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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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高瘦清癯,眉毛浓密,鼻梁高挺,面庞还带着一点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稚气,可一双眼睛如冰似雪,黑沉沉的不带一丝人气儿。

容嘉上把旁人赶了出去,关上了门,道:“阿文,你过来一下。”

阿文毕恭毕敬地走到了冯世真面前,笔挺如松般站着,眼里有些困惑,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你知道的,阿文是赵华安送给我的。”容嘉上对冯世真说,“他枪法极好,做事冷静,反应机敏。要不是知道他一直在种植园长大,还当他受过专业训练呢。”

是啊。赵华安让人将阿文养成了一个杀手!那是一双嗜血的眼睛。这是一个趟过尸山血海的青年!

冯世真心中一阵剧痛,仿佛被砍了胳膊的人是自己。

她知道阿文是自己的弟弟。赵华安说得对,血亲姐弟之间是有感应的。此刻她注视着阿文,清晰地感受到血缘的呼应和吸引。这是她的弟弟,却又不是。他被带走了,从一个无知幼儿被驯养成了一把凶器!

他们俩酷似的双眼里,有着截然不同的神采。她幸运地在小康之家长大,读书识字。他却被在动乱黑暗之地长大,学的是开枪和种植大烟。他们一个沐浴着阳光,一个藏身于阴暗。

阿文被冯世真用炽热而悲怆的目光注视着,眼中困惑更深,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冯世真鼻子阵阵发酸,抑制着激动的情绪,问:“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阿文不解,却也老实答:“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去年初过世了。”

“结婚了吗?”冯世真又问,“有喜欢的女孩儿吗?”

阿文摇头。到底是年轻小伙子,提到这个话题有点羞赧。

冯世真鼻头更酸了,嗓音哽咽,“喜欢上海吗?将来打算做点什么?”

“还行。”阿文说,“就是听不懂上海话。赵爷让我好好伺候大少爷。”

听到自己的弟弟卑微地说要伺候自己的恋人,冯世真再忍不住,两行泪水噗噗滚落。

容嘉上到这份上还猜不出就是蠢人了。他难以置信的看了看冯世真,又看了看阿文,说:“赵华安犯事了。他不知怎么炸了政府军的军火,现在通缉令都发向全国了。”

阿文震惊地瞪着容嘉上。

冯世真见他这么在意赵华安,纵使没确定他是自己亲弟弟,心里也极不是滋味。

容嘉上按着冯世真的肩,暗示她稍安勿躁,对阿文道:“我知道他派你到我身边是为了盯梢我,怕我和别的堂主达成协议。但是公司转让完毕后,危机解除,你也没有了留在我身边的必要。”

阿文咬着牙,额角青筋跳着,默认了。

容嘉上平静说:“你要去找他,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不过你走之前,我们还有些话要问你。”

说着,朝冯世真点了点头,退开了两步。

阿文心神不宁,狐疑地打量着冯世真,眼里满是警惕戒备。

冯世真深呼吸,忍着心酸,问:“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赵叔让我跟着大少爷姓容,叫容文。”阿文说。

“容……”冯世真嗤笑,“他倒是有心。对了,长命锁呢?赵华安说你有个长命锁,是吗?”

阿文摇头,“年初家母重病的时候,我缺钱买药。有人出高价收购这个长命锁,我就卖了。”

“一个普通的长命锁能卖多少钱?”冯世真察觉不对劲。

“那人愿意掏钱,我没多问。”阿文冷淡道。

“那个人是谁?”容嘉上问。

阿文有过一瞬的犹豫,摇头道:“不知道。”

他知道的。冯世真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咬了咬牙,道:“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就告诉你赵华安的下落。”

阿文一脸戾气,思绪百转千回,半晌才道:“我来上海后,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人的照片。他姓孟。”

“孟绪安?”容嘉上脱口而出。

阿文点了点头。

“怎么会是他?”冯世真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是怎么碰到你的?把当时的事都告诉我!”

阿文冷淡一笑,道:“家母重病住院,因为钱不够,医院要赶我们走。我带着两个弟兄想去附近大户人家里淘点东西换钱。也是巧,正好闯入了孟家的别馆。”

冯世真听了不禁嗤笑。什么巧?以孟绪安的性子,怕是故意引阿文上门,就是要擒住他的。

“孟家的听差都配了枪,我们进去没多久就被抓了。孟先生问清我是给母亲筹医药费,倒也没报警,反而说要帮我。又说不能白给我钱,不如买我家什么东西。我那时身边唯一值钱的只有一把枪和那个银锁。他就掏了五百块把银锁买了。”

五百块足够冯家这样的人家宽裕地过一整年了,孟绪安真是富豪,出手一贯这么大方,还施舍了一个极大的恩情。真是他一贯的手法!

“可惜那五百块也没能救下我娘。”阿文说,“我娘死后,钱还剩了四百多,我都拿出来养营地里的孤儿了。若要能再见这个孟先生,我还是要对他道声谢的。冯小姐,我的话已说完了,您该说说赵爷的下落了吧?”

冯世真长叹一笑,坦然道:“赵华安助纣为虐,杀了我容家满门,他自己也承认了。但是因为你,我饶了他不死,只砍了他一条胳膊,给他用了点药。他现在大概已经被丢到了火车上,不知道被运到何处去了。”

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缺了一只手臂,又染上毒瘾,身无分文,还被举国通缉。纵使此刻不死,想也活不了太久。赵华安的手下都是逐利寡义的亡命徒,别说接纳他,不举报他就已经不错。赵家两个儿子资质平平,没准还会被手下挟持甚至干掉。赵家纵使比不过容家,也是家业雄厚,权势喧嚣。可冯世真和孟绪安捏住了三寸,一击就将赵家打得粉身碎骨,再无翻身的可能。

容嘉上想到这里,看着恋人的目光又是钦佩又有点畏惧。想来冯世真确实为了自己才对容定坤这个罪魁祸首网开了一面,只报复了容定坤本人,没有伤及容家其他人。

阿文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瞪住了冯世真。容嘉上当即上前一步,把冯世真挡在了身后,手已扶在枪上,厉声喝道:“道上的规矩,报仇雪恨不关他人,况且是杀亲之仇!赵华安和我爹做的事,他们自己已认了,罪有应得。劝你轻举妄动!”

阿文胸膛起伏,狼一般狠戾的目光在容嘉上和冯世真之间来回转着,仿佛随时都要扑杀过来。

冯世真被他这眼神瞪德得心中难受不已,又万般委屈,可千般语言却一时难以述说,一贯伶俐的口齿偏偏在这个时候迟钝了起来。

“那个长命锁,”冯世真问,“上面是不是有个桢字?木字旁,贞洁的贞?”

阿文皱着眉,缓缓地点了点头,才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

冯世真嘴唇颤抖着说:“锁里面还刻着一个生辰八字,是光绪二十八年七月……”

“七月二十四日,未时三刻……”阿文低声接上,“你怎么……”

“因为那是我的长命锁。”冯世真被泪水润过的双眸一片雪亮,燃烧着烈火,“我本该叫容芳桢。我们容家这一辈,女孩儿都是芳字辈,男孩儿是嘉字辈。你……我有个弟弟,叫容嘉立,顶天立地的立。二十一年前,我们家遭难,他被赵华安抱走,就此下落不明……”

容嘉上五味杂陈。冯世真一贯行事谨慎,连生辰八字都对上了,却依旧没有开口认弟弟。只是一腔怨忿实在难以压抑,字里行间都饱含着血泪泣诉,听得他心如刀绞,愧疚难当。

但是阿文是聪明人,从冯世真的话语间已经推测出了端倪,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了惊愕之色。也就是因为他这一个走神,手动了动,容嘉上察觉到他的枪套已经解开了。

“别动!”容嘉上一手把冯世真推开,拔枪对准阿文,“把手举起来!”

阿文眼中利光一闪,身影猛地一动。

冯世真猛抽一口气:“别伤他!”

容嘉上犹豫了一下。阿文乘机一把抓起了凳子,轰地一声将玻璃窗砸得粉碎,身影如猿,只手在窗棂上一撑,跳了出去。这里是二楼,外面就是大街,是个再合适不过的逃跑选择。

阿文逃走之前,侧脸往后望了一眼,复杂的目光越过容嘉上,在冯世真脸上停留了一瞬。

容嘉上和冯世真反应迟了一步,冲到窗边时,阿文已经奔出了老远。楼下散落了一地碎玻璃,还有路人被凳子砸伤了,捂着鲜血淋淋的脑袋朝楼上破口大骂。

冯世真平素机灵得很,可这时却迟钝地有些发怔。容嘉上心里抽疼,搂过她安慰道:“他应当只是突然听到这番话,接受不了,不肯相信我们。你别担心,我这就让人去把他追回来。”

“别。”冯世真镇定了下来,“他看起来也是个有主见的人,要是真想为赵华安报仇,他刚才就可以动手杀我了。也不一定真的是我弟弟呢,派人盯着就是了。”

其实不用冯世真说,容嘉上本来就安排了一个手下盯梢阿文。那人此刻估计早已跟了过去了。

一举灭了赵华安的喜悦在阿文逃跑的举动下被冲得一干二净。毕竟仇人死了就死了,可活着的亲人却不能相认,那复仇的效果就要打个折扣。

想到要证实阿文的身份,就想到的那个长命锁,提到长命锁,就又牵扯出了孟绪安。

“我去找孟绪安!”冯世真咬牙念着这个名字,怒上眉梢,“为什么总是他?”

容嘉上憋着一肚子的有关孟绪安的坏话,却选择出来做好人,劝道:“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冯世真冷笑,“他早对我承认过,是他主动选中我的。我自认心计不如他,被他算计也是活该。但是这长命锁,我是一定要问清楚的。”

说罢,丢下容嘉上风风火火而去。#####

一六一

冯世真开车先去了银行,却扑了个空。她才想到昨夜他们才忙了通宵,孟大老爷或许还在家里补眠,于是调转车头奔赴孟家。

开进大门时,冯世真摇下车窗问门房:“七爷在家吗?”

“在的。”门房神色却有点异样,下意识往宅子的方向瞟了一眼。

冯世真蹙眉问:“有什么不妥的?”

门房忙摇头。孟绪安治家极严,下人们嘴巴相当紧,不该说的话半个字也不敢多嘴。冯世真便不再多问,把车开了进去。

等冯世真下车进了屋,孟府里的听差和老妈子见了她,也都纷纷露出带着心虚的神色来。冯世真假装没看到,问:“七爷在书房还是在楼上休息?”

“在棋牌室……”一个听差下意识答,被旁人拉了一下,闭了嘴。

既然是在棋牌室,那就应该不是在办公。冯世真径直走了过去。

棋牌室的门却是紧闭着的,留声机缠绵的乐曲声隔着门板幽幽传来。因门外也没有听差守着,所以冯世真没多想,抬手敲了两声示意,然后推门而入。

然后,孟绪安并不是一个人。

斜对着大门的长皮沙发上,两个衣衫不整的人正纠缠在一起,女子雪白光洁的双腿正高抬着搭在男人强健的臂弯里,留声机的音乐声中也混合着两道不和谐的喘息和娇吟。

纵使冯世真已经知人事了,没准备下撞见这样的情景也不禁好一阵脸红,尴尬得要死。她正要退出去时,那下方的女孩却瞄见了她,一声尖叫。屋内暧昧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孟绪安气急败坏地起身扭头,一脸怒容在看到门口的冯世真时瞬间定格,继而转为了难言的狼狈。

他脸皮这么厚的,怎么会狼狈?

冯世真讪笑着匆忙后退,却是在这个时候看清了那个女孩的脸。

桥本诗织露着雪肩,短发蓬乱,满脸不胜春意的潮红,黑葡萄似的眼眸里闪烁着惊慌和娇羞。她对上冯世真惊愕的目光,嘴角抽了抽,终究还是控制不出流露出了一抹得意之色。

冯世真恍然大悟,视线转向孟绪安,齿间发出哧地一声笑,狠狠把大门拉上。

孟绪安瞬间跳了起来,丢下桥本诗织追了出去。

“世真!”他追出门。

冯世真远去的脚步匆匆,笔挺的背影充满了嘲讽之意。

“等等!”孟绪安大步流星冲过去,一把拽住了冯世真的手,将她摁在走廊的墙上,“你……你听我解释。”

冯世真还是第一次看到孟绪安露出这么焦急紧张的神色。他敞着衣襟,连腰带都没系好,嗓音里也带着点慌张。不过是被旁人撞见了自己和女人亲热罢了。孟绪安的风流韵事都快作为连载小说被小报天天写了,这个时候他慌什么?

大概天下男人被捉奸了都是这么一副姿态?但是自己又不是他的女人,也不是来捉奸的呀。

于是冯世真心平气和道:“是我太莽撞了,打搅了七爷的好事。”

孟绪安被噎了一下,半晌顺不过气,狠狠盯着冯世真,咬牙道:“我和她不过是玩玩。”

就冯世真所知,桥本诗织在男女之事上也是个玩家,和孟绪安玩到一起并不稀奇,没准还能惺惺相惜,引为知己。虽然未婚就玩上床有点莽撞,但是这也不关冯世真这个外人的事。

“七爷尽了兴就好。”冯世真不以为然道,“你不需要回去陪她吗?要是不急的话,我还真有一件要事要找你。”

孟绪安沉默地凝视了她片刻,收回了手,整个人冷静了下来,纵使依旧衣衫不整,冷傲沉稳的气质却是恢复了。

“什么事?”连嗓音都沉了下去。

冯世真听得出他不高兴,不过她更不高兴。

“七爷,你到底多久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

孟绪安心里咯噔了一声,暗道:终于来了。

夜路走多终遇鬼。他知道自己会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一天,却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而且自己竟然会害怕这一刻的来临。

他们早上才因成功让赵华安覆灭而举杯庆祝,冯世真还朝自己笑得明朗灿烂,充满了感激与柔情,以及交心相知的默契。几个小时后,她披霜含雪地站在面前,开门见山地责问。

而孟绪安也知道,他们俩之间这一场连环套般的游戏,也到了最后一关,该把所有谜底都解开了。

孟绪安靠着走廊过对面的墙站着,问:“赵华安和你说了阿文的事,对不对?”

他一提赵华安,冯世真就自己自己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她猛地提起一口气,似乎想冲过来,却硬生生忍住了。

“你去年初设计阿文弄到了长命锁,那你在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姐弟的事?”

孟绪安讥笑:“我计划报仇十来年了,秦水根他们做过的大部分的缺德事我都打听清楚了。赵华安偷偷把一个私生子养在南边的传言是早就有了的。我见了那个男孩才发现,应该不是赵华安的种,而是秦水根的。我要威胁秦水根给我找回金麒麟,手里总要有点东西,就买了他的长命锁。容嘉上生日那天我上门,给秦水根看了长命锁。果真,他吓得面无人色。他还真的是死要面子,太想成为人上人了。可偏偏早年又造了那么多孽,每一件都能让他身败名裂。”

“你去云南找阿文,是在接触我之前?”冯世真问。

孟绪安点头,“你弟弟不如你好利用。他没受过很好的教育,性情凉薄暴戾,不容易受人掌控。而你,热情大胆,充满正义感和叛逆,又单纯正直,简直是最完美的人选。”

冯世真心如刀割,颤声道:“你早知道他的下落,这些日子里,尤其在我寻到我爹后,你都没有想到过告诉我一声?还是我高估了我和七爷的交情。你根本不在乎这个事?”

孟绪安这次没回答。他低着头侧过脸,生硬地沉默着。

冯世真从他回避和心虚的姿态之中突然明白了过来,狠狠抽了一口气。

“你以前以为我们姐弟俩真的是秦水根的亲生儿女,对不对?”

孟绪安依旧没有回答。

冯世真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都在发抖。

“所以你找到了我,哄了我投靠你。你要用秦水根的亲女儿去勾引她的亲弟弟,用姐弟乱伦来报复秦水根!这才是你的核心计划,是不是?”

孟绪安紧紧抿着唇,面色僵硬紧绷着。

冯世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你后来知道我身世另有隐情后,却不敢告诉我弟弟的下落。你怕我推断出来。你不敢让我知道你原来有过这么卑鄙恶心的计划!”

孟绪安还是沉默。

“孟绪安,看着我!”冯世真怒吼,“你特么不是自诩一个敢作敢当的汉子吗?为什么不回答我?”

孟绪安喉结滑动着,终于把视线投向冯世真。

“是……”

冯世真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打得他偏过了脸去。

轻轻的抽气声传来。桥本诗织抓着衣服,在棋牌室门口探头探脑。

“听得开心吗?”冯世真恶狠狠地问。

孟绪安亦暴躁地朝那头怒吼:“滚——”

桥本诗织眼红发红,恼羞地甩上了门,砰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了好一阵。

冯世真和孟绪安对峙而立,冯世真怒目以对,孟绪安却是沉默着。他家世清贵,又位居人上已久,再随意放松时也有一股自骨子里漫出来傲慢矜持的姿态,这样放低姿态的情景,前所未有。冯世真扇了一耳光后,也有点后悔。孟绪安毕竟算是她的东家。况且她是遇强则强的性子。对方服软了,她也就不再会得理不饶人。

孟绪安和她相处了一年,也了解她,于是话语低沉而认真地说:“这件事,是我做错了。世真,对不起。”

冯世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声。

“你这招太阴损了,孟绪安。或者你当时觉得,我身上也留着秦水根的血,所以活该倒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亲弟弟乱伦?”

孟绪安又没吭声,那就是默认了。

冯世真简直气得啼笑皆非,走过去狠狠推了孟绪安一把,“你就那么喜欢做上帝?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怨仇,你这样利用我,你就没有良心不安?”

“世真……”孟绪安无奈地看着她,“我没有一日不在后悔……”

冯世真噗哧嘲道:“你知道吗?我听容嘉上说秦水根对他忏悔,也喜欢说这句话。今日赵华安向我我求饶,也说了同样的话。你们都没有一日不在后悔,却没有哪一日想起自己应该去弥补的。非要等到事情败露了,才百般为自己找借口。”

我有在弥补。”孟绪安辩解着,“我帮你找你生父,就是在弥补。世真,人是会变的。你在我的心中,也已不同过去。我是真的很后悔当初曾那样算计过你。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会换个法子。”

“也许吧。”冯世真道,“你没觉得,你这样的人才最可怕么?有情时对你处处好,无情时却能随意践踏。人心多变,谁敢笃定能一生一世都讨你欢心?”

“不会的。”孟绪安眉头紧锁,带着点不安道,“世真,亡羊补牢,请给我一个机会。”

“不用了。”冯世真却淡淡一笑,“这事毕竟没有给我带来实际的伤害,我也不会因此记恨七爷您。脾气发完了,这事就当过去了。再说我会上当说白了也是因为自己太蠢。和七爷合作一场,虽然有许多不愉快,但是目的都顺利达成了。我们俩也该好聚好散了。”

“世真!”孟绪安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指收拢,“别让这事毁了我们俩的交情,求你。”

这么倨傲自恋的人居然能说出求字,冯世真隐隐惊了一下,险些以为孟绪安被人假扮了。可仔细看他,却又还是那张脸。是什么让他变了?可别说是棋牌室里那个女人。

“阿文跑走了。”冯世真说,“他敏感多疑,不信我。当然,我也没有什么有力证据。他听说赵华安倒台了,就跳窗跑走了。”

“不用担心他。”孟绪安说,“我会派人去找他。他在上海也没处去,估计会回云南。你也别看他年轻寡言,他在堂里已经做到了三把手的位置,也有一帮忠心的手下。我估计他不是为了你,而是想赶回去争权的。”

冯世真苦笑道:“我的弟弟,这个年纪,本该在大学里念书的,却是成了大烟贩子的接班人。也不用麻烦七爷。嘉上已经派人去追了。我们会看着办的。”

“我们”两个字在孟绪安心上刺了一下,初不觉得疼,可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好像刺一点点扎进了肉里的感觉。

“你们……”孟绪安被刺得一阵烦躁,嘲道,“看来真的爱情,是能让人克服灭门之仇的。”

冯世真也来了气,反嘲了回去,“我看七爷也不差,捡容嘉上的破鞋也捡得不亦乐乎。”

孟绪安面色刷地黑了。

冯世真冷着脸朝他一拱手,“不打搅七爷了。”

说罢,不再多看孟绪安一眼,大步朝外走去。

孟绪安听得出冯世真话中赌气之意,知道追也没有用。他颓疲地靠在墙上,狠狠把后脑撞着墙,闭眼长叹。男人削瘦英俊的脸上笼罩着懊悔之色,加上凌乱的黑发,愈发显得沮丧无奈。#####

一六二

“绪安……”桥本诗织听到外面吵架结束了,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她虽然才被骂过,但是女人对和自己有了肌肤之亲的男人总是有点不同,讨好的心胜过了自尊心。

“绪安,你不要伤心。”桥本诗织温柔地靠了过来,“这冯世真性子刚烈,不懂得婉转一点,给男人面子。况且她已经是容嘉上的女人了,不值得你在乎她。我……我在乎你……”

孟绪安睁开眼,漠然地低头看着依偎在身边的女孩。只可惜桥本诗织忙着编制冯世真的坏话,没有注意到男人冷淡如冰的眼神。

“她早在北平就和容嘉上同居过,出双入对的,名声早就败坏完了。她又根本不会欣赏绪安你的好,自以为是得很。整天装得自己多清白孤高的样子,其实还不是借着职务之便勾引富家子的穷女老师罢了……”桥本诗织嘀嘀咕咕了半天,才发现孟绪安没回应,忙打住了,换了个话题,“对了,绪安,你们刚才说金麒麟,是怎么回事?”

孟绪安盯着桥本诗织看了看,忽然扑哧一笑,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评论冯世真?”

桥本诗织面色倏然惨白,“绪安,你怎么……”

“怎么什么?”孟绪安语调低沉温柔,有种难以描绘的残忍,“你以为我睡了你,就会娶你了?”

桥本诗织瞪大了眼,尖声道:“我不是随便什么女人?我姓桥本!”

“东瀛小国的女人罢了。”孟绪安轻蔑傲慢地笑着,“我们孟家三百年书香,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乃是清贵世家。族中出过四任帝师,三名权相,无数皇妃、王妃、高品命妇,子弟中更不乏名人文士。你们桥本家四代前不过是区区小岛上幕府将军的奶妈,你还是个被家族鄙夷排斥的混血庶女。你凭什么以为靠和我睡一场,就能嫁进我孟家?”

桥本诗织脸色灰白发青,嘴唇细细颤抖着,满眼惊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孟绪安捏着她的下巴,轻声讥笑:“诗织,我睡过的处女不知凡几,你也不是最紧的一个。”

桥本诗织猛地提起一口气,扬起了手。

孟绪安却是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嗤笑道:“别学冯世真。你还没有扇我耳光的资格。”

任何一个女孩受此大辱都没法忍,更何况桥本诗织最恨别人说她不如冯世真。桥本诗织顿时拼命挣扎着想要挠孟绪安的脸,却被这男人轻而易举地摁住,拽回了棋牌室里。

受母亲言传身教,桥本诗织是很擅长摆布男人的。她石榴裙下崇拜者无数,却大都是年轻小伙子,如当年的容嘉上,单纯冲动好掌控。可是他们同样也不独立,追求起来花样百出,可说到婚事却都说不能做主。

前些日里,田中太太又把将桥本诗织嫁给自家侄儿的事重提了出来。桥本诗织感觉得出田中太太有把丧子之痛发泄在她身上的打算。可容嘉上那边却眼看着没了盼头,她一下就慌了。

正绝望之际,老天爷把孟绪安送到了桥本诗织面前。

若是平时,桥本诗织绝对不会这么一头撞进去的,可情况紧急让她失去的判断力。她为孟绪安的仪表风度神魂颠倒,更憧憬着能嫁入书香豪门的孟家,扬眉吐气。所以,孟绪安没花什么功夫就把她得了手。

桥本诗织事后也后悔自己竟然没有先取得孟绪安的承诺就把身子给了他,但是她也不大担心。自己有家世在,不是可以随便打发的女人。孟绪安和自己有了这层关系,那这婚事是成定了。她知了人事,加上孟绪安在床笫之事上很有些取悦女人的手段,桥本诗织颇有些食髓知味,今日才会主动跑来求欢。

被冯世真撞见的时候,桥本诗织其实还有些得意的。

瞧,你捡了个家业败落的容嘉上又如何,我却得到了真正的豪门贵公子!

可桥本诗织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在孟绪安眼中,居然还真的是可以睡了后随便打发的女人,占她身子也不过当搜集一个战利品。他根本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整个桥本家!

“孟绪安,你混账!”桥本诗织泪流满面,咬牙切齿,怨恨交织地恶狠狠地盯着孟绪安,“你玩我?你居然敢玩我?”

“别这样,诗织。”孟绪安又转回了温柔情人的面孔,抹着桥本诗织的眼泪,柔声道,“我们不是本来就是玩玩么?你这样,把所有的气氛都破坏了。”

桥本诗织目瞪口呆。这男人好像忘了他刚才才用恶毒的语言将她挖苦得无地自容,现在却反过来责备她破坏了气氛?

“别哭了。刚才不是还很开心吗?”孟绪安亲着她的脸颊,嘴唇冰冷,“抱歉,我刚才被冯世真气着了,有些迁怒于你。你别放在心上。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哦,金麒麟。对了,你家也有一个金麒麟的。你大概不知道,你家那个金麒麟,应该是从我家流落出去的那一个。”

桥本诗织思绪混乱,本想追究孟绪安对她的轻薄,却又被金麒麟的话题勾起了兴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孟绪安却是松开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靠着球桌,笑盈盈道:“我和容定坤有仇,他曾从我家骗走了我们家的镇宅之宝——战国金麒麟。我后来拿住了他一个把柄,逼他把金麒麟归还给我。可偏偏金麒麟到了你家,又成了你大哥的保命之宝。”

“难怪容嘉上想要……”桥本诗织呢喃,“不过大哥死后,他就没再提过这个事了。”

“肯定不会提了。”孟绪安嗤笑着,面孔在嵌花玻璃吊灯的照射下愈发分明深刻,每一根线条都饱含着讥讽。

“为什么?”桥本诗织下意识问。

“你说呢?”孟绪安反问,“换你是他,你那么想要的东西,为什么突然不想要了?”

桥本诗织说:“要不是觉得我们家那金麒麟是假的,要不就是已经……”

她顿住。

孟绪安抿了一口酒,笑容狡黠,朝桥本诗织挑了一下眉。

“要不……就是已经得手了……”桥本诗织呢喃,恍然大悟。

她以为自己机关算尽,和容家合作无间,却没想容家原来也根本没想和她做交易。甚至,也许容定坤当初也和孟绪安想的一样,也没打算让她做儿媳!所以大哥死后,容嘉上就不再搭理她,而是彻底投入了冯世真的怀抱。

金麒麟出现在拍卖会上时桥本诗织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因为后来的暴乱而没有再去细想这个问题。可她不蠢,现在有孟绪安一提醒就明白了过来。

声东击西。他们中计了!

容嘉上肯定趁着桥本二少回去查看金麒麟的时候,使了点招数,把金麒麟调换了。家里那个整日被桥本正三拿在手里把玩着怀念长子的金麒麟,是假的!

桥本诗织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如玻璃房子似的哗啦倒塌,碎片划得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她以为自己聪明,可现实却一口气扇了她七八个耳光,打得她耳鸣眼花。

“为什么……”桥本诗织实在是不明白,“我桥本家就算不比你孟家清贵,但至少比他爆发的容家要好……”

“你还不明白?”孟绪安不是爱教育女性的人。女人不过是依附于他,用来消遣的玩意儿。这么多年里,也只有冯世真凡事有主见,一不合意就和他拧着来,反而得了他的青睐,倾囊相授了一番——结果反而被她蹬鼻子上脸,没事就跑来甩他一耳光,把他骂成狗。

孟绪安摇头,忙把冯世真自脑海里赶了出去。他看桥本诗织还一脸困惑,想着两人到底有过露水姻缘的份上,便提醒了一下。

“不在家世,而在于你自己。”孟绪安说,“诗织,你的欲望,全都写在你的脸上的,也只有蠢男人才看不出来。可你又看不上蠢男人,偏偏爱和我们玩。这不好比小儿玩火么?”

“我……”桥本诗织语塞,慌张窘迫得不知说什么的好,却又隐隐松了一口气。

所以说,她并不是做错了,而只是道行还不够,还需要多修炼?

桥本诗织的这些心思,也依旧全都露在了脸上。孟绪安全看在眼里,心中好笑。

桥本诗织沉思着,孟绪安没打搅。他走到床边,望着庭院里泛着一层蒙蒙新绿的草地,摸了摸脸上被冯世真扇过的地方。不疼,却有点辣,心颤着,很刺激,甚至有点愿意再挨一下。

这就是冯世真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感受吧。

容嘉上的人传回来的消息证实,阿文果真如孟绪安估计的那样,当天就搭乘了火车回云南去了。他一进入贵州,就有手下来接他。从贵州一直到进入昆明,一路上还遇到了几波刺客,很是惊险。随后他召集了赵华安的许多旧部,杀回腾冲了。容嘉上的人就没再跟过去。

“就知道他不仅仅只是个小保镖。”容嘉上说,“你弟弟没准能成大事呢。”

“什么大事?”冯世真没好气,“自己弟弟成为一个大毒枭是很值得我骄傲自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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