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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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娴熟地将陈樨那份牛肉饭里的芹菜尽数夹到自己盘里,又把煎蛋换给了她。陈樨还是没有动,她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只游荡在光天白日下的鬼。

“如果我不在这里,你会不会好过一点?”她问。

卫嘉说:“再吃两口,别浪费了。”

陈樨不知道卫嘉是否和她一样,在得知尸体不是卫乐的那一刹,长舒口气,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恐惧……和崩溃!下一次考验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噩耗在哪里静悄悄地候着?如果卫乐活着,会受到善待吗?如果那里面躺着的是她,活着的人该何去何从?

卫嘉刚才又接到骗子的来电。对方说有了卫乐的线索,其实是根据网上寻人启事的内容生编乱造一通就想要钱。卫嘉那样清醒通透的一个人,竟然全程听完了对方的胡诌。他挂电话时,陈樨从他眼里看到了她心中的绝望,有一根绷紧的弦断了。

“我不能陪你找下去了。我妈进了医院,我得去看她。”陈樨把煎蛋放回了他盘里。这个理由听上去特别站不住脚,但她不想说太多无用的话。

卫嘉支着胳膊,筷头无意识抵在额上,平静地应下:“好。”

“你打算这么一直耗着?”

“不然呢?她是个包袱,也是我天生带着的,我不能不管。再说我得找过了,才好去过自己的轻松小日子。”

这回换陈樨点了点头。红格子桌布垂下来的一角不知被谁用烟头烫出了两个小洞洞,她手贱的用手指去戳它们,一个不小心,破洞连接处裂开了,小洞成了大洞。

“你知道吗?我想过不在这个圈子混了,回去找份实验室的工作,不工作也没关系,我有钱,饿不死。这么一来我就能踏踏实实和你一起生活了——每隔一段日子,这个念头会蹦出来一次。在局子里等尿检结果的时候,还有刚才,我都这么想了。但我发现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不要勉强。”

卫嘉丝毫没有对陈樨的话感到意外,这让陈樨益发无力。她轻声地问:“嘉嘉,你从来不认为我能做到对吗?”

卫嘉低头吃饭,似乎过了一会才意识到陈樨在等着他的答案。他说:“我没有这么要求过你。”

“当然了,你对我没有任何要求,我对你做什么都可以。”陈樨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没能笑出来,“图什么呀?我问你,我们有多久没有因为对方真正开心地笑过了?只剩下没完没了的互相迁就,互相拖累。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成为压垮对方的那根稻草?”

这话耳熟。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她扑在他身上说:“就算你是骆驼,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要由我来做。”那时卫嘉想,如果世界上一定存在那根稻草,他是愿意的。

可他没想到陈樨会成为另一只骆驼。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一阵。正当饭点,快餐店里闹哄哄的,不停有食客端着餐盘四处找位子。服务员小心翼翼地靠近桌边问:“请问你们吃好了吗?”

说完服务员又偷瞄陈樨的脸,想要确认这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个人。其他桌早有人拿起了手机偷偷地拍。陈樨的心思全在对面那个人身上,却也不时能听见细碎的耳语——“是不是陈樨……那男人是谁……在拍戏吧……摄像头在哪……她微博找人……炒作罢了……要不要签名……嘻嘻……”

“我得走了。”陈樨站起来,带上墨镜对卫嘉说,“我妈在医院等我。这段时间我不回去住,你可以继续留在我那里。”

她从卫嘉身边经过,他拦了一把,贯是平静与接纳的眼睛里尽是不甘:“陈樨,我哪里做错了?”

陈樨转身,险些撞上一个抓住时机冲上来求合影的食客:“稍等我一会。”

她对那人礼貌笑罢,附在卫嘉耳边低语:“你把我变成了一个混帐。我讨厌你努力不讨厌我的样子!”

那个自称是影迷的食客还在几步开外等待合影,同桌几个友人见陈樨已默许,机会难得,纷纷凑了过来。

陈樨直起腰,对那几人说:“刚才是你们说我微博上的寻人启事是炒作?我祝你们全家失踪,到时我也替你们炒作!”

说罢她扬长而去。

陈樨做了混账的事,要去的地方却并非编造。她妈妈正在医院等着她这个家属去签手术同意书。兴许卫乐的失踪在某种程度上击溃了宋明明的防线,她的病情急转直下。前日阿姨发现她直至中午也未曾起床用餐,进卧室察看,才发现人已在床上失去意识。经过紧急抢救,友人及时安排专机将她送回北京接受治疗。

医生说宋明明乳腺的癌细胞已经扩散,虽然不太可能通过手术治愈,但脑部的转移灶仍需切除。她还没从手术室出来,医院外围已有记者等候。不知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外界一度传言她病情垂危,随时可能撒手人寰。陈樨甚至听说有些媒体已提前准备好缅怀文章,只等着抢到第一手新闻。艾达通过奇奇怪怪的渠道竟搞到了其中几篇待发稿件,哭着转发给陈樨。

那些大v文章写得漂亮又详实,图文并茂,只不过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对宋女士一生演艺成就和经典角色的盘点,间或还穿插了她精彩的情史。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一代美人香消玉殒的扼腕,宋明明女士俨然成了难以超越的童年女神,绝代芳华的象征,从前那些富有争议性的传言反倒无人再提。

陈樨默默将文章保存了下来,这些肉麻的溢美之词足够逗宋女士一笑了。宋女士在鬼门关逛了一圈,最终醒了过来。专家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她后头还会有很凶险的坎,但至少眼前这一关暂时挺过去了。

“我以前只听说女人的阴道可以通往心灵,想不到乳房也连着大脑。”这是她恢复意识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还能听到熟悉的声音说出这么不靠谱的论调,陈樨趴在病床边笑得眼睛都湿了。卫乐的事是陈樨的一块心病,为此她怨恨过宋女士。尤其在卫乐走丢后,她还撂下过——“早在我爸死的时候,我就已经是精神上的孤儿”这样的狠话。然而当她不眠不休盯着手术室的红灯,听病床边仪器日夜滴滴作响的时候,别的都不重要了,她只有一个妈妈!

“你一掉眼泪就表情扭曲,哭得蠢相,是上镜大忌。”宋女士又气若游丝地说,“王汉民在警车旁拍的照片我处理干净了,你的‘奸夫嘉嘉’不会被爆出来,要哭去他面前哭去。”

什么玩意儿?陈樨哭笑不得,卫嘉在宋女士嘴里不是“放马的小子”就是“小傻子的哥哥”,现在成了“奸夫嘉嘉”……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对!

粉丝和朋友们送来的鲜花堆满了vip病房的过道,可是宋女士不希望旁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除了护工,就连她自己的助理和艾达也未能近身探视。有一天她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倾慕者吴思程正在床边苦读一本诗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关不严的陈樨首当其冲。

陈樨耐心地讲道理:“要不是吴叔叔为你联系的专机,你的骂声我们恐怕得点了香烛、烧了纸钱才能听见……再说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守着快熬干了,多一个人轮换着照顾你不好吗?”

宋女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还不能从床上坐起来,语言组织能力也大不如前,否则借陈樨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安排。她震惊地看着陈樨把尿袋指给吴思程——“需要更换时呼叫护士就行,我出去透口气。吴叔叔,这里拜托你了。”陈樨说。

陈樨得了吴思程允诺,在宋女士反应过来之前溜了出去。临走前听到吴思程笑着对剃光了满头青丝的人说:“你现在比编着两根羊角辫的时候还好看。明明,我来之前买了本诗集,不知道写得好不好,等会儿给你念念。”

她打了个哆嗦。吴思程对宋女士数十年如一日地上心,为了她这次手术把很重要的演出都改期了。宋女士也未必完全无意,否则不会在紧急联系人名单里将吴思程的名字填在了陈樨的前面。陈樨想,那双钢琴大师的手换尿袋也会很灵巧吧!

等到她在外面抽了几根烟回来,宋女士已然破罐子破摔地指挥吴思程给她按脚,只是可怜了那本被撕得稀巴烂的《海涅诗集》。吴思程满怀幸福与感激地与陈樨相视而笑。

恶人还需圣人磨!

陈樨在医院陪了宋女士将近一个月。宋女士没有驱赶“奸夫小吴”,反倒看陈樨越来越不顺眼。

“你没戏拍了,还是没地方可去?整天杵在医院里干什么?我死不了,你表现得正常一点!”

陈樨假装没有听见,她旁敲侧击地问宋女士:“如果我现在退圈,你会生我的气吗?

仍然虚弱的宋女士用一个眼神表达出了自己的不以为然:“你打定了主意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意见?不要把自己的问题赖在我身上。”

宋女士的态度始终如一:退出不是不行,功成身退和落荒而逃是两码事。每一个在危机关口软弱的人都死得很惨!

演员这一行可以尝试不同的人生,很适合陈樨这样不知所求为何物,不断找寻意义的人。可她现在越演越迷茫,越活越不明白,甚至厌恶周遭的一切,却无法洒脱抽身。不是出于事业心,和钱也没有太大关系。她只是不知道自己除了这一行还能干什么……或者说,她需要一个兜着她的网,让她不至于除了金光巷无处可去。

自从卫嘉入狱,陈教授意外身故,好些个年头,陈樨自己尚且跌跌撞撞,一身裂痕,再无底气悬于半空,强悍地发光发热。她照不透卫嘉的暗隙,若向他坠去,他会接住她吗?她害怕等待她的只是虚无。

当得知妈妈病重需要赶往医院的那刻,除了惊慌悲痛,她竟然为了不必再陪着卫嘉煎熬而松了口气。如此卑劣!她的爱将她逼得无地自容。

吴思程正在跟医生朋友打电话,宋明明艰难地转头看向陈樨。

“卫嘉不要你了?”

“要走也是我先走的。”

宋明明微不可察地笑笑:“以前你总问我,为什么非得和你爸分开?你爸是个好人,聪明、正直、有担当。他性子太冷,不屑于表达,总在纠正我、引导我,跟我探讨对与错。我要的仅仅是一个理解我、接受我、听我说话的人。如果我病成现在这副鬼样,你爸还活着,他一定会不遗余力陪在我身边,那该多好!可是当我还好端端地在他身边时,每一天都感到窒息。你可以想象当年有多少追我的人,是我主动向他示爱,事业黄金期嫁给他。人没错,感情也没错,时间错了!”

“诚实点告诉我,你后悔过离开吗?”

“经常。但我照样活得好好的,人生不就是这样?”

本章完

第154章 谁更像个演员

孙见川拘留十日后被释放。不知道段妍飞用了什么法子,媒体不曾对此事大肆宣扬,大多数人都无法将警方通报里的孙某与鼎鼎大名的孙见川联系起来。他以身体状况不佳为由暂停了一切演艺活动,渐渐退出台前,外界自发想象成是情伤所致。期间也有一些不利于他的“传言”,及时被他幕后团队以“抑郁症”为由搪塞过去了。

王汉民应该是私下与与孙见川达成了某种和解,事后未发一言。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的只有他的粉丝。疯了一般的“川菜”只差没有对陈樨公开处刑,她的微博、公众号彻底沦陷,出演作品的评论区下也充斥着各种谩骂。甚至有部分不理智的粉丝联合起来,要求有关部门将她列为“污点艺人”封杀。

粉丝不知道的是,孙见川从派出所出来没几天,段妍飞就带着他去了宋明明所在的医院,名义上为探病而来,实则是想见陈樨一面。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一束花静静等在病区外。那时宋女士尚未度过危险期,医院附近不乏记者。陈樨咬碎了牙,但她不想因为贱人招来大批媒体和粉丝扰了妈妈的安宁。

于是她去见了这两位老朋友。

他们约在医院附近的小茶室。包间的门刚关上,段妍飞就直挺挺地跪在了陈樨面前。她说陈樨和卫嘉在车上亲热的照片是她对外公布的,川子事先确不知情。陈樨生日那天,也是她给了王汉民消息。王汉民和手下的人拍到陈樨被一个中年男人的豪车送回住处,那男人没有跟着进入小区,但通过长焦镜头他们果然发现陈樨家中有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两人姿态亲密。段妍飞这么做是为了进一步坐实陈樨私生活混乱,让她那个手段通天的亲妈也无法再次反转舆论,孙见川才能在这场“情侣反目”的戏码里立于不败之地。

可段妍飞万万没有料到王汉民对孙见川起了狎昵之念,他无意中掌握了孙见川和狐朋狗友吸大麻的证据,并以此要挟孙见川委身于他。孙见川这个二愣子不但不肯陪他睡,还在会所里爆揍了他一顿。所以那一晚当王汉民又看到孙见川举止失常地出现在陈樨家附近时,事情就彻底脱离了原有的轨迹。

“大部分的错是我造成的。樨樨,你很清楚川子对你的感情,他绝对没有伤害你的主观意愿。磕药的事是我没劝住他,他已经付出代价了。我不盼着你原谅我,只希望你看在这二十多年来你让他往左他不敢往右的情分上,放他一马行吗?”

段妍飞还是老样子,即使跪在地上,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条理明晰。

陈樨惊异地笑出了声:“真逗,你比我更像个演员!”

段妍飞的回应是重重给她磕了个头。陈樨是抱着看猴戏的心来的,但她着实没想到对方能做到这一步。太荒诞了!这世界怎么了?瘦得近乎脱相的孙见川就站在几步之外,像一个纯粹的观众那样静静看着她们。

“妍姐,我真佩服你。你让我开了眼界。就为了他!至于吗?”陈樨话里满是讽刺。

段妍飞苦笑:“你为了卫嘉也会……”

“我不会!”陈樨看戏的平静被打破,“你犯贱就算了,还敢扯东扯西?狗屁放你们一马,想让我背锅直说好了。怕我把他的丑事抖落出来?你们伤害的只有我一个人?”

段妍飞早料到陈樨会有这种反应,默默从包里抽出一个文件袋放在她手边。

陈樨想看他们还有什么贱招,当面拆看了里面的内容,慢慢挑起了眉。段妍飞赶在她发作之前解释:“我知道你看不上这些身外之物,这是给卫嘉的。川子的确有对不起卫嘉的地方,当年那点补偿远远不够,照片的事一定也影响了他的生活。还有乐乐……”

陈樨现在明白为什么王汉民选择了闭嘴。对方姿态放得足够低,价码开得足够高,里子面子都有了,何必痛打落水狗?

那是个惊人的数字,孙见川这些年赚得不少,这一回豁出去了。

“这些换不回什么,但比一句‘对不起’有用。法律方面的程序你放心,绝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陈樨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扔回段妍飞脚下:“我没有资格代表卫嘉接受或拒绝,自己找他去。”

“如果卫嘉愿意,你是不是可以……”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他怎么想我管不着。但是你往我身上泼脏水,还想要我忍气吞声?”

“只要不对外提起川子磕药这件事,我们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摆设似的孙见川终于开口了。在里面待了几天,不止是他的人,他的声线也仿佛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

“陈樨,她求你的事与我无关。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

“又来这一套,你去死好了!我上次就不该拦着。”陈樨悲哀地看着孙见川,“你不能永远让别人替你擦屁股。”

段妍飞从地上起来,二话不说卷高了孙见川的衣袖,把他手腕上裹着的纱布层层揭开:“你有那么恨他?”

陈樨的视线触及那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又迅速移开。

“你死不死对我没有意义。想要我原谅你?好啊,你先找到卫乐!”

两天后,孙见川公开发声明称自己暂停工作是出于身体原因考虑,与他人无关。他与陈樨和平分手,两人相识多年,是亲人更是朋友。同时,他将以孙见川工作室的名义设立一支慈善基金,为寻找走丢的低智妇女、儿童提供帮助。

陈樨没有给过他回应,从此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提起过这个人。苦主已出面替前女友澄清,他的粉丝明面上也消停了不少。陈樨俨然是被宽恕的那一个,在某个群体里依旧声名狼藉。她和苗淼搭档的新剧正式官宣,苗淼的粉丝们哀嚎一片。

江韬看不下去,以为自己的投资项目考虑为由保护己方合作艺人,为陈樨处理了不少负面新闻。他说他大概知道孙见川的团队找了什么人物压下了对磕药一事的报道,他也可以想办法令孙见川身败名裂。

陈樨笑嘻嘻地劝他把精力和资源投入到新剧中去——将军有剑,不斩蝼蚁!

在江韬不动声色的扩张下,陈樨与他真正熟稔了起来。宋明明住院期间,江韬数次携江海树小朋友到医院探病。吴思程正设法联系国外最先进的医疗机构,为宋明明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江韬为其提供了很大帮助。

宋女士讽刺陈樨:“青出于蓝省于蓝。我顶多是事业巅峰期生了你,你索性给人做后妈去了。”

“还没到那一步。”陈樨谦逊地说,“万一真有那一天,你白捡个大外孙不好吗?江海树给你写的那篇《明明赋》你不也听完了。我以为你们很投缘呢!”

宋明明啐了一口,连骂江韬没安好心,亏他还是吴思程朋友,和陈樨差着辈份。介绍他们认识的吴思程也因此惨遭池鱼之祸,在她面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陈樨把宋女士的话完美地转达给江韬,江老板悻悻摸着鼻子说:“我也是看着你妈妈的电视剧长大的,我和吴大师是忘年之交。”

陈樨问过江韬到底喜欢她什么,江韬很坦率地说因为她很美——小王子喜爱玫瑰也是因为它的美,而非它的细胞组织和茎叶结构。他喜欢一切美的存在,陈樨则概括了他对美的极致认知。

“假如有一天我不美了呢?”陈樨问。

江韬说:“你要相信你蓬勃的花期远胜于我。”

陈樨给他看自己的手上的鸡皮疙瘩,江韬哈哈大笑。

江韬一直都知道卫嘉的存在,但他浑不在意。他的过去也非白纸一张,决定权始终在陈樨手里,她若离开了那个年轻人,也是他们之间的问题。

抛却11岁的年龄差,陈樨和江韬有着更为相似的成长背景、生活习惯乃至兴趣爱好,不需要花费太多力气彼此适应。即使存在着差异,也是江韬调整自己来配合陈樨。就比如他为了和陈樨建立更多共性,兴致勃勃地扎进了影视行业,尽管那对他的事业版图毫无助益。

陈樨迟迟没有答应江韬的追求,不可否认的是,她对他不抗拒。她在江韬的领域里是自在的、从容的,就连他那个倒霉儿子看习惯了也有几分可爱。他们给了动荡中的陈樨一个新的落脚点,在恰当的时机稳稳接住了她。

大热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月神》开机后,屡有男女主角陈樨和苗淼不和的传闻。路透说戏外他们几乎没多余的沟通,只要陈樨在的地方,苗淼都会及时避让。他还几次建议删减两人在剧中的吻戏和亲热戏份,遭到导演拒绝后,那点到即止的几场戏需要反复清场,往往苗淼刚做好心理建设,陈樨又莫名其妙地笑场。

苗淼入行以来口碑极好,除了不善交际这个毛病,他零绯闻,没有不良嗜好,尊重女性,不热衷饭局。由于出身丁恕英艺术团,他的成长经历完全有迹可循。对家掘地三尺挖他的黑历史,发现他幼年起除了练功和演出,最大的存在感来自于学雷锋做好事——他公车上抓小偷,扶老奶奶过马路,勇救溺水儿童还受过市级嘉奖。他还爱向报刊杂志投稿小作文,是艺术团的优秀通讯员。个人空间里的十几岁时写的文字被翻出来,也是中二里透着正气。他是年轻男艺人里的一朵奇葩,根正苗红的好娃娃。在这种情况下,陈樨与苗淼不对付,只能说明她自己有问题。

有趣的是,苗淼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每逢被问及陈樨均否认两人不和,从不说虚伪场面话的他对陈樨的演技和为人赞许有加,尊称她为“陈樨老师”。竟还有路人无意中撞见他和陈樨一起逛超市,苗淼晒出自己在家做饭的视频里也被辨认出陈樨的模糊影子。他俩的关系实在令人费解,先前的别扭被一些人解读为暧昧,甚至出现了奇奇怪怪的“苗陈cp党”。

“苗陈cp”之所以未能成为主流,是因为那段时间陈樨与《月神》片方投资人的甚嚣尘上,两人不但经常私下一起吃饭、同出同进,陈樨还有一回被拍到在某贵族私立学校附近的餐厅和一个小男孩坐在一起,她还给对方辅导作业。那男孩的身份很快被扒了出来,正是陈樨新晋绯闻男友,剑衣资本创始人江韬的儿子。

陈樨历来被认为私生活混乱,但传出与她关系的不是孙见川那样的偶像歌手,就是苗淼这等风华正茂的帅哥,就连她“车震门”里的苟合对象从身型和面部轮廓看也是外形上佳的年轻男人,可见她一贯的品味是爱颜胜于爱钱。此番她竟与中年富豪有染,对此好奇者也不在少数。此前只出现于财经新闻版块,外行人知之甚少的江韬忽然曝光在聚光灯下。

某个公开场合,有记者向到场的江韬求证关于他和陈樨的传闻。江老板当众承认对女演员陈樨确有倾慕之意,他还半开玩笑地表示自己全家都很喜欢陈樨,儿子鼓励他早日赢得佳人归。

陈樨对此的回应是两人暂时只是朋友,有无缘分尚需时间证明。

公众人士的话向来有十分只说三分,闻见阴风肯定有鬼。以江韬的身份既已表态,不喜谈论私生活的陈樨也没否认,没过多久,又有江韬探病陈樨母亲宋明明的新闻传出,这桩恋情在媒体渲染下基本已成事实。江韬虽比陈樨年长不少,有婚史,有儿子,外形也比不得圈内小生,但以企业家的标准来衡量他还正值盛年,谈吐举止颇有魅力。两人若能成就姻缘也挑不出太大毛病,称得上一句“郎财女貌”。

同情孙见川的路人多了起来。孙见川与陈樨官宣分手还不到半年,伊人已找到下家,他却被拍到人在国外,形容枯槁地暴饮暴食,身边不离不弃的只有陪伴他多年的经纪人妍姐。

陈樨看到媒体自行对她的新恋情盖棺论定时有过恼怒和无措,随之而来的却是失重般地的眩晕,还有快意!混账就混账到底好了!没什么好澄清的,她没有拒绝江韬,这不是事实吗?船有许多艘,港口也不止一个。她要戒断弄伤自己就回去找那个人的坏习惯。

江韬联系了一家国外顶级的癌症治疗机构,他们正研究一种新的疗法,或许会是宋明明病症的一道曙光。然而宋明明拒绝赴美就医,吴思程劝了又劝,急得鬓边添了白发。

陈樨从剧组赶回来,着手为宋女士做出国前的准备。她在宋女士冷冷的注视中撕了她枕边的小签——那是陈教授生前的手迹,潦草地写着两行字:“来啊:夜已降下,而风已将我们带去了。”

这是陈樨在爸爸留下的记事本里发现的,并非老陈一贯的风格,很可能只是他在一次冗长会议上的信手涂鸦。陈樨把这一页撕下来给了宋女士,宋女士只看了一眼就胡乱把它塞到了枕下。听吴叔叔说,后来这纸签就一直在她枕下。

“陈樨,人总有这一天。我这一辈子比大多数人精彩,没白活。到头来你非得让我沦为一个实验品,希望、再失望,然后毫无尊严地去死?”

陈樨说:“对,你必须再折腾一回,你不是自我标榜是食肉动物吗?狮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往前跑……你还不能享受死亡的诗意!我爸死了,这个世界彻底没有他了。别让我成为真正的孤儿好吗?”

“奔三的人,腆着脸说自己是孤儿。”宋女士闭着眼睛说完这句话,有一度陈樨以为她睡过去了,她又喃喃道,“我不认为死亡是有诗意的。死亡只是拒绝一切的理解。”

陈樨把头低了下去,好一会才说:“妈妈,我是个理科生。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呆货!”宋女士终于破功,轻轻扇了她一下。陈樨趁机往她手边拱:“你还要留下来继续指引我人生的道路啊!”

“我自己都没活明白……小傻子的事,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你替我向卫嘉赔个不是,如果小傻子走丢是我种下的因,我配得上现在的恶果。”

“我不去。你要活到卫乐回来那天,亲口对他们兄妹俩说这句话!”

在陈樨半讲理半强迫的策略下,宋明明终于在吴思程的陪同下去了美国。动身前她对陈樨说:“如果我死在那边,给你留句理科生听得懂的遗言:路有很多条,但安全感始终是靠自己给的!”

本章完

第155章 不体面的告别

把人送上飞机,陈樨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公寓。自从宋女士病发,她不是陪在医院,就是住在宋明明的大宅,只让艾达替她回去收拾了必要物件。

据艾达说,卫嘉也没有在陈樨的公寓久留。为方便找人,他住在火车站和派出所之间的小招待所,直到负责此案的民警告诉他继续耗下去没有太大意义,这是急不来的事,他应该做的是回归本来的生活,等待消息,或者说是奇迹。

艾达始终认为自己对卫乐的走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她在卫嘉面前也满怀愧疚,只要闲下来就帮着四处寻找线索。卫嘉回去前请她吃了一顿饭,感谢她对卫乐的照顾和这段时间的帮忙。艾达当时就哭了,反倒是卫嘉心平气和地安慰了她。他说卫乐动了想走的心思,即使那天艾达反锁了门,回到金光巷她照样会偷跑出去。某种程度上来说,艾达只是代他受过罢了——至始至终卫乐只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艾达是最熟知陈樨和卫嘉关系的人之一,她有些悟出了卫嘉这些话不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她磕磕绊绊地说:“嘉哥你别急着走,我替你把樨姐约出来,你们好好谈一次。樨姐心疼乐乐,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坎,聊开就没事了!”

卫嘉无意在旁人面前过多谈论陈樨,任凭从中说和的艾达急得死去活来,他只说了一句:“不是因为这个。”

他走的时候也没让艾达知会陈樨,叮嘱艾达少给她买烟。

“不是为了乐乐的事还能为什么?你不能真的和江老板有一腿哇!嘉哥怎么办?”艾达送陈樨回到住处,当着面直跺脚。陈樨问她要烟,她硬着头皮说忘买了,从包里掏出一盒口香糖。

“你几时成了那个王八蛋的傀儡?”陈樨阴森森地掂着口香糖。

“我是真爱的傀儡……有情人必须给我在一起!

“一次恋爱都没谈过的人懂个屁!”

陈樨把艾达推出了门。只剩下她自己的公寓安静极了,客厅的灯一按就雪亮,开关已被人修好,岛台上的书没了。幸好她偷偷藏起来的那件外套还在。陈樨有一个怪癖,她每次从卫嘉身边离开都喜欢扣下他身边的小物件。他的马鞭,他补过的衣裳,他常用的打火机……这次是他穿在身上的外套。其实卫嘉早有预感了,那晚在她身上折腾的手段大不对劲,衣服丢了也没找。

生日那天他买的蛋糕还在冰箱里,陈樨把从它拿了出来,倒是没有明显的腐坏味道,只是奶油层已塌陷得不成样子。他们都努力了,可惜还是没能一起吹灭今年的生日蜡烛。

陈樨把蜡烛插在一塌糊涂的蛋糕上点着,独自走完生日流程。认识卫嘉那年她十七岁,今年二十八岁,他们在对方身上整整耗了十一年。陈樨自认不亏,可他们在原地徘徊太久,往前看不见未来,往后模糊了初时的心动,反被无数的大事小情拖得身心俱疲。

陈樨还是很爱卫嘉,他的气味、他的怀抱和他笑起来的眼睛构成了她在这个世上最眷恋的去处。然而卫嘉像一锅永远不会沸腾的温水,她是误入的青蛙,贪心,又不安分,她害怕溺死在这温暖舒适的幻觉里,给他留下一具发臭的残骸。

卫嘉和陈樨在快餐店分开后还联系过她几次,问起宋女士的病情,也把关于卫乐的新线索说给她听。他回去上班后,有一天大半夜给她打电话,说陈圆圆好像怀孕了,是他收留在家里的那只流浪公猫惹的祸。小公猫已经找到新主人,陈圆圆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整日懒洋洋。那时宋女士的病情暂时稳定了,卫嘉问陈樨要不要抽空回来看一眼她的猫。陈樨找理由拒绝了。

再后来他的电话和信息都停了,想来大致是陈樨和江韬的恋情被炒到沸点的那会儿。

陈樨吹灭了蜡烛,拆生日礼物似地去翻卫嘉外套的衣兜,找出一颗糖,还有一张名片。糖是普通的奶糖,名片来自于北京一家宠物诊所的店长,看上面的地址,医院离她的公寓不算太远。

这不是卫嘉培训的去处。陈樨把薄薄的小纸片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又发了会儿呆,直到半截蜡烛歪倒在融化的奶油上,她不顾眼下正是休息时间,冲动地打了名片上的电话。

那位店长正在诊所值夜班,并没有责怪陌生人的唐突。他还记得卫嘉的名字。卫嘉确实是到他们诊所应聘来的,小伙子专业知识和实操水准都过硬,人也不错,只可惜有案底在身,因为这个他在好几家更有实力的宠物医院都碰了壁。正赶上他们诊所急需人手,卫嘉在面试时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打电话进行入职调查,无论是服刑时的管教狱警还是学校辅导员都给了他非常正面的评价,小伙子只是年少无知犯了糊涂。他们诊所决定给卫嘉一个机会,薪资和入职时间都已谈妥,只等他回去做好交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卫嘉最终没有来医院报到。

“你是卫医生的什么人?他是出了什么事吗?如果是薪酬的问题,我们可以再谈……喂?”

陈樨收了电话,慢慢把头埋在了半旧外套上。

不出意外的话,他考研的学校同样也在北京吧。

卫嘉培训结束后回到宠物医院上班,没多久正式转为住院医生,有了独立手术资格,夜班的次数更多了。他还年轻,赶上急诊病例熬到后半夜不在话下,或许是因为刚过去的那个周末,他临时接到消息——有人在某省份的发廊里疑似看到了卫乐的踪迹。他连夜赶过去,扑了场空。舟车劳顿和接连两个大夜班消耗了他太多精力,这天清晨下了班,他照旧步行回金光巷,爬楼梯的时候竟觉得步履沉重。

楼道弥漫着烟味。一身黑衣遮挡严实的陈樨靠在门边看着他拾阶而上,脚下有好几个被碾得不成样子的烟头。

她是有钥匙的,他也没有换锁。

“你能不能有点素质,不要随地乱扔烟头。”卫嘉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慢腾腾去开门,“为什么不进去?”

陈樨浑不吝地说:“在哪等都是等。我看着你向我走来不好吗?”

她跟着卫嘉进了屋,见他没吭声,又老老实实找到扫帚清理了地上的烟头。这才以一个“有素质”的形象重新面对他。

“我来把这个还你。”陈樨把那张宠物医院的名片递给卫嘉。

卫嘉给自己倒水,低头扫了一眼名片,顺手扔进装了烟头的垃圾桶。

他说:“好。”

陈樨扯下口罩,捋了捋头发:“生气了?嘉嘉。”说着她贴上去,用额头轻轻蹭他的肩膀,低语道,“别生我的气,我这不是回来了?”

卫嘉扭头对身后的人说:“回来正好,你的东西我收拾好了,今天一起带走。你的猫……爱要不要。”

陈樨身体一僵,自顾笑了:“猫丢了你还找一找,我不如一只猫。我不回来,你就不管我了?”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觉察卫嘉的呼吸声变得粗重:“猫我养熟了,你他妈养得熟吗?没什么好说的,你想走就走。我也受够你了。”

果然,她不说人话才能听到他的真话:“北京找工作的事,你得告诉我啊!你来找我,我不知道有多开心。”

“你开心吗?你早想结束了,只是迟迟没有开这个口。既然话已经挑明了,你说吧,这次来到底想干什么?”

卫嘉把陈樨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陈樨又重新环上他的肩,踮起脚尖轻啄他的脸颊,她知道他喜欢这样的亲昵:“我舍不得你。上回在我那儿,沙发上那一次,感觉很棒。我是一身贱骨头,就喜欢你那么对我。你不是很舒服吗?我们再试一回,以后你还可以那么对我……”

卫嘉十分熟知陈樨的脑回路,可还是会被她的无底线所震撼。他深吸了口气想要拉开与她的距离,陈樨主动退了一步,腾出手解开长大衣的系带,下面是一身让人血脉偾张的情趣内衣。卫嘉现在才注意到,她帽子底下藏着一对毛茸茸的猫耳朵。

“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她咬着嘴唇,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我特意穿给你看的。”

卫嘉捡起地上的羊绒大衣,抖了抖灰尘,拢在她被冻出了鸡皮疙瘩的胸前,轻声说:“穿上衣服,出去!”

陈樨眨眨眼,眉目间尽是媚色,她故意曲解了他的话,手在他身上作乱:“你怎么这么喜欢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办事?邻居看到也不要紧吗?”她一路摸到他身下,他并无预期中的反应。陈樨是不服输的性子,见状更不管不顾地迎上去亲他一脸:“嘉嘉,你抱抱我呀!你是不是看到新闻生我的气,我和江老板没有过这些……”

卫嘉藏在平和背后引线彻底被引燃,勃然大怒下整张脸呈现出病态的潮红,他重重甩开陈樨,杯里的水也洒了一地,

“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我偏不滚,气死你!不是说我做什么都可以吗?这就受不了了?”

卫嘉有片刻愣神。她说的对,他一开始就错了,他高估了自己,也错以为光亮起来后再熄灭只是回到了从前。

陈樨倔脾气上来,扑上前脱他的衣服,她笃定卫嘉对她做不出狠心的事。卫嘉抽出被陈樨拽住的衣摆,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无声的厌恶。拉扯间,陈樨的细高跟鞋在溅了水的光面地砖上一个打滑,顷刻失去平衡。她摔得既急且重,卫嘉忙乱中捞了一把,竟没能接住她,反被她惯性之下的力道拽得身形不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了个屁墩,脚狠狠撞上了前方的矮桌,桌上的隔夜菜撒了一地。

空气仿佛凝结了数秒。陈樨动了动腿,她的腿没断,姨婆留下的那张破餐桌的腿断了——她那一下滑铲竟然蹬掉了餐桌的一条腿!陈樨脑海里一时闪过“佛山无影腿”“鸳鸯连环脚”的鼎鼎大名。何来这等神通,莫非身上没几片布的骚浪贱装备成了她的金钟罩铁布衫?

不知几时,卫乐的房间门口多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正静静围观这一幕。

陈樨两手撑地,噗呲一下笑出了声:“怎么不告诉我还有观众呢?多害臊呀!”

她嘴里这么说,脸上却无明显的羞色,在卫嘉过来扶她前自行爬起来,捡起大衣往身上一套,顺手扯下头顶歪歪斜斜的猫耳朵。

卫嘉呈现出少见的心烦意乱:“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我不是故意……”

“我也很不舒服。”陈樨说。打翻在地的是一盘煎藕饼,这是尤淸芬的拿手菜。她看着尤淸芬的眼神像蛇吐着信子:“我赶上了什么好日子?”

卫嘉抹了一把满是疲色的脸,蹲下来检查她的腿:“先让我看看你摔哪了?”

陈樨拨开他的手,从轮椅边缘挤进了曾属于卫乐的房间,床上的被褥和一旁散落的药瓶无不提示着这里已住进了新成员。

陈樨回头看着卫嘉,手指着尤淸芬的后脑勺:“你知道是她偷了我爸的印章,才让孙长鸣的工厂违规开工吗?”

尤淸芬捏着轮椅的扶手,头低了下去。卫嘉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我当时在场。这件事陈教授也知情……”

“你不问问我怎么知道的?”

陈樨在尤淸芬和卫林峰的关系明朗化之时,已猜到她和卫嘉早就认识。陈樨不怪卫嘉隐瞒此事,毕竟他爸和这个所谓的“继母”不是什么光彩的关系。她心疼卫嘉夹在中间有苦难言,甚至在卫嘉入狱那段时间对尤淸芬有所改观,只因尤淸芬对卫嘉兄妹俩展现出的那点善意。

尤淸芬在化工厂爆炸中受了重伤,陈樨心里很过意不去,她以为是她爸的工厂连累了尤淸芬。直到有一天她到医院探望,尤淸芬还在昏睡,那个小姐妹阿银泪涟涟地抱怨:“天杀的化工厂!芬姐整天说什么新工厂开工有她的功劳。这不,两口子折里头了!”

陈樨当时用了很大的力气平复了自己,掉头离开医院。岂止是尤淸芬两口子,她爸爸,她无忧无虑的上半辈子不也照样折里头了?

“你确定该滚出去的人是我?”陈樨问卫嘉。

卫嘉平淡地陈述道:“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了,疗养院费用太高。”

对了,陈樨记起尤淸芬的抚恤金都被她吸血的娘家人哄骗一空。出于莫须有的歉意,她还曾经让艾达给尤淸芬垫付过一年的费用。可她根本不欠这个女人任何的东西。

“卫乐丢了,你转头就让这个残废住进来。你是不是有病?圣父做习惯了,少了拖累浑身难受?”

尤淸芬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卫嘉没有理会她,对陈樨说:“你走你的,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陈樨仰头笑了笑。她倒也不是生卫嘉的气,他有很多不由自主,然而正是这些限制在过往的岁月里打磨出她爱的那个人。她只是绝望,她不也是卫嘉所负担的一部分。他不吝施舍尤淸芬一个栖身之所,同样也成全过陈樨如火如荼的爱。温柔从来不是一种平等的感情!

陈樨带走了自己留在金光巷的私人物件,还有今年新酿的一罐桂花蜜——桂花是卫乐采的,蜜是卫嘉酿的,瓶子是陈樨挑的。走出楼道,大冬天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大衣下的光裸肌肤浮出一层鸡皮疙瘩,摩擦出异样的感觉,腿关节和屁股阵阵地疼。还有比这更不体面的告别吗?他们的关系起于尴尬,终结于闹剧。她抱着那罐蜜的姿势也像抱一个骨灰盒。

“陈樨!”卫嘉追了出来,却在她几步开外站住了,“你的腿怎么样?”

“死不了。”陈樨把打包整齐的行李往楼下垃圾堆一抛,抱着“骨灰盒”转身,“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去北京找我?只是出于惯性吗?想要留我,你得给我一个意义——我们过去十一年的意义,让我继续耗下去的意义!”

卫嘉呼吸略显急促,面容平静,他上前说:“你这样打车不方便,我送你去机场。”

“走还是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随你,我都可以的。”

陈樨朝卫嘉扬起了手,他没有躲避的意思。可那记耳光落下,她只是摸了摸他脸上新长出来的胡须青茬。或许因为她冷透了,卫嘉是热的,比以往任何一次触碰都更滚烫。

“嘉嘉,你这样是不对的!但是……算了!”

她又把钥匙和一张银行卡交给他:“金光巷的房子归你了,以前的房款也还你。就当是我对卫乐的补偿,希望早日能找到她。”

卫嘉收下钥匙,没碰那张本属于他的卡。他没有要段妍飞和孙见川的钱,更不会要她的。

“你不欠我的。”

陈樨走了,她走前还说,让他以后自己好好过。卫嘉捡起她扔下的行李回到住处,将它们放置妥当,又拖干了地上的水渍。尤淸芬昨晚费好大力气教他做出来的藕饼大概也不能吃了。他捡起松脱的桌腿,寻思着怎么给它装回去。起身找工具时,他眼前出现了短暂的眩晕感,脚像踩在棉花上。

尤淸芬的轮椅转到卫嘉身侧,捏了捏他的手心,吃力地抬起头:“你的手……烫……发烧了?”

“我知道。”卫嘉面无表情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下班前他量了体温,惊讶于上面的温度。他有很多年没有生过病了,一向康健的人病来如山倒。

尤淸芬还在焦急地连说带比划:“为什么……傻子……她这样走不会回来了……追……追呀!告诉她……今天……你爸生日……我不要你养……”

她的声音粗嘎含糊,像喉咙里装着破损的风箱。卫嘉听得更难受了,冷冷打断:“不关你的事,让我自己待会。”

他在沙发上蜷了好一会,尤淸芬用哆哆嗦嗦的手给他倒了杯热水:“嘉嘉,去……找药吃了!”

卫嘉盯着茶几上那杯水,伸出手轻轻将它推出桌子的边缘,像推倒一张多米诺骨牌。听着玻璃杯碎在地上的动静,他才又蜷了回去,脸埋在臂弯。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只有尤淸芬留下来目睹他的狼狈?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好像回到了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顶着一身高烧陪着妈妈和卫乐去看病,只盼着妈妈发现他脸色不对,多问一句:“嘉嘉你怎么了?”

他也是病着的啊,他已做到了最好!妈妈能看他一眼吗?卫嘉厌恶这样卑微祈求爱的自己,也学会了不需要任何人,他连自己也不爱。人生来即是负累,熬完这一世了事。可他还是那么努力想要离陈樨近一点,再近一点……不管这是不是她说的惯性,他想跟她走,一次又一次拖着沉沉的腿。这十一年他也只得这一个方向。卫嘉试图挣脱桎梏,陈樨却在抽离。她总是可以轻轻松松再次出发。

然而陈樨没有错,她不能再留下来。卫嘉害怕的事正在发生,他的陈樨眼里已经没有光了,黑房子蚕食了月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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