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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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嘉有些担心陈樨,用口哨声示意陈秧秧放松。陈樨却不害怕,手中缰绳张弛有度,身体始终保持着平衡。她让陈秧秧保持弯曲走圈,轻抚着它的肩胛骨不断低语着好话,什么“乖乖你是方圆几百里最性感的小母马”“姓陈的要走出最优美的马步”……也不知是不是屈服于她满口不靠谱的蜜语甜言,陈秧秧的脚步逐渐变得轻快,注意力也转移到耳边的声音上。陈樨这时给了一个前行的指令,陈秧秧脚步稳定地向前奔去。

“它果然喜欢别人哄着它。”陈樨笑着回头。

卫嘉把心放了下来,骑马跟上去说:“莫非姓陈的都这样?”

“那你还不不多哄哄我?”陈樨说完,自己又“噗嗤”一笑,“这话听着不对,我是给你白送了一个大便宜。”

卫嘉假装听不懂,目不斜视地与她并肩而行。

“难道这时候你不应该诚恳地说:在下‘百思不得其(骑)解(姐)’?”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笑?”

他们沿着小路出了村口,放马在越来越开阔平坦的草地上小跑,黝黑的灌木丛在身侧悄悄地撤退。

“你到底在笑什么?有那么好笑吗?”明明不断发出笑声的是陈樨,她却在质疑卫嘉的表情。

卫嘉早忘了她那个蹩脚的笑话,可他的嘴角在不由自主地上扬。这是一条他走过无数回的路。冬天漫长,在过于辽阔的地界,所有的东西都很容易被稀释。他常常不记得自己的日子是怎么过去的,黄昏后太阳一晃就下了山,清早不觉间天又重新放了光,他在马背上只是一味地走着走着……今晚很寻常,天空灰蓝,月亮时有时无,星星极其模糊,唯独寒风和笑声凝聚成某种有实体的存在,凛冽而放肆地穿入肺叶,也穿透他。

“不生气了?”卫嘉含笑问陈樨。这次重逢后她没少给他脸色看,直到现在才彻底高兴了起来。

陈樨让陈秧秧慢了下来,带着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埋怨答道:“我根本生不了你的气。”

“因为我是你认识的人里最倒霉的那一个?”

“放屁!因为我喜欢你啊!”

表白来得如此之快,让人防不胜防,卫嘉僵在马背上。

“我刚才说我喜欢你。”陈樨勒马回头,“你好歹应一声让我知道你听见了。风声太大我怕你耳背,可重复一遍又很尴尬。”

“……我听见了。”卫嘉迟疑道。他有些无措,但不由自主地端正了态度。

“听见就行。除非你现在打算跟我在一起,否则用不着花心思去想怎么回应我。你嘴上说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都没有意义,我自己会感觉。”

他果然闭上了嘴,她耳边只有风和规律的马蹄声:“我分手的事儿跟你没关系。过去我对你动过心思是真的,后来放下了也是真的。我这个人吧,特别容易想开,没打算在你这棵树上吊死。”

“那样不是很好吗?”

“本来是很好的。我以为自己现在见的人多了,恋爱也谈过,多少见了点世面,不会再稀里糊涂地心动。我妈还说,我以前对你的感觉只是‘吊桥效应’——我在坑里提心吊胆的时候是你陪着我,我们一起打过架,进过派出所,可能我把当时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误以为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我这回一见到你,老毛病又犯了,眼珠子好像被胶水黏在你身上似的。这根本不是什么鬼效应,我就是喜欢你,这事儿错不了!”

这些“虎狼之语”经由她嘴里娓娓道来既奇幻又让人挑不出毛病,只是聆听的人容易晕乎乎地,像喝了一场大酒——有她在旁的许多时刻,卫嘉都会误以为自己喝了酒。他看着在手中卷缠的缰绳,问:“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你觉得我是个很蠢的人吗?”陈樨冷不丁道。

卫嘉怔怔摇头。

“那就对了,我脑子没病,也没有同情心泛滥。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很好,里里外外都好!”陈樨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咬着唇朝他笑,“你多看看我,就会发现我也不差。”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你会失望的。”

“你呀,最大的毛病是磨叽!按照你的说法,苹果迟早要腐烂,是让它烂在树上,还是烂在肚子里?趁它好的时候咬一口不行吗?如果有一天你在我心里没那么好了,我自然会走。八字还没一撇,你操心以后的事干什么?”

“话都让你说了,横竖都是你有道理。”

“我爸说世界是由化学和哲学构成的,学好这两样到哪儿都吃不了亏。”

“陈教授很有智慧。”

“他还说你是我的初恋呢。”

身畔的人一时又没了声音,这是意料中的事。话赶话说到这里,陈樨也觉得该打住了。这时忽听卫嘉问:“所以……他说对了吗?”

“陈教授的智慧不不涉及感情领域,否则不会连他前妻都搞不定。”

“可你还是没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分手?”

陈樨挑眉,这是卫嘉第二次主动问起这个了。她答应过跟他交换秘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也没什么离奇的原因。他全家都移民加拿大了,下个学年他也会申请出国访学,大概率是不会回来了。我爸妈都在国内,我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的,关系也没到那一步。上个月我们深聊了一次,反正不能长久,不如趁早分开,大家以后还是朋友。”

“就这样?”

“不是因为你,你很失落?”

“我没这个意思……为什么不告诉川子?”

“孙见川那个大喇叭,我告诉他不等于告诉了全世界?分手的时候我答应了对方暂时不公开。他是我爸的博士生,又是同一个系的师兄,我们在一起没多久闪电分开,还是在他申请访学的关口,传出去不太好听。”陈樨半真半假道:“再说了,分手是他先提的,我第一次被甩,面子上过不去。我爸知道了没准会在推荐信里骂死他!”

卫嘉的马迟迟等不到继续前行的指令,原地跺着步子。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不到你那么关心我!”

“我有点儿好奇……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跟你讨论这个有点儿奇怪,但也不至于不能提。他这个人吧,聪明、靠谱、做事情有些一板一眼。还有……笑起来很好看,在一起时对我也算包容。只是我们缘分没到。”

“听上去人不错,可惜了。”卫嘉回应道。

“天涯何处无芳草,说起来这些优点你也有!”陈樨狡黠地笑。她就像漫步在沙滩上的小孩儿,无意中发现了新奇的贝壳,眼睛亮了起来——“啊,原来我喜欢这种形状的!”当她错过了这个贝壳,她还会继续往前寻找。可是有什么比得上最初的那一个呢?尤其是当她两手空空地绕了一圈,发现又一次退潮后,它还遗留在沙滩上,依然让她眼里放光。

“你难过吗?”卫嘉没想到陈樨的上段感情是对方提的分手。陈樨总是大咧咧的,似乎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但她其实是重感情的人。她把这段关系说得云淡风轻并不代表着全然不在意。

陈樨想了想才说:“开始有些郁闷,要分手也该我先开口。后来听别人说他前女友也在加拿大,他们申请了同一所学校,我心里挺膈应的。可是人各有志,起码我们在一起也有过开心的时候,想到这些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计较也没用。现在我早没事了,当初你拒绝我,我也不过是难过了一星期。自古红颜多薄命,像我这样情路坎坷的人得学着自我开解,才能笑着活下去。”

卫嘉苦笑。她应该是薄命红颜里最励志的一个,总是独自破裂,又迅速痊愈,没别人什么事。

正说着,陈樨的手机震动起来,打来电话的正是孙见川。陈樨抱怨道:“你们这儿的信号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

孙见川酒喝到一半发现陈樨又没了踪影,一个劲儿地问她跑哪儿去了。陈樨搪塞说自己肚子不舒服,正在蹲厕所,三两下挂了电话。

“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编个文雅的借口?”

“我说我正跟你在外头溜达呢,他醉醺醺地跟来,出了事儿谁负责?”

“川子还是很在意你的……”

陈樨白了卫嘉一眼,话里带着警告的意味:“不要瞎撮合!我已经把我的心思明确告诉你了,你再那么做和杀人诛心没什么区别!”

“你是那种能被我说服的人吗?”卫嘉不咸不淡地说。

“要看你说的是什么。”陈樨笑道。

本章完

第71章 我能做什么

他们已离开村子很远,陈樨听到了流水的声音,还伴随着地底下轻微的暗响。前方似乎是片河床,河对岸是黑梭梭的山体。这场景莫名熟悉,熟悉到让她头皮发麻。

“这该不会是通往窟窿滩的路吧?”她震惊地看向身旁的人。

卫嘉说:“你记性不错。”

陈樨差点儿骂脏话。换了他月黑风高夜一脚踩空,蜷在深坑里待上一晚,他也会记忆深刻!上次在窟窿滩的经历委实太过难忘,陈樨勒马止步,对卫嘉道:“你把我带到这里有什么居心?我只不过是说了喜欢你,你就要谋害我吗?”

卫嘉话里带着笑意:“你也有怕的时候。”

他还在任由着马往前走,很快就领先了一段距离。陈樨在原地叫道:“喂,那边真的很危险!”

“你跟紧了就没事儿。”卫嘉回头朝她招手,“愣什么,走呀。”

夜色中陈樨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分辨出马背上清瘦挺拔的身形轮廓,此刻的他奇异地与初见时教陈樨心折的那个“马背上的小白杨”重合了。她头脑一热,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想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卫嘉加快了速度,身下的马撒开了腿向水流声传来的方向跑去。他骑马是野路子,没有陈樨学的那一套规程,也不懂什么“打浪”、“压浪”的术语。陈樨听卫嘉说过,他五岁时第一次爬上家里小马驹的背上,就这么颠簸着学会了骑马,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连马鞍都没用过。说起来他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用马术教练的话说,这样的人“马感”通常比较好。可陈樨印象中的卫嘉不是骑着马慢悠悠地跟在游客身后,就是牵马、喂料、给马看病。这是陈樨第一次看到他自在地放马狂奔,她知道川子明天赢不了他。

他们经由一条小路穿过萧疏的矮树林和比记忆中开阔的河滩,滩上的高草和马兰花都已衰黄低伏。卫嘉不时会回头看陈樨一眼,发现她跟得游刃有余,也就放下了顾虑。奇怪的是陈樨明明听得见暗河的空洞回响就在近旁,可横下心紧随卫嘉的路径,竟然有惊无险地穿过了满是坑陷的地带,顺利抵达了河边。

眼下正值枯水期,河道收窄了许多。周围雾茫茫的,河面笼罩在一片氤氲白气里,像水流上倒悬着稀薄银河。眼前这一幕让陈樨感到惊诧。她问:“这里难道有温泉?”

卫嘉让马慢了下来,笑着说:“亏你还是理科生。水蒸气遇冷液化罢了,看上去像蒙着一层雾。”

“作为一个半艺术生,我只欣赏大自然的美不行吗?”

“这次你正好赶上。等到天再冷一些,河水冻住就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

陈樨打量着卫嘉说:“看来你对窟窿滩这一带很熟悉!”

“小时候我烦卫乐了,就会一个人骑马到这里躲一躲。这里人少,以前常有动物出没。有一回我待到半夜,还在这遇过狼。幸好它们在对岸,隔着河看得见绿幽幽的眼睛……”

“晚上你不怕掉坑里?”

“那倒不会,走多了自然知道什么地方安全,什么地方得绕道……”

说到这里,卫嘉终于从陈樨的眼神里瞧出了不对劲,及时收住方才的话尾解释道:“上回我提醒过你和川子,你们沿着我指的方向走是不会有事的。”

“既然你对这一带的方位了如指掌,请问我在坑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能屈尊跑一趟,连夜领着人过来把我弄出去,非得让我惨兮兮地在下面坐到天亮!”

“那晚其他人都喝了酒,也不是每个人都习惯走夜路……”

陈樨气得牙痒痒,扯下皮手套朝他拍去,嘴里骂道:“不要狡辩了,你就是觉得为了我冒险不值当,故意看着我出丑!”

“真不是!”

“不是?难道你故意留下来陪着我不成?”

“当心别惊了马!”卫嘉躲避着手套的袭击,附和道:“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好……你都说了我是踩了狗屎一样的好运气。”

“你还是在骂我!”陈樨笑骂道。手套在打闹中脱手,她发泄了一通之后也不再揪着卫嘉当初的动机不放。他说得对,那晚的月亮很好,这难道还不够吗?她下马捡起河滩上的手套,在雾气中舒展开身体。

“这里像不像《天鹅湖》中的场景?白天鹅奥杰塔就是在雾气弥漫的水边靠近王子的。”

“我没看过《天鹅湖》。”卫嘉也下了马,站在陈樨的身后。他只知道《天鹅湖》是非常有名的芭蕾舞剧,每个正经学芭蕾的人都绕不过去。但是比起经典,他更好奇跳舞时的陈樨是什么样子的。

“你以前是学芭蕾的,为什么放弃了?”

“我妈认识的业内行家说我身体条件、软开度和控制力都很好,唯独音乐感悟力不够,很难成为最顶尖的芭蕾舞者。我说过,我这个人就这样儿。练舞那八年里我其实挺用功的,吃了不少苦头,也拿了几个青少年组的奖项。可我妈让我自己做选择,我想了想,放下也就放下了。不用想尽办法控制体重,也不用把醒着的大部分时间用来练功也好。我现在还是很喜欢芭蕾,就像我喜欢骑马一样,但我不想把一辈子耗在一件事上。日子长着呢,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乐趣。”

“川子说,你最讨厌别人让你跳舞。”

“这个嘛……要是你在各种聚会上动不动就被人要求‘来一段’,你不会翻脸?”

“……可能不会。”

陈樨被逗笑了。那倒是,卫嘉绝对不会翻脸走人,只不过他要是不愿意,总有法子让别人觉得那要求是不合理的。

“莫非你也想让我‘来一段’?”陈樨笑盈盈地回头。

卫嘉踢动脚下的碎石子:“我说想,你会不会把我踢进河里?”

“你求我啊!”

“求你。”

他的顺从反而让陈樨不习惯了。她想了想道:“看在你态度那么诚恳的份上,我给你来段干货。‘32挥鞭转’怎么样……你往后让让,我很久没跳了,没准真的会把你踢河里。”

卫嘉不明就里,还以为她要挥鞭子,果断退后几步。陈樨束紧头发,简单地拉伸了肢体,开始单足立地旋转。看架势确实轻盈优雅,可惜美不过三秒,才转了两圈,她就因为脚下的石子一个打滑。

眼看陈樨失去了平衡,卫嘉及时拽了她了一把。等他反应过来,她已满面笑容地与他近距离四目相对。卫嘉的视线下移,落在陈樨勾住他脖子的双臂上。她神态动作太过自然,卫嘉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按他认为正确的方式悄悄后撤了一步。可陈樨并没有就势撒手,反而被他带动着身体往前倾倒。

卫嘉的背贴在了陈秧秧的马鞍上,一向硬气的陈秧秧只顾猛嚼干草寸步不让。前后都是姓陈的拗脾气,卫嘉调整呼吸问:“《天鹅湖》是这样跳的?”

“管它呢,反正意思是这个意思。”陈樨看上去远比卫嘉镇定,可细听之下她话语里也带着异样的颤音,“我知道你早就看上我了!”

卫嘉的脸瞬间涌上红潮,不知是不是颈后的双手扣得更紧了,他只觉得周遭的空气变得更为稀薄。夺走他氧气的人微仰着头,舔了舔唇瓣上的干皮,问:“喂,苹果你要不要趁现在咬一口?”

卫嘉抿着嘴,像河蚌依然紧闭着他的壳,但陈樨能从他的回避中捕捉到他的情动。等他终于抬起手,用指节蹭过她脸颊,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可以露怯,然而事到临头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了眼睛。

只可惜陈樨期待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卫嘉的手在她脸颊上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最终停留在她的手臂,温和但坚定地将它们从自己身上剥离,重新固定在她身侧。

陈樨重新睁开的眼里既有困惑,也有羞赧和失落,定定看了卫嘉几秒,用手臂挡住了双眼,缓缓蹲了下去。

“你没事儿吧?”卫嘉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一时也慌了神,弯下腰想要掰开她的手看清她的脸。

“我这两条胳膊有那么讨人嫌吗?放你身上你不准,捂我自己身上你也不答应。是不是要我把它们卸下来你才满意?”失去了手臂遮挡的陈樨发出了源自灵魂的怒吼。

“不是……对不起啊。”卫嘉怏怏地收了手。

她嘴角和眼角都耷拉着,但并没有要流眼泪的意思。

“放心吧,我没哭。这有什么可哭的!”陈樨抱着膝盖负气道:“你推开我也没用。你就是喜欢我,我就是这么自作多情!”

卫嘉牵动嘴角,却没能笑出来。陈樨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的。他是个只知道一味回避的乌龟王八蛋,但他不爱说谎。否则他大可以在川子面前表明自己对她绝无杂念,只要他说,川子会相信的,他也能因此少了很多麻烦。

“卫乐都知道表达自己的感情,你连喜不喜欢一个人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我能做什么。”

本章完

第72章 一杯毒酒

陈樨蹲得太久,夜里的寒气加上血液运行不畅使得她腿脚都麻木了。卫嘉半扶半端着把她弄上了马背。他没让她再骑性子桀骜的陈秧秧,将自己那匹温驯的黑色煽马换给了她。

他们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不短,这会儿家里的宴席该散了。回去的路上两人只管赶路,几乎没有再说话,却比来时平添了几分微妙感受。卫嘉是怎么想的陈樨管不着,反正她心情还不错。明明他什么都没有给她,她依然两手空空地开心了起来。

卫嘉把陈樨送回了马场的小木屋。临别前陈樨叫住了他,状似不经意地提醒道:“明天我不走了,下午的骑马比赛你不许怂,要输你也只能把马鞭输给我。哎,你听见了没有!”

他牵着马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陈樨的话说完,他的人和影子都点了头。

仿佛得到了双份应诺的陈樨笑着回了屋。一关上门,她再也没有方才的镇定,情不自禁地用手捧住了脸。手是冰凉的,脸是滚烫的。

她倒在床上复盘了很久,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砸枕头。最气恼的还是自己在紧要关头竟然只知道闭眼等待,良辰美景输给了矫情。她当时应该果断地亲上去的,看他往哪里逃!

等到陈樨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段妍飞来敲她的门,给她送来了一个保温饭盒,里面是还冒着白气的热汤面。

“我还给你留着座呢!你倒好,自己先跑回来了。”

“出去溜达了一圈。”

这个时间点陈樨通常不会再吃东西,何况现在她丝毫没有饿的感觉,可她还是抱着饭盒感谢段妍飞的好意。

段妍飞只当她是厌恶三叔公家的人才借故离席,说道:“同桌那几个女的也够烦人的,你走后她们还咬着耳朵说个没完,满嘴胡说八道。”

“她们说什么了?”陈樨见段妍飞欲言又止,笑着说:“我想知道她们是怎么编排我的。你照着原话说给我听听,用不着藏着掖着。”

“这些乡下长舌妇能说出什么好话,你听了可别生气。”段妍飞斟酌道:“我听见她们说你早两年就跟卫嘉……住到了一起,所以才替他出头。还说卫嘉兄妹俩都是都是狐狸精投胎,妹妹傻,什么男人都勾搭;哥哥存心攀高枝,怪不得别人给他介绍对象,多好的姑娘他都不乐意。”

“她们放屁!”陈樨哼笑道。

“说得最起劲的就是那谁的孙媳妇。我实在听不下去怼了她两句,她身旁的人才劝她住了嘴。真是开了眼界,吃着别人家的饭,竟然还那么恶毒,我都不敢想像背地里她的嘴能有多脏!”

陈樨知道段妍飞的这番话很可能已经将更污秽下流的那一部分过滤掉了。她倒不在乎这些人怎么议论自己,只是为她们往卫嘉身上泼脏水而气恼。然而她转念一想,卫嘉长居于此,对这些腌臜事只会比她见识得更多。以他的心性,倒不至于要人替他焦心忧虑。

段妍飞打量陈樨的神色,见她并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也松了口气,调侃道:“别说那些糟心事儿。你刚才到天上溜达了?神清气爽精神棒,小脸红扑扑的我都想咬一口。”

陈樨笑嘻嘻地摸摸自己的脸蛋,心道:可是那个“想攀高枝的人”却不肯下口!

“卫嘉也无缘无故地消失了一晚上。刚才我在厨房撞见他们父子俩,他爸问他上哪儿去了,他也说出去透透气。”

陈樨脸色微变,忙问:“他爸没为难他吧?”

“那倒没有,只是看上去有些不高兴。卫嘉只管煮他的面条,他爸拿他没办法。”段妍飞看向陈樨手里的饭盒,似笑非笑地说:“年轻人啊……这面条你还是趁热吃两口吧!”

听了这话,陈樨果真有了些胃口。这面条味道还是稍显寡淡,里面的蛋煎得火候正好,是她尝过的味道。

刚吃了两口,屋外有脚步声靠近,孙见川隔着门问:“樨樨,你睡了吗?”

灯亮着,屋里还有来客,说睡了他也不会相信。陈樨放下筷子应了一声。

“你这儿真热闹。年轻人就是喜欢溜达!我先回去了。”段妍飞起身去开门。

孙见川探头进来。他方才看到窗口模模糊糊映出两个人影还有点儿紧张,这才把心放了回来:“妍姐也在!我找陈樨有点儿事儿。”

“你们慢慢聊。”段妍飞识趣地挥手作别。她就住在隔壁,脚步顿了顿又对陈樨说:“你待会儿睡不着还可以找我聊天。“

陈樨披了件衣服走出去,问孙见川有什么事。

“外面不冷吗?我们进去说。“孙见川搓着自己的手臂。

可陈樨没有请他进屋的意思:“太晚了,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

孙见川沉默了片刻。他们打小亲密无间,越长大越生分。她要是只对他一人生分也就罢了,他控制不住地去想,要是换了“别人”,她也会这样狠心地将人拒之门外?

“我后悔跟你一块儿到这破地方来了。”

“你找我就为了这个?”陈樨轻描淡写地说:“行了,欠我的机票钱用不着你还。”

“你……我……”孙见川仓促扭头,段妍飞已经回了房间,门也关上了。他又走远了几步,示意陈樨借一步说话:“嘘,小声点儿!”

陈樨配合地跟了上去,压低声音道:“这破地方不招你喜欢,你趁早回去。我也不会把你花光了卫乐的红包钱用来买吉他的事告诉你爸妈。”

孙见川零花钱不少,上大学后,孙长鸣更不会在金钱上拘着他。可他自从和朋友们组了乐队,仿佛就成了那些人的幕后金主。平时乐团成员一起吃喝玩乐都是他掏钱不说,租场地、买所有乐器的钱也都算在他头上。乐队偶尔需要自掏路费到外地演出,其他人带着女朋友同行,他孤家寡人一个还得替别人开房。最离谱的是某个乐队成员把女孩子的肚子弄大了,被对方家人打断了腿,他不但承担了治腿的费用,就连女方的营养费也一并付了。陈樨坚决反对孙见川这种冤大头的行为,可他认为这是乐队主唱应该肩负的责任,也是为“梦想”付出的代价。

半个月前孙见川看上了一把心仪的吉他,价格辣手。他最近捉襟见肘,也没敢向不怎么欣赏他音乐梦想的爸妈伸手,头脑一发热,就把他爸让他转交给卫乐的新婚红包用来买了吉他,事到临头只能找陈樨救急。不仅这次的红包钱是陈樨垫付的,就连往返的机票也是她买的。

“你别揪着别人的小辫子不放行不行?回头我找几份驻唱的活,把钱还你!”孙见川气结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陈樨有些想笑:“对不起我市侩了,请问您为了什么而来?”

孙见川在陈樨面前向来显得幼稚而笨拙。他为什么而来?他一直在找她,可他一直抓不住她。那种感受孙见川说不出来,更怕说出来之后自己连仅有的曙光也随之熄灭。

陈樨拢着身上的外套,孙见川知道再不说话她的耐心将要耗尽。

“你,你为什么说我像西门大官人,这不是什么好话。”

“今晚猜拳没少输吧?”陈樨嫌弃道:“你到底喝了多少呀!”

“我没醉!我看过《水浒传》,西门大官人就是西门庆!我是玩儿乐队,但我洁身自好,到现在为止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为什么说我是西门大官人?他不但乱搞男女关系,还是个第三者!”孙见川仿佛忘记了他刚才还要求陈樨小声说话,这一通嚷嚷,恐怕隔壁的隔壁也听见了动静。

陈樨对于这种酒后找茬的行为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麻木,她控制住扇他的念头,也不拆穿他没看过《水浒传》,只看过《金瓶梅》连环画的事实,低声哄道:“行,我不该说你是西门大官人,我错了。你是武松,三碗不过岗,回去睡觉吧!”

“我也不想做武松,他只有老虎。”

“那你做武大郎好了!有弟弟,有老婆。身为原配,还能得到一杯毒酒!”

孙见川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有必要那么残忍吗?”

陈樨已经在抓狂的边缘:“女人对自己不喜欢的人都是很残忍的!”

“可你不是那种人。”

“所以我还在这里冒着冷风跟你胡扯!这句话的重点也不是‘残忍’,而是‘不喜欢’。”

孙见川听懂了。他忘了借由酒精挥发出来的愤怒,露出了像孩子一样的茫然。

“你喜欢谁?卫嘉?”

“对,我今晚刚向他表白,还要把那些话在你面前重复一遍吗?”

“为什么又是卫嘉?他哪儿比我好,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不服气!”

“拜托你成熟一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你没关系。我从来没有在你们中间做过选择,你明白吗?没有他,我不也会跟你在一起!”

即使孙见川在陈樨面前的抗击打能力颇强,这些话对他还是重了。他咬着后槽牙道:“我问你,我和卫嘉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陈樨对这对话的走向感到绝望。她想不到真的会有人提出这种问题,更绝望的是他问得相当认真。

鉴于自己水性不错,孙见川还给出了一个严谨的设定:“我是在昏迷的情况下掉进水里的,卫嘉也昏过去了。你要救谁?必须选一个!”

“我救卫嘉。”陈樨在他迫切的眼神中给出了答案,她搂紧自己掉头回房,“你去死吧!”

本章完

第73章 清汤寡水面1

第二天是卫乐回门的日子。中午时分,陈樨和段妍飞看罢摔跤比赛回来,在卫家见到了初为人妇的卫乐,身边跟着她的新婚丈夫。卫家人口单薄,卫林峰不欲再操办回门宴,就按照卫乐的意愿一家人简单吃顿饭,特意叫上了陈樨几个一块儿热闹热闹。

不过一日未见,卫乐还是那个卫乐,粉扑扑的脸蛋依旧笑眯眯的,像年画上不知忧愁的娃娃换上了大人的衣裳。她一看到陈樨和段妍飞就小鸟似地迎了上来,欢快地说个不停,话里话外全是她在新家的见闻。房子、院子、丈夫、公婆、大小姑子对她来说都是全新而有趣的。她还告诉她们,新家没有马,只有后院养的肥猪和一条大黑狗。说着说着,卫乐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瞟向正陪卫林峰喝酒的丈夫,眼里全是新婚燕尔的甜蜜。

陈樨悄悄问卫乐:“结婚好吗?”

卫乐高兴地拍着手说:“可好了!我恨不得天天都结婚,你们也快点儿结婚吧!”

陈樨乐了。一旁的段妍飞也笑道:“我倒是想结婚,跟谁结去呀?”

“不用担心,我来给你们想办法!让我想想——樨樨姐肯定是跟嘉嘉结婚,妍姐就跟川子哥结婚好了,不多不少,人人有份!哎呀,谁到处乱扔花生壳,没有礼貌!”

卫乐头上的花生壳是孙见川干的好事儿。这会儿他又向卫乐盘得好好的头发上扔了一个桂圆干。

“让你乱点鸳鸯!”

卫乐抱着头。干果砸在身上不疼,她心疼的是她的发型:“别弄我头发,这是我婆婆费好大劲儿才给我梳好的。”

“丑死了,像一坨大便。”孙见川斜眼看着卫乐的盘发无情吐槽。

“你才是大便!”卫乐生气地把桂圆干扔了回去,“吃饭前说大便,没有礼貌!你没那么帅了,你现在是长着熊猫眼的大便!“

“哟,刚嫁人就学会骂人了是吧。看看你这身红彤彤的棉袄,活像一条血便……”

陈樨在卫乐被逗哭前拽了一把孙见川:“你缺心眼儿吗?”

“我说的是实话!她这身打扮难道不丑吗?”孙见川小声反驳。

早上是孙见川主动跟陈樨说话的。他说他昨晚通宵失眠,从痛苦的情伤中吸取了灵感,即兴写了一首新歌叫《毒酒》。歌特别有感觉,他唱着唱着自己都快哭出来了。看在这首歌的份上,他决定原谅陈樨,日后歌大火了,还希望陈樨不要主动代入歌词里的那个坏女人。

陈樨让孙见川放宽心,这首歌大概率火不了。因为现在早就不流行怨妇情歌了。他空有颗容易受伤的心,却长了张风流浪子的脸蛋,注定走不了疗伤歌手路线。孙见川一气之下,当场要把那首歌唱给她听。陈樨威胁要他还钱,他这才没有把吉他拿出来。

一来二回,昨晚的不愉快就此揭过。孙见川答应过来一块儿吃饭,可卫嘉尽地主之谊给他泡茶,他偏要故意去碰卫嘉的手,结果险些烫着他自己。看着卫嘉被卫林峰一顿数落,孙见川心里乐开了花。卫嘉倒没说什么,该道歉的道歉,烫伤药也找来了,照旧让人挑不出毛病。陈樨也只顾和卫乐说话,连余光也没向他们这边瞟来,这让孙见川的快乐稍稍打了折扣。他好不容易放松心情吃了点儿干果,又被卫乐的傻话戳中了痛处。

卫乐没见过血便,但想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气鼓鼓道:“红棉袄是冯诚给我买的,大家都说很好看!”

冯诚是她新婚丈夫的名字。

孙见川拖长声音说:“难怪那么土!”

“川子你能不能小点儿声。”本打算置身之外的段妍飞也不禁提醒:“人家新姑爷就在那边坐着,让人听见不太好。”

“听见就听见。我反正看不上他。他哪一点配得上乐乐,又矮又锉,还是个瘸子。”孙见川的声音在陈樨刀子似的眼神下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气声,只有左右的人能听出个大概。

昨天的新郎官还在与老丈人喝酒聊天,不时露出拘谨的笑容。其他人看到卫乐新婚欢喜,她丈夫老实厚道,都认为她没有嫁错人。即使陈樨这样打心眼儿里反对卫乐早婚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孙见川从不避讳他对卫乐夫家的嫌弃,要不是他爸没空非要他来喝喜酒,又有陈樨同行,他根本不想出现。昨天送亲他也只走了个过场,连男方家的门也没进。孙见川眼中的卫乐虽然脑子不太聪明,却照样讨人喜欢得很!他爱逗弄卫乐,却也把她当成半个妹妹。这么玉雪可爱、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嫁给个如此平庸的男人,简直是糟蹋了!

“难道我们的眼睛构造不一样?为什么你们挑男人的眼光都那么古怪?”孙见川又愤愤不平地嘀咕了一句。说的是卫乐的事,目光却瞥向陈樨。

段妍飞拉着卫乐打听她新家的大黑狗,陈樨这才有心搭理孙见川:“你那么心疼卫乐,早干嘛去了。你把她接到身边照顾,她不就用不着嫁人了?他们夫妻俩要是因为你的话生了矛盾,你最好也能随时出现给她撑腰!”

“总之我在你面前说什么都不对。”孙见川一时找不到话反驳,也不想再惹陈樨生气,只好捏爆了手里的桂圆干,闷闷塞进嘴里。

他们压低了声音的对话还是引来了卫乐的注意,大黑狗也抛到脑后了。

“川子哥是不是还在说我坏话?血便究竟是什么东西?”

孙见川眼睛一亮:“来来来,我告诉你,血便就是……”

“血便是你川子哥嘴里吐出来的东西!”

陈樨不等孙见川说完,果断拉起了卫乐的手:“我们去看嘉嘉的面条做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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