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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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她人就很轻,十分轻巧地便从十分逼仄的小口上爬了出去,外面微凉的夜风灌顶似的卷进她的口鼻,周翡精神微微一震,心道:“这可是恕难从命,大当家没教过临阵脱逃。”

再说了,就算逃出去,谁知道从这鬼地方怎么原路返回?

周翡作为一个到了生地方就不辨南北的少女,早忘了自己的“原路”是哪一条了,让她回去找王老夫人,难度就跟让她自己溜达到金陵,抱着周以棠大腿哭诉她娘虐待她差不多。

她在石壁间的窄缝里一动不动地等着,这回终于看清楚了——果然如谢允所说,两侧山岩上掏了好多洞口,是两面相对而立的大监牢,好多牢房里都关了人,倒是没听见镣铐声,想必一天三顿“温柔散”吃得大家都很温柔,不锁也没力气越狱了。

周翡大致观察了一下地形,便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第一个目标。

距离她约莫七八丈远的地方,有个茅草顶棚的小亭子,是岗哨交接用的。

谢允说,交接的时候,先头的人经过小亭子撤走,后来的人要短暂地在周围巡视一圈,有那么片刻,交接亭是“灯下黑”,但是亭子里有油灯,她必须动作足够快,运气足够好,还要注意不要露出影子。

戌时一刻,山间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梆子声,“哒哒”几下,不轻不重,却传出了老远,旁边的守卫打了个哈欠,纷纷前去换班,火把如游龙似的在狭长的山间流转,周翡就在这一瞬间闪身而出。

她将自己的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夜色中微风似的飞掠而过,在最后一个人离开小亭的瞬间钻了进去,距那岗哨不到一人的距离。

然而不幸的是,她的轻功虽然过得去,却远没有达到“风过无痕”的地步,她落地的一瞬间,悬挂在一侧的油灯被她卷过来的风带得晃了一下,灯火随之闪烁,周翡当机立断,脚尖方才落地,便直接借力一点,毫不迟疑地掠上了茅屋顶棚,四肢扒住了几根梁柱,整个人与地面近乎平行地卡在那里。

这一下好悬,倘若她再高一点、再壮一点,抑或是手脚再无力一点,就万万不能把自己塞进这里了。

她才刚上去,离开的岗哨就非常敏锐地回了一下头,眯着眼打量着微微摆动的火苗,又疑惑地往回走了几步,围着亭子转了一圈。

周翡一口气憋得胸口生疼,人紧张到了极致,单薄的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后背竟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她微微闭了一下眼,全神贯注地想象一整张牵机线织成的大网铺天盖地地向她压过来,漆黑的江面上满是点点寒光的场景,心里那一点担惊受怕立刻训练有素地转成了战栗的兴奋——这是她自创的小窍门,每次被牵机线逼得走投无路,满心惊恐畏惧的时候,她都强迫自己想象一条长长的台阶,另一头通到一座大山的山巅,然后说服自己,只要她能穿过这片牵机线,就能艰难地再爬上一个台阶。

再睁眼,周翡的目光已经平静了下来,那岗哨回到小亭里,还伸手拨了一下灯芯。

周翡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大好头颈,心里盘算着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宰了这个人。

如果失败呢?

“如果被人发现,”她镇定地忖道,“那我就杀出去,杀不动了再说。”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叫道:“甲六,你磨蹭什么呢?”

那岗哨不耐烦地回道:“催命啊?”

说完,他放下油灯走了,终于还是没往上看。

周翡缓缓出了口气,心里默数了三下,方才的岗哨走出几步,本/能地回了一次头,什么都没发现,这才确定是自己疑神疑鬼,摇摇头,转身走了。

周翡这才从亭子一角溜下来,往岗哨亭扫了一眼,见油灯下的小桌上有一壶茶,还有一笼白面馒头,用白布闷着热气,大概是想等回来的时候加个餐。周翡饿了一天,见这些混账东西倒挺会享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果断摸了两个巴掌一般大的馒头,顺走了。

按着谢允给她划的路线,周翡要穿过石牢附近错综复杂的小通道,小通道上天然的石块与遮挡能帮着她隐藏行踪,偶尔能跟被关在里头的英雄们打个照面,也果如谢允所说,牢里的人通常一见她的形迹就知道她是偷偷潜进来的人,不单没有声张,有些还会偷偷给她指路。

谢允的本意是叫她穿过石牢区,那里有一条上山的小路,可以直接出去。

周翡没打算跑,因此她出来的时候就借着谢允的指路,订了另一个计划。

她的目标是石牢后面的马圈——这些蒙面人大约没少干劫道的事,很多过路人都给抢了马匹财务,没来得及运走的,就先圈在后山一块地方养着。

马棚多干草,夜间风大,适合放火。

她打算放火放马,最好把这山间黑牢搅成一锅粥,然后去找厨房。

谢允不愿意让她搀和进来,因此没告诉她“温柔散”的解药长什么样,但周翡寻思,既然是下在食物的,显然是经厨房统一调制,厨房有厨子、杂役、送饭的、岗哨等等,人来人往,不可能万无一失,时间长了,准会有自己人误食,所以他们八成有备用的解药,过去抓个厨子逼问一通,顺利的话,也许能弄来解药。

周翡思路十分清晰,她来到最靠边的一间牢房前,盯着不远处的马圈,提刀在手,深吸一口气,立刻打算行动。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寂静无声的石牢里突然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按住了她的肩头。

朱雀

周翡心里“咯噔”一声,差点直接把刀拔/出来。

然而下一刻,她耳根轻轻一动,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非常轻的衣服窸窣摩擦的声音——只有衣服迎风摆动的声音,来人脚步太轻了,要不是他不想掩盖行踪,周翡是察觉不到他存在的。

她本以为漫山的岗哨都和自己半斤八两,没想到角落里居然还藏着高手。

就在周翡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泄露形迹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要断气似的咳嗽声,按在她肩上的手随着主人这一阵咳嗽,不由自主地往下压了压,似乎是那人连站都站不稳,将她当成了一个人形的扶手。

周翡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只见这个最里面的黑牢里关着一个形销骨立的中年男子,他整个人方才藏在阴影下,又无声无息,乃至于她完全没察觉到这还有个活物。

这人两鬓斑白,身着布衣,肩背虽然不驼,但也不怎么直,一脸清苦落魄,像个人形的“穷”。他对周翡轻轻地摇摇头,没来得及说什么,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听得周翡胸口一阵发闷,差点要跟他一起喘不上气来。

不远处的人好像顿了顿,大概是不想靠近这个痨病鬼,他嫌弃又厌恶地低低“啧”了一声,转道往远处去了。

那中年人这才放开周翡,按着自己的胸口,靠在旁边休息,气息十分微弱。

周翡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走,小声说道:“多谢……前辈,你没事吧?”

中年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周翡对上他的目光,心里无来由地一惊,那是一双浑浊的、有些死气沉沉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叫人心头无端一紧。

那人淡淡地说道:“哪里来的小丫头,好大的胆子。”

四十八寨中,隐世高人无数,不少人像王老夫人一样,看起来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老翁老太,却说不定有一手神鬼莫测的功夫。周翡见识不多,出了门不知道柴米油盐是怎么卖的,唯独见过的高手多得数不过来。

可是那些寨中长辈们……包括李大当家在内,没有一个人像眼前的中年人一样,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哪怕他看起来比周以棠还虚。

周翡不由得带了几分慎重,回道:“我家中有一兄长,独自外出的时候被他们捉去了,不得已来寻,打扰前辈了。”

中年人半合着眼,又道:“哦,师承何处?”

他这话可谓十分无礼,带着些许发号施令惯了的居高临下,态度却又十分的理所当然,让人觉得他好像天生就该这样说话一样。

周翡犹豫了一下,她不知眼前这人是什么来路,又深知自己没什么经验,恐怕给四十八寨找事。

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慢气,然而涉及到家里,全身沉睡的谨慎小心便齐刷刷地苏醒了。

可惜周翡从小不会胡说八道,让她临时编一个,她也编不出来,便只好半藏半露道:“家里留着些祖上传下来的功夫,爹娘随便传,自己胡乱练,强身健体而已,我们家里人丁稀少,总共三口人并两个亲戚家的兄弟姊妹,谈不上正经门派。”

那中年人“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反正是对她失去了兴趣,摆摆手示意她可以滚蛋了。

周翡其实有点独,不太爱搭理陌生人,但见这人憔悴的样子,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以棠。

白天在地洞里,她听谢允三言两语便扫过千军万马,脸上虽然没露出什么,心里却不由得七上八下,一时担心她爹四处奔波没人照顾,一时又觉得他既然那么威风凛凛,名医与侍从一定多得很,走了这么多年,连一点音讯都没有传回过寨中,还能记得她们母女么?

她种种复杂的担心不由自主地移到面前的中年人身上,忍不住问道:“前辈是病了么?”

那中年人似乎没料到她主动跟自己搭话,微微愣了愣,才简短地说道:“一点旧伤。”

周翡“哦”了一声,每次她搜肠刮肚找不到什么话好说的时候,就恨不能有个李妍附体,她想了想,取了个馒头,从牢门的缝隙里递了进去。

中年人神色有几分奇异地打量着她。

“这是我从岗哨亭顺来的,”周翡解释道,“他们自己吃的,没毒。我看那些饮食里的药很伤人,前辈既然有伤,能少吃一点是一点吧。”

那中年人伸手接过,拿着还有些余温的馒头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好像这辈子没见过馒头长什么样似的,而后他也不道谢,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方才说的兄长被他们关哪了?”

周翡茫然地摇摇头。

中年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就敢乱闯?你可知此地主人是谁?”

谢允说是“一帮不太体面的江湖朋友”,他大概估计出自己说了她也不见得知道,于是略去了。

中年人道:“‘活人死人山’你总听过吧?”

他似乎有点不耐烦废话,本以为提点两句就够了,谁知周翡神色仿佛愈加茫然了。

中年人皱起眉来,冷冷地说道:“没断奶的小崽子怎么也出来四处走动,你家果然是没人了。”

周翡有点不悦,然而随即想起来,“家里人丁稀少”这话是她自己瞎说的,只好短暂地把火按回去,同时好奇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会说人话?

“活人死人山上无数妖魔古怪,上有四个主位,大言不惭,以四象冠名,是一群天下闻名的搅屎棍子,手段狠辣,喜怒无常,一度闹得腥风血雨,乃是臭名昭著的‘黑道’,后来那兄弟四人自己狗咬狗,闹了一场内讧,恰逢南北对峙,两头都想剿灭他们,这才分崩离析——其中朱雀一支落在了岳阳附近,这伙人无法无天的时候,结仇遍天下,如今龟缩此地,也知道不宜抛头露面,便各取所需地依附了霍家。”

周翡恍然大悟道:“哦。”

不过“哦”完了,她也只是大概明白了这帮蒙面人为什么干龌龊事这么得心应手,没有其他太多感触,毕竟她没亲眼见过这些“妖魔鬼怪”的真身,而且要说起“黑道”来,四十八寨这种“奉旨为匪”的,也白不到哪去。

中年人瞄了她一眼:“朱雀主名叫木小乔,当年因为一些小龃龉,独自一人上泰山,一炷香之内挑了泰山派三大长老,震断了掌门三根肋骨,在众目睽睽下一把破开掌门独子的胸口,抓出了一颗活蹦乱跳的心,掷在地上全身而去。”

周翡这回睁大了眼睛,泰山派她是知道的,四十八寨中的千钟一系便是从那边迁过来的,他们掌门极推崇泰山十八路“社稷掌法”,据说千钟的开山祖师就曾经是泰山弟子,后来将掌法融入长戟中,才自创了这一系。

中年人见这孤陋寡闻的小丫头总算被唬住了,这才有些尖酸地笑了一下:“总算说出了一个你知道的门派——晓得厉害就好,算你运气好,现在知道了,快滚吧。”

谁知“被唬住”的周翡心道:“原来这么厉害,那方才闹个天翻地覆的计划是行不通了,我还是得小心点,不如先悄悄地去搜寻解药,多放出点帮手来再说。”

她便对这中年人说道:“多谢前辈指点。”

说完,她轻巧地从石牢门口一跃而下,两三个起落就朝马圈后面的一排房屋去了。

那中年人猝然睁眼,见她居然丝毫不理会自己的劝告,面色阴郁地注视着周翡离开的方向,低声道:“找死。”

这时,一条影子从方才周翡站的地方“流”了下来,落在石牢门口,才看出这条“影子”竟然是个人,他裹着一身黑,贴在山岩石壁间,和真正的影子没有一点区别。

黑衣人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等着那石牢中的中年人吩咐。

“没事。”中年人淡淡地说道,“一点小插曲,不影响,我只想知道,你确定朱雀今夜在此山中么?”

黑衣人张开嘴说了句什么,分明没有说出声音来,石牢里的中年人却好像“听”见了,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很好,不枉我久候,去吧,按原计划来。杀了木小乔,霍连涛不足挂齿。”

黑影一低头,似乎应了一声“是”,眨眼间便又化成了一道影,壁虎似的贴着山壁,已经攀上了数尺。

就在这时,石牢里的中年人却忽然又道:“慢着。”

黑影闻声,温驯地溜回牢门口,等着听吩咐。

只见那痨病鬼似的中年人掰了一块馒头,十分不信任地凑在鼻尖仔细闻了一遍,又抿了一点渣,反复确认确实没毒,才吃了一小口。他吃东西的样子极其严肃,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好不容易把这一块馒头咽下去,中年人才低声说道:“方才那个小丫头,倘若见到了,且留她一命——见不到就算了,看她运气吧。”

周翡全然不知道平静的山谷中正酝酿着什么,她耐着性子小心地搜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跟着几个杂役找到了后厨的地盘。知道了此地的凶险之后,她对后厨中看似普通的杂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使出浑身解数,跟上了一个矮墩墩的胖厨子。

那厨子大约是夜间饿了,想给自己做点宵夜,又不想给人看见,便斥退了小学徒与其他杂役,独自到来到伙房。

周翡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呼一吸,一举一动,下意识地模仿着那厨子走路的节奏,就在那胖厨子推开伙房木门的一瞬间,周翡骤然发难,在他身体前倾,后背最放松的一瞬间,她毫不犹豫地出刀,只听“噗”一声,那胖厨子连吭都没吭一声,喉咙处已经多了个洞。

周翡:“……”

说好的妖魔鬼怪窝呢?

刚才那个病病歪歪的大伯是吓唬人玩的吗?

脱困

其实没人吓唬她,是周翡自己初出茅庐,弄不清自己的水平。

她年纪不大,哪怕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内功水平可能也就那样了,因此不耐久战是正常的,倘若对手人多或是恰好与她棋逢对手,她就会很被动。而破雪刀乃是李老寨主四十岁时修补完成的,他那时尚未老迈,经验与积累却已经极为深厚,正是一生中的巅峰,因此破雪刀极烈、极暴虐,周翡天生条件本不太好,九式破雪刀,她有一多半是难以施展的。

但这些都不代表她稀松平常。

就算是李晟,倘若不是他当时正心绪起伏,那两个蒙面人又卑鄙偷袭,也不会落到这些人手里。

习武不比读书——哪怕是读书,首先得交得起先生束脩、供得起四位文房,就算这都没有,“凿壁偷光”,起码要有个“壁”,有片瓦挡雨、一席容身之地才行,这在当今世道,就已经是比一半的人都优越的出身了。

习武要更苛刻一些,因为要有师父领进门。

贫家子弟倘若悟性绝佳,尚可在门口听院内书声,但习武之人,十八般兵器就算不会使,起码也要认得。

气门、经脉等,入门的时候都得有人手把手教,否则错认一点,走岔了气是轻的。不少功夫是师长言传身教的,压根没有一文半句留在纸面上,百部武学中不见得有一部能成为纸面上的典籍,而能成为典籍的,通常都是门派中出了一代宗师般的人物,这些人很少考虑小弟子的能力,整理出的典籍有不少佶屈聱牙,倘若没人细细讲解,一般读过两三年书就自以为不算睁眼瞎的人连字都认不全。

可是各大门派,哪个不是敝帚自珍?

大多数帮派的所谓“弟子”,其实入门以后都不过是由老弟子传一些粗浅末流的拳脚功夫,平时与普通杂役没什么区别,打起来都是人多势众的炮灰。

那厨子被她这全神贯注的一刀捅个对穿实在再正常也没有了。

周翡有那么一时片刻,几乎怀疑自己杀错了人,然而事已至此,就算真杀错了,她也不敢再耽搁了,她一弯腰将那厨子的尸体拖进伙房,又按着邓甄师兄他们的做法,生疏而细致地处理了地上的痕迹。

然后回身拴上伙房的门,沾着水缸里的水随便擦了擦手,把剩下的一个馒头拿出来,一边啃一边将伙房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周翡找到了一堆送饭的食盒,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柜子。

食盒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的,上面刻了个“赤”,一种是黑的,上面刻了个“玄”,虽然不知都是干什么用的,但大概是为了分开给看守和囚徒的伙食,柜子里有一堆药瓶,也不知都是干什么用的。

周翡对这些瓶瓶罐罐一窍不通,也不敢乱闻,干脆随手撕下一块桌布,两头一系,做了个网兜,一股脑地兜走了。

然后她没有立刻离开,原地逗留了片刻,思考自己是否还有遗漏。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尖锐的马嘶声混乱地响起来。周翡一惊,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见不远处的马棚火光冲天,不知是谁又放火来又放马,简直跟她“英雄所干缺德事略同”,把她暂时搁置了的计划完美地执行了!

接着,喊杀声乍起,无数条黑影从四面八方落下来,顿时便如油入沸水,将整个山谷炸了个底朝天。

周翡真心实意地想看看这位不知名的“知己”是何方神圣,然而她想起谢允那句“不日必有是非”发生,还要她迅速离开的警告,便直觉这伙知己不是来救人的,恐怕她再看热闹下去,石牢里的小命们就危险了。

她立刻从伙房里溜了出来,将一个包裹的药瓶护好,反手抽出长刀,逆着人群冲了出去。

外面那叫一个乱,人咬人,狗咬狗,黑衣人与山谷中的岗哨们混战在一起,周翡刚一冲出去,便迎面碰上了几个山谷中的岗哨,她提刀的手腕一绷,正要对敌,那几个岗哨晕头转向中见她也没穿黑衣,居然熟视无睹地从她身边跑过去了!

周翡:“……”

不料她还没来得及偷着美,刚跑过去的岗哨又反应过来了,领头的一个猛地回过头来,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嗷”一声暴喝:“不对,你又是什么……”

有些人怎么就不能从一而终地傻到底呢?

对方“人”字未曾出口,周翡已经先下手为强了,她吃饱了,手中长刀顿时如吐信之蛇,转眼随着三声惨叫,她已经放倒了三个,径直冲到了那领头人面前,那领头人一声爆喝,双手泛起铁青的光,竟要用一双肉掌去接她的刀。

谁知周翡蓦地往上一蹿,居然虚晃一招,纵身越过那领头人头顶,翻身上了一颗大树,在树冠上轻轻借力,转眼人已在两丈之外,那领头人正要命人追击,身后突然响起凌厉的刀锋,几个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

周翡常年在黑灯瞎火的洗墨江中跟牵机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早已经炉火纯青,动手的时候便看见了逼近的黑衣人,当机立断撂下他们脱身而去。

此时,地下石牢中的谢允已经半睡半醒地养神良久,终于在压不住的喊杀声中睁开了眼睛,外面是什么场景他看不见,但听声音也大概能想象到。他扶着冰冷的石壁站起来,腿有些软,步伐却不着急,缓缓地踱步到墙上有孔洞的一侧,侧身靠在墙上,对隔壁的白骨低声道:“布衣荆钗盖不住倾城国色,吃斋念佛也藏不住野心昭昭。怎么总有人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霍连涛真是个棒槌啊。”

白骨默无声息。

谢允摇头一笑,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忧色,说道:“这祸端比我想象中来得还早,那小丫头也真会赶日子,你说她跑得掉吗?”

就在他身在囹圄,还替外面的人闲操心的时候,隔壁石室中突然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上面一串砂石掉下来,蹦起来的石头子三蹦两蹦地砸了那白骨一个脑瓜崩,把那已然魂归故里的白骨兄砸得一歪脖,脑袋掉下来了。

“哎哟。”谢允十分心疼地看着那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头颅,心道,“罪过罪过,又是谁这么毛手毛脚的?”

下一刻,一道人影蓦地从那窄小的缝隙中冲了进来,两步便带着一身烽火气落到了谢允面前,来人飞快地说道:“我都不认识,你快看看哪个是解药?”

谢允看清去而复返的周翡,蓦地变色,她手中竟然只剩了一把光杆刀,刀鞘不知落在了哪,不但跟人动过手,恐怕还是一路砍过来的,他难道敛去笑容,一时露出几分厉色:“我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周翡从小被李瑾容凶到大,才不在乎他这点温柔的“厉色”:“别扯淡,外面打成一锅粥了,你少啰嗦两句,快点看。”

谢允被她噎得不轻,然而事已至此,废话无益,他只好挨个接过周翡从小孔里递过来的小瓶子:“避暑丹、穿肠散、金疮药粉、这还一瓶鹤顶红,这个是什么?春……嘶,你跑哪去了,怎么什么都拿?”

周翡莫名其妙地问道:“春什么?”

“抹春饼的酱……别瞎问。”谢允顺口胡诌,同时牙疼似的看了她一眼,接过了下一瓶,先是闻了一下,随后他“唔”了一声,又倒出一点尝了尝,先开始有一点淡淡的草药味,片刻之后,那点草药味陡然发难舌尖,排山倒海的辣味顺着舌尖经过他口中,瞬间淹没喉咙,冲向四肢百骸。

谢允一个没留神,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股辣味仿佛一排大浪,灭顶似的扫过他骨缝中缠绕的温柔散,一鞭子把他抽醒了,消失了不知多久的力气缓缓回归到他身体里,谢允挣扎着举起一只手,哑声对周翡道:“是……是这个。”

周翡眼睛一亮:“这就是解药的药膏吗?一次吃几勺?”

被辣得死去活来的谢允闻听这种“童言无忌”,差点给她跪下,忙道:“别别,抹一点在鼻下舌尖就行,按勺吃要出人命的……外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周翡三言两语把突如其来的黑衣人说给他听了,谢允越听越皱眉,说道:“不好,你从那边上去,跟我走。”

说着,他试着提了口气,直接顺着送饭时吊下来的那草绳飞身而上,虽然周身血脉还有些凝滞,但大体不是半瘫状态了,他从头上取下束发的簪,那东西非金非玉非木非骨,乃是少见的玄铁,头很尖,跟时下男子用的束发簪大有不同,也不知平时是干什么坏事用的,反正三下五除二就把上面的锁头给捅下来了。

周翡见状,不再耽搁,顺手捡起白骨脑袋放回原位,怎么下来的怎么上去了。

此时,整个山谷已经变成了一条火海。

城门失火

谢允将解药的瓷瓶磕碎了,这时候就不必讲究什么干不干净的问题了,他一路将药膏抹在每个石牢的门口。

周翡迅速跟上他,一边挨个将石牢门上的锁砍松,一边尽量不去直视用各种姿势舔牢门的兄弟们……有些好汉大约吃不惯辣,舔完还要神情痛苦地叽喳乱叫一番,好不热闹。

漫山遍野都是居心叵测的杀手,唯有他们俩救火似的捞了一路。

谢允的轻功不知师承何处,简直有点邪门,周翡怀疑他骨头里可能灌了好多气,飞奔起来完全不费力,就像一张被大风刮走的薄纸,她本就有些追不上,还得扛着大刀干体力活,一时连气都快喘不匀了。

最要命的是,这一大圈砍下来,她没能找着李晟。

周翡心里不由得有些急了,尤其想起别人告诉她的那些个剥皮挖心的传说。

李晟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倘若被那什么朱雀主看上了捉去,做成人皮毡子可怎么办?

四十八寨里有一年来了一头脾气暴躁的熊,差点伤着几个去山里捉山鸡的小师兄,被一个长辈追踪了一天一宿,打死拖了回来,说要剥皮做个毡子,那时候周翡还很小,只记得那狗熊的脑袋耷拉在一边,一脸死不瞑目的阴郁,仿佛咬牙切齿地打算来生再报杀身大仇——这是周翡野猴子一样里的童年不多的阴影。

此时,她自动将李晟的脑袋安在了熊身上,想得自己不寒而栗。

就在她开始因为压力太大而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的谢允突然刹住了脚步。

周翡:“怎么……”

谢允伸出一根手指:“嘘——”

他神色实在太严峻,周翡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渐渐的,一阵琵琶声从满山谷的喧嚣中传了出来,刚开始只有纤纤一线,而后越来越清晰,竟如同在耳边响起似的,将所有喊杀与杂音一并压了下去。

那琴声并不激昂,反而凄凄切切的,低回婉转,甚至有些气如游丝的断续感。

“哭妆。”谢允低声道。

周翡诧异道:“什么?”

谢允缓缓地说道:“一段唱词,说的是一个美人,红颜未老恩先断,灯下和烛泪哭薄幸人,胭脂晕染,花残妆、悼年华……”

周翡满脑子人皮毡子,哪听得进这种风花雪月,立刻暴躁地打断他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允伸手拦住她,肃然道:“后退,来者不善。”

他话音没落,远处山巅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周翡夜里视力极佳,看出那是个宽肩窄腰的男人,手上抱着个琵琶,披头散发,衣袂飘逸,随时能乘着夜风飞升而去似的,那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忽地一顿,那人提琴而立,向山下一瞥,不过三两转瞬,已经顺着漫长的山脊落了地。

他所到之处,原本打得乌眼鸡一样的两路人马纷纷退开,或戒备、或畏惧。

那人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步伐很小,轻盈得不可思议,偏偏速度极快,行云流水一般,转眼就到了山谷正中。

他微微低头敛衽,行了个女人的福礼,然后开口轻轻地嗟叹一声——别人的叹息是喷一口气,最多不过再使劲一拍大腿,他这一声叹息却长得像唱腔,余音缭绕了半晌不散,周翡下意识地跟着微微提了一口气,总觉得他后面得唱起来。

不过还好,那人倒是没哼唧,只是说道:“家门不幸,我手下精锐全都折在了活人死人山,如今傍身的都是这些废物,沈先生大驾光临,也不知事先通报我一声,实在有失远迎。”

谢允眉头一皱:“……沈先生?”

周翡却揉了揉眼睛,她见那人分明是个身量颀长的男子,这一说话,却又分明是个女的。

这时,半山腰上“呛啷”一声,一道石牢的门自己打开了。

周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最里面那间石牢里关的,可不就是那个说话喜欢危言耸听的前辈?

痨病鬼似的中年人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他身形有些佝偻,双手背在身后,显得越发没了精气神。

他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抱琴的人,咳嗽了几声,说道:“不速之客,多有叨扰,朱雀主别来无恙啊。”

周翡不由得微微踮起脚尖,想看看这传说中空手掏人心的“大妖怪”长着几个鼻子几张嘴。

山谷中灯火通明,那“大妖怪”并不青面獠牙,反而有几分清瘦,一张映在火光下的侧脸生得眉清目秀,面容雪白,雌雄莫辩,唯独薄薄的嘴唇上不知糊了几层胭脂,殷红殷红的,像屈子《楚辞》中幽篁深处的山鬼。

朱雀主抬手拢了一下鬓角,轻声细语道:“我是个末流的小人物,天生苦命,跑江湖讨生活,与沈先生往日无冤来,近日无仇,您有什么差遣,但请吩咐就是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沈先生”沉声道:“确有一事相求。”

朱雀主指尖轻轻地拨动着琵琶弦:“洗耳恭听。”

沈先生道:“可否请朱雀主自断经脉,再留下一只左手?”

周翡:“……”

这病秧子找揍吗?

谢允低声对她解释道:“活人死人山的朱雀主名叫做木小乔,掌法独步天下,有隔山打牛之功……不是比喻,是真山。他是个左撇子,左手有一门‘勾魂爪’,号称无坚不摧,探入石身如抓捏豆腐,他指尖带毒,见血封喉,阴得很。你看好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魔头,见他一次,往后三年都得走好运……只要别死。”

石牢中的囚徒,漫山跑的岗哨,还有那位神秘的沈先生带来的黑衣人全都安静如鸡,跑的顾不上跑,打也顾不上打,屏息等着听木小乔发话。

“沈先生实在是强人所难啊。”木小乔居然也没急,仍是客客气气地说道,“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这样,我也只能领教一二了。”

谢允突然道:“掩住耳朵。”

可能是谢允天生自带圣光,这一天一宿间,周翡对他无端有种信任,她反应奇快,立刻依言捂住耳朵,但人手不可能那么严丝合缝,饶是她动作快,一声轻吟似的琵琶声还是撞进了她的耳朵。

周翡当时就觉得自己来了一回“胸口碎大石”,五脏六腑都震了几震,一阵晕头转向的恶心。

其他人显然没有她这样的运气,朱雀主这一手敌我不分,以他为中心几丈之内的人顷刻间倒了一片,离得稍远的也不免被波及,不少人刚解了温柔散,手脚还在发麻,立刻遭了秧,内伤吐血的就有好几个。

半山腰上的“沈先生”蓦地飞身而下,他站在那的时候像个像一株霜打的茄子,这纵身一扑,却仿如猛禽扑兔,泰山压顶似的一掌拍向朱雀主头顶。

朱雀主嘴角竟还擎着一点笑意,五指骤然做爪,一把扣住沈先生的手腕,地面上的石头受不住两大高手之力,顿时碎了一大片。勾魂爪骤然发力,随后朱雀主微微色变,轻“咦”了一声,一个转身便已经飘到了数丈之外,手中扣着一样东西——他一把将沈先生的手掌齐腕拽下来了!

那手掌不自然地伸着,断口处却连一滴血都没有,痨病鬼似的中年男人面沉似水地站在原地,两袖无风自动,拢住残缺的左腕。

周翡自以为见过百家功法,却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能用义肢打出那样一掌。她从未见过这种绝顶高手动手,一时顾不上自己胸口闷痛,看得目不转睛——那两人顷刻之间过了百十来招,朱雀主木小乔身形翩翩,出手却像毒蛇,沈先生没他那么多花样,乍一看有些以静制动、以力制巧的意思在里头,步伐中却另有玄机……究竟是什么玄机,周翡一时没看明白,只好先记在了脑子里。

谢允骤然色变:“‘棋步’——沈天枢?”

周翡眼睛也不眨地随口问:“谁?”

“傻丫头还看热闹!”谢允抬手一拍她后脑勺,“你不知道天枢又叫‘贪狼’么?他既然来了,今天在场中人一个也跑不了,肯定是要灭口的,趁他现在被木小乔缠着,赶紧走!”

周翡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消化他那句话,便见谢允嘴里说着让她走,自己却拿着方才的药膏沿着石牢往里跑去,她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我也去。”

“你跟来干什么?要不是这管药膏在我手上,揣着于心不安,我早跑了,傻吗?”谢允脚步不停,没好气地说道,随后他也发现周翡拿他的话当耳边风,便激将道,“你要再跟,药膏你拿去,你去给这帮累赘们解毒,我可走了。”

“哦,”周翡一伸手,“给我吧。”

谢允:“……”

周翡在四十八寨就特立独行惯了,主意从来都非常大:“反正我还得找李晟,把他一个人丢在这我跑了,回去怎么跟我娘交代?”

谢允简直匪夷所思:“你娘是亲娘不是?是你的小命重要还是‘交代’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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