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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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怀若理了理他们的关系,说:“所以……你是庄鹤鸣的投资方的儿子?”

  难怪当初庄鹤鸣说陈立元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不是,我和鹤鸣是好兄弟啊!”陈立元不喜那样的说法,谨慎地更正道,“先是好兄弟,再是投资方的儿子。”

  其实他也没说错,按庄鹤鸣的性子,单是一个投资方儿子的身份,不足以让他对陈立元这么纵容。周怀若的好奇心被激起,又怕继续追问下去会聊嗨了,打扰到那边的会谈,便拍拍薯仔和陈立元的肩,眼神示意道:“上楼聊。”

  (2)

  根据陈立元的陈述,他和庄鹤鸣认识,是在高三下半学期。

  那时的他每天沉迷于游戏世界之中,在人人都拼命考大学的八中里,无所事事得像个异类。只有已经确定出国上学的庄鹤鸣跟他一样,看起来无事一身轻,于是班主任就把这俩活宝凑成了同桌。

  一个是缺根筋的富二代宅男,一个是心高气傲的冰山学霸。陈立元每天孜孜不倦地试图用游戏感化罕言寡语的庄鹤鸣,挨了两周白眼之后,成功地将学霸拐进坑,两人在艾泽拉斯大陆上建立起深厚的革命情谊。

  故事在陈立元眼里总是很简单,无非是准备去国外上学的庄鹤鸣有一天打电话给他,说放弃出国了,还拜托他帮忙问问做中介生意的陈妈妈是否认识愿意收购香树种植园的老板。

  香树种植在莞城是传统产业,历来多由女子负责种香制香,便又称“女儿香”。女儿香的种制业自古兴旺,发展至清朝雍正年间却急转直下,几近绝迹。近百年来,本城人几乎不再种植香树,即便是古时四大皇家香林种植带附近,也只有少数人家留下些许香树以作自家使用。庄鹤鸣母亲家就是如此。在八年前那个香树还随处被丢弃的年代,香木只能卖到11元一克,且产量极低,根本不足以支撑香园的开支和投入,更遑论支付庄妈妈的医药费和庄父留下的外债。

  若不是实在无路可走,庄鹤鸣绝不会选择转卖那一片陪着他和妹妹一同长大的香树园。

  少年陈立元把庄鹤鸣的需求转告给妈妈后,风风火火地买了水果补品去探望庄妈妈,惊讶地发现往常能和他一块儿吃两份扣肉盖饭的少年竟已瘦得脱了形。后来,陈妈妈成了庄鹤鸣家种植园的投资人,帮忙解决了庄妈妈的医药费不说,还支持痊愈的庄妈妈扩建香林、研习古法种植,把城里因兴建厂房而被砍伐丢弃的野生百年母树一棵棵移植到龚家的种植园里。再后来,时代浪潮席卷而来,种香制香行业借势一飞冲天,香木价格直接涨到四位数一克。而庄妈妈当年带着儿子在山头上跋涉着逐棵挽回的野生百年母树,当仁不让地成了行业内尖端的好货。

  那些当年被人随意抛弃的香树,成了人人求之不得的摇钱树。濒临倒闭的种植园飞涨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园,疾病缠身的香园女主人成了行业内德高望重的权威专家,而那位眼光毒辣的投资者也因此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

  周怀若感叹,这真是逆袭啊。

  陈立元零零碎碎地讲完这段往事,刚巧庄鹤鸣结束会议上楼来帮陈妈妈传话,看到周怀若和陈立元正有说有笑,而薯仔倒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玩游戏,不安感登时爆发。

  他催促陈立元:“静姨叫你一起回家。”

  陈立元闻言皱眉道:“我不是跟她说了我要留下来吃饭吗?她忙她的去。”

  庄鹤鸣显然不擅长撒谎,随意找了个相当蹩脚的理由赶人,说:“我们待会儿不吃饭。”

  “没事,面我也爱吃。”

  “也不吃面。”

  “火锅也行啦。”

  这家伙还点起餐来了?长得人模狗样,怎么就听不懂人话?

  庄鹤鸣背手,说:“你不回家就自个儿和静姨说去,我不替你挨骂。”

  陈立元起身,嘟嘟囔囔:“我妈什么时候舍得骂过你……”

  好容易打发走一个,庄鹤鸣松了一口气,扫一眼正瘫在沙发上的薯仔,又开始道:“实在闲了,就把阳台晾着的那套打篆工具收回来,我今早洗的。”

  薯仔在游戏里杀得正酣,停下动作瞟自家老板一眼,还是不敢反抗,只得一边动作,一边嘀咕道:“就这只给我五千……”

  周怀若连忙帮腔:“就是,无情!剥削!”

  庄鹤鸣果然立马瞄向她,蹙眉道:“你不工作吗?不勤奋点儿怎么交房租?还有心情跟人闲聊。”

  “房租不是早结给你了吗?再说,人怎么能一直工作?你这资本家怎么就这么爱压榨工人的剩余价值?”

  “少扯皮,多修片。不然怎么当得上独立摄影师?”

  薯仔从阳台抱回一套工具,又坐回周怀若对面,一边擦拭,一边和周怀若话家常道:“哦?周大小姐想当独立摄影师吗?酷啊。”

  周怀若听后笑开了,说:“对呀,我一直都很喜欢摄影,不过独立摄影师是短期目标,我希望能靠自己开一家摄影工作室。”

  庄鹤鸣又不乐意了,横插一句:“摄影是我提起来的,怎么净跟他说?”

  坐在沙发上的两人双双将他无视,薯仔说:“摄影工作室不错啊,现在电商飞速发展,拍图的需求量大,优秀的摄影工作室可有市场了。”

  周怀若也上手帮忙,笑答:“对呀,要是做得好,说不定直接有大公司来收购,到时候我就又成了股东,也能躺平吃分红过活了。”

  “说到股票,”薯仔愣了愣,“我最近买的一只都快跌停了,我得赶紧抛了。”

  “你也玩股票呀?给我看看。”她凑过去看薯仔的手机。

  这距离近得庄老板差点从眼里喷出火来,赶紧迈步坐到他们俩中间去,硬生生地将他们挤开。周怀若看清了那只股的行情,越过庄鹤鸣,对薯仔说道:“其实整体来看还是不错的,新兴高科技材料板块未来有很大的题材空间,不用抛。要是还有余钱的话,甚至可以考虑继续买进。”

  薯仔诧异道:“什么?”

  “庄家都是这个操作呀,各自坐庄同一个板块里的目标个股,在行情没起来之前偷偷建仓,然后配合着指数的上涨,联起手来炒作。现在是初期,他们会尽量在低位吸足筹码,然后开始集体拉高,这样才能凸显出整个板块效应的强势和可参与性,并且能吸引很大一部分跟风者来助推股价,不仅能帮助减轻上方的抛压,还能节省不少子弹。”

  薯仔听得一愣一愣的,道:“好家伙,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周怀若笑弯了眼睛,歪歪脑袋,说道:“你忘了吗?我妈就是玩这些个玩脱了,才进去了呀。”

  庄鹤鸣看着她这个笑容,微微有些出神,险些也跟着微笑起来。

  薯仔被她这话噎住,赶紧低头准备再买入。庄鹤鸣伸手按住他,兜头泼了盆冷水:“前车之鉴,懂吗?你那几个钱怎么玩得过人家。”

  周怀若终于忍不住了,主持正义道:“你这话就不对了,理财是让钱生钱,肯定是有风险的嘛。”

  庄鹤鸣淡淡道:“你乱给人出主意才叫有风险。”

  “我这叫经验之谈好吗?”

  “破产的经验,还是被骗的经验?”

  周怀若气得起身叉腰道:“你为什么老戳人痛点?”

  庄鹤鸣仰着脑袋看她,气势却一点儿没输,反而学着她的语气反问:“你为什么老让人心里不舒服啊?”

  “你有什么好不舒服的啊?我什么都没干好吗?”

  气氛骤然蹿到燃点,庄鹤鸣显然也被她带上道了,脱口而出:“怎么没有?你老是傻乎乎的,还笑得那么好看!”

  “笑得好看犯法吗?”

  “不犯法,但是看到你不只是对我笑得好看,我就不舒服!”

  周怀若气得险些背过气去,道:“你凭什么不舒服啊?”

  “凭我在乎,凭我就是爱吃醋!”

  话音一落,整个客厅的气氛瞬间凝结,薯仔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剑拔弩张的二人僵在原地,两人的脸一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粉红色。

  不是,这两人刚不是在吵架吗?表面吵架实质告白,这种做法他们不觉得太伤害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单身观众了吗?

  帮哥哥送完客的社交小能手小龚此时刚好上楼,却只看到自家哥哥和周怀若各自飞奔回房的背影,再看向几近石化的薯仔,问:“咋了这是?”

  薯仔不答,呆滞地反问:“老板……是不是要恋爱了?”

  小龚露出一个神色暧昧的坏笑,说:“你这榆木脑袋都能发现,那好事还会远吗?份子钱,攒起来!”

  薯仔:“……”

  工资没拿多少,还要赔出去一笔份子钱……

第八章 “勇敢的少女举起宝剑,杀死了恶龙。”

  (1)

  南方冬天的天空是旷日持久的纯净与湛蓝,偶尔有大雪落下,风便如胆小鬼般暂时息事宁人。等到白雪覆盖了城市背靠的那座山丘,春日的湿润气团又将结了冰的河面全部隐藏起来之后,风又来了,刮过屋顶,拂过人们的脸颊,刮走流水般潺潺的岁月。

  时间转眼来到暮春。

  劳模周大小姐通过拼命工作修片,积累了一批固定的粉丝和合作伙伴,终于实现了收支平衡,在有能力给牢里的妈妈打点费用的同时,也开始往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存点儿小钱。庄老板则一直忙着传承人申请事宜,提交材料、配合专家组评估,听得最多的一句劝就是“年轻人低调是好事,但非遗传承人可得有影响力啊”,明里暗里指他不如母亲声望高。

  为此小龚第一个出来献计:“说真的啊哥,只要你愿意在我的视频日记里露一次脸,我保证我那七百万粉丝肯定集体为你沸腾,一夜之间就能把你所有资料扒个精光,这影响力够不够?”

  一旁正看选秀节目的薯仔表示反对:“咱家网红够多了,要不联系家娱乐公司,把老板打包送过去当练习生吧。投票就用老板的拆迁款刷,这不妥妥甩其他人几条街吗?”

  另一边,陈立元痴痴地望着电视上的各类活力少女,哈喇子流了一地,举手激动道:“我觉得直接穿女装也行!鹤鸣本来就细皮嫩肉的,腿又长,戴了假发去跳女团舞多好……”

  庄鹤鸣波澜不惊地听着,近来他对人对事都突然有了一种顺势而为的道家风范,打算等他们逐个发表完意见再一锅端了。毕竟当年高中辩论课时,他可曾以惊人的口才喷倒过一个班,这四个小喽啰他不放在眼里。众人纷纷望向坐在最边上的周怀若,正疑惑她这次怎么没按节奏接上他们的话茬儿,正刷微博的她愣愣地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一封风格简约的电子邀请函。

  她错愕道:“有摄影展邀请我去展出……”

  那是一个市级妇联举办的公益性摄影师联展,主要邀请一些近来崭露头角的女性摄影师共同展出,捐赠作品由参观者自由进行无底价竞买,最后由出价最高者得,联展获利将全部用于支持妇女公益。对周怀若来说,这是第一次官方对她“摄影师”身份的认证,这样难得表现自己的机会绝不可错失。

  虽然她从不是个羞于展现自己野心的人,但眼下的困境是,周氏破产的丑闻还远没有到事过境迁的地步,特别是在城内,因周氏破产而受到牵连的人不计其数,如果她在摄影展上被认出来,那么她为摄影事业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将毁于一旦。

  这样的担忧如细线般将她缠绕,一直持续到开展当天,她盛装打扮后心事重重地站在庄鹤鸣车前,驾驶座上的薯仔回头憨笑着向她道喜。

  她突然就想起和庄鹤鸣重逢那天,在派出所门前一拥而上的记者和不知疲倦的闪光灯。

  这样的场景如果在展览上再现了,该怎么办?

  如果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找她拍照了怎么办?

  她又要如何重新开始,又要寻找什么样的梦想,栖栖惶惶地等一份怎么样的工作?

  恐慌随着逐个浮现的问题在心头不断放大,这时后座的小龚拍拍身边的位置,催促周怀若道:“怎么啦,姐姐?上车呀?”

  “我……我不想去了。”她怯怯地后退一步,刚转过身就直接撞进站在她身后的庄鹤鸣怀里。

  逃跑不成,她吃痛地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角,道:“走开,庄鹤鸣,我不去了,我害怕,我不去了……”

  她虚得声音都在抖,庄鹤鸣意识到不对劲,双手扶住她的肩。他声音微沉,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先安抚她道:“不怕。我在这里,不用怕。”

  他看到了,看到她要走时还紧紧攥住他衣服的手,看到她隐藏在无惧外表下的脆弱,看到她本应满是希冀的双眼中遍布的恐惧。

  鼻梁的痛楚渐渐消失,周怀若也稍稍镇定下来。她仰起脑袋看看庄鹤鸣,目光难得因怯懦而有些闪躲,她说:“我不敢去,我怕被认出来……”

  原来是这样。庄鹤鸣暗暗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柔声说:“你不是最擅长躲记者了吗?口罩、墨镜,谁还认得出?”

  周怀若略一思忖,摸着鼻子低下头去,闷闷道:“哪有人看展览还戴墨镜的,多丢人。”

  “你看电影都还戴墨镜呢,现在反而觉得丢人了?”

  “在电影院人家可能以为是3D眼镜……”

  这句话的槽点实在太多,他一时间都不知应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于是他又拍拍她的头顶,温声道:“那如果有人陪你一起,还会觉得丢脸吗?”

  周怀若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看见他眼底一片星空般闪耀的光。

  那是一种让她安心到,敢于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光。

  (2)

  美术馆,二楼小型展厅,青年摄影师作品联合展览。

  宽敞、干净、纯粹至极的白色空间,曲折矗立的展览墙,锐利而了无生气的冷光中,悬挂的艺术作品与其作者一同被缕缕行行的人流参观。在入口处领过展览简介折页,随着人流往前走了不足二十米就能看到那幅相当抢眼的作品:电影画报般精致的构图,巨大反差的色调结合大片的街景构成黛青色的留白,画面主体是小巷中一个憨态可掬的双马尾小女孩,正拿着一柄塑料剑与超市门前的恐龙摇摇椅搏斗。明明悬挂的每一幅作品都是相同的尺寸和印制材料,偏就这幅在众多水平参差的展品中显得尤为突出。薯仔想了想,看了一眼作品前戴着口罩墨镜排成两列的两男两女,深深点头。

  嗯,一定是作品太优秀所以引人注目,和作品前那几个包得跟蒙面侠一样,还逢人就发摄影师名片的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很快进行到下午,高峰期已然过去,只剩零星的游客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展区内。主办方开始整理统计一天中收到的作品竞价,准备在闭展前公布竞得者。

  小龚充分发挥她自来熟的社交天赋,混进统计的志愿者队伍里探听半天,兴冲冲地跑回来说道:“老天,我都不知道有钱人这么豁得出!你知道目前竞价最高的那张照片出价多少吗?”

  周怀若本就有点儿紧张,闻言心中更是“咯噔”一声,忙问:“多少?”

  “四万!”小龚激动地比了个数字,“谁会出四万买一张电子版权都没有的照片呀?”

  听这吐槽就知道这价格和自己无关了,周怀若追问:“那我的呢?”

  小龚听到这话显然一怔,所幸脸藏在口罩和墨镜下,暴露不了她的表情。她心虚地转移话题道:“哈哈,你说会不会最后几分钟出现个超级大富豪呢,我看主办方特期待能出现个六位数竞价的……”

  周怀若压根儿不睬她的新话题:“该不会只有几百吧?”

  “哎,你别小瞧了几百块钱,拿来充欢乐豆也有好几千万呢!”

  周怀若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强装镇定地叹道:“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跟第一名差距这么大。”

  小龚听出她声音有些不对劲,连忙安慰:“哎呀,没关系的,这不展览还没结束嘛,说不定待会儿……”他边说边用手轻撞两边杵着的庄鹤鸣和陈立元,暗示他们给点动作,“就有大富翁出现,高价买了你的作品……”

  两只呆瓜还没想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得附和着小龚连连点头,跟两个杵在挡风玻璃前的车载娃娃似的。周怀若将小龚暗戳戳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微一皱眉,告诫道:“你们别为了哄我高兴故意去买,被我抓到了,我会生气的。”

  陈立元欲盖弥彰地摆摆手,傻笑道:“没有,那肯定是别的有识之士买的,我们……”

  周怀若说:“那个有识之士不能是你母亲。”

  陈立元被口水呛了一下,又说:“那也不一定是她,可能……”

  “也不能是和你们有关的任何人。”

  陈立元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只得悻悻住嘴。

  周怀若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再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作品,神色和相框中朝着恐龙摇摇椅出剑的小女孩儿一样笃定且无畏。

  她说:“九百九十九元也挺好的,这数字寓意多好。而且如果不跟别人比的话,这个价格已经抵得了我好几个约拍单子的钱了,想来也还是赚到。”

  小龚弱弱地对她话里那个“赚”字表示怀疑:“你知道你是拿不到钱的吧……”

  “我知道呀。”周怀若再回身,状态已经恢复如常,莞尔道,“说起来,我们家以前也办过公益展览。不过是在我们的私人博物馆里,门票全免,无限量供应的高档酒水也不收费呢。”

  联展最后一个环节是竞得者名单公布,凑热闹的人似乎又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原本趋于冷清的展厅竟又开始显得有些拥挤。主持人以作品展出序号逐个公布价格和买家,读到摄影师若谷的作品时,周怀若已经做好了接受“999元”这个报价的心理准备,但最后响在空气里的居然是掷地有声的“5万元”。

  室内响起一片哗然,惊喜、讶异、怀疑声皆有,周怀若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庄鹤鸣和陈立元,见他们也是一副墨镜跌到鼻尖的诧异神情,大脑才慢慢开始接受这个意料之外的信息。

  庆贺的掌声连片地响起,周怀若正觉得恍惚到晕头转向之际,忽然有人从背后拍她肩膀,一回头便看见一位衣着入时的中年女士,金色波浪鬈发与烈焰红唇光彩照人,此刻正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注视她。

  “若谷,是吗?”

  周怀若颔首承认,女士笑意更深,表明身份道:“我是你作品的竞得者。”

  二人握过手,周怀若还没来得及寒暄什么,那位女士便开门见山说道:“你的作品,整体一看不算特别出众,但胜在构图精巧有叙述感,主体的女孩神态也很有灵气,称得上天赋流和学院派的完美结合,假以时日,应该能磨出点成绩来。”

  周怀若有些许受宠若惊,幸好大半张脸藏在口罩下也不用做表情管理,只大大方方地答道:“感谢您抬爱。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初出茅庐能有这个价已经……”

  那位女士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自谦,自顾自地从手包中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周怀若,道:“我经营着一家摄影公司,旗下有一本时尚类电子刊,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很乐意邀请你来试拍封面。如果反响好,兴许可以发展为长期合作关系。”

  周怀若险些被这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晕,掏名片出来交换的手都轻微有些发抖。和这位顾女士约定好后天的面试时间后,她保持着体面目送对方离开。直到那婀娜的身姿隐没在展厅的人海中,她才终于腿一软,靠到小龚身上。

  “小龚,我要拍杂志了。”

  “我知道……”

  “不是我上封面那种,是我拍别人,我的作品上封面那种……”

  “我知道……”

  静默三秒,两个女孩儿对视一眼,在大庭广众下难以抑制地尖叫出声,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而一旁的庄老板一直维持着想扶周怀若的姿势,见状,懊恼地捏拳。

  可恶,要是刚才扶到了,现在她抱的就是我了……

  (3)

  竞得者名单公布完毕,展厅内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联展也将落下帷幕。周怀若在小龚的撺掇下决定大出血请客吃火锅,正思量着要选哪家店时,听到主持人莫名开始激昂的声线,宣称收到了一笔数额巨大的捐款,来自一位庄先生,除了一张面额十万的捐款支票外什么信息都没有留下,支票后还附了一张纸,上面写:献给每一位披甲奋战的屠龙少女。

  捐款的指向性很明确,众人再一次看向站在角落的周怀若一行人,目光与掌声都持久且热切。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被满是善意的目光注视了,即便藏在伪装下,也仍然觉得非常紧张。又或者,正是因为自己藏在伪装之下,她才感到如此焦灼与惊慌。

  周怀若握紧拳头,用尽全力想维持住表面的冷静,但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嵌进肉里,平日里姣好的体态更是被压力倾轧,整个人不自觉地驼背含胸。

  她右手突然被握住,熟悉的温度,十分温暖,像冬日的暖阳。

  庄鹤鸣稍微偏头,对她耳语道:“站直了。不用害怕,这是给你的贺礼,是属于你的荣光。”

  满室声响顿时退居二线,只剩下心跳与呼吸的声音。她仰起头,站直,按照从前母亲教导的那样,站成一个自信满满、神采奕奕的姿势——她从幼时起就知道,这才是交际场上最有力的武器。

  然后,她松开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拳头,反过手,与他十指相扣。

  勇敢的少女举剑杀死了恶龙,寻找到被埋藏的宝藏。

  而那稀世宝藏中,最珍贵的,是一份永远偏爱你、为你长久守候且不知疲倦的喜欢。

  (4)

  回程是庄鹤鸣开车,周怀若抱着主办方赠送的捐赠证书和顾女士的名片,坐在副驾驶上乐不可支。后排的三人正叽叽喳喳地研究着火锅店的优惠券,庄鹤鸣转动方向盘的同时侧脸看周怀若一眼,不自觉也跟着微笑起来,说:“乐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顾女士和庄先生的钱都进了你的口袋呢。”

  “哎,这是做公益好吗?帮助妇女就等于帮助我自己嘛。”她又打开证书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欣赏一遍,突发奇想道,“不过这些钱要是真给了我,那我就真站起来了呀,以前不觉得十五万有多少,但现在想想,能做好多事。”

  庄鹤鸣问:“比如?”

  “肯定是先换个新住处呀!虽然我的征信不可能贷款买房子,但租个独立公寓总还是可以吧,这样我就不用挤在那个小房间里了……”

  车辆突然刹车,车内全员猛地朝前一倾,再定睛一看,发觉前方原来是红灯。众人纷纷对庄老板的驾车技术表示质疑,庄老板充耳不闻,只不悦地看向周怀若,问:“你不喜欢那个小房间?”

  周怀若无辜地眨眨眼,答:“没说不喜欢,就是觉得有点太小了。”

  庄老板撇开脸,说:“你别忘了,在你无家可归的时候,是这个小房间收留了你。虽然小点儿,但也把它所能给的都给你了,你不能说走就走的。”

  “我没说要走呀,这不是在假设吗?那十几万也不是真的给我了。”

  庄老板转过脸看她,微蹙的眉头怎么看都有点儿委屈。他说:“但是钱你肯定能赚到的。你现在给人的感觉就是,你一赚到钱了立马就会走人。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个小房间愿不愿意,它不会伤心的吗?”

  周怀若发觉庄老板这拟人的天赋真是出奇可爱,好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弯着眼睛笑问:“真的?你真的觉得我能赚到钱?”

  庄鹤鸣眉头皱得更深了,问:“这是重点吗?”

  “当然!我一直以为你觉得我没有能力赚钱呢。”

  “我没说不代表我觉得没有。”

  周怀若问:“是吗?那还有什么是你没说但是有的?”

  “多了去了。”

  “说说看啊。”

  “我就不。”

  ……

  后排的三人如同观看乒乓球赛一样看着前座的二人你来我往地斗嘴,最先投降的是陈立元,表情略显不安地想开口插话,嘴却被小龚捂住,她低声威胁道:“别吵吵,我不能错过我哥表白的名场面!”

  一旁的薯仔推推不存在的眼镜,低声评论道:“根据我多年来观看无数国产玛丽苏电视剧的经验,除非现在窗外突然飞进来一颗子弹打中周大小姐的心脏,她倒在血泊中只剩最后一口气,否则老板不可能表白。”

  陈立元拼死挣开小龚的禁锢,哀号一声:“不要,怀若!”

  此时终于变成绿灯,庄鹤鸣缓缓踩下油门,头也没回,说道:“你们三个要是实在无聊,就找个厂子拧螺丝去,别一天天浪费口粮还不为国家生产做贡献。”

  小龚见两人刚才打得火热的氛围被破坏了,气呼呼地捶了陈立元一拳,和薯仔一起识趣地噤声。反倒是陈立元,那点儿不安的小情绪始终没有放下,反而相当刻意地哼了一声。

  庄鹤鸣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两人正好对视,一个眼神便摸清了彼此的小心思,但都深觉眼下不是直接摊牌的时候,便一起默契地沉默下去了。

  (5)

  陈立元举着一把《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的激光剑,剑尖稳稳指向庄鹤鸣喉间。他冷漠道:“决斗吧,像男人一样分出胜负来。”

  庄鹤鸣负手立在原地,俊脸微微偏开,嗓音比陈立元装出来的浑厚更要凉薄几分,说道:“我对自己的性别不存疑,用不着说什么‘像男人一样’。再者说,你选错武器了。”

  陈立元一怔,激动道:“胡说!安纳金·天行者可以和帕德梅结婚,我也可以和周小姐结婚!”

  庄鹤鸣一招致命:“那我也可以再也不带你来玩具店。”

  “你敢!”陈立元泫然欲泣,跺脚道,“你心里果然是没有我了!”

  庄鹤鸣推开他的剑,走近一步,拍拍他的脑袋:“傻瓜,胡说什么呢?”

  陈立元撇嘴,抬眸委屈地看庄老板,庄老板这才补完最后一句:“我心里什么时候有过你?”说完抬脚就要走。

  陈立元关掉光剑的灯,收起那副存心和庄鹤鸣打闹的样子,眉眼间是平日里几乎无人见过的严肃认真。他沉声道:“那我们公平竞争吧。”

  庄鹤鸣停住,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不是我们拿来比赛的奖品。喜欢也不是靠竞争可以得来的。”

  “那起码你和我之间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吧!明明是我先喜欢她的!”

  “你八年前都没正眼看过她。”

  陈立元不知道庄鹤鸣说的是什么,以为庄鹤鸣又想像往常那样忽悠他,然后话题就会在他纠结“八年前”这三个字时成功跑偏八万里,十艘星际战舰都拉不回来。他又跺脚,说:“我跟你谈现在呢,你别扯远了!总而言之,她后天面试成功了我就告白,这次你不许再拦我!”

  庄鹤鸣倒是发觉个奇怪的点,问:“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面试成功?”

  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陈立元干咳两声,说:“我料事如神不行吗?”

  “对棋局你可能是吧,对女人,你不可能。”

  陈立元:“……”

  这要不是我好兄弟,我能让他活着超过一秒钟?

  但陈立元那句话里的疑点很快有了答案。

  就在二人离开玩具店回到隔壁火锅店里吃晚餐,陈立元以顺路为借口提出送周怀若去面试时,他的原话是:“我们公司和他们公司在同一栋写字楼,我后天可以顺路来接你过去。”

  周怀若几乎是和庄鹤鸣同时感觉到不对劲,她敏锐地问:“你该不会认识顾女士吧?”

  陈立元立马摇头如拨浪鼓般,一脸诚恳地发誓:“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真的。”

  这话也不假,他父亲参政、母亲从商,动用一点父母的力量给摄影公司高层都发一封联展的邀请函又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当天那些参观游客不知有多少是与他素未谋面,却不得不卖个面子给他父母的人,网撒得如此广,再有周怀若本身的优秀能力加持,有那位顾女士这样的“有识之士”上钩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对女人他确实恋爱脑,一陷入爱情就智商骤降,这没办法。但要论布局对弈、商战之策,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难题,前提是他想。

  庄鹤鸣何其了解陈立元,一看他那些细微的小表情,就知道顾女士这档子事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但在周怀若看来,陈立元无非是个被宠坏的富二代而已,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于是她咬咬筷子,认真考虑后说:“我那天很早出发,你时间合适吗?会不会打扰你睡觉?”

  陈立元听后又脸红了,娇羞地捂脸道:“你还要关心人家睡不睡得饱吗?干吗这么贴心!想送你的人,当然是凌晨深夜都顺路的呀!”

  周怀若缩缩脑袋,坐他车的意愿瞬间就消失了。这时小龚夹了一筷子肉放进碗里,吹了两口发觉还是烫,便随意搭了一句,对周怀若说:“你就成全他算了,不然你坐地铁遇上早高峰也够呛。”

  庄鹤鸣闻言,不喜妹妹这拨助攻,直接一筷子抢走她碗里的肉,酱都不蘸就塞进嘴里。兄妹俩鼓着腮大眼瞪小眼,周怀若想象了一下地铁里挤人肉饼的场面,终于还是松了口:“好吧,那就麻烦你啦。”说完端起手边的冰可乐要喝,又被庄鹤鸣拦下。

  “刚吃了辣的,喝冰的对肠胃不好。”语毕,他给她换成自己手边早就晾着的温茶水。

  周怀若自然而然地接过,喝起来。

  二人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任何不适。

  陈立元这才发觉,原来他们彼此早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在日常细微的相处中,已然定型。

  他不满地把杯子递给庄鹤鸣,说:“我也要。”

  庄鹤鸣白他一眼,这节骨眼上还理直气壮地支使情敌干活呢?但还是一言不发地拿起杯子给他倒茶去了。

  陈立元撑着下巴地对周怀若傻笑,说:“有这样的朋友真不错啊,对吧?”

  周怀若没理解他的小心思,但完全不想把自己和庄鹤鸣简单定义成朋友,就只扯出个假笑当作回答。

  这时庄鹤鸣把茶杯递了回来,陈立元笑眯眯地接过,嘴唇刚碰到杯壁就大叫起来:“啊,好烫!”

  他的朋友庄先生事不关己地看着沸腾的火锅,得意地弯起嘴角。

  (6)

  这是陈立元第二十六次对女生表白。

  他最不缺乏的就是表白和陷入爱河的经验。引用小龚的评语,你如果说他不懂爱情吧,他又每一次都喜欢得挺真诚挺努力;你如果说他懂爱情吧,他又每一次都会用力过猛,把所有女生都吓到想当场报警。

  综上所述,恋爱就像烤肉,火力不宜太猛,否则容易出油。

  陈立元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不远处的一袭纯白小洋装裙的周怀若拎着包、踩着高跟鞋小跑过来,朝阳给她镀上一层柔软的金光。

  初见那晚她从楼梯口走进客厅的光影里,也是这样一套优雅合身的小洋装裙,黑色长发松松编成蓬松秀气的法式发髻,显露出纤细柔弱的脖颈。周怀若身上是一种气质远胜于外貌的漂亮,那晚的她就像一株刚抽枝不久的幼苗,被人不由分说地移植到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世界,那种受过打击的眼神中带点儿娇弱和悲情,更多的却是高傲和锐利。

  然后那时的他就忽觉心头一跳,周遭的氧气登时变得稀薄,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食物就这样卡在食道里。头次见面,美人相救,是他前二十五年经历里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周怀若打开副驾车门,眼睛弯出流动的弧形,笑道:“早啊,辛苦你来接我。”说罢坐上来,系好安全带后见怪不怪地夸了一句他身上的绝地武士周边服装,“戏服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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