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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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掌柜嘴上说了不管他,却还是在时刻留神殷沛,预备着他一有异样,就给直接打晕。

然而他发现自己居然多虑了。

青龙主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当中含着劲力,尖刀似的直往人耳朵里捅,无人回应,他反而越说越有趣味,嘴里说出来的不全是污言秽语,还夹杂着不少自以为妙趣横生的描述,不管别人怎么样,吴楚楚却是先受不了了。

一方面是那大鲶鱼的话实在不堪入耳,一方面是此情此景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华容的事。

那时候她也是只能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听着仇天玑在外面践踏她亲人的尸首,编排她的父母,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息。

而那大鲶鱼还不是完全的喋喋不休,随着他的话音,那不祥的铜锣再次响了起来。

“咣”一声,身体弱些的纪云沉和吴楚楚脸色顿时都难看了起来,连周翡都被那声音震得有些恶心。

铜锣声比方才更近了!

谢允低声道:“不妙,花掌柜,我听人说,青龙主座下有一批‘敲锣人’,能在黑灯瞎火中靠三更锣的回音判断前面有什么,要是这样,那些死胡同、有机关的地方,他们不用亲自进去试探就能及时退出来,这密道恐怕困不住他们。”

花掌柜显然也料到了,面色顿时不太好看。

谢允飞快地问道:“照这样下去,他们多长时间会找到我们?”

花掌柜没回答,但是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谢允皱着眉想了想,转身便要只身往外走去。

周翡立刻便要跟上:“干什么去?”

“我出去探一探,要是外面暂时安全,咱们就先从这密道里撤出去。”谢允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四十八寨我都探得,不用担心,你在这等着,万一那群活人死人山的杂碎找过来,花掌柜一个人容易顾此失彼。”

说完,他便飞快地往外走去,人影几乎是原地闪了几下,立刻便不见了——眼神不好的大概还得以为他是土遁了!

周翡一伸手没拉住他,转眼一看这周遭老弱病残,又不敢随便走开。

原地想了想,周翡转向花掌柜,问道:“前辈,既然是铜锣探路,我看进来时候那一段路又窄弯又多,此地也还有些石头,您看看这样成不成,不管外面安全不安全,咱们先从耳室里退出去,躲进窄路里,将窄路用石头封上几层,假装是个死胡同?”

花掌柜也不知道三更锣究竟是个什么道理,能不能分辨出真正的死胡同和临时抱佛脚堆的,可惜别无他法,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点头道:“试试。”

花掌柜是个利索人,先抓过殷沛,三下五除二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扔在一边,随后自己去那细窄的小通道里查看。周翡正要跟上,一直在旁边装死的纪云沉突然伸出手,轻轻地压住了周翡手上那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剑,几不可闻地轻声问道:“姑娘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周翡眉尖一挑,因为看他那黏黏糊糊劲儿很费劲,所以不十分有耐心地道:“有话就说。”

纪云沉静静地盯着自己的脚背片刻,漫长而四通八达的地下密道中,青龙主大概是说腻了,将这喋喋不休的重任交给了某个手下,字字句句都从他身边滑过,把整个衡山都泡在了一泊无耻里。

纪云沉闭了一下眼,对周翡说道:“此人当杀。”

周翡一愣,难得跟他英雄所见略同一回。

纪云沉略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少女——大眼睛尖下巴,模样长得很齐整,看她的面貌,眼下还不能说是完全长开,再过上个三五年,大概真能长成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形修长而有些单薄,手掌也不厚实,这样一个女孩要是换成别人来教,说不定会将她送上峨眉,选尖刺、长鞭之类省力机巧的兵刃,或是干脆练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只要轻功过得去,也能防身。

不知道家里长辈怎么想的,偏偏给她使刀,还偏偏传了破雪刀给她。

纪云沉突然叹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出身和模样的女孩,即便是骄纵无能,也足够过顺遂的一生了,本不必在刀尖上舔血,四处颠沛流离?”

周翡还以为他要感慨些什么,突然听来了这么一句,当即怒道:“前辈,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扯淡?”

纪云沉当即失笑。

一个女孩子,倘若打心眼里知道自己漂亮,无论如何举止中都会带出一些,譬如她会无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丽之处。可是周翡却偏偏没有一点知觉,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能超凡脱俗、看破皮相,也不大可能是这么大丫头了还不知道美丑……很可能是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夸过她、偏宠过她的缘故。

绝代的才华与倾城的容貌,都是稀世罕见之宝,但一旦对它生出依仗,也很容易变成一个人难以摆脱的魔障。

纪云沉忍不住想,当年倘若不是自己太过恃才傲物,太把自己当回事,那些破事……还会发生吗?

纪云沉的脸色突然一沉,点头道:“好,那么你记着,将来无论是谁同你说这样的话,都是害你,一个字也不要信。我下面说的话,你要听好了——当年并称的南北双刀,南刀极烈、北刀极险,又有种说法,说‘断水缠丝’是杀人之刀,而‘破雪’,是宗师之刀。据说修破雪刀者,如风雪夜独行,须得心智极坚、毅力极大者,或能一窥门路,尤其“无匹”“无常”“无锋”之后三式,招式乍一看或许平平无奇,有些人或许终身难以参透这一点,刀法再精、内力再深,也没法踏上这一层,乃至于修炼多年、一事无成。”

他这论断说得毫无迂回,要是李瑾容用这个语气,周翡不会生气,周以棠说了,周翡也不见得往心里去,可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人,这样高高在上的不留情面,就很不合适了……特别他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人。

周翡:“……”

她有点跟不上纪云沉这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节奏,只听懂了此人咒她“一事无成”。

就在这时,谢允匆忙狼狈地重新从密道里钻了进来,一入耳室,就急促地说道:“青龙主在附近留了人巡山,但他带的人不多,眼下主要人马又都下了密道,现在天也快黑了,出去比留下安全,要走咱们现在马上走,将这洞口堵住,让这密道再拖一会……哎,你们怎么了?”

纪云沉丝毫没理会谢允,盯着周翡道:“我说这么多,就是想问你,你是要跟他们逃,还是与我冒一次险,留下来帮我杀青龙主。如果你肯,我就传你‘断水缠丝’,你悟性如何我不知道,但是就以你的根骨资质而言,在破雪刀上走下去不是个好选择,不如改修我北派刀——你放心,我不是让你送死,只要你能帮我拖住他一阵子,其他的,我自有办法解决。”

周翡还没来得及答话,谢允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疙瘩,截口道:“不行!”

纪云沉抿了抿嘴,没吭声。

“你让个小姑娘替你生扛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头?你简直……”谢允温润如玉似的脸一沉,直接从白玉变成了青玉,咬了一下舌头,才把“厚颜无耻”四个字咽了回去,又说道,“除非有太上老君的仙丹给她吃一颗。纪大侠,不是晚辈无礼,有道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是非宠辱都是过眼云烟,忍一时能怎么样?二十年前你就非要钻牛角尖,现在还钻,你……”

周翡一抬手打断他。

谢允沉声道:“阿翡!”

周翡思量了片刻,转向谢允道:“花前辈大概不用你管,那个小白脸爱死不死,你也不用管,只是先替我照顾吴姑娘一会就好,先走吧。”

说完,她不看气急败坏的谢允,转向纪云沉道:“既然你说你自有办法,我就留下来帮你一回,留下来是为了杀那大鲇鱼,但是别的什么,你不必教,我也不会转投他派。纪云沉,南北双刀当年并称,我本不该不敬,但是见识了纪前辈你这种人,少不得也要说一句‘断水缠丝算什么东西了。”

第58章 试手

大概是已经过了和少年人斗口角的年纪,纪云沉听她出言不逊,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愣了愣,随即黯然道:“我的断水缠丝,确实也不算什么东西——不管怎么样,多谢你。”

谢允脸色很不好看,靠在一边的石壁上不出声。

吴楚楚率先开口道:“阿翡不走,我也不走。”

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花掌柜看向纪云沉,问道:“你是疯了吗?”

纪云沉摇摇头。

铜锣响如催命追魂,“当”一声,余音冰凉,在密道中反复回荡,一声响尽,花掌柜才略低了一下头,面带无奈道:“那我便不得不……”

他话没说完,已经一抬手扣住了纪云沉的肩膀,打算把他强行带走。

纪云沉没有挣扎,被花掌柜白玉蒲扇似的大手带得一个踉跄,神色却不动——通常只有不会武功的人才会下意识地反抗挣扎,像纪云沉这样的人,自然明白哪些力气是白费的。

他只是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对花掌柜说道:“躲躲闪闪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花掌柜的两颊绷了起来。

“我在想,我查了那么多年才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知道了仇人姓甚名谁,如今他既然找上门来了,我为什么不留在客栈里呢?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漫山遍野地躲着他们?”纪云沉低声说道,“因为我打不过。遇到危险,掉头就跑,乃是人之常情,花兄,我变得贪生怕死了。我做梦都想手刃青龙主,而今人来了,我却在躲着他,你想想这事情可笑不可笑?”

纪云沉说着,在花掌柜的手上拍了拍,又道:“花兄,要不是为了这么一天,我这样的废人,何必苟延残喘至今?为了了结这些事而苟延残喘,也算有用,总有一天,我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了,那就只剩下苟延残喘了,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花掌柜怔了片刻,缓缓地松了手。

纪云沉道:“快走吧。”

花掌柜看着他摇摇头:“我今日走了,何时能再回来给你收尸?”

他这话出口,纪云沉死气沉沉的眉目终于非常轻地波动了一下,好像从谁那里传染到了一丝活气。

一辈子,就剩下这一点情与义了。

花掌柜问道:“你需要多久?”

纪云沉回道:“六个时辰。”

花掌柜点点头,说道:“这密道我不算很熟悉,好歹也算走过一两遭,我替你引开他们一阵子,六个时辰恐怕办不到,剩下的你要自己想办法。”

花掌柜说完,扭头就走。

他们两人的对话叫人云里雾里,什么“六个时辰”、“收尸”之类的,跟打哑谜差不多,叫人听来一头雾水,因此花掌柜突然掉头就走,除了纪云沉,其他人愣是都没反应过来。

纪云沉手上大概也就剩下颠锅的力气了,哪里抓得住他?

那芙蓉神掌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拂袖,轻易就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闪身而出。纪云沉这回脸色真变了,三步并两步地追了出去,只见出了耳室,还有一道弯,前面登时多了四五条岔路,花掌柜敦实的身形早化入了黑黢黢的岔路中,踪迹难觅。

纪云沉的眼眶突然红了。

这时,被绑在墙角的殷沛忽然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看你也不必太感动,你道那胖子这些年为你鞍前马后、任劳任怨,难道没有缘由吗?”

纪云沉蓦地扭过头去。

殷沛吃力地抬起头望着他,笑道:“你们俩真有意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办了亏心事,不敢当着人面承认,做些多余的事来,还自以为弥补,暗地里被自己的侠肝义胆感动得一塌糊涂。”

纪云沉双拳紧握,不去理会他。

殷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说道:“那我就发发好心,告诉你吧。芙蓉神掌花正隆老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挂在嘴上,听说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既不胖,也不丑,也算是个能看的男人,他英雄救美,蠢得把自己搭上了,受了重伤,命悬一线,是你出手救了他,大概有这事吧?”

纪云沉充耳不闻,权当他自己吠叫,对周翡道:“可否先帮我将耳室前面的通道封上,多少能拖他们一会。”

周翡其实还蛮好奇的,但她刚刚还对纪云沉不假辞色,实在不好探头瞎打听,只好拉着一张冷脸,挽起袖子开始往耳室门口细窄的通道里堆石头。

谢允反正不会自己跑,闲着也是闲着,便也走过来,一边动手帮她,一边企图用严峻的面部表情向周翡叫嚣自己的愤怒。

殷沛被众人集体晒在一边,遭到了冷遇,却也没妨碍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依然自己说道:“他救的女人,有个挺厉害的仇家,震伤了他的心脉,奄奄一息。那女人以前从花正隆嘴里听说你二人有交情,便跑来找你,想跟你讨一颗‘九还丹’救命。‘九还丹’你还有一颗,但刚开始没给她,只是每日用内力给昏迷不醒的花正隆续命,那女人乖巧得很,讨不到药,还是十分感激你,她看起来又单纯又善良,对不对?你可知那单纯又善良的小美人是谁?”

纪云沉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最外层是防水的油纸包,里头又裹了好几层质地不同的布,层层打开后,布包中裹的是一把细密的银针。

见他不听也不回应,殷沛便自问自答道:“早年间天下最负盛名的刺客团名叫‘鸣风楼’,那女人是鸣风楼主的关门弟子。”

竖着耳朵偷听的周翡手一滑,差点将手里的石头掉地上砸了自己的脚,还好旁边谢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鸣风楼?还是刺客!”周翡心里惊疑不定地想道,“不会和我们寨中的‘鸣风派’有什么关系吧?”

纪云沉终于有了点反应,淡淡地说道:“那又怎样?”

那毕竟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后来花掌柜也没有同她在一起,她是好姑娘也好,是个刺客装的好姑娘也罢,都与他并不相干,纪云沉没放在心上,捻起一根细细的银针,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缓缓地从自己头顶刺了下去。

他动作极慢,眉目微垂,动作非常郑重,几乎有点神神叨叨的意思,好像下一刻就有大仙上身似的。

他下针比寻常针灸深上几分,中间停顿了三四次,额角很快冒出一层冷汗,显得非常痛苦。

这一根针下完,纪云沉极沉极重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对周翡道:“姑娘,你既然看不上北刀,可否容我以‘断水缠丝’讨教一二?”

周翡一方面被殷沛三言两语搅得疑窦丛生,一方面又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纪云沉手中诡异的银针,正在全神贯注地一心二用,对方突然说话,她都没反应过来:“……啊?”

“恕我不能奉陪武斗。”纪云沉一抬手,指着自己对面道,“请坐,你知道什么叫‘文斗’吗?”

“武斗”是交手,“文斗”是过招,文斗中的人或者只是互相说解招式,或者在互相不接触的情况下大概比划几下,谁也不伤谁,非常和平。

周翡犹豫了一下,不知纪云沉又闹什么幺,殷沛却又不甘寂寞地开了口。

“鸣风楼的刺客,只要接了单、收了钱,自己的亲娘老子都能宰,你觉得她单纯善良——纪云沉,你是不是瞎?”殷沛满怀恶意地笑道,“你后来把仅剩的一颗九还丹给了她,算是救了花正隆一命——纪大侠,你为什么刚开始不肯给,后来又给了呢?”

周翡好不容易集中的注意力便又涣散了,心道:“对啊,这为什么?”

纪云沉好像气力不继似的,缓缓说道:“我入关时,家师相赠两颗九还丹,据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它就能生死肉骨。普通人吃了,能有拓经脉、疗旧伤之奇效。两颗九还丹中的一颗,早年间为了救一个朋友,已经用了,只剩下一枚,是我给你留的。你自幼胎里带病,经脉先天不通,难以习武就算了,还身体虚弱,我想等你长大些,叫你吃下去,或能伐经洗髓。”

殷沛道:“可是你没想到突然东窗事发,我知道了那件事——你想不想问问,我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纪云沉道:“是我酒后失言……”

“你酒后失言,我刚好听见?”殷沛笑了起来,因为怕把青龙主招来,他的笑声压得轻而急促,像个漏孔的风箱,不一会便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殷沛道:“纪云沉,你是真缺心眼啊。是谁灌醉了你,谁引诱你说出来的?谁特意安排我听见的?我既然听见了,为何连与你对质一番都不肯,当场不告而别?你发现我不见了以后,是不是那女人还假惺惺地帮你一起找过?”

有些事,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就云里雾里,若干年后被人简简单单提起,好多内情却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那个女刺客为了救花掌柜,设计了一个圈套,叫殷沛撞破养父的秘密,让他们两人反目成仇,殷沛或许是自己离开,或许是被她使了什么手段逼走……除了当事人,也便不得而知了,九还丹自然顺顺利利地落到了花掌柜的肚子里,平平安安地保下花掌柜一命——那么花掌柜后来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如今看来,想必是知情的。

身边最感激的人,居然是造成自己如今下场的源头之一,好比纪云沉之于殷沛,又好比花掌柜之于纪云沉。

殷沛觑着纪云沉的脸色,忍不住无声地大笑起来。

密道中又一声铜锣响起,可是方才明明逼近的声音却又远了,那些游荡在地下的恶鬼与他们擦肩而过,岔到了另一条路上,此时听在耳朵里,这锣声倒像是一句冷嘲热讽的回答。

昏暗的耳室中,其他三个人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对这些破事作何评价。

纪云沉却倏地闭了眼,再不去看殷沛。

接着,他伸手一拢,将五六根牛毛似的小针拢入手心里,自头顶“风府”逆行督脉直入气海之间,苍白泛黄的脸色陡然红了起来,却是一种病态的嫣红,他的气息骤然加重,汗如雨下,哆嗦了半晌,蓦地睁眼,将挟着兵戈之气的目光射向周翡,伸出两指,自下而上地轻轻往上一送,那角度分外诡异。

周翡下意识地站直了,外行人看的是热闹,内行人却远非如此,南北双刀都是顶级的刀术,在她眼里,那端坐不动的纪云沉粗糙的手指好像突然化成一把诡谲的长刀,从一个她想都想不到的角度斜一挂,泛着寒光的刀剑自下而上地抵住了她的下巴。

咽喉乃是要害,周翡再也顾不上去琢磨方才听见的秘闻,忙后退一步,端起胳膊一档,她手臂这么一抬,立刻便发现不对——这姿势太别扭了,她吃不住力。

纪云沉一摇头,随后手势倏地一变,陡然做下劈状。

周翡的手一松,差点把谢允给她的那把佩剑掉在地上,瞳孔微缩。

吴楚楚在旁边看得莫名其妙,她只看见纪云沉对周翡随便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周翡的脸色就变了,殊不知周翡眼里,她方才已经被断水缠丝“一刀两断”了一次。

谢允缓缓地直起腰。

纪云沉缓缓地说道:“我需要六个时辰,花兄拖不了他们那么久,外面的遮挡也只能骗过他们一时,最后恐怕还是要劳驾姑娘你出手相助。此地细窄,他们人再多也难以一拥而上,这是我们的优势,那青龙主最擅以强欺弱,见你一个年轻女孩,必然会亲自动手,他内功积累远在你之上,你所能依仗的,便只有绝代刀术。”

“我让你见一见无出其右的杀术,你用这一宿的时间,若能在此刀下走二十招——青龙主一时半会奈何不了你。”

第59章 刀锋

周翡没说什么,却将手中华而不实的佩剑换了手。

她略侧了身,脸上或不耐烦或心不在焉的神色统统收敛了起来,无端露出某种能在千度浮华、万般泥沼中岿然不动的稳重来。随即她以剑为刀,双手搭住剑柄,只一拉一压,动作并不快,也不夸张,外人甚至看不出力度来。

但那却是丝毫不掺假的破雪开山第一刀。

周翡手中的剑未出鞘,平平地从空中扫过,却带着与少女格格不入的厚重森严感,只一刀,便将纪云沉那千奇百怪的起手式全部压住。

纪云沉却侧过脸,手指斜斜地在空中一划。

电光石火间,周翡仿佛听见刀锋相抵时尖锐的摩擦声。

纪云沉的脸色像个虚脱的大病患者,神色却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没有正眼看周翡劈下来的一刀,他虽然与周翡隔着五六步之远,那抬起的手臂却彷如与周翡的兵刃严丝合缝地粘在了一起。

周翡“开山”的一刀仿佛陷进了水里,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对方轻松写意的手指,她皱皱眉,当即手腕一转,将手中剑一横,切到了“不周风”。

纪云沉却又摇摇头,收回了自己的手。

周翡莫名其妙。

谢允忽然在旁边说道:“除非与你对阵的人功力远逊于你,否则你这一招变不过来,不是兵刃脱手,就是自己受伤。”

周翡:“……”

怎么连他都看得出来?

“纪大侠,你口中的‘一时半会’到底要多久?”谢允不客气地越过周翡,冲纪云沉道,“一炷香?一盏茶?还是一个时辰?要真是一个时辰,我现在出去给大家买几口棺材,大概还能便宜一点。”

此事听天由命,纪云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允又转向周翡,感觉自己再劝下去,有喋喋不休之嫌,周翡这小丫头片子,耐心约莫就两张纸那么厚,这会说不定心里已经将他团成一团,一脚踹飞出二里地了。

软语讲道理必然行不通,态度强硬更不必说——那恐怕就不是在她心里飞二里地了。

谢允一眨眼的功夫就想好了说辞,他十分忧虑地看了周翡一眼,说道:“还有吴姑娘,万万不能留在这,我要想办法把她送走,她现在不肯,你来跟她说。”

周翡本来预备好让他闭嘴一边待着去,谁知谢允根本没给她发挥的余地,她一时被噎得有些词穷,看了看谢允,又看了看吴楚楚。

吴楚楚何其聪明,尤其善于“闻弦音知雅意”,一听就明白谢允想干什么。见周翡看过来,她便往墙角一缩,靠着密道中的土墙抱着膝盖蹲了下来,闭了嘴,眼神却十分清楚明白——我就跟着你,别人信不过。

谢允放柔了声音,说道:“吴姑娘,木小乔什么样,你是亲眼见过的,青龙主纵然不比木小乔强,也绝不会弱到哪里去。而此人力压一众坏胚,位列四大魔头之首,说明他除了武功之外,还有无数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一旦他顺着密道找过来,这里没有人拦得住他,落到青龙主手里是个什么下场,我不吓唬你,你自己想。”

周翡先开始跟着点头,越听越不对劲,怀疑谢允在指桑骂槐。

谢允又道:“我以为一个人最难的,未必一定要有经天纬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轻重缓急,什么时候应当一往无前、什么时候应当视死如归,什么时候该谨小慎微、什么时候又要暂避锋芒,心里都得有数。当勇时优柔,当退时发疯,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时宜的道理?”

周翡:“……”

姓谢的就是在指桑骂槐!

可是谢允的话她已经听进去了,再要从耳朵里挖出去是来不及了。

周翡承认他说得对,她是亲自领教过青龙主功力的,每每落到这种境遇里,周翡虽然不至于退缩,却也时而生出“要是让我回家好好再练几年,你们都不在话下”的妄想来。

她和青龙主的高下之分,与她和吴楚楚的差距差不多大,可是……

纪云沉面不改色地将一根牛毛似的银针往自己檀中大穴按去,有些气力不继似的开口道:“谢公子眼光老道,看得出精通不少兵刃,可曾专攻过刀法?”

“惭愧,”谢允半酸不辣地说道,“晚辈专精的只有一门,就是如何逃之夭夭。”

纪云沉没跟他计较,极深地吸了口气,眉心都在微微颤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一口气吐出来,气如游丝地说道:“谢公子,单刃为刀,双刃为剑,刀……乃是‘百兵之胆’,因为有刃一侧永远在前。

“不错,”谢允冷冷地说道,“只要不是自己抹脖子。”

纪云沉没理会,说道:“没了这一点精气神,管你是破雪还是断水缠丝,都就成了凡铁蠢物,我就是前车之鉴。破雪刀有劈山撼海横切天河之势,如今当斩之人近在咫尺,她杀心已起,此时你逼她退避,她这一辈子都会记得此时的无能为力与怯懦,那她纵然能活到七老八十,于刀法上的成就,恐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周翡蓦地将佩剑提在手里,略一思量便做了决定,打断谢允道:“不用说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谢允听了这话,却一点也不欣慰,反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要只是怕死,早就离你远远的了。”

他不笑的时候,脸色略显憔悴,说话依然是平和克制,听不出有多大火气,只是眼睛里的光亮好像被一阵遮天蔽日的失望一口吞了,缓缓黯淡了下去。周翡一对上他的目光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张了张嘴,不知从哪里哄起。

谢允略低了头,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有点苦的微笑,说道:“我当你平生知己,你当我怕死。”

说完,他便不看周翡,径自走到一角坐下,神色寡淡地说道:“纪大侠的‘搜魂针’凶险,我给你把关护法。”

谢允像个天生没脾气的面人,又好说话又好欺负,这会突然冷淡下来,周翡便有些无措,她从小没学会过认错,踟蹰半晌,不知从何说起。就在她犹豫间,原本好半天响一声的敲锣声突然密集了起来。

纪云沉一震,手中牛毛小针险些下歪,被早有准备的谢允一把捉住手腕。

那铜锣声比方才好像又远了,余音一散,隐约的兵戈之声就隐隐地传了过来。

要么是青龙主触动了密道机关,要么是花掌柜跟他们遭遇上了!

封闭的耳室中,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突然,一声大笑传遍了衡山脚下四通八达的密道,那人声气中灌注了内力,虽然远,逐字逐句传来,却叫人听得真真的。

“郑罗生,你信不信报应?”

说话的人正是花掌柜,“郑罗生”应该就是青龙主的大名。

锣声与人声嘈杂成一片,每个人多凝神拼命的听,响了不知多久,那铜锣突然被人一记重击,好像一脚踩在了人心上,带着颤音的巨响来回往复,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这断然不是个好兆头,花掌柜方才遭遇青龙主,第一时间开口,以声示警,倘若青龙主真的被困住,他应该会再出一声才对。

周翡一口气吊在喉咙里,恨不能将耳朵贴在密道的土墙上,不甘心地听了又听,四下却只有一片黑暗和寂静。

殷沛冷笑道:“那胖子竟然没有自己跑,还真的去引开青龙主了,啧,运气不行,看来是已经折了。”

周翡捏紧了剑柄。

纪云沉却哑声道:“再来,不要分心。”

事已至此,周翡已经别无选择,连谢允都闭了嘴。

周翡强行定了定神,重新回到纪云沉地面,深吸一口气:“再来。”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被方才的那阵锣声影响了,周翡觉得自己格外不在状态,她的破雪刀仿佛遇到了某种屏障似的,自己都觉得破绽百出,纪云沉很多时候甚至不用出第二招,她便已经落败。

其实如果纪云沉的武功没有废,周翡反而不至于在他手中没有还手之力。

她的功夫杂而不精——以她的年纪,实在也很难精什么,但周翡向来颇有急智,与人动手时,常常能出其不意,前一招还是沛然中正,如黄钟大吕,下一手指不定一个就地十八滚,使出刺客的近身小巧功夫,尤其从老道士那学了蜉蝣阵后,她这千变万化的风格更是如虎添翼,即便真是对上青龙主,周旋几圈也是不成问题的。

可关键就是,此时她跟纪云沉并不是真刀真枪的动手。

“文斗”,在外人看来,可谓是又平和又无聊,基本看不懂他们在比划什么,但对刀法与剑招的要求却更高。因为武斗时,灵敏、力量、内外功夫、甚至心态都会有影响,但眼下纪云沉坐在地上,周翡不可能围着他上蹿下跳,蜉蝣阵法首先使不出来,而对上断水缠丝刀,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小招数再拿出来,便未免贻笑大方,周翡不会丢人现眼地抖这种机灵,只能用破雪刀一招一式地与他你来我往。

纪云沉是北刀的集大成者,虽然武功已废,但一点一动,具是步步惊心,轻易便能将人带入他那看不见的刀锋中,周翡本以为就算自己破雪刀功夫不到家,凭她近日来对山、风与破字诀的领悟,在他手下走个十来二十招总是没问题的,却不料此时束手束脚,差距瞬间就出来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好歹已经迈进门槛的破雪刀在纪云沉那几乎不堪一击。

周翡从未有过这么大的挫败感,这让她越来越焦躁,方才喷出去的大话全都飞转回来,沉甸甸地坠在她身上,越急躁,她就越是觉得自己手中这把破剑不听使唤——特别是那忽远忽近的锣声重新有规律地响起来之后。

花掌柜是不是已经死了?

青龙主他们还有多久能找到这来?

她还有多长时间?

周翡环顾四下,发现此地除了自己,基本上没有第二个活物具备动手的功能,她后背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在此之前,周翡从未怀疑过自己手中的刀,而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破土,她想道:“我是不是真的不太适合破雪刀?”

这念头甫一冒出,便如春风扫过的杂草一样,不过转瞬,便铺天盖地的郁郁葱葱起来,瞬间占领了她心神的空地。

纪云沉立刻便感觉到了她的异常,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他话音没落,青龙主探路的铜锣声正好响了一下,声音比方才又近了不少,仿佛距此地已经不到数丈。

周翡激灵一下。

吴楚楚依然环抱着膝盖坐在墙角,谢允垂着眼盯着纪云沉小布包里剩下的一排银针,不知在想什么。

“是了,”周翡想到,“他们俩是因为我一句吹牛才留下的,我就算再没用,也得拼命试试,否则连累了他们,下辈子都还不清。”

周翡的茫然只存活了片刻,就被她当成破罐子给摔了,她心道:“不行就不行,练了多少就是多少,反正要命一条。”

她将心里方才生出的恐慌和焦躁一并踩在了脚底下,将面前的纪云沉与身后催命的锣声都忽略了,原地拄着剑,闭目思量片刻,方才所有的过招都化成实实在在的交锋,从周翡脑子里呼啸而去,随后招数渐渐淡去,她心里只剩下两条雪亮的刀刃——

周翡蓦地睁眼,以剑为刀,虚虚地提起,指向纪云沉。

纪云沉目光一闪,这一次,他竟然抢在周翡这小辈前面率先动了手,险恶重重的杀招以他苍白皲裂的手指为托,化成逼人的戾气扑向周翡,周翡依然以“风”字诀相对——这样的试探她本来已经用过一次,“风”一式以快和诡谲著称,和北刀有微妙相似,但她在纪云沉面前,经验实在太有限,转眼便被纪云沉找出了破绽。

纪云沉微微一皱眉,直觉周翡不是这样的资质,见她“黔驴技穷”,自己却并未故技重施,他手腕一压,举重若轻地用“刀尖”一挑,指向周翡另一处破绽,逼她招数不老便撤回自乱阵脚。

那一瞬间,周翡肩头突然一沉,提刀好似只是徒劳的挡了一下,整个人却微妙地调整了姿势,下一刻,她手腕陡然一立——破雪刀第二式,分海!

纪云沉吃了一惊,看不见的刀锋仿佛已经被周翡打散。

而此时,铜锣声音越来越大,几乎震耳欲聋起来,那些人好像已经找到了这耳室入口的窄道!

吴楚楚下意识地用后背靠紧了墙壁,她倘若有毛,应该已经炸起来了。敲锣人似乎有些不确定,锣声的节奏微微变了,一下之后又连着敲了数声试探前路,像是在确定被谢允他们用石头堵上的窄道是否通畅。

纪云沉和周翡却好似全然不受影响,你来我往间刹那便走了七八招,周翡凝滞的刀蓦地行云流水起来,她好像找到了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九式的破雪刀穿了起来。

而密道外面的铜锣响了一阵,又往远处去了,好像是那假的死胡同骗过了敲锣人。

吴楚楚大大地松了口气,一颗心几乎跳碎了,将手心的冷汗抹在自己的腿上。

然而就在她一口气还没落地时,耳室背后的密道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谢允虚虚地堆在那里的石头瞬间分崩离析,吴楚楚再也压抑不住,惊叫了出来。

第60章 短兵

要是这会儿能有人出去看一眼,就会知道,天光已经大亮了。

密道中众人或紧张、或焦躁、或沉浸,心神紧绷得像拉紧的弓,居然谁都没有察觉到飞快奔涌过去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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