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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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冯世真叹气,一边请她进来,“你专程来问这个的?这些天为了他的事,家里都急死了。”

二姨太太仿佛没有看到冯太太似的,注意力全在冯世真身上,又道:“你知道他今天要被处决了吗?”

冯世真好似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整个人都懵了。

“你说什么?”冯太太疯了似的扑上来,“你听谁说的?为什么要处决我家世勋?”

泪珠自二姨太太眼中滚了出来。她眼巴巴地望着冯世真,“你告诉我,这是假的。大少爷为了这事和老爷吵架,我都听到了。你却不知道?”

“我不知道!”冯世真急得大喝,“容嘉上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我。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人。我……”

冯世真转身要去拿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眼角却扫到二姨太太从手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待转过头去,果真见二姨太太手执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冯世真狠狠抽了一口气,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步,远离了冯太太,怕她被波及。冯太太是个老实巴交的家庭妇女,活了半辈子,也就之前冯世勋被捕的时候才第一次见人当面掏枪。她还没从那次的惊骇中缓过来,又见女儿被人用枪指着了,吓得瞠目结舌,喉咙里咯咯响,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二姨太太?”冯世真缓缓举起了双手,冷静地问,“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误会,把枪放下来好好儿说。”

二姨太太睁着一双红肿的桃花眼,泪水滚滚落,木然摇头,“老爷说你要毁了整个容家?你要公布他的秘密。”

冯世真慎重地点了点头,“他杀了我全家,冒充了我父亲,霸占了我家家产。二姨太太,我其实才姓容。”

二姨太太惊骇地抽了一口凉气,握枪的手颤抖着。

冯世真忙道:“你是怕容家名誉扫地,你的女儿受影响?你放心,嘉上都已经安排好了,会替孩子们隐瞒住的。”

二姨太太绝望地摇头,“老爷说,只要我杀了你,他就会去救冯医生。”

“他说什么?”冯太太终于回过了神。

二姨太太痛苦道:“只有老爷才有办法救冯医生,但是大少爷今天求了半天老爷都不答应。冯小姐,我是不得已的。我也很喜欢你,不想伤害你。但是冯医生他……他……”

“你不要被容定坤骗了!”冯世真厉声道,“他这人满口谎话,信口胡诌,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可连大少爷都这么说了。”二姨太太泪如雨下,“我赌不起,冯小姐,要是出了事的是大少爷,你敢赌吗?”

冯世真一时语塞,片刻方道:“你冷静一点。嘉上未必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容定坤这么恨我,万一我死了他依旧不肯兑现承诺呢?把枪放下,我这就带你去看守所见我大哥。”

“来不及了!”二姨太太哭道,“冯医生中午就要被枪决了!”

“怎么会这样?”冯太太惊呼一声,跺脚大哭,“容嘉上为什么之前还要瞒着我们?世真,走,我们去见你大哥!要死也要见上最后一面!”

“妈别过来!”冯世真大叫。

“你别动!”二姨太太猛地把枪抬高,朝着天花板砰地开了一枪。

冯太太吓得尖叫,手脚发软地跌坐在地上。冯世真也大吃一惊,没想到枪里真的有子弹。

二姨太太哆嗦地拿枪指着她,胆战心惊地说着,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而喃喃自语,“老爷答应了,杀了你,就救世勋。世勋……”

“唉?”冯世真忽然朝窗外望。

二姨太太下意识回头看。冯世真抓起身边一个板凳,狠狠砸在二姨太太的胳膊上。枪应声落地,二姨太太跌在墙角。冯世真趁机拽起冯太太往外跑。

“你别跑!”二姨太太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追过去。

冯世真一把将门拉开。孟绪安正持枪站在门口,对准了她的眉心,面色肃杀。

“趴下!”孟绪安简短命令。

冯世真一把将冯太太摁下,道:“等等,她其实……”

孟绪安已扣动了扳机。

二姨太太刚跑到门口,身子剧烈一晃。她茫然地抬起手捂着胸口的洞,鲜血从指缝间汹涌地流了出来。

冯世真捂着冯太太的眼睛,回头望去,就见二姨太太眼睁睁望着她,而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孟绪安蹙着眉,这才放下了枪。

“我叫你等一下的!”冯世真朝孟绪安怒吼,跑回二姨太太身边,脱了外衣摁在她胸口的枪伤上。

二姨太太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荡漾着水波,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滚进鬓中。她悲伤的目光投向冯世真,嘴唇翕动着。

“对不起……我……”

“别说话。”冯世真用力摁着她的伤口,一边朝外面喊,“快过来帮我送她去医院!”

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冯世真瞳孔猛地收缩。

“世勋!”冯太太惊喜大叫。

冯世勋跪在冯世真身边,接过她摁着伤口的手,一边熟练地检查着二姨太太。

仿佛黑暗中一道光芒落在脸上,二姨太太灰败的面孔瞬间绽放明亮。

“你……出来了……”

“是。”冯世勋拿开衣服,眉头深锁地看了看二姨太太胸口的弹孔,神色愈发凝重。

“我……”二姨太太吃力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咯咯声,血自口中涌出来,“我没有……”

“别说话!”冯世勋忙道,一边托高了她的头,把她半抱在怀中。

二姨太太被他抱着,嘴角不禁轻轻扬起来,竟然露出一抹娇羞的神色。

冯世真跟着冯世勋学过一些急救措施的,见冯世勋这样,便知道二姨太太怕是没救了。她神色黯了下去。

孟绪安看到墙角的枪,走过去拿了起来。他极其熟悉枪支,把枪一拿在手里就发觉不对劲,随即退了子弹夹查看。

“如何?”冯世真问。

孟绪安脸色有些不好,道:“空的。她只装了一发子弹。”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上的弹孔。

“对不起……”二姨太太喘息着,不住吐着血,“我只是……想吓唬……我只想逼她去找容定坤求情……没想伤害她……”

“我知道。”冯世勋嗓音喑哑,将她搂紧了几分,“你只是错信了容定坤那个老贼,我不怪你……”

二姨太太吃力地抬起手,搭在了冯世勋摁着她伤口的手上。

“你没事……就好……”

“孙太太放心。”冯世勋亦朝她温柔微笑,握住了她的手,“你的这份情谊,我会记着一辈子的。”

二姨太太如怀春少女一般仰望着冯世勋清瘦且带着胡渣的俊脸,缓缓地绽开一个清浅而满足的笑。

“我……我叫孙少澜……波澜壮阔的澜……”

如灯火熄灭,她眼中细碎的光黯然消失,尾音轻飘飘如枯叶落下,天地间只剩一片寂静。#####

一六八

容嘉上赶到冯家的时候,巡捕房的人刚刚被孟绪安打发出了门。容嘉上站在门口,看着地上那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如重锤当胸,眼前发黑,一时有些呼吸不过来。

“嘉上……”冯世真端着一盆热水,站在门外。她身上的阴丹士林旗袍上还站着血迹,乌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漆黑的双目沉如深渊。

容嘉上猛地喘了一口气,大步冲了过去,一把将她用力抱住。

水盆打翻,被血染红的水泼洒了一地。冯世真抬起湿漉漉的手,搂住了容嘉上的背,轻轻拍着。

“我没事。是二姨太太她……她好像听了你爹什么话,以为只有你爹才能救我大哥,于是跑来找我,还拿了一把枪。孟绪安怕她伤了我们,开枪把她打了。”

容嘉上疲惫地点了点头,“我爹早上在我出门后在西堂里放了火,趁机溜进了大宅的书房里,打了电话,还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好事。”

冯世真心里翻涌着一股气,直想这就冲去容府,掏枪往容定坤身上打尽一整发子弹。

这个老畜生到底要害多少人?

二姨太太头脑简单,没有什么大见识,是个单纯的人。又兼关心则乱,失了分寸,才会中计。而她到底生性善良,虽然拿了枪,也不过是想逼冯世真向容定坤屈服求情罢了。

可冯世真也没法责怪孟绪安。当时那情景,他果断开枪也没有错。他枪法好,又是近距离射击,且也没有存心留情,自然一枪就击中要害。

这一场荒唐闹剧,竟然无解,只得搭上了二姨太太一条无辜的性命。

“我没事,就是妈妈被吓着了。她第一次见横死的人呢。”冯世真疲惫叹息,“大哥也很自责,说自己如果早回来一步,这事就不会发生了。”

“谁都没料到孙姨娘会这么干。”容嘉上拉着冯世真在门槛上坐下,把她搂进怀里,吻了吻她冰凉的额头,“是我的错,我应该留两个人保护你们家的。我低估了我爹,没有想到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折腾出幺蛾子来。”

“姜是老的辣。”孟绪安从屋里走了出来,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堵在门口的情侣,“麻烦挪一下尊臀。”

容嘉上起身让开。孟绪安出了门,站在院子里,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巡捕房的人都已经打点过了。”他对容嘉上说,“人也已经拉去停尸房了。到底是你的庶母,剩下的由你处置了。只是这屋子不能再住人了。”

“我安排他们今晚就去住饭店。”容嘉上说。

冯世真对此没有非议。只是想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寻了个合适的房子安顿下来,又闹出了人命血案,不得不再次匆匆搬离。房东还不知道怎么诅咒他们一家呢。

“抱歉。”孟绪安道,“开枪开得太急了。”

冯世真摇头,“你是在救人,怪不了你。”

孟绪安耸了耸肩,叼着烟走了。

冯世真看他轻松潇洒的背影,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没法昧着良心责怪他。

“都过去了。”容嘉上愧疚地把她拥住,“要是我赶来了,我也会和他采取同样的错失。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赶过来的。”

冯世真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容嘉上提议搬去饭店暂住的事,冯世勋没有反对,却是不肯再让容嘉上照顾,掏钱将父母妹妹安置在了一所客栈里。容嘉上虽然看不起这客栈,却也知道此事涉及到冯世勋一个男人照顾家人的自尊心,便一个字都没有说。

冯氏夫妇卸下后,三个年轻人在客栈大堂里吃些宵夜。

容嘉上叫跑堂的上了酒,对冯世勋举杯道:“还没祝贺冯兄终于摆脱了牢狱之灾。”

冯世勋无精打采,强笑着回敬了一下,将酒一饮而尽,问:“孙姨娘的后事,你打算怎么办?听说还留有一双双胞胎女儿?”

“对外只能说孙姨娘疾病去世了。”容嘉上说,“两个妹妹我会照顾好的。其实家里已经分过家了,两个女孩的嫁妆都已经准备好了,肯定一世富足。你不用担心。”

冯世真忽然说:“杨秀成在日本碰到过孙少清。我明天去问问,还是尽量联系上她,让她回来奔丧吧。”

容嘉上点了点头,仰头饮尽一杯酒,长叹道:“我爹他……简直是……”

冯世真注视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和无奈,“都说儿女是债,到了你这里,却是反过来了。”

容嘉上抓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苦笑道:“这债也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我遇见了你这个债权人。”

冯世勋猛地咳了咳,阴沉着脸,“大庭广众之下的,像什么话?”

容嘉上松了手。冯世真却反把他握住,娇嗔着瞪了兄长一眼,“看不顺眼,你赶紧给我找个嫂子来,天天在我面前牵手亲嘴儿呀!”

冯世勋不知如何争辩,气得猛灌酒,不负众望地醉了。

容嘉上背着准大舅子回房间休息。冯世勋在他背上呢喃着:“就我一个出来了……同志们还关在里面的……牺牲了那么多……都牺牲了……”

容嘉上被冯世勋放在床上,拉了被子给她盖上。冯世真拿了湿帕子给兄长擦脸,叹息道:“他心里不好受。下午他看了报纸,说这几天有几个被处决的党员,都是他的好朋友。我和二姨太太不过萍水之交,她今天死了我都这么难过。大哥现在肯定比我更痛苦。”

容嘉上挨着她坐下,搂着她的肩,“政治倾轧一贯非常残酷。能把他救出来,孟绪安都已经用了一个很可贵的关系了。”

“是他?”冯世真说,“他没说,我还正想问呢。”

“我可不敢抢功。”容嘉上轻笑着,“我去晚了一步,他已经求到了特赦令了。你回头好生向他道个谢吧。”

冯世真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容嘉上把冯世真送回她的房间,缠着讨要了一个绵长温柔的吻,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冯世真捂着滚烫的脸坐在梳妆镜前,冷不丁想起白日里二姨太太惨死的一幕,一腔温软滚烫的爱意被冷水浇灭,思绪百转千回,只余一声嗟叹。

冯世真一晚上做了许多怪梦,早上醒来的时候还觉得浑身疲惫,仿佛被人踩了十七八脚一般。可仔细一回忆,梦里的事却全不记得了。她洗漱完毕去看望父母,冯氏夫妇也是一脸没有睡好的模样,显然是被昨日二姨太太的事吓坏了。

冯世勋昨夜醉酒,现在还在酣睡。冯世真同父母下楼用早饭。

热腾腾的瘦肉粥端上了桌,冯世真摊开报纸,想看看今日有什么新闻,却是惊见张师兄的名字出现在了一条新闻的副标题上。

“共匪窝点被抄,张国全再度潜逃”

冯世真只觉得一股冷气自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打了一个哆嗦,急忙凑近了看下去。

“昨日获悉,因得知情人士举报,一处共匪躲藏窝点被警方查抄。头号通缉犯张国全再度潜逃,同时逮捕七名同伙。经证实俱是政府重点缉拿的要犯……先今所有要犯均已被关押受审……据悉举报者将获政府承诺的千元重奖……”

“哪个小人举报的?还有脸去拿奖赏?”旁边一桌有个青年也在看报纸,排着桌子愤怒道。

他的同伴立刻拉住了他,低声道:“小声点,特殊时期呢。我看这人就是冲着奖金去的。”

“好在张书记又逃走了。”那青年咬牙切齿,“要是让我知道那举报的人是谁,我定要唾他一脸!”

冯世勋终于姗姗来迟,虽然衣衫端正,可是面色苍白,眼袋发青,掩饰不住的憔悴表明他也一夜没有睡好,讲不定和冯世真一样也是噩梦连连。

冯世真下意识把报纸收了起来,给兄长倒了一杯热牛奶。

“有今天的报纸吗?”冯世勋大口喝着牛奶,含糊地问。

“我还没看完呢。”冯世真说,“你昨晚就空着肚子喝酒,先吃点东西吧。”

冯世勋也确实饿坏了,叫了一碗排骨汤面,呼噜呼噜吃了起来。冯太太心疼地看着他,在一旁不住劝他多吃点。

冯世真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油然而生,像是预料到会有一场危机临头。她慌张而茫然,仿佛明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却不知道如何应对。

“怎么了?”冯世勋终于发觉妹妹不对劲,“报纸上说了什么?”

冯世真强笑着摇头,正寻思着找个话题,就见两名警察走进了客栈,四处张望。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冯世勋,直直朝着边走了过来。

冯氏夫妇如今最怕警察,只当他们又来来抓冯世勋,吓得面无人色,话都说不出来。

那两个警察走到跟前,问:“你是冯世勋吧?你家房东说你们在这家客栈。”

冯世勋放下筷子,从容地抹了抹嘴,在众目睽睽之中站了起来,身躯不留痕迹地将冯世真和父母挡住了。冯世真忍不住伸手拽兄长的衣摆。冯世勋悄悄地将她的手握住。

“正是我。请问两位有什么事?”

“总算找到你了。”一名警察大声道,“你举报共匪有奖,赶紧跟我们去领吧。”

这话不啻于一道巨雷在众人头顶响起,将冯世勋轰得几乎粉身碎骨。

“你说什么?”他嗓音发颤。冯世真已发现隔壁桌的两个青年朝这边怒目而视。

“你是冯世勋吧?”警察道,“你昨日举报了一个共匪窝藏点,我们根据你的情报过去,除了匪首张国全逃跑外,其余的人被一网打尽。上头奖励你一千块,正等着你去领呢。跟我们走吧!”

“荒唐!”冯世勋清瘦的面孔瞬间涨成紫红,目眦俱裂,“我根本就没有举报,我昨日才从看守所里放出来,你弄错人了!”

“就是你呀。”另外一个警察道,“你要不是举报了,又怎么会被放出来。得了,反正我们把话传到了。你要想领奖,自己上门来。”

两人朝冯世勋丢一记白眼,转身而去。

冯世勋一把从冯世真手中夺过报纸,一行行读下去,面色由紫转青,双目泛起血丝,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冯世真眼看周围人神色不善,那两个青年已经起身朝这边走,眼中燃着怒火。她急忙跳起来,朝父母使了个颜色,用力拽着冯世勋上楼回房。

容嘉上火冒三丈地冲进容定坤的卧室,将报纸掼在容定坤面前的棋盘上。黑白棋子霹雳啪噼地掉落了一地。

“这是你干的!”没有敬语,没有质问,只有沸腾的愤怒。

容定坤看也不看就把报纸丢开,重新拈着棋子打棋谱,慢条斯理道:“这张国全当初吃了熊心豹子胆,忽悠着闻春里的那些人想要来找我闹事。你愿意赔钱了事,我也就由着你去办了。但是凡是要对容家不利的人,我又怎么会放过?我当时就让人特意调查了他,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这姓张的还有点本事,在共产党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官,难怪这次政府拼命要抓他。我当初就把他的几个据点调查得清清楚楚,想着也许有用得上的一天。瞧,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容嘉上抬手一挥,棋盘被掀落在地,连着棋盒也打翻了。

容定坤这才抬眼看向儿子,笑得得意且阴冷,“冯世真那贱人找你哭诉了?”

容嘉上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情绪已经平复,只余话语中难言的失望。

“爹,你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没想过悔改吗?”

“我这地步?”容定坤把玩着一枚黑子,“我这什么地步?你以为我现在这样,就已经陷入死局,再也无法回转了?你以为我现在只剩困兽之斗的那点招数了?”

容定坤啪地将棋子落在桌上,嘴角扬起一抹令人后颈发冷的笑,面孔舒展,竟然看着还有几分慈眉善目。

“儿子,你应该跟我学着,谁破坏伤害我的家庭,我就要和他死磕到底,一步都不能让!什么正义、什么公德?那些都是虚假空泛、用来忽悠蠢货盲从之人的论调。万物竞择,哪次不是生死相搏?你心慈手软,只会留给对方将你置于死地的机会罢了。我将你送去重庆看来是送错了。若是待在身边由我亲自教养,就绝对不会养出你现在这一副优柔寡断的妇人之仁的性子!”

听完这一番慷慨的言论,容嘉上却是连和父亲再争辩一番的心都没有。容定坤不到死,是不会放弃他的这一套自私近利的理论的。他四十多年都是这么过过来的,自己又怎么能用短短一两个月来改变他?

“爹,我发觉你说得越多的时候,其实是黔驴技穷的时候。这事虽然恶心人,但是只要花些功夫去解释,就能给冯世勋洗清污名。而你不惜放火烧西堂,到最后也不过只能搏这么一下了。”

容定坤手指用力捏着棋子,没有回应。

“三日后,芳桦结婚。”容嘉上用脚拨开棋篓子,朝门口走,“我已经邀请了孟绪安和冯家兄妹前来参加婚礼,希望爹到时候能顾忌到容家的面子,不要在婚礼上和他们起冲突。”

“你——”容定坤大怒转头,回应他的只有砰然关门声。#####

一六九

婚礼这天清晨,容芳桦从睡梦中被闹铃唤醒。她赤着脚下了床,走到窗前,唰地一声拉开窗帘。

天刚蒙蒙亮,大地被笼罩在一层梦幻一般的清淡的靛蓝色之中。隔着窗户望着,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沉在了海中。而等到推开窗,清爽湿润、饱含着蔷薇花香的春风灌入卧室,带走了屋内燃尽后的沉香,此起彼伏的欢乐鸟鸣也传入了人们的耳中。

容芳桦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窗边,深深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试图平复紧张雀跃的心跳。

“天气真好。”容芳林披着一张大围巾走过来,把妹妹一起裹着。姊妹俩微笑着依偎在窗前,眺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我要结婚了。”容芳桦轻声呢喃,“没有想到,我只会在这个家生活十六年。可是一想,我竟然在这里呆了十六年了,又觉得是好长一段日子。”

“所以,更应该憧憬一下新的生活呀。”容芳林说,“你和云弛,在新的房子里,看着截然不同的景色,争取过着同在家里截然不同的生活。”

“会吗?”容芳桦有些彷徨,“云弛娶我,不会觉得是个负担?”

“你不是任何人的负担。”容芳林用力搂了搂妹妹,“还记得我们俩说过的将来的理想吗?我想学经济,你想学医。我们发誓要做一个独立而且充实的新女性,有属于自己的社会定义,而不仅仅只是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

容芳桦认真地点了点头。

“就算结婚了,也不要放弃你的理想。”容芳林微笑道,“我们姊妹俩一起努力,活得精彩,不做任何人的附属品,自然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好!”容芳桦伸手紧紧拥抱住姐姐。

“来。”容芳林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要抓紧时间把你打扮起来了,新娘子!”

愁容轻扫而去,容芳桦绽露娇羞笑容,被容芳林拉着跑进了更衣间。

在这个鸟语花香的清晨,容府里的人们都早早醒来,慎重地穿衣打扮,准备赶赴一场注定留给众人不同寻常记忆的盛大婚礼。

容嘉上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领结,一边仔细打量着镜子里那个削瘦肃穆的青年。

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眉心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淡淡的川字纹,仿佛是最近这段时间蹙眉太多而导致。浅浅的纹路一旦产生,就不会消失。虽然不起眼,却也给这张年轻的面孔增添了一丝成熟凝重的气息。

容太太坐在梳妆台前,挑选着搭配身上这条牡丹紫旗袍的珠宝,目光却是落在首饰盒里一个小小的相片夹上。黑白相片里那对年轻夫妇面上带着轻柔的笑,尤其是女人,模糊的眉眼依旧看得出来充满了新婚的幸福。

恍如隔世。一眨眼,她和容定坤已结婚了快十八年了。相片里的女人已成了镜子里的这个市侩媚俗的贵妇,眼神疲惫,嘴角低垂。算计和寂寞压垮了她曾笔直的背脊,一次次失望和伤痛在她脸上留下了脂粉都快盖不住的皱纹。

今天,她的庶女要出嫁了。她当年也像容芳桦一样,年轻美貌,对婚姻充满了各种柔情憧憬。婚礼那日,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顶点。就像爬上一个高高的山头,站在巅峰,你眺望大地,阅尽了壮丽景色,然后再一路往下走,跌落尘埃。从那之后,全靠那些曾见过的美景支持着你度过之后人生中枯燥的每一天。

容太太淡淡一笑,将那个镶嵌着珍珠和水晶的相片夹抓起来,随手丢到了妆盒最下面一层。

大姨太太帮容定坤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烟水晶色寿字绸褂,一边扣着扣子,一边满口赞美。

“老爷今天穿这一身真富贵气派。您这几天气色也比以前好了许多。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容定坤懒洋洋地坐在轮椅里,享受着老妾的奉承。他的头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胡渣也被刮得干干净净,养得白白胖胖的脸上浮着一层散漫的笑意。

“想不到芳桦是家里第一个出嫁的女孩。”大姨太太今日嫁女,兴奋地一夜都没有睡好,现在双眼红肿湿润,也不知道背着人哭过多少次,“自打她出生起,我就操心她的婚事。她没能投生到太太肚子里做个嫡女,因着我,在外面也没少被那些小姐们排挤取笑。现在看她能嫁得这么好,我心里去了老大一块心事,只剩好好守着仁儿,伺候着老爷过日子。”

“芳桦是有福气的孩子。”容定坤整理着袖子,若有所思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家,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她这个福气,能及时地跳出去呀。”

“老爷,家里有什么不对吗?”大姨太太不明就里。

“能有什么不对?”容定坤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们都想早点离家高飞罢了。”

“有老爷在,孩子们不论飞得多远多高,都是要回来的。”大姨太太帮他抹着发蜡,“老爷您放宽心养病,也许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能抱上外孙了呢。”

容定坤呵呵轻笑了两声,昏沉沉的眼中忽而有一道光掠过。

容芳桦的婚礼是时下年轻人最流行的西式婚礼,她和伍云弛都是教徒,在教堂举行结婚仪式,然后再去礼查饭店举办晚宴,招待亲朋好友。

容家短短几个月衰败得厉害,为了撑足场面,伍家和容家都在这场婚礼中投入了大量金钱和人力,势必要办得极尽奢华绚丽。

整个白天,女方家的容家都摆着流水宴席,招待四面八方而来的亲友。大圆餐桌摆满了整个草坪,一箱箱美酒搬进来,宾客笑声喧哗,左邻右舍皆闻。

容嘉上肯花这么大手笔嫁妹,让不少人都有些意外。只有容嘉上自己知道,这场盛大的婚礼,大概是容家最后一次华丽的演出了。

时针指向下午四点,日头已西斜,阳光给白墙涂抹上了一层明亮的橘色。

容家新居里,冯世真打落冯世勋毛糙的手,熟练地帮他打着领带。

“你真得赶紧给我找个嫂子了。以后这活儿就丢给嫂子来做。”

“你为了偷懒,把什么都怪在我没结婚上。”冯世勋笑道。

冯世真促狭地挤着眼,“长幼有序。你结婚了,我才好结婚呀。”

冯世勋瞬间黑了脸,“你想得美。你和容嘉上的事,我是一万个不同意的。”

冯世真嘲道:“你要真有本事把一万个理由一条条给我列出来,我就真不嫁他了。”

“真的?”冯世勋问。

“当然。”冯世真不以为然道,“不嫁容嘉上,我可以嫁秦狗蛋呀。”

冯世勋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曾取笑容嘉上有可能名叫秦狗蛋,没想竟然被妹妹钻了这个空子。他啼笑皆非,抬手就要揉冯世真的头发。

“我天没亮就起来弄好的头发,你要给我弄乱了,我和你拼命!”冯世真抱怨着。

冯世勋没辙,只好退而求其次,捏了捏妹妹的鼻子。

“真是女大不中留。”

“我人走心不走。”冯世真拿起西装外套,“兄妹是一辈子的缘分,你还别想摆脱我呢。好了,瞧,我大哥真帅。哪个女人会瞎了眼不喜欢?”

兄妹俩一起照着镜子。冯世勋西装革履,面容俊朗,就是神色忧郁,眉头绕着愁绪。

“被捕的那几个同志。”冯世勋忽然低声说,“昨夜已经有两名已经牺牲了。”

冯世真愣了愣,叹着挽住了兄长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

“你是无辜的。这不是你的错。”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叫屈。”冯世勋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那个年轻人面孔陌生,好像是自己内心幻化出来的,双目赤红,满脸都是狰狞的愤怒。

“我只是在想,这些血仇,终究要怎么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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