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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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金条叮当丢回了箱子里,扭头道:“麻烦大哥签协议。”

说罢,也不再看容嘉上,扬长而去。

容家的打手都认识她,不敢阻拦。她推门而出,愤怒地把门重重甩上。

冯世勋狠狠瞪了容嘉上一眼,去追妹妹。

“拦住他!”容嘉上突然下令。

三四个手下过来,把冯世勋团团围住。

“容嘉上!”冯世勋狂怒大吼。

而容嘉上置若罔闻,一跃而起,追了出去。

冯世真走到路口,伸出去准备拦黄包车的手还未抬到半空,就被滚烫的手掌一把扣住。

容嘉上抓着冯世真,就把她往回拽。

冯世真惊了一下,很快镇定了下来,冷淡一笑:“容大少爷这是反悔了?”

容嘉上匀了气,嗓音放得轻柔,像是怕惊动她一般,说:“世真,我正是在尽力补救。我也想做得尽善尽美,无愧于心。但是就如你所说,我能力有限。”

让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承认自己能力有限,倒是相当不易的。而容嘉上却是几次三番地坦然接受。

所以冯世真也没有和他争吵。她酝酿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嘉上,如果你被仇人用钱打了脸,你还会不会和对方笑脸相迎?”

容嘉上一愣,急忙握着她的手不放,“那几个去闻春里放火的人,我都会处理掉的。”

冯世真颦眉嗤笑:“发号施令的人动不了,只能处置底下几个狗腿子。容嘉上,你也别说什么废话。我们俩位置互换一下,你就知道我现在心里什么感受了。要是我爹烧了你家,我把钱甩你脸上,要你别抱怨,最好还能和我谈情说爱。你摸着心口,自问能做到吗?”

容嘉上已束手无策,苦笑道:“看来,只有我不做容家人,我们俩才有一线机会了?”

你觉得容嘉上愿意和你私奔吗?

孟绪安调侃的话如鬼语一般在冯世真脑海中响起,令她不经意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如果容嘉上离开容家,如果他为爱疯狂到背叛容定坤,会怎么样。

失去了优秀继承人的容定坤不用说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容家的商业机密也会从容嘉上这里大量流失出来……

冯世真望着容嘉上,忽而笑起来:“可你不会的。这个事,倒不是你不能,而是我还不值得你这么做。”

容嘉上猛然语塞,发觉自己竟然无法争辩。

冯世真已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容定坤的办公室里,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桥本诗织穿着一身粉紫绣白蝴穿花的衫裙,短发齐耳,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水头十足、晶莹剔透的玉镯,整个人秀雅婉约。若是不报姓名,谁都看不出来她是个日本女孩。

容定坤正在签着秘书递过来的一张张公文,只当桥本诗织是来寻容嘉上的,抬头淡淡扫了一眼,道:“很不凑巧,桥本小姐,嘉上今日出去办事了,一时回不来。”

桥本诗织笑意盈盈道:“是我贸然打搅了,容伯伯,我却是专程来拜访您的。”#####

九十一

容定坤抬起头,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这个还不大熟悉的年轻女孩。

桥本诗织端庄地站在房间中央,姿态中有着日本女性特有的拘谨和恭敬,俏丽的脸上保持着镇定而充满自信的笑容。

“我偶然知道了一件事,同嘉上乃至贵府息息相关,犹豫了许久不知如何开口的好,最后还是决定同长辈开诚布公一谈。”

女人卖弄聪明这种事,多少能引起容定坤一些兴趣的。他请桥本诗织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就坐,等秘书上完茶退下后,便和蔼道:“不知道桥本小姐所指何事?我能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容伯伯太客气了。”桥本诗织腼腆地低着头,有些尴尬和犹豫,“这事本是我二哥无意中发现的,因为他知道我对嘉上的感情特殊,便告诉了我。其实这本是容家的家事,我这样的外人,不应该掺和的。但是也还是因为我对嘉上……不忍心他继续被蒙蔽,他伤了心,伯伯您也伤了财……”

容定坤神色微微有些了些变化,说:“听你这话,是牵扯到另外一位女士了?”

桥本诗织尴尬地点了点头,又怕容定坤误会似的,急忙补充:“我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嫉妒!我不是想破坏什么。二哥就劝我写封匿名信就好,可是我觉得还是有话要当面说,莫要背后做嚼舌小人……”

“桥本小姐,”容定坤打断道,“你和嘉上是朋友,在我眼中就同自家侄女一般。有什么话,大可直说。”

桥本诗织也看出容定坤有些不耐烦了。她识趣地不再拿乔,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容定坤。

容定坤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戴上老花镜一看,愣住了。

因为桥本诗织提到了会让容嘉上伤心一事,容定坤本以为是冯世真那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却是没想到,照片里竟然是他的准儿媳妇杜兰馨!

杜兰馨穿着羊绒大衣,戴着软帽,一身时髦的打扮并无不妥,却是笑得满脸柔情,正依偎在一个男人怀中,仰着脸似乎正在撒娇讨吻。

那男子却背对着镜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看得出年纪不大,却没有露脸。两人坐在一处灌木环绕的露天咖啡店里,姿态亲昵若无旁人。

“我知道这照片看不出日期!”桥本诗织不待容定坤开口问,就抢先道,“半个月前我二哥去杭州参加表弟的婚礼,在饭店见到了杜小姐和她的……朋友。二哥之前在嘉上的生日会上见过杜小姐,所以认出来了。恰巧婚礼上的摄影师将杜小姐也当成了宾客,拍了几张照片。二哥留了心,掏钱把那一卷胶卷买下来了。”

照片是半个月前拍的,容嘉上带着杜兰馨去桥本家吃饭是几天前,可是桥本诗织和她兄长在饭桌上装得毫不知情的样子。况且一卷胶片在手,却只拿了一张照片来,那剩下的又在哪里?别的照片里,是否拍下了这个男人的脸?

容定坤老奸巨滑,脑子里只转了一圈就把所有事都想清楚了。

他笑了两声,把照片放下,道:“这照片确实不能让嘉上看到。倒是多谢桥本小姐,做事细心又体贴。”

桥本诗织强笑道:“容伯伯太见外了。我们两家关系非同一般,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只是杜小姐的这个朋友,如果是个什么不相干的男士也就罢了。偏偏此人,同我们还有点熟。这可就有些尴尬了呢。”

容定坤抿茶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放下茶杯,道:“此事到底是家丑,胶卷也不好流落在外。不知道令兄是否方便将胶卷转让给我,我定会好好酬谢。”

桥本诗织见容定坤接招,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脸上的局促忐忑也并不全是装的。自己毕竟只是个经验不算丰富的年轻女孩,再聪明,也没把握拿得住容定坤这只老狐狸。不怕容定坤不认,就怕他不在乎。

现在看来,外界对容定坤的评价还是有几分真的。此人要面子,而且疑心病极重。准儿媳妇偷个不相干的人还好,要是偷了身边熟人,那可就犯了他的大忌讳了。

桥本诗织紧抓着手袋,道:“实在是不凑巧,前阵子我们太太说二哥总住外面的公寓不像话,逼着他搬回家来。搬家混乱,那胶卷一时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只有这一张照片是早给了我的。想来肯定还是在某个箱笼里的,等我回去让二哥好生找一下。”

容定坤再熟悉这伎俩不过,当即笑着翘起了脚,点上了烟,道:“嘉上只说你们俩是朋友,却没说诗织小姐如此聪慧机敏,令人印象深刻。我看你那同胞兄长也是仪表堂堂,很有令尊的风范。听说你们家太太打算把自家侄女许给你二哥为妻,对方身份高贵,妆奁丰厚,是一门好亲呢。”

桥本诗织俏脸微沉。嫡母的心思再明显不过。长子病弱,活不长又不能生,那就通过联姻把庶子牢牢抓在掌心。她非但要操控庶次子的婚事,还打算把桥本诗织嫁给自己堂弟的儿子呢。

那个安部家的少爷生得好似野猪精修炼成了人,又听日侨学校的密友透露,这人十分好色,妾侍情妇无数,气得原配难产而死。别家舍不得把女儿嫁去,田中太太倒觉得正好可以用庶女来个亲上加亲。

“我这堂弟和堂弟妹是开明宽厚的人家,堂弟妹也有一半的高丽血统,所以不介意你有中国血统。只要你能生下儿子,你将来就是安部家的当家太太了。”田中太太当时如是说。

桥本诗织此刻回想起来,还愤怒得血气上涌。她曾经的恋人是英俊的容嘉上,追求者也大半都是容貌端正、出身体面的年轻男子。她怎么甘心远嫁日本给一头肥猪做填房生孩子?

年轻女孩藏不住心事。容定坤看着桥本诗织的脸色就知道他们兄妹对婚事不满。他也不点破,依旧慢条斯理地抽着烟。

桥本诗织却是经过先前的试探,知道容定坤这样日理万机的人不会有很多耐心同自己这个小丫头绕圈子。于是她手心捏着一把汗,试着把话敞开说:“实不相瞒,二哥对这桩婚事是极不喜欢的。”

“哦?”容定坤惊讶道,“那令尊是怎么一个看法?”

桥本诗织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坚定道:“容伯伯,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们家的情况您想必一清二楚的。家门之内的事,家父全听太太做主。如今大哥身子略有些好转,太太已决定择日让家父向伯伯您提亲,求娶芳林!”

容定坤眉心微微皱了一下,冷淡笑道:“芳林还小,我还打算多留她几年呢。你们玩得好,你也知道她将来还想留学的呢。”

桥本诗织听闻松了一口气。如果芳林嫁给桥本大少,那容定坤必然要支持大房,二房就彻底没希望了。

一个未嫁的女孩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也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了。桥本诗织态度越发坦然,带着一种天真的认真和执着,对容定坤道:“说句心里话,我对嘉上的感情从来没变过。知道他订婚,我的心都碎了。知道他未婚妻不忠,我更是替他愤怒痛苦。嘉上在我心中,是天下最美好、最优秀的男人,我要能做他的妻子,必定愿意为他奉献一生,让他永远幸福快乐。也不的,我这辈子是否还有这个福气……”

说着,侧过脸去,把泛红的眼角和湿润的睫毛露给容定坤看。

容定坤看她唱念俱佳,越发觉得有趣,目光慈爱道:“你是个好孩子呀。也是我害了嘉上。那杜小姐当初看着端正大方,又门当户对,所以不顾嘉上抵触,强行把婚事敲定了。现在看来,这婚事太仓促了些。”

桥本诗织轻抹了一下眼角,道:“其实就算当初您知道我的身份又如何?家中由太太把持,她只想把桥本家拢在大房手中,怎么会乐见我高嫁进贵府呢?容伯伯,我们兄妹几个虽然有一半日本血统,却是在中国出生长大,心里还是更将自己当作中国人,从来都不愿意和日本那边联姻的。况且在商言商。桥本家北方的航线,其实只拿了一条和容伯伯您共享。我和二哥却是觉得,两家的合作其实可以更紧密一些。”

容定坤笑着,摁灭烟头。“都说日本人说话做事最是含蓄,话说三分,剩下的全要对方去揣摩猜测。桥本小姐到底有一半日本血,一个女孩子把话说倒这份上,也不容易了。不过这些事,不是本该你二哥来说的么?”

桥本诗织暗自咬了咬牙,开诚布公道:“我二哥实在有些憨,我怕换他来,还不够给容伯伯您填牙缝。”

容定坤哈哈笑起来。

桥本诗织脸色发红,强笑道:“我今日也是将脸面豁出去了。横竖不过是个不懂事的晚辈,还请容伯伯多多饱含。”

容定坤起身,走到多宝阁前,那起了一个青玉小摆件在掌中把玩,道:“诗织小姐想必平时也没怎么和人谈判过,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可我帮了你们兄妹俩,能得什么好处?”

桥本诗织站了起来,慎重道:“随便嫁个女儿给我二哥,将来二哥当家,您就是岳丈大人。或者,杜兰馨不守妇道,拿着证据去退婚,我带着金麒麟嫁容嘉上。”

容定坤手上动作停顿住,转头打量着桥本诗织。女孩在他的注视下有些忐忑,却极力克制住了,脸上一直维持着体面的笑容。

“你这么有信心你二哥能取代你大哥?”容定坤说,“听说你大哥身子在好转呢。”

“回光返照罢了。”桥本诗织说,“所以太太才急着把我二哥打发去入赘,把我赶去日本。她又将大哥看得极紧,饭食都是她亲自送上去。如果不是上次你们来访,大哥出来了,我们都怀疑大哥早就已经死了!”#####

九十二

“都这么严重了?”容定坤道:“那你大可耐心等待你大哥咽气,家业自然归你二哥继承。”

“我们等不及了!”桥本诗织咬牙,“让容伯伯见笑,如果不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我们兄妹俩还真用不着来求您的。我知道您想要金麒麟,而且也要得很急。这东西也只有家父稀罕。若是我能和嘉上再续前缘,我定将这金麒麟亲自交到您手里。”

容定坤沉吟着,继续把玩着玉器。

“请相信我!”桥本诗织双目放光,“只有我,才能让容家和桥本家融合为一体。我二哥一生理想不过吃喝玩乐,他继承桥本家,到时候还得我来管理。我进了容家,我管理,和容家管理,又有什么区别?”

容定坤盯着桥本诗织。女孩一脸写满野心,再不见丝毫天真羞涩。容定坤却是闻到了同类人的气息。

容定坤沉声问:“你就甘心让容家吞并桥本家?”

桥本诗织嫣然一笑:“我若嫁了嘉上,自然就是容家人了。容家也好,桥本家也罢,将来不都是归我儿女的么?我可不是那么短视而自私的人,只看得到眼前一亩三分地。”

容定坤目光阴鸷地注视着桥本诗织,正当她忐忑后怕之际,他却发出朗朗笑声。

“好!你倒是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想不到嘉上竟然会认识你这样的女人!”

桥本诗织出了一身冷汗,讪笑道:“嘉上耿直纯良,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呢。”

黑暗之中的生物反而格外向阳,喜欢那种纯净明亮之人。所以容定坤最爱清纯女学生,桥本诗织痴恋容嘉上。

“那么,”容定坤道,“杜兰馨的那位朋友……”

桥本诗织眼珠一转,微笑道:“那不过是件小事。倒是容伯伯对我们大哥的事,有什么看法?”

容定坤不以为然道:“既然是重病之人,那就要少出门,少活动,更是要少受刺激。不然稍有不慎,在外发病,很难抢救回来。”

桥本诗织一脸若有所思。

容定坤问:“你说的令堂看中芳林的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桥本诗织说,“太太想试试,家父却觉得没希望,两人为此在书房里吵了一架!太太就是被这事刺激了,才急着发落我们兄妹。”

“我知道了。”容定坤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挂钟,“时候不早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替我叫一辆出租车即可。”桥本诗织虽然还想问得再清楚些,却克制住了,“那晚辈就先告辞,回家静候伯父的佳音。”

容定坤点了点头。桥本诗织优雅鞠躬。

走出容家商行,寒风一吹,桥本诗织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笑僵了的脸,坐进了出租车里。

车刚开动,桥本诗织就见容嘉上从一辆刚停稳的车里走下来。

“等等!”桥本诗织急忙拍司机椅背。

容嘉上敞着大衣,灰色围巾在寒风中飞扬,整个人削瘦而挺拔,犹如一株笔挺的松,或是一把出鞘的刀,闪着锐利的锋芒。他把车钥匙丢给听差,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商会大门,身姿潇洒,就像一只归巢的鹰。

桥本诗织心跳如鼓,目光充满了热烈的爱意。

她会得到他的!

这一只苍鹰,会被她用金锁链扣住,只能停歇在她的手臂上。

容嘉上走进办公室时,容定坤正在看着一堆请帖。容嘉上汇报的时候,容定坤也听得心不在焉的。等容嘉上说完了,只问了一句:“冯家呢?”

容嘉上料到父亲会这么问,平静地回答:“也签了合同,拿了两个金条走了。”

“冯氏居然没闹?”容定坤有些意外。

容嘉上如实说:“她很不高兴,但是也无可奈何。我再想点别的法子哄她就是。”

容定坤看儿子拎得清,便不再多言。

“这个,”容定坤忽然从一堆请帖里捡出了一张,“十二月二十二号晚,在大世界里举办五年一届的华中地区古玩界慈善拍卖会,挺有意思的。”

“爹想去?”容嘉上问。

“我们一家都去,带上杜兰馨。”容定坤说,“到时候桥本一家也会来。听说他们家大儿子病在好转,到时候你再多仔细看看。”

“知道了。”容嘉上无不可。

容定坤忽而抬头,盯着儿子看。

“怎么了?”容嘉上困惑。

容定坤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骄傲道:“吾儿生得果真英俊不凡!”

容嘉上莫名其妙,嘴角僵硬地抽了抽,“爹今儿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容定坤坐进椅子里,把那张偷拍到的照片丢给容嘉上,道:“方才桥本诗织来访,带了这张照片来。她说了许多话,不过就一个意思:我们家和杜家解除婚约,娶她。她有信心带着桥本家产和那个金麒麟嫁进来。”

容嘉上嘴唇张合了好几下,消化了父亲话里的意思,呵地一声哂笑道:“她哪里来的信心?她要有这本事,嫁谁不好?难道就真的对我这么痴情?”

容定坤说:“她需要我们帮助除掉她大哥。”

容嘉上脸色冷了下来,“那可是桥本三郎的嫡长子,爹。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这桩官司如果招惹上,是整个家族的丑闻不说,还会得罪整个桥本家族和派系!”

“我只答应了提供方便,可没说会弄脏自己的手。”容定坤起身,重重地拍着儿子的肩膀,“有了桥本家,杜家那就无足轻重了。恰好杜兰馨自己作出了丑事,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去退婚。不过你放心,桥本诗织这女人,我是不会让她做我孙儿的母亲的。出身卑微的日本人的庶女,小小年纪心机深沉,为了谋权夺利不惜谋害血亲。这样的人,彼此合作利用尚可,做家人可要不得。”

“是啊。”容嘉上冷笑,“血亲都能杀害的,旁人于你也不过蝼蚁了。”

虽然容嘉上不过随口附和,可是容定坤心虚,听了这话好似被一把冰刀捅进了心窝,浑身僵住,脸色巨变。

容嘉上打量了父亲一眼,蹙眉道:“爹是打算对桥本诗织过河拆桥?”

容定坤缓了过来,尴尬地咳了一声,说:“自然还是要和她结婚,拿到金麒麟再说。”

容嘉上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充满了嘲讽的笑来,“爹,都说烈女不侍二夫,我虽然是男人,可也经不起两次三番地换未婚妻的。”

“我这还不是为你好!”容定坤怒道,“给你娶个最好的妻子,有什么不对的?”

容定坤淡漠地说:“什么人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妻子,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容定坤和儿子话不投机半句多,也懒得废话,挥手把儿子打发走了,然后给桥本三郎去了一个电话。

傍晚桥本三郎回了家,对太太田中说:“容老板说二十二号有一个本地古玩界的慈善拍卖会,他举家都去,也请我们家去,还特地问候了太一的身体。听他的意思,似乎是他的太太看中了太一,想再多看几眼,也想让两个孩子多相处一下。”

田中太太立刻两眼放光,“太一用了新药,只要小心点,还是可以出去的!容家有这个意思就好,最好是他家长女,不然次女也行,一定要谈成一个!”

桥本依旧对此事不报希望,但是不忍心扫了太太的兴致。田中太太兴高采烈,看几个庶出子女都顺眼了许多,大方地带着女孩子们出门去做新跳舞裙。

桥本诗织没料到容定坤行动如此迅速,不过半日就出手了。只要桥本大少能出门,到时候发生什么意外,那就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了。想到此,她和二哥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狡黠笑意。

做父亲的忙着算计别人的家产,另外一边,做儿子的则依旧在苦恼着如何挽回心上人对自己的好感。

容嘉上现在也不求冯世真能爱慕自己,只求她不要再鄙夷他就好。然而如何追求一个和你有破家之仇的女孩,这个军校里并没有教,小开的牌局上也没有人传授,容嘉上只有全靠自己摸索。

无论如何,死皮赖脸地缠上去,总是没有错的。于是容嘉上盯紧了冯世真的一举一动。#####

九十三

冯家拿到了金条,当天就换成了钱,存在银行里。冯世真回了家就闭门不出,冯太太出门买菜都是只身一人。

“冯医生说,他要陪妹妹回乡下扫墓。”

帮容嘉上打听消息的是冯世勋的小秘书。这女孩子同容嘉上也不过一面之缘,芳心暗许,容嘉上略一暗示,就替他做了内应,通过冯世勋打听各种冯家消息。

女秘书说,“冯医生让我去买两张大后天的火车票,是去嘉兴旁边一个叫白柳的地方,给一位长辈扫墓。”

容嘉上挂了电话沉吟片刻,拨通了红房子医院的一位副院长的电话。

那副院长是英国人,和容定坤是牌友。容家大少爷的面子,总是要卖几分的。

容嘉上彬彬有礼道:“贵院有一名住院医师名叫冯世勋,是我好友。最近他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想感谢他,和朋友们一起给他一个惊喜。可否劳烦阁下给他调一下值班日期?”

洋人院长当是年轻人要开玩笑,笑呵呵地保证绝对没有问题,又问候了容定坤,这才挂了电话。

于是到了第三日,冯世勋值完了夜班,正准备洗个澡,然后去火车站和冯世真汇合的时候,被通知院里有一台大手术,需要他去做副手。

且不说院领导的命令不好违背,这一场大手术又十分关键,还是一位医学泰斗亲自操刀。医院里一群年轻医师都蠢蠢欲动,却只有冯世勋雀屏中选有幸做副手。冯世勋实在舍不得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抓耳挠腮了一阵,终于选择了手术,而不是妹妹。

冯世勋进手术室前写了一张便条,向冯世真说明情况,让自己的秘书送去火车站。

小秘书揣着便条出了医院,径直走到路边一辆轿车前。

容嘉上含着浅笑,接过了便条,顺便递给了女孩一个盒子。

“香水!”女孩惊呼,一脸狂喜,“容大少爷,您对我太好了!”

“你喜欢就好。”容嘉上微微一笑,车窗升起,遮住了他清俊的脸。

冯世真提着一个小行李箱,在月台前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冯世勋。掌车吹口哨催促,她只得先上了车。

小包厢是四人座,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男人身材矮小,脑袋长得像一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土豆似的。他太太却颇有几分姿色,浓妆艳抹,年纪更是只得男人的一半大。

夫妻俩都穿着崭新摩登的西装,看得出来经济宽裕。少妇的目光在冯世真清秀的面容和简朴的衣衫上来回转了几圈,不屑而得意地一笑,等冯世真放好行李箱坐下,便热情地同她打招呼。

“原来大妹子也是咱们嘉兴老乡,难怪听着口音熟悉。大妹子一个人出门,家里人也放心呀?”

冯世真客套一笑:“我大哥一会儿就赶过来。”

“哎哟,还是要当心的。”少妇说,“我舅舅家就在白柳,说就算现在这年月,也常有人牙子到处拐人呢。更别提早年世道乱的时候,那边劫道杀人越货的事可多了。”

冯世真的生母就是赶路途中被歹徒杀害的。冯世真心里不好受,侧头往窗外望,纳闷兄长怎么还没来。

火车汽笛鸣了二遍,眼看就要开车了。冯世真有些坐立不安,考虑着要不要下车,先去医院找冯世勋。

“大妹子,”少妇促狭一笑,“我看你这个‘哥哥’怕是不会来了。哎呀,男人都是这样的。承诺你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扭头就把你丢到九霄云外。天寒地冻的,还不如回家去算了……”

这是误会自己是约了情人要私奔了?

冯世真啼笑皆非,“不是的……”

“抱歉,来迟了!”

车厢门哗然拉开,一个高挑的身影夹带着车外的寒气走了进来。男人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白皙俊雅的面容来。

冯世真未说出口的话堵塞在了喉咙里。少妇一脸惊艳地瞪大了眼。

“幸好赶上了。”容嘉上朝冯世真温柔微笑,自来熟地挨着她坐下,顺手把纸条递给了她,“冯医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冯世真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接过纸条。

容嘉上从容地摘下羊皮手套,取下围巾,动作优雅。那少妇着迷地看着她,一副眼珠子都要掉在容嘉上身上的样子。她男人坐在旁边拼命翻白眼,她都当看不到。

汽笛长鸣,车摇了摇,终于启动。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把纸条折了起来,一个字都不同容嘉上说,自顾扭头看窗外的风景。车厢里的气氛一时降到了最低点,像是兑多了水的面一样糊住了每个人的脸。

少妇看在眼里,脑子里已经自行联想出了七八出精彩绝伦的戏。她也不是会看脸色的人,当即就叽叽喳喳地打破了僵局。

“大妹子,那个人不来就算了。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哪里用愁没有好男人欣赏?我看这位先生就很不错呀。哎哟哟,我可再没见过谁生得有您这么好看了。前阵子我还在舞会上见过那个电影明星李明天,他都半点不如您呢!当家的,你看看人家这气派,这衣服的做工……哎哟,这手表可真漂亮!上面镶着的是金刚钻吧?那这可一个就值几千块呢!先生您在何处高就呀?哎呀瞧我,您肯定是位少爷了。不知道府上是……”

容嘉上朝那少妇冷淡地扫去一眼,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十块的钞票,夹在指间递给那个男人。

“我看到那头还有空包厢,先生可以带着夫人去清静一下。”

那男人早就看不惯自己的太太围着别的男人搔首弄姿的样子了,当即拽过钱,一手提行李,一手扯着老婆,匆匆而去。那少妇的抱怨声一路远去,直到容嘉上再度把包厢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杂音。

车厢里只剩两个人,和一片尴尬的沉默。

冯世真起身,挪到了对面,靠着窗坐着,偏着头望着外面不断倒退的景色。

天色晴好,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车窗照着她苍白清秀的面容上,让她一双眼就像秋日的湖水一样澄清而寂静。

“你瘦了。”容嘉上忽然说,“这阵子没有休息好吗?”

冯世真没有说话。她决绝的侧脸和紧抿着的唇,都向另外一个人传达着她拒绝交谈的决心。

容嘉上脉脉地凝视着她,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多相处一会儿。你不肯见我,那我就来见你。”

冯世真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有人在她胸口轻捶了一下似的。

“就让我陪陪你,像一个朋友。横竖你现在身边也没有别人。”容嘉上轻柔地哀求着,是一个无奈的男人,在哀求一个狠心的女人。

“我每天都试着少喜欢你一分,也许过阵子就不这样缠着你了。你就拿出当初驯服我的耐心来,容忍我这一阵子吧。我会恪守礼法,不做让你不喜欢的事。”

冯世真清澄的眸子闪动着薄薄的水光,终于把视线投向了对面的男人。

容嘉上朝她笑得清澈而坦然,“让我们营造一点最后的、美好的记忆。我只是希望,在你日后想起我的时候,不全是恨。”

冯世真嘴唇翕动,说:“我不恨你,嘉上。”

“那更好。”容嘉上拢着她的双手,热情地吻了吻冰凉的指尖,“让我们都暂时把那件事锁在箱子里。你要我做学生也好,做朋友也好,哪怕给你做个跟班跑腿,我都愿意。世真,我只求你这几天。你可怜可怜我,好吗?”

面孔是一扇上了锁的门,强硬地封住了七情六欲,可总有那么一丝一缕的情愫,萦萦绕绕地钻了出来,像是从岩石缝里开出了花一般,给阴郁冷寂增添了一抹珍贵的颜色。

冯世真什么都没有说,她默许了容嘉上的请求。

火车鸣着笛,载着他们穿过深冬荒芜的郊野,一路驶向远方。

容嘉上说了会规矩,就真的拿出了绅士风度,待冯世真彬彬有礼,殷情得恰到好处。

容嘉上虽然是在军校长大,没有怎么受过上海教会学校的绅士教育,可只要他有意奉承什么人,却能做得无微不至。他向掌车的要了茶杯,用开水烫了,就有手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送上来了一壶刚煮好的咖啡,还有一大盘子拼盘西点。

“进出口公司那边新送来的巴西咖啡,世真你尝尝?”

冯世真早起来赶车,没怎么用早点,正好饿了。她也不拿乔,大大方方地吃喝起来。

“那笔钱,你打算用来做什么?”容嘉上问。

冯世真说:“先买一处房子,安置父母,剩余的,做聘礼,给我大哥找个媳妇儿。再有剩的,就是我的嫁妆了。”

“就这些?”容嘉上有点失望。

冯世真笑道:“普通老百姓过日子,不过就是衣食住行,婚嫁丧娶,还能有什么新鲜事。”

“比如你可以出国留学。”容嘉上说。

冯世真一愣,笑道:“老大不小了,早不做留洋梦了。要想学知识,在哪里不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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