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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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夏摆了摆手,谦虚地说:“不,我不厉害,我只是有一点小运气。”

林知夏在心里想:对,全凭运气,是运气让我天生和大家不一样。

座位附近围满了一圈同学,大家都想沾一沾林知夏的喜气。

段启言挤出人群,伸长胳膊,如愿以偿地摸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他立刻转过身,走到金百慧的面前,对金百慧说:“林知夏收到了正式的录取通知。”

金百慧笔尖一顿。

时值三月,天气尚冷,金百慧坐在窗边,邻近一片灰蒙蒙的雨色。她的头发被一条发绳扎得很紧,隐约露出白色的头皮。她抬起手,抚了抚发丝,缓缓开口说:“林知夏的录取通知,跟我有关系吗?”

段启言耸肩,没再讲话。

金百慧不依不饶地责问他:“林知夏的成绩,跟你有关系吗?”

风声萧然,雨水被一阵疾风吹得四散,窗户还开了一条缝,水珠溅在金百慧的课桌上,沾湿了她的笔记本——那是段启言生平见过的最厚实的一本笔记。

金百慧的笔记,记得非常好看,当属全班最好看。

她为六门主课分别准备了摘抄本和错题本。她采用著名的“康奈尔学习方法”,将每一张纸分成两部分,笔记放在右边,思路放在左边。她严格地遵循“艾宾浩斯记忆曲线”,定期安排自己复习并汇总学习内容,创建一套“自我测试序列”。

在高一(27)班,没有一个人比金百慧更刻苦。

段启言低头看着她的字迹,他不知自己为何被触动。

他只是在想,这是怎样一种坚持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怕林知夏像一座大山一样稳稳地压在“年级第一”的宝座上……金百慧从没懈怠过一天,从没表露过一丝妥协。

段启言叹了口气。

他帮金百慧关紧窗户,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金百慧又叫住了他:“你资质平平,有脸说我?你在27班没考过一次全班前三。林知夏的成绩跟你不沾边儿,你拿她到我这儿来显摆,我就记得你上次月考数学只考了八十分。你从小学到高中,学了六年半的数竞,月考烂成八十分……”

金百慧“呵”了一声:“你真弱。”

附近的喧闹交谈声逐渐消失。

雨还在下,天是灰色的,水珠淅淅沥沥,敲打在玻璃窗上——那是天地间唯一的杂音。

段启言吞咽了一口唾沫,体育委员曹武连忙劝慰道:“段哥,小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往心里头去啊。”

段启言脸上一丝笑意都没了。他脊背弯曲,垂着脑袋,视线飘在墙角。

本该到此为止的,金百慧沉默不语,段启言忽然又冒出一句:“你拽什么拽啊?你每天学24个小时还是没用。去年高中数学联赛,你考砸了,没进省队,隔壁26班有一个男生进省队,高二的学长和学姐进得更多,强中自有强中手,你不比别人高贵,金百慧,别再瞧不起人了。”

金百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曹武再次拉架:“金姐,小段讲话不过脑子,你不要当真啊。”

金百慧一把拽开了曹武的手。

金百慧的同桌看不下去了,同样出声劝了劝:“你别和段启言嚷嚷了,快上课了。”

“你让开。”金百慧呵斥她的同桌。

金百慧的同桌是一位天性羞涩内向的男同学。这位男同学今年十六岁。在他十六年的人生历程中,他未曾和任何人发生过口角,也很少拒绝别人的请求。高一那年刚开学时,他误打误撞成为金百慧的同桌。后来,他有机会调换座位,金百慧却要求他留在这里,他大发善心地答应了。

平日里,他和金百慧互不干扰。

今天,金百慧头一次吼他。

他站起来,退到旁边。

金百慧指着段启言,问他:“你提到了数学竞赛,好,我替你算。你初中竞赛考过一次联赛一等奖,就没了,再也没了。去年高数联赛,你考到一个省级二等奖,这是我听过的最差的名次。你做卷子没带脑子,还是根本没努力?整天和汤婷婷、沈负暄混在一起,他们的成绩越来越好,你的成绩越来越差。你初中刚入学是全班第三,来了高中的27班,考不到全班前五。假如我是你,我早八百年就退学了。你不配参加竞赛。”

这一回,连曹武都没话讲了。

高一(27)班的全体同学都把竞赛当作至高无上的目标。

对高一(27)班的同学说“你不配参加竞赛”,就像是对一位训练有素的士兵说“你不配冲锋陷阵,你不配上战场”。

金百慧的每一句话,都让事态更加严重化。

段启言的腰杆挺得笔直。他扬起下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金百慧。他语调平稳地说:“金百慧,你本来是上一届的学生,你从北京的英才班退学回来,转到了省立一中的初一(18)班。你退学很有经验啊,我是比不上你,我没退过。你是退学大赛的第一名。我没资格参加退学大赛的大比拼。”

金百慧的脸色由白转红。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愤怒无法平息。

从北京退学的那段经历,是金百慧心头拔不掉的一根刺。没人知道她在北京遭遇了什么。她不愿意花时间交朋友,自然也没有朋友能打听到她的心事。

金百慧的成绩比段启言好,这是她的救命稻草。金百慧反复强调这一点,也让段启言的怒火愈演愈烈。

他们堵在第三大组和第四大组的过道中间。

全班同学都在看着他们。

班上不少人都对金百慧微有怨言。

高一(27)班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是优等生。优等生之间的竞争十分激烈,大家仍然保持了和平共处的氛围。平常,同学们会交换笔记本、交流做题经验,而金百慧从不参与这种活动。没有人能借到她的笔记本,她总是毫不掩饰地一口拒绝,同时声称:我不会借给你,防止你弄丢我的本子。

段启言,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很热心的人。无论谁找他解题,他都会给予指点。

段启言和金百慧刚吵了几句,周围就有一个路过的同学问道:“是不是金百慧惹到了段启言?”

金百慧怫然不悦:“是段启言,先撩者贱!”

段启言呵呵一笑:“初中寒假集训,你先冤枉的我,几年过去了,你没和我道歉。”

段启言冷嘲热讽,金百慧忍无可忍。她扬起手,正要一拳锤上段启言的肩膀,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扭过头,见到林知夏。

林知夏轻声说:“你冷静一点。”

金百慧奋力抽回自己的手:“你少管闲事。”

“我是班长,”林知夏挡在她的面前,“我当然要管。”

段启言喊住林知夏:“你别管了,林班长,金百慧不是正常人。”

林知夏竟然回答:“其实我也不是正常人。”

段启言万万没料到林知夏会讲出这种话。

林知夏怎么不是正常人呢?

她最正常了。她从来不在同学面前炫耀成绩。

段启言后退一步,微微皱眉:“你要帮金百慧说话?”

段启言抿紧唇线。他攥着外套的拉链,手指骨节隐隐泛白。他叹道:“我还觉得,我跟你交情不错。”

“你讨论交情也没用。”沈负暄忽然插话道。

整个班级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尴尬气氛中。金百慧辱骂段启言的那番话,可以套用在除了全班前五以外的任何一位同学身上。

林知夏站在金百慧的身边,面朝着众多同学,诚心诚意地说道:“我和金百慧的观点完全不同。我想请大家听一听我的话……”

“听你讲什么?”段启言打岔道,“你这学期就高中毕业了,用不着掺和我们的事,行了,我们都回座位吧。”

段启言略带几分哀怨。

沈负暄坐在第三大组的侧边。他伸长一条腿,刚好拦住了段启言。

段启言质问他:“你干嘛?”

沈负暄偏过头:“让你听班长讲话。”

段启言反问:“我要是不想听呢?”

沈负暄笑了一下:“哦,你还没金百慧成熟。”

换句话说,沈负暄的意思是——你比金百慧更幼稚。

段启言屏住呼吸。他完全不能接受沈负暄的指控。但他刚和金百慧吵过一场架,他不能再和沈负暄发生争执,那样会显得他像一个脾气火爆的傻子。

他闭嘴,驻足,停在原地。

林知夏开口说:“我知道,大家挂念着学习成绩,你们考差了,会很难过。很多因素都能决定一份试卷的最终分数,没有人能永远万无一失,高一(27)班所有同学都经过了重重选拔,学校都相信你们能参加竞赛……”

金百慧坐回她的座位。她一言不发,埋头做题。

林知夏非常佩服金百慧。

林知夏继续阐述道:“我支持平行宇宙理论。据说宇宙大爆炸之后,产生了无数个平行宇宙,就像你把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水底会冒出无数个气泡。平行宇宙之间存在相互影响,你的态度越积极,所有平行宇宙里的你,可能都会朝着积极的方向前进,变得越来越好。平行宇宙不是独立进化的[1],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的思想和灵魂,比考试成绩更有意义。”

金百慧插了一句话:“你不能说,考试不好,成绩不重要。”

“考试的确重要,”林知夏附和道,“考试是一种人生经历。这种经历,没有好坏之分,它就是一个组成部分。”

她抬起头来,目视众人:“我们都很年轻,未来充满了希望。年轻意味着时间,时间意味着一切可能。”

附近陷入一片沉静。

林知夏积极鼓劲道:“大家加油,我和你们一起加油!”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水浸染整座校园,花草树木都被洗刷一新。曹武挠了一下头,低声说:“段哥,回座位吧,你乐观点,不要生气,能影响平行宇宙。平行宇宙里的段启言过得爽,你在我们这个世界就能越来越爽。”

段启言扭头看向窗外:“我压根没生气。我犯不着和金百慧生气。”

林知夏接话:“你以后不要找她麻烦。”

段启言愤愤不平:“我没找她麻烦。”

“她不会主动和你说话,”林知夏有理有据地分析道,“下堂课是数学课。这堂课的课间,她应该会做一些数学题。”

林知夏话音刚落,上课铃打响了。

同学们四处逃窜,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座位。

班主任邓老师抱着一沓试卷,喜气洋洋地走进高一(27)班。他站在讲台上,望着自己的一群得意门生,并不知道刚才的课间十分钟里,他最欣赏的两个学生当众撕破了脸。

“这堂课,我们随堂测验。”邓老师通知道。

往常,每当邓老师谈起“随堂测验”,班上或多或少会有一点反对的声音。而今天,大家沉默地接受了现实。

邓老师有些摸不清头脑。他一边分发试卷,一边问道:“咱们班的同学……突然喜欢上考试了?”

坐在第一排的段启言回答:“邓老师,我们都想活得更积极。”

邓老师莞尔一笑,欣慰地说:“好啊,好事。你们要多思多学,多做多练。”

*

林知夏以为,金百慧和段启言的纠纷已经告一段落。

但她没有料到,她的那番话也影响了金百慧。

傍晚放学时,金百慧跟在林知夏的身后,从高一年级的教学楼,走到了省立一中的校门口。

林知夏立定在校门之外,金百慧与她擦肩而过。

林知夏问她:“你为什么跟踪我?”

金百慧停步:“出校门只有一条路。”

汤婷婷挽着林知夏的左手,小声说:“我好纠结……我要变得积极,影响平行宇宙。可我还是没办法和金百慧讲话。我看到她就害怕,她骂段启言的话,好像我爸爸骂我。她太有家长的派头了,她真的是我们的同龄人吗?”

林知夏安慰道:“不要害怕,她不是你爸爸。”

金百慧脚尖一转,面对着林知夏。她说:“我没考进省队。”

林知夏点头:“你今年才高一,还有很多机会。”

金百慧又说:“我物理和数学都没进省队,我没机会了。”

她的言辞毫无波澜,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

她把自己的眼镜往上扶了扶。她的度数又加深了,镜片变得更厚,视野依然清晰。

林知夏猜不透她的心思,随口说道:“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觉得你太累了。我建议你回到家里,让妈妈做一桌你最喜欢的菜,你敞开肚皮吃一顿,洗个热水澡,早点上床睡觉。明天早晨,我们再来聊省队的事情。”

说完,林知夏绕开金百慧。

林知夏和汤婷婷仍然手挽着手。

汤婷婷问起林知夏喜欢的菜式,林知夏报出两三个。汤婷婷和林知夏谈笑风生,而金百慧举伞的那只手微微倾斜,挡不住从天而降的雨滴。

暮色四合,雨声未歇。

灯下的雨水密密匝匝,似有千丝万缕。

金百慧穿过水幕形成的屏障,再度走到林知夏的面前。

她只想说一句话。

她告诉林知夏:“我妈妈不可能做一桌我喜欢的菜,我考不好,妈妈不会让我进家门,你在冬天的晚上站过院子吗?”

如她所愿,林知夏的神色惊讶又疑惑。

金百慧举高伞柄,像个坚强的胜利者,冷漠地经过众多同学。她没和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她不需要友情,当然也不需要同情。

林知夏喊住她:“金百慧,金百慧!”

金百慧脚步加快。

突然之间,她想甩开林知夏。她要赶紧走向公交车站牌。

林知夏撇下汤婷婷,跑到金百慧的身后。

她们站在一条人行道上,周围还有学生说:“哇哦,你们看,那是高一的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她们俩在干嘛?”

另一位同学说:“吵架吧,我听27班的人讲,她们不对付。”

作为年级第一的林知夏忽然出声:“金百慧……”

作为年级第二的金百慧背对着她:“我不要你可怜我。”

林知夏确实觉得金百慧有点可怜。

林知夏的妈妈稍微讲她一句,她就很不开心了,一定要妈妈哄好她才行。如果妈妈让她在冬天夜里去外面的院子罚站,她恐怕会又哭又闹,半夜扰民,让全家都没有安生日子。

雨势越发绵密,空气中充盈着水雾,林知夏举着她的伞,手指微微发凉,她坚定地说:“金百慧,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她还说:“虐待青少年犯法,你可以和妈妈谈一谈。”

“你少管闲事。”金百慧评价道。

林知夏转身道:“我不管了,你加油,再熬两年,前路宽阔!”

金百慧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还是很讨厌你。”

林知夏心想:我根本不在乎你喜不喜欢我,但她表面上却说:“你看过太极八卦图吗?万物相生相克,相依相存,阳中有阴,阴中有阳……”

“你在算命?”金百慧问她。

林知夏摇头,并解释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喜欢我,就有人讨厌我,这是阴阳之道,是能量守恒定律。”

金百慧诚实地吐露道:“我讨厌你,你永远是年级第一。”

林知夏哈哈一笑:“那也没办法,我就是年级第一。凡事都有两面性,我不能只获取‘好’的一面,而杜绝‘坏’的一面,我所说的‘好’和‘坏’都是相对概念,是我目前能看到的一件事的特质。等我的岁数变得更大,阅历更广,我会重新定义一件事的‘好’和‘坏’。”

雨丝随风倾斜,洒在金百慧的脸上。她摘下眼镜,抹了抹脸,才说:“怪不得你每次作文都能考高分。”

林知夏退开一步:“我说完了,我要回家了。”

汤婷婷还在原地等她。

林知夏向汤婷婷靠近,汤婷婷收好自己的伞,躲进林知夏的伞沿。她们穿过马路,走到公交车的站牌边。

雨水浸湿了街道,来往的车轮溅起水花声。

金百慧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你睡觉,我在学习;你吃饭,我在学习;你玩游戏,我还在学习。我想让‘金百慧’三个字印在教科书上……我做不到,我进不了省队。你能做到,你有实力。”

她胡乱地自说自话,声音不大不小。

附近的同学都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金百慧忽然收了伞,凄风冷雨毫无阻碍地敲在她的身上,她脑中一切念头逐渐平息,自卑和自负的情绪同时淡化。她终于调整好了心态,又变成了往日里的金百慧。

*

金百慧的亲身经历,激发了林知夏的思索。

林知夏认可一个道理:如果父母不够爱惜孩子的身体,没有教会孩子如何爱惜自己,那么,童年的疤痕可能需要成年后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来抚平。

回家之后,林知夏像一块软糖一样黏住妈妈:“妈妈……”

林泽秋今天考了一天的试,进家门的时间比林知夏更迟一些。他换完拖鞋,就听见林知夏在厨房问:“妈妈,你喜不喜欢我?”

妈妈端起铁锅,将红烧肉装进盘子:“当然喜欢了,妈妈最喜欢夏夏。”

林知夏又问:“我去上学的时候,妈妈想不想我?”

妈妈打开橱柜,回答道:“你去上学,不就只有半天吗?上午去,中午回,下午去,晚上回。”

林泽秋听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指,叩响厨房的门:“缠妈精,你十四岁了,别像个小孩一样整天撒娇。”

“我从不对别人撒娇,”林知夏理直气壮地问,“你管得着吗?”

林泽秋的确管不住她。

他挫败地离开厨房。

这时,林知夏拿出一张录取通知书:“妈妈,录取通知的正式文件下来了。”

锅铲炒菜的声响停息。妈妈关掉煤气灶,放下手里的活儿,接过那一张录取通知书。她垂眸,阖眼,再睁眼,目色泛红:“夏夏要上大学了。”

“是的。”林知夏承认道。

妈妈站到厨房门口,推了一把林泽秋:“去把你爸爸喊来。”

林泽秋迟疑道:“爸爸还在看店。”

妈妈迈步走向门外:“你们俩先吃饭,饭菜都做好了,我把通知书拿给你爸爸瞧瞧,你爸爸没见过大学录取通知书,今天让他高兴高兴。”

妈妈带着通知书去了家里的超市。

爸爸看过以后,高兴得说不出话。他两手相握,心中感慨万千。经过妻子的允许,他关店半个小时,走回自己的家里,坐在一张餐桌的边上,和他的妻子、儿子、女儿共进晚餐。

于他而言,全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一顿饭,就是生活中难得的快乐。

爸爸“哎呀”地长叹一声,胸中的郁气一扫而光。他捋起袖子,豪迈地说:“开酒,今晚我喝点白酒。”

“别了,”妈妈提醒他,“你酒量不行。”

爸爸没听妈妈的话。他打开橱柜,取出一瓶珍藏的白酒。他撬开酒盖,倒出一小碗,瞬间酒香四溢,人已微醉。

爸爸捧着酒碗,走回餐桌。他将白酒一口饮尽,就着桌上那一盘红烧肉,品出酒肉交融的美妙滋味。他稍微吸了一下鼻子,低声说:“夏夏,太好了,我们夏夏考上这么好的学校。爸爸当年上学,想都不敢想这个学校。”

“不是考上的,”林知夏纠正道,“是保送。”

“保送,保送……”爸爸重复两遍。

林泽秋一言不发。

妈妈给林知夏夹菜。

爸爸今晚打开了话匣子。没过一会儿,爸爸又说:“你舅舅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我不记得了,一个好学校。哎,当年我要娶你妈妈,你舅舅笑话我啊,没钱没学历没头脑没本事,他叫我‘四没青年’,我那个恼啊,气啊,还拿他没办法。我多想给你妈妈创造更好的条件,让你和你哥哥都住上市区的大房子……不用羡慕你舅舅家的孩子……”

“我不羡慕柯壮志。”林知夏直接说道。

柯壮志,就是舅舅家的儿子。他是林知夏的表哥,也是林泽秋的表弟。

林泽秋附和道:“我也不羡慕柯壮志。”

话中一顿,林泽秋又说:“谁会羡慕柯壮志?就他那样,什么东西。”

柯壮志曾经和林知夏发生过激烈争执。某一年春节在老家过年时,林知夏差一点就和柯壮志打起来,林泽秋百分百维护林知夏,柯壮志相当于一对二。他或许能打得过林知夏,但他在林泽秋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因此,他不敢闹得太大。

爸爸的一席话,让林知夏和林泽秋想起了那一段经历。

妈妈圆场道:“好了,吃饭吧。”

明亮的灯光下,妈妈的眼眶有些泛红。饭菜的热气飘散蒸腾,林知夏看着妈妈,轻声问:“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舍不得你,”妈妈擦了一下眼睛,“你才十四岁啊,就要去上大学了。你的同学都有十□□岁了,你别受欺负了。”

爸爸安慰道:“好学校的好学生不会欺负人。”

林泽秋冷冷地插话道:“不可能。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有竞争就会有输赢,有输赢就有下作的恶意,你千万别过度美化好学校的好学生,这是我的心得体会。”

爸爸妈妈都没接话。

林知夏扯了扯哥哥的袖子:“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不傻,我会照顾好自己。好学生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什么闲工夫和我扯东扯西的。”

碗里的米饭渐渐凉了下来。鸡蛋羹浸泡在碗中,米粒颗颗分明,饱满光润,林泽秋低头扒了一口饭,无声地咀嚼半晌。

林知夏自顾自地说:“等我博士毕业,我想回省城,在大学里当老师,做沈昭华教授的同事。”

“好啊好啊,”爸爸惊喜道,“我们家要出一个教授了,是不是教授啊?”

林知夏开心地应道:“是的,我想做教授!做研究,带团队,培养人才。”

爸爸激动不已:“好啊,夏夏,我们家祖坟冒了青烟,我和你妈妈祖宗往上十几代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你是第一个考上大学还能当教授的。”

林泽秋提醒道:“教授那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爸爸放下酒碗:“你妹妹说她能做到,那她八成就能做到。”

“没错!”林知夏表示赞同。

当晚,林知夏还在QQ视频聊天时,对着电脑的摄像头,出示她的录取通知书。江逾白把她夸奖一顿,并对她说:“北京见。”

她满含憧憬地回复:“北京见。”

*

大学阶段,将是林知夏人生的新篇章。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展一段新旅程。

高一年级的期末考试,就是林知夏高中阶段的最后一场大考。

期末考试举行的当天,阳光异常灿烂,天空蓝得刺眼,学校的建筑物如镀光晕,校园景色比平日里更优美。

林知夏心情不错。

不过,她和金百慧分到了一个考场。

今年六月初,金百慧剪了一头短发。她不再扎马尾辫,短发显得干脆利落。林知夏问她为什么要剪短头发,她只说:方便打理。

金百慧的座位在林知夏的斜前方。考试期间,林知夏抬起头,就能看见她。她削瘦的脊骨撑起了纯棉的布料,映衬出内衣的形状。她太瘦了,手臂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直线中间夹着一根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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