中酸涩委屈,好一阵没说话。

冯太太说起儿子就停不下来,一边洗床单,一边叨着:“你哥哥可是医大的高材生,就算没毕业,在医院诊所里寻个工作也是不难的。到时候咱们就能从这里搬走了。哦,你这新东家和善吗?”

“还行。”冯世真意兴阑珊,“妈,还有什么吃的?”

冯太太一听女儿还没吃午饭,急忙擦了手去给她下面。

冯世真走到里面的房间,给父亲换纱布。冯先生模模糊糊地醒过来,下意识地唤着:“世勋……”

冯世真凑到他耳边,“哥哥在回来的路上了。”

冯先生看清是女儿,难掩失望,“你怎么还不走?”

走去哪里?丢下伤病的父母一走了之吗?

冯世真苦笑。

“爹爹把我捡回来的,还记得吗?”冯世真把脸贴在父亲唯一完好的手背上,目光悠远,“我当年没有被淹死在那条河里,如今怎么会被这点困难打倒呢?”#####

家庭教师三

傍晚,日头西斜,晒得屋里十分闷热。

井水晒了一个下午,触手温热。冯世真关上了房门,褪去了衣裙,用湿帕子擦遍了全身,洗了头发。

斑驳的玻璃镜里,年轻女子的身躯雪白莹润,腰肢纤细,胸乳两点犹如雪地里落下的梅花瓣。屋内柔和朦胧的光线犹如大师的画笔,勾勒出身躯优美起伏的线条。镜中的女子好似一副油画,又好似镜花水月里的倒影,散发着似幻似真的诱惑。

破坏这幅美景的,是女子后背一道横在腰际的伤疤。伤疤细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利器所伤,却是有些年岁,颜色已经很浅了。

这是冯世真三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和小儿子外出,遇到强人。弟弟不知所踪,冯世真跳水逃生之际被人从身后砍伤的。

冯世真还是幸运的,她亲娘为了护着她逃走,当着她的面,被那歹徒割了喉,当场咽气。

冯世真命大,抓了一块木板,被水浪送到了桥头。冯家返乡祭祖,下车在桥头洗手饮马,将冯世真救了起来。

那时冯家的小女儿才患痢疾病死不久,冯太太只当老天爷又给她送来了一个女儿。那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小女孩成了冯世真,在冯家过了二十年衣食无忧的好日子,直到一场大火来临。

冯世真冷冷地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起白日里容太太像人口贩子一样打量她的目光,不禁嗤笑。她擦干了头发扎起来,从箱子里翻出一套半旧的浅青色亚麻衬衫和珍珠白长裙,系了一条宽皮带,往胳膊下夹了一本书,同母亲打过招呼,大大方方地出了门。

白日里大战过了张寡妇,此刻邻居们看冯世真的眼神都带着几分畏惧和好奇,好似发现了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冯世真挂着她招牌似的温和乖巧的浅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从邻居们的眼皮下从容走过。

她走出了里弄,招了一辆黄包车,道:“去新都会。”

“新都会”是年初才开业的一家跳舞场,就在霞飞路上,占据了三层楼房,霓虹灯招牌闪耀得隔着十里都能看到,很是气派。自开业一来,新都会一直客如云集,夜夜爆满,大方的客人捧红了好几个舞女歌星。

这里一楼是弹子房,提供小赌,兼卖酒水西餐。二楼则是跳舞场。三楼则是一排包厢,供会员自组赌局。

冯世真径直走上三楼。站在楼梯口的几个男人纷纷转头。一个穿着驼色西装,带着鸭舌帽的高大男子大步走来,压低声音道:“冯小姐,七爷有客,你要稍等了。”

冯世真点了点头,又折返下楼。走到二楼舞厅,恰好玻璃门打开,喧闹的音乐声涌了出来。里面彩灯晃动,人影憧憧,男男女女搂在一起,跟着节拍跳着一曲欢快的华尔兹。

一个穿着深红色露肩洋装长裙的女郎拉着一个男客,嘻嘻哈哈地奔了过来。冯世真让了一步,红衣女郎却是看到了她,立刻热情地打招呼:“世真!”

那半醉的客人瞅见一个白皙高挑的女子,来了兴致,“这位是谁?”

“不是你能想的!”小宝丽嗤笑着把男客推到旁边一个跳舞女郎伸出来的臂弯里,将他打发走了,过来拉住了冯世真的手。

“好阵子没见你了。你爹的伤好些了吗?”

“已经有起色了,多谢你介绍的西医。”冯世真亲昵地挽住了小宝丽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上次缠着你的那个男人打发走了?”

“七爷出面,吓唬了一下,就屁滚尿流地跑了。”小宝丽伸出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拨了拨浓密的卷发,“这年头,满上海也找不出有血性的男儿,有也不会日日跑到新都会来”

小宝丽拉着冯世真进了舞厅,坐在吧台一侧的暗处,点了两杯鸡尾酒。

冯世真说:“我看那西医李大夫很是喜欢你的,说你有江湖侠女之气。”

“客人的喜欢,就像这鸡尾酒一样,一点点酒,兑上大半的糖水,花花绿绿的颇好看,却是只能当饮料喝喝。既不能充饥,又不能解愁。”小宝丽转着鸡尾酒杯,浓妆艳丽的脸上,还可以看出少女的稚嫩轮廓。她把手上一只火油钻亮给冯世真看,“新收到的,好看吗?是个做进出口贸易家的小开,出手很大方。”

冯世真拉着她的手认真看了看,估量这钻戒虽然不大,也要上千块,都可以买一辆福特小汽车了。那小开确实很大方。

“你也存下不少家身了,就没想过洗手上岸?”

小宝丽点了一支烟,淡淡地说:“开支太大了,上了岸过阵子还是要下来的。”

混乱的灯光和缭绕的香烟之中,女郎脸部阴影浓重,显得几分削瘦憔悴。

冯世真皱眉,劝道:“你要狠心,又有什么戒不掉的?”

“那你爹戒了么?”小宝丽反问。

冯世真语塞,心里憋得慌,把杯子里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她们这边才喝完酒,侍者又送过来了两杯,说:“九号桌的先生给两位点的。”

冯世真嗤笑,起身道:“我还是上去等七爷好了。”

“别急呀。”小宝丽笑嘻嘻地拉住她,“哎呀你看那边!”

冯世真侧头望过去,见舞厅门口走进来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留着平头,浓眉大眼,十分俊朗。这种一看就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冯世真见得多,不以为然。

就在她要转身之际,一个白衣青年跟在平头青年的身后走进了舞厅。

满屋姹紫嫣红的灯光,那抹白影突兀得刺眼。冯世真一愣,忽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白衣青年和他同伴一般高挑,身材却要单薄些。白衣黑裤,皮带勒出他劲瘦的腰肢。他肩背挺括,身姿如迎风白杨,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富家子弟中极其少见的精干硬朗之气。

“啧啧!”小宝丽柔软的手臂搂着冯世真的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同她一并朝那边望,“居然在这里也能见到这么干净的公子哥儿。好生的面孔,像是新进城的呢。”

白衣青年一走进舞厅,就吸引住了大半的目光。他的脸紧绷着,似乎只是无意地,朝冯世真他们这边扫了一眼。

剑眉星目,瞳仁如墨,眼光仿佛一汪冰冷清澈的雪水流转而过。

“这么俊秀,这么干净。”小宝丽懒洋洋地感叹,“这可是真真儿的贵公子呢。和这样的人光是跳舞没意思。若是能和他恋爱一场,那才划算。”

可不是么?不知道是多好的家庭,才养得出这么一个钟灵毓秀的人来。

白衣青年被同伴拉着走进舞池,立刻就被热情的舞女包围。比起他那个潇洒自如的同伴,白衣青年显然对这样场景有些抵触。闪烁流转的灯光,争妍斗艳的舞女,都没能让他的眉目舒展开来。他倨傲冷漠地站着,身形笔直,无声地抗拒着周围的一切,拒绝融入进这个纸醉金迷的环境中。

望着青年冷峻清秀的脸,冯世真不禁露出一个温柔笑意。

若是她家没有破产,父母没有伤病,她也许也能同这样一个穿着白衫、俊秀干净的青年恋爱吧。他们也会手拉着手,去参加同学家举办的茶舞会,在朦胧的月光和流转的彩灯下跳舞、接吻。

少女的梦还没来得及实现,就已经被烧毁得一干二净。也只有在这个彩灯流光、弦乐悠扬的时刻,才重新拾起,短暂地温存片刻。

“冯小姐。”保镖寻到了舞厅来,“七爷要见你。”

冯世真瞬间从梦幻回到了现实,仿佛从半空中噗通落了地,摔醒了回来。她迅速收拾好了情绪,不再他顾,跟着保镖离开了舞厅。#####

家庭教师四

三楼铺设着猩红色的地毯,人走在上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楼下的个歌舞声也被一道厚重的橡木大门挡住了,过道里静得听得清旁人的呼吸声。

保镖领着冯世真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描金大门前,一个穿着绿绸衫裤的秀丽少女开了门,请冯世真进去。

屋里摆放着庄重的红木家具,头顶水晶灯明晃晃。留声机上,唱盘缓缓转着,放着一首洋人女歌手的情歌。歌曲婉转,嗓音沙哑,听得人不免觉得懒洋洋地,想坐在柔软地沙发里不起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摇椅里,正望着窗外马路对面商家挂着的霓虹灯,一身深银灰色的洋绸长褂,利落的短发和轮廓分明的侧脸都被灯光勾了一条金边。

冯世真安静地走了过去,从木盒里取了一支雪茄,剪好了,递到男人手边,又划了一根香柏木火柴。男人扫了她一眼,叼着雪茄,侧头过去就着冯世真手里的火抽了两口。

冯世真晃灭了火柴,又去茶几上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了冰块,端了过去。

孟绪安接过了酒,眼里有一抹私有似乎的笑,望着冯世真,“如何?”

冯世真挑眉轻笑,“自然是成了。后日就搬进容家。”

“黄氏那么挑剔,你是怎么入得她的眼?”

冯世真从容说:“听说容家二姨太太多年专宠,新近有孕,兄弟又做了洋人的买办。二姨太太据说就是女学生出身,家里穷得没法了才给容定坤做了妾。容大太太这当口选家庭教师,分明就是在挑新的姨太太。我打扮得单纯些,又有真的学识,不怕她不选我。”

孟绪安吐了一口烟,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见着容定坤了?”

冯世真摇头,“招待我的是容太太黄氏,还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叫秀成什么的。”

“杨秀成。”孟绪安说,“是黄氏娘家表侄,大学毕业后就跟着容定坤做事,倒是有几分才干。容定坤重用他,却不大信任他,并没有放权给他。他还是容太太的御用跑腿,经常出入容家。你进了容家后会常和他碰面,留神着些。”

孟绪安抖了抖烟灰,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挺拔,肩膀宽阔,背光站着低头俯视,一股成熟男性特有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

冯世真应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把头偏了偏。

孟绪安又道:“你过了第一关,有些事你可以了解一下了。去把柜子上的文件夹拿来。里面的东西是为你准备的。”

冯世真照着做了。文件夹里装着几份容家的资料,倒是详尽。大到容家的生意,各部门主管的姓名,小到容家人各自生辰八字,简单的喜好,以及容家几个管事的背景。

“有了这个,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冯世真翻着资料笑。这里还详细记载了容太太做头发的美容院,做衣服的时装店,甚至还有个专门看妇科的西医。

孟绪安没提,可他安在容家的,肯定还有别的人。不然这种妇人的隐私,旁人怎么好打探?

“让你去,不是为了几份线报的。”孟绪安在沙发上坐下,翘着长腿,“家庭教师的身份,上至主人一家,下到园丁老妈子,都能接触到,却又最不引人注目。我要你在容家潜伏待命,届时听从我的指挥。”

冯世真翻看着资料,见容太太和几个儿女的相片都有。一家之长容定坤照片最多,有他剪彩的,有他出席宴会的,均是衣冠楚楚、高大挺拔的模样。

相反,容家大少爷的文件夹里只有单薄的一张纸,连一张相片都没有。

“容家大少爷的这个文件夹,就靠你将来搜集张罗,把它填补满了。”孟绪安说,“容大少是容定坤发妻唐氏所出。唐家早些年还不错,现在也是越发不行,小舅子们一直靠容定坤接济。说起来也好笑。外面都传容定坤克妻,说他专吸妻子娘家的气数。他两任妻子的娘家都在成亲后飞快衰败,他自己倒是把生意越做越大了。”

“容大少爷十二岁就被送去读军校了?”冯世真看到资料上的记录有些惊讶。这年纪还是个孩子呢。

“容家大少和二少在小时候被绑架过,只有大儿子被救回来了。黄家舅爷当时还是张大帅身边的参谋,黄氏又整日哭闹,容定坤只好把大儿子远远送走,美其名曰是去军校磨练。这一走就是整整九年。容嘉上前些日子才回来,一直深居简出,我的人都没有拍到他的照片。”

黄氏自己生了一对龙凤胎,儿子折在了绑匪手里,又把大姨太太生的儿子抱来自己养。容定坤还有两个妾,给他生了三个女儿。

冯世真估算了一下,觉得容定坤真是儿女双全。都说人要作恶,就会断子绝孙。可容定坤却没有受这个报应。

孟绪安晃着酒杯里的冰块,挑起一个充满嘲讽的笑意,“为着讨好后妻,亲生的儿子尚且丢开不顾,旁人又能得他几分真情实意?”

他想起了什么事,眉头狠狠地拧着,眼神一时有些凶悍狰狞。

冯世真假装没看见,把资料全部记在了脑海里,然后点了一根火柴,将所有文件夹都烧了。

那个绿衣少女走去推开了窗户。初秋夜晚凉爽的风带着外面街上的喧闹吹了进来,驱散了屋内凝重的气息。孟绪安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狠狠吸了一口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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