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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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再投,又中!

冯世真惊愕得哑口无言,拿他没辙了。

她瞠目结舌的样子逗得容嘉上大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动听,充满了骄傲和快乐。他第一次在人前露出这样畅快的笑,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那笑声短暂,稍纵即逝,冯世真被振动的心弦却一直颤抖回响,久久不能平静。

容嘉上身影如风,带着球在球场里奔跑,跳跃,轻松上篮,将球灌了个满盖。

秋风卷着落叶在阳光中翩翩飞舞,桂花的浓香充盈着肺腑,蓝天绿水,艳阳一般的秋花,可冯世真的眼里只看得到容嘉上敏捷矫健的身影,和他淌着汗水的英俊面容。

渐渐分不清是人在转,还是天地在旋。所有景色匆匆掠过,化作了巨大的幕布,只有这个白衣少年,停驻眼前。

“大少爷!”一个听差的急匆匆地从后门跑了出来,“老爷就快到家了,太太请你去前厅等着迎接。”

球滴溜溜滚开。巨幕落下,欢笑停歇。短暂的快乐戛然而止。

冯世真微微晕眩,望向气喘吁吁的容嘉上,彼此都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抹意义不明的凝重。#####

二十

冯世真回了房,拧了帕子抹去了脸上的汗珠,重新梳了头,换了一身朴素的衫裙。

她注视着镜子里亭亭玉立、斯文娟秀的女郎,露出一抹练习过多次的、温婉柔顺的笑,动身下楼。

楼下十分热闹,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都能听到女孩子们兴奋的欢笑声。容定坤似乎还带了不少人回来,因为冯世真还听到了杨秀成和赵华安的声音。

客厅里的沙发上,容定坤一手搂着小儿子,一手搂着大女儿,剩下三个女儿都坐在他脚下,朝他撒娇。容太太带着大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对面沙发上,容嘉上站在一侧,再把坐一旁的二姨太太也算上,这可真是一副妻妾和睦、儿女满堂的幸福家庭的样板。

二姨太太孙氏是个纤细娇小的少妇,穿着湖蓝色绣百蝶的衫裙,梳着流行的桃尖留海,柳眉杏目,白肤红唇,温婉妩媚,确实有几分书香气息。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女靠着沙发背站在孙氏身边,容貌同她有七分像,气质更单纯一些。这位大概就算陈妈着重说明过的妾家的小姨子了。

容定坤望着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长子,说:“昨天的人,你赵叔连夜审过了。是郭家的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想着翻身。我想,日后还是给你们各拨两个保镖,出门的时候跟着吧。租界最近两年来也越来越不安生了。”

“是的,父亲。”容嘉上一脸淡漠。

容定坤又说:“听太太说,你最近终于静下心,开始认真念书了?”

容嘉上木然点头:“是的。”

容太太笑道:“嘉上终于懂事了,老爷也可以放心了?听说你们昨儿还见了杜小姐的,是不是?男人呀,总是要成亲了才会懂事的。”

容定坤哼了一声:“养他这么大,没有一件事教我省心的。大好的婚事摆在眼前,却因为你自己不争气,半天都敲不定。”

容嘉上淡淡道:“容家这家世,爹这么大的面子,杜家都不卖,可见儿子确实配不上杜家的小姐。”

容定坤一怔,随即怒道:“你倒会给自己找借口!”

容嘉上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杜小姐是上海名媛,知己遍天下,处处留芳影。纵使儿子没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也不会寂寞的。”

容定坤道:“等她做了容家媳妇,你自然可以管教她。你要有本事找一个门当户对、嫁妆丰厚,又贤惠听话的小姐回来。否则,老老实实听我的安排!”

容芳林在旁边听了,脸色也一暗,忍不住朝杨秀成投去哀婉的一瞥。

冯世真站在楼梯边的阴影里,望着容嘉上孤独而倔强的身影。年轻人笔挺而立,站在人群中,却是那么格格不入。那些父母子女的欢笑,亲朋好友的寒暄,于他来说都仿佛身外之物。他不知是不能,还是不屑融入进去。

容定坤抱着心爱的小儿子嘘寒问暖,转头之间,眼角扫到了楼梯口那个清淡如烟一般的身影。

仿佛一个重锤击中了天灵盖,又如利箭穿透了心脏。容定坤惊骇地猛然站了起来,跌了小儿子都不自知,失控地厉声喝道:“是谁?”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容芳林望过去,松了一口气,嗔道:“爹爹,那就是冯先生。咱们家新请的家庭教师。”

冯世真缓缓地自阴影之中走了出来,毕恭毕敬地朝容定坤躬身行礼,麻花辫垂在胸前。

“容老板好,我叫冯世真,是府上的家庭教师。方才失礼了,请多见谅。”

容定坤脸色青白,眼中泛起血丝,死死盯住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就像盯着一个鬼。

“爹爹……呜哇哇……”容小少爷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容定坤的神智被小儿子的哭闹逐渐拉了回去。他低头抱起儿子,交给了老妈子,再抬头时,先前的惊骇已如水过鸭背,不留半点痕迹。

可能让容定坤惊骇成这样,会是因为什么事?

一时间,屋中诸人的目光都在容定坤和冯世真两人身上打转。

冯世真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良家打扮,谦和有礼,又不卑不亢,端庄地站在那里挑不出半点错。而她肌肤白皙,容貌秀丽,双眸好似养在水银里的黑琉璃一般,又是个很出色的美貌女郎。

但是容定坤方才的神情,却显然不是看到美貌佳人时该有的。

二姨太太孙氏眉头皱得打结,不安地拽着了衣角。她妹子木然地站在旁边,黑嗔嗔地眼珠子转了转,证明自己是个活人,不是蜡像。

而容定坤已彻底镇定了下来,双目如鹰,从冯世真的脸上扫过,惊恐之色已被他彻底掩盖住。他沉着脸,冷淡地点了点头。

“你姓冯?”

“是的,老爷。”冯世真垂着头应道。

容太太不安地说:“冯小姐的背景,赵哥都查过的,说没有问题。芳林都说她教书很好,连嘉上也听她的话。老爷……”

“我看过她的资料的。”容定坤说,“人年纪大了,有时容易犯糊涂。方才吓着冯小姐了?”

冯世真忙道:“老爷您正当壮年,龙神虎威,怎么能算年纪大?本是我站的地方不妥,吓着老爷了,该赔罪才是。”

“冯小姐倒是个机灵人。”容定坤淡笑了一下,“冯小姐请过来坐。芳林,给你先生倒茶。”

冯世真欠身谢过,这才入座。

儿女都容貌出色,容定坤自然也生得不俗。他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笔挺,容嘉上的好身板显然继承自他。容定坤两鬓微白,双目炯炯有神,笑起来时,眼角细纹散开,别有一番风流儒雅的气质。这个叱咤上海滩的进出口业大亨兼走私大户,谈笑风生时亲切随和,不苟言笑时则阴鸷深沉,令人难以捉摸。

容定坤也在打量着冯世真。

清贫的年轻女老师,生得漂亮,在他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白皙的脸颊透出了羞赧的红晕,低着头一直不敢抬起来。

两人一个目光灼灼,一个羞涩腼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间的暧昧。

容太太很是得意地朝二姨太太丢去挑衅的一瞥。二姨太太青着脸,目光像针一样朝冯世真的身上扎去。

女人间的眉眼交锋落在了容嘉上的眼中,他再看着冯世真,那娇羞的模样犹如锥子似的扎进他眼睛里。

片刻后,容定坤兴味悠长地一笑,“冯小姐长得有几分眼熟呢。”

容芳桦笑嘻嘻道:“真奇怪,大哥之前也说冯先生眼熟来着。难道先生真的长得像个熟人?”

容嘉上的脸上冒着寒气,冷冰冰道:“有时觉得先生眼熟,有时又像从来不认识她似的,也是奇怪。”

这话讥讽冯世真善变,众人都听了出来。

这两人先前不是还有说有笑吗?怎么转头又闹矛盾了?容芳林怕冯世真当着这么多人多面下不来台,正寻思着怎么解围,冯世真倒是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其实我常被人这么问。想来是生得太普通,反而容易让人觉得眼熟吧。大少爷才认识我几日,不熟也是正常的。”

简单两句,便化解了尴尬,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容定坤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对长子道:“看样子这次的先生能治住你。”

随即又一一问了些冯世真家中的情况。

“这么说,你们家的铺面房子都烧毁了?”

“是的。”冯世真苦笑,“幸好人没事……我爹受了伤,但是现在也快养好了。”

容定坤问:“没想过去找人索赔?”

“找谁呢?”冯世真叹气,“巡捕房说是东街一户人家烧炉子引起的火灾。可是他们自家已全部死在大火里了。这大概就是命吧。日月盈仄,潮涨潮落,人生总是祸福难测的。”

容定坤啧啧,注视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惜、玩味,和道不明的思索。

冯世真被他盯着不自在,头埋得更低了。

容嘉上看不下去,咳了两声。

容定坤收回了逼人的目光,道:“都说祸之福所依,冯小姐将来会苦尽甘来的。你且好生教导孩子们。在容家,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冯世真感激地欠身道:“有老爷这句话,我一定倾近全力,教导好少爷和小姐们。”

她见好就收,起身告退。

容太太笑着问:“老爷,我就说了这次找的家庭教师人不错吧。”

“是不错。”容定坤若有所思,又多看了一眼冯世真窈窕的背影。

冯世真刚走上三楼,身后传来脚步声。容嘉上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越过了冯世真,朝自己房间走。

“大少爷。”冯世真唤,“今天下午的课,你若是没空,可以暂停。”

容嘉上扭头望着她,神色冷淡:“为什么不上?还是冯先生自己有什么安排?”

“我能有什么安排?”冯世真笑道,“我是看老爷回来了,你们一家团圆,或许需要给你放半日的假。”

“先生倒是细心体贴。”容嘉上道,似笑非笑,目光如柳叶刀似的从冯世真的脸上扫过,“难怪家父一见你就很喜欢呢!”

冯世真顿了一下,平静地说:“在别人家里做活儿,总得讨东家欢心才是。”

容嘉上嘴角轻抽,道:“我也是东家,你倒没怎么把我当回事。”

“我怎么不把你当一回事?”冯世真没好气,“从一开始就刁难欺负我的人可是你吧。你倒是恶人先告状。”

“先生哪回没顶回来,也没吃亏呀。”容嘉上理直气壮。

冯世真啼笑皆非:“我要是不顶回去,那就是活该被你欺负了?是不是那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嘴,才算是讨了你大少爷的欢心?”

容嘉上噎住。

“再说了,大少爷又不是给我发薪金的人。等你哪天把头上的少字去掉了,再来我跟前使威风吧。”冯世真挑眉一声嗤笑,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

“喂!”容嘉上喊了一声,“下午还上课吗?”

“上!”冯世真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下午抽考英文单词,背不出来就打你板子!”

这句话泼辣带劲,像一条柔软的柳条抽在青年的肩上,打得他半身一阵酥麻。

容嘉上心头狂跳,眼睁睁看冯世真当着他的面把门甩上。他回过神,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这么说,你同容家大少爷相处得还不错?”

布置得雍容气派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雪茄气息缭绕,窗外月色撩人,银辉落在窗前男子的身上。

孟绪安穿着合身的西装,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了肌肉结实的小臂,手腕上带着一款百达翡丽手表。他的枪带未摘下,勾勒着他坚实的胸膛和宽阔雄浑的肩背。一把漂亮的左轮手枪随意地放在书桌上,压着一沓文件。

冯世真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低声说:“容嘉上虽然看着性格乖僻不羁,但是本性不坏,就是个缺乏关爱的孩子罢了。摸清了他的心思,也就比较好打交道了。可是,我看容嘉上喜欢军事,对继承家业也并没有多大兴趣的样子。”

“那不更好?”孟绪安轻笑了一声,吐了烟,“容嘉上越是这样,他越渴望得到承认。你做得很好,多关心重视他一些,取得他全部的信任。一个聪明又逆反的儿子,还真是个用来对付父亲的好工具。”

冯世真沉默着。

孟绪安又问:“你怎么应付容定坤的?”

冯世真说:“落难的佳人,知书达理,机灵圆滑,却又总有几分卑微和无奈。”

“如果容定坤真看上了你呢?”

冯世真没回答。

孟绪安转头望过去,捕捉到了冯世真眉头细微的一颦。

“有什么不妥?”

冯世真斟酌了片刻,带着困惑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容定坤他,似乎怕我?”

孟绪安露出兴味之色,挑眉朝冯世真招了招手。

“容定坤会怕你?”

冯世真说:“似乎,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联想到了一些他惧怕的事。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们当初都预计过,认得知道了我的来历后,有可能厌恶抵触我。可没想到他的反应比我预估的要大很多。但是他又没有要辞退我的打算。我有些弄不清了。”

孟绪安思索着:“我会去查一下。若情况对你不利,会安排你撤出来。”

“未必是不利。”冯世真意味深长地笑,“能让容定坤惧怕的,定是他的软肋。顺藤摸瓜,也许会有大收获。只是目前先要安抚好容嘉上。”

“别因小失大。”孟绪安道,“你的目标,是扳倒容定坤。容嘉上,不过是你踏脚的棋子。”

“我知道。”冯世真垂着眼帘说。

月光照着冯世真白皙清秀的脸庞,将她脸上掩藏极深的困惑和失落曝光。

孟绪安伸出手,手指勾起了冯世真的脸,轻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抬眼同自己对视。

“世真,记住了,你是下饵的人,不要反被鱼儿拖进了水中。”#####

二十一

第三章·樊笼困鸟

金秋八月,桂子飘香。小姐们嘻嘻哈哈地在树下摘桂花,厨娘们开始砰砰打月饼。

冯世真从侧门路过,就见老妈子们端了刚出炉的月饼出来,浓浓的香气引得她驻足深呼吸。

“冯小姐,尝一块呀。”老妈子们热情地招呼。

冯世真模样清秀,待人又亲切没架子。平日没事,冯世真都会去厨房里和老妈子们闲聊几句,帮着她们念念报纸和杂志,有时还帮着代笔写信。住进容家不过十来天,冯世真就已和做工的娘姨们打成了一片。

新出炉的月饼散发着诱人的芳香,放个一两日,泛起了一层油光,银刀切开,玉色的馅儿,嫩黄的蛋黄,引人垂涎三尺。

冯世真拣了一牙切好的莲蓉蛋黄,尝了一口,柔软的莲蓉在舌尖融化,蛋黄的咸涩散开唇齿里留着一股甜香。

“真好吃。”冯世真赞了一声好,“让我想到我娘做的月饼了。”

“冯小姐中秋要回家吗?”

“自然要回去的。”

“哟,真是孝顺呢!”

容嘉上牵着一对小猎犬走来,就见冯世真穿着一条浅青色的旧式旗袍,坐在厨房门口的板凳上,沐浴着秋光,一脸满足地吃着月饼。

小猎犬闻到了食物香,汪汪叫着朝厨房冲。容嘉上吹着口哨,把小狗拽住。

“大少爷。”冯世真站了起来,“这是哪儿来的小狗呀?”

“云弛家生的小狗,送给芳林和芳桦的。”容嘉上说着,视线落在冯世真嘴角一点蛋黄屑上。

冯世真蹲下来,拿了一牙月饼喂小狗。小狗摇着尾巴舔她的手,逗得她呵呵直笑。笑声轻柔悦耳,好似羽毛轻轻自心头撩过。

“别乱喂它们吃东西!”容嘉上突然把小狗拽了回去,“这么小的狗,吃坏了肚子不好治。”

冯世真尴尬地收回了手,站了起来,道:“抱歉,是我没考虑周到。”

容嘉上板着脸没看她:“我把狗给芳林她们送过去。”

冯世真看了一下表,说:“一会儿要上课,你们别迟到了。”

“知道了。”容嘉上敷衍地应了一声,牵着小狗走了。

冯世真温和笑着目送他远去,仿佛毫不介意对方的失礼。

两人自从外出遇险后,关系就一直这么不冷不热地维持着。容嘉上没有再刻意排斥冯世真,但是对她也算不上热情。就是上课认真了许多,布置的功课也总能完成得很好。私下碰见,彼此都会客气地打一声招呼,偶尔交谈几句。

容嘉上的性子似乎有些阴晴不定,有时不知道被触到了什么逆鳞,就会忽然冷脸。冯世真久了也习惯了,只当他到底还是有些孩子气。

这个青年始终像一匹孤独的狼,游离在人群之外,对每个靠近的人都发出警惕的低哮。这是个受过伤害的人才会有的自我保护之态。

旁人都在警告下和他保持着距离,唯有冯世真,出于她不可告人的目的,小心翼翼地不断接近,试图摸一摸他竖立起来的后颈的皮毛。

老妈子们都有些怕容嘉上,之前都躲开了,这时才从厨房里出来,道:“冯小姐也不容易呢。”

冯世真拍着手上的碎屑,笑道:“贵府的少爷和小姐们念书又认真又勤奋。我教过那么多学生,极少碰到这么好的呢。”

老妈子连连点头,说:“我们家老爷最喜欢有学问的人,家里连姨太太都能念英文诗呢。”

正说着,两个听差的抱着几个盒子走过,朝老妈子打了个招呼,朝西而去。

“冯小姐你瞧。”老妈子促狭笑道,“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什么好东西,送去给西堂的那位呢。瞧着宠的法儿,也许不等二姨太太生孩子,家里就要添一位三姨太太了。”

冯世真好奇道:“听说这个孙小姐跟着老爷也有些日子了,难道一直没名分?”

另外一个老妈子凑上来道:“老爷当然想纳进来,连太太都点了头了,是那孙小姨自己不肯。人家是什么清心女子学校的高材生,说宁死不肯做妾的。如今虽说也在伺候老爷,但是说出去不算数,面子上留个清白罢了。”

冯世真叹道:“听起来怪可怜的。”

“怎么会?”一个年轻的媳妇子一脸羡慕,“老爷可宠她了,比当年对二姨太太还要好个百倍。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西洋的葡萄酒、衣料,可是一箱箱往西堂里送。太太可不高兴,有一次还借着骂咱们下人,说容家都要改姓孙了呢。”

老妈子道:“也就这几年,年轻容貌好,还能傲气。你看二姨太太进门才六七年,光景已大不如前了。如今也全靠妹子帮她争宠呢。”

媳妇子快嘴道:“太太也能找呀!”

老妈子急忙瞪了她一眼。媳妇子看了冯世真一眼,讪笑着闭上了嘴。

西堂是一处独立的西式小洋房,上下大概只得四个房间,很不起眼,却是容家的中心。

容定坤回府后,并没住大宅,而是带着孙家小姨住进了西堂里。他早出晚归,平日杨秀成他们过来汇报公事,也直奔西堂。而孙二小姐自进了西堂,就没怎么出来过。

陈妈在冯世真耳边搬弄过,说容定坤有烟瘾,孙小姨就是给他伺候烟袋的人。

“以前这活儿是二姨太太做的。可大烟到底伤身,二姨太太连着流掉了两个男胎,就狠心戒了,拼命想生儿子。可她又怕别人顶替了这活儿,夺了老爷的宠爱,于是,就把自家妹子弄来了。”

陈妈说着,也是一脸鄙夷不屑之色。

毕竟,又不是家里过不下去了,还将清清白白的妹子拖下水,做了小妾。这不是害了自己妹妹么?

冯世真不知道容定坤的烟瘾有多重,单看他本人精神矍铄,双目清明,十分干练英挺,并不像是个抽大烟的人。

“老爷抽的可是一两烟土一两黄金的马蹄土熬的烟呢!”陈妈啧啧,“这大烟极好,抽了不伤身,旁人求都求不得。老爷只拿这烟送礼,从来不卖的。”

自打冯世真憋了憋陈妈后,陈妈对她说起东家的是非,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冯世真又是个绝好的听众,安静认真,嘴巴又严。

其实容家这样的人家,东家的私密从来瞒不过下人,流传速度堪比流感。平日里只要不乱议论,管家也懒得多管。

冯世真自己不碰大烟,却是清楚抽了烟的人,神情恍惚,最不提防人。所以能侍候烟袋的,必然是极宠幸的人。这个孙家小姨显然如今是最得容定坤宠爱的人。

有这么一个妹妹在,自己又怀着身孕,难怪容太太将二姨太太视作劲敌,想引进外援了。

不过容定坤出第一次见到冯世真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外,就对冯世真失去了兴趣。那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家庭教师,又是传说中认得最喜欢的书香淑女的款,平日里偶尔碰见,他都不多看冯世真一眼。如此绅士正派,都让容太太暗自吃惊。

不仅不多看。冯世真觉得,容定坤几乎有点不想看到她。他掩饰得很好,可眼底依旧有一抹惧意。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只当是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是女性的细腻敏锐让冯世真捕捉到了那细微的情绪。

他到底在怕什么?

若真的讨厌她,为什么不寻个理由解雇她呢?

也许容定坤并不屑把一个小女子当作威胁,又或许他公事繁忙没有功夫去管一个小小家庭教师。总之,冯世真安安稳稳地在容家继续教着书,低调安静,几乎像不存在一样。

这日容芳林和容芳桦下了课,容嘉上如往常一样,胳膊下夹着书,迈着懒散的步伐,擦着妹妹们的肩进了书房。

冯世真前几日同容太太说过,容大少爷的进度同两位小姐不一样,课最好分开上。于是从那之后,冯世真都会单独给容嘉上开课。

为了避嫌,书房的门都会敞开着。容太太最初不放心,派听差来偷看过。听差回去说大少爷老实听课,做错了还要被先生罚。容太太吃惊得好似吞了个鸡蛋,暗暗觉得这冯世真还真有些手腕。

冯世真拿着一本中学课本做幌子,给容嘉上讲的是大学的书。

“你什么时候开始自学大学课程的?”冯世真问。

“中学二年级吧。”容嘉上说,“自己把中学课程学完了,无所事事,朋友的哥哥正在念大学,就借了他的旧课本看。”

冯世真赞赏地点了点头:“你很聪明。就是自学的话,有些地方学得不够扎实。不过没关系,相信我稍微一讲解,你就能明白。”

容嘉上习惯性地转着笔,似乎在听,又似乎在走神。

聪明的学生总是有几分傲气的。冯世真自己深有体会,也不会去约束容嘉上。

秋高气爽,正是出游赏秋的大好时节,可容嘉上能耐心地坐在书桌前,一道道地解着习题。冯世真在旁边守着他,看着他青春英俊的侧脸,越发不理解,他怎么会是容定坤的儿子?

“想什么呢?”容嘉上在冯世真眼前打了个响指。

冯世真回过神,尴尬地咳了一声:“做完了?我看看。”

容嘉上把练习本推了过去,拿胳膊撑着下巴,斜着脑袋盯着冯世真染着薄薄红晕的脸颊。

冯世真在这坦然直接的目光下,感觉到隐隐的燥热。自来水笔在本子上圈圈画画,发出沙沙声。凉爽的秋风自窗外涌进来,拂动着两人额前的发丝。

“挺好的,只错了两道题。”冯世真抬起了头,“你自己先看看。看不明白的,我再给你讲解。”

容嘉上拿笔算了算,很快发现了问题:“第二步的时候用错公式了。该用这个。”

冯世真点了点头,拿笔写着:“还有另外一个公式,更加简单。你看……”

容嘉上突然抽鼻子。

冯世真敏捷地拿起本子挡住脸,以及容嘉上紧接而来的喷嚏。

容嘉上拿手捂着鼻子,不悦地瞪了冯世真一眼:“放心,我不会那么没风度,冲着女士打喷嚏!”

冯世真讪笑着放下了本子,关切地问:“你感冒了?”

“只是鼻子有些痒。”容嘉上瓮声瓮气道,抽了抽鼻子。

“生病了就不要勉强。”冯世真温柔体贴,“今天先回去休息吧。”

“都说了没事。”容嘉上不耐烦,“一点伤风罢了。我……”

又是一声响亮的喷嚏。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掏出帕子擦了擦脸。容嘉上讪笑。

“这事上有什么好要强的?生病了就休息。知识学不完的,不差这一天。”冯世真耐心地劝道,“要叫医生给你开点药吗?吃了药睡一觉,明日就会好了。再说明天是中秋节,太太让我给你们放三日假,说要带你们回杭州探亲的。”

“她要回娘家,我又不用跟着去。”容嘉上摆了摆手,“感冒又不是什么大病,哪里就连书都不能读了?”

冯世真忽然倾过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容嘉上猝不及防,只觉得额头传来一阵清凉柔软,十分舒服惬意。可那冰凉随即又撤了去。

“你发烧了。”冯世真的神色认真了起来,“听我的话,大少爷,回去休息。我让听差的给你请个大夫来。”

“不用了。”容嘉上终于妥协,耷拉着脑袋,像是一只沮丧的大狗,“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冯世真望着他,却没再啰嗦,眼神深邃,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担忧。

容嘉上收拾着书本,抬头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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