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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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大河向东流,河是思行河,向东是王都方向。回去这一趟因是顺流,行得比来时更见平稳,不过三四日工夫,已到断肠山。

    断肠山鸣溪湾,凤九不敢忘怀,自己曾同息泽在此还有个共赏月令花的情谊。但自那晚在房中同他夜谈后,息泽神君这三日却一面未露。凤九自觉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吃了他的鱼,喝了他的糖水,一直惦记着见到他要当面道一声谢,再关怀一句他身上撞的邪风有没有什么起色,是否缓过来些许。没有见着他,有些遗憾。

    亏了陌少照料,凤九这几日过着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平静生活,颇悠闲,九曲笼中受的皮外伤皮内伤悉数好全不说,肚皮上还新贴出二两肥膘。发现这个事情后,她除了吃睡二字,偶尔也捏着肚皮上的肥膘装装忧愁。

    小忠仆茶茶看在眼里,默在心中,着急地禀报陌少:“殿下思青殿心切,日日以手捂肚,叹息不绝,估摸已晓得自息泽神君那日凌晨去探过青殿后,青殿便一直沉睡至今之事。殿下既晓得了此事,以殿下对青殿的拳拳爱怜之心,却克制着不当茶茶的面问及青殿近况,多半顾及青殿一向由茶茶照拂却出了此等大事,怕茶茶自责。”眼中闪着泪花,“多么温柔的殿下,多么替人着想的殿下!”

    苏陌叶远目船窗外,心道,你家殿下近日逍遥,早记不得青殿是哪颗山头的哪棵葱,叹息不绝之事唯有一桩,乃是身上冒出的二两肥膘。口中却敬然道:“不愧阿兰若一向最信得过茶茶你,果然聪慧伶俐,将她的用意看得很透,她的用意你既然看得这么透,也当顺她的意承她的情,这才是做忠仆的本分。她不好问你,总会问我,待那时我再同她细说。”

    茶茶被这么一夸一安抚,欢天喜地地道谢跑了。徒留苏陌叶内心思忖,帝君行事果然万全且周密,临走前竟还记得凤九怕蛇,将青殿解决了。活该青殿触这个霉头,也不晓得它这一睡,还醒不醒得过来。

    苏陌叶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另一厢。因行宫火事败兴,上君生了几日闷气,气头缓过来却恍然行舟的无聊。恰陪同在侧的礼官占出今夜将天布繁星,夜色风流。上君闻听,立时燃起兴致,令礼官们将船顶专造来取乐的风台收拾收拾,欲在风台上摆场夜宴。

    夜宴这个东西,凤九原本没有什么兴趣,但这几日她两条腿仅得房中船头两个地方打转,两只眼仅得茶茶、陌少两个人身上来回,早已闷得发慌,是以,破天荒奔了个大早赴宴。

    待上君携着君后及两个公主端着架子掐着点儿迈上风台时,凤九已在座中吃了两盏茶,吞了三碟子甜糕,剥了一地的核桃花生瓜子皮。

    嫦棣目光扫过来看见她,眼中现出一抹狠色并一抹讥诮之色,她淡定地往嘴里头塞进半块糕,佯装没有瞧见她。

    嫦棣今日打扮不俗,抱了张琴,一身白衣迎着河风飘飘,倒是装点出一副好体面。但,再盛大的宴会终究是个宴会,怎能劳动公主抚琴,凤九始初不解,仗着耳朵尖听几个坐得远的臣子掩口低语,方听出一点玄机。原来息泽神君对音律,亦颇有一些心得。一个小臣子神色间还颇有暧昧,道嫦棣公主同息泽神君,从志趣上看,其实还颇为般配。

    不过,直到开宴,对音律颇有一些心得的息泽神君都不见踪影,徒留嫦棣板脸抱琴坐在琴台上快坐成一块试琴石,令凤九有些幸灾乐祸,亦有些同情。

    却不料息泽神君是个香饽饽,不只嫦棣一人惦记,连君后都有一声问候。风台上满堂济济,开场舞毕,君后的声音不高不低传过来,朝着凤九:“几日不曾见着息泽,照理说他今日也该回来了,怎么宴上也不来露一露脸?”

    凤九茫然,听这个话,像是这几日见不着息泽乃是因他不在船上去了某处,她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晓,更得遑论他什么时候回来。一时不晓得编个什么,只得含糊顺着君后的话道:“恐路上有个什么耽搁误了时辰也是常有的事,劳母妃挂念,着实惶恐。”

    台上台下坐的一水儿都是精明人,她这个含糊岂有看不出来之理?

    嫦棣突然插话道,“始空山山势陡狭,看守着护魂草的灵兽又凶猛,若因此次为橘诺姊姊取护魂草而累神君受伤,倒是对不住阿兰若姊姊。大约神君走得匆忙,未及同阿兰若姊姊道别,姊姊才不大清楚神君的动向吧。”又向君后道:“始空山取护魂草,是女儿求神君去的,因女儿着实担心橘诺姊姊,怕她那夜在火中受了惊吓,动了魂体。神君道女儿难得求他一回,既是女儿心愿,自然相全,次日便去了。可现在也不见神君回来,女儿亦有些担忧,觉得求他前去却是女儿做错了……”

    君后愕然瞧了嫦棣一眼,凤九亦有些愕然,隔空却传来苏陌叶的密音入耳:“息泽他上船后就没见过那姊妹二人,莫听她胡说。”

    凤九直视嫦棣佯装担忧且含羞的眼,玩味地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事情到这个地步,倒是变得有趣。

    她虽然一向神经粗些,但小时候常偕同她姑姑编瞎话诓她老爹,于此道甚熟,中间的弯弯绕绕,亦甚了然。陌少说嫦棣此篇是个瞎话,编瞎话讲求个动机,嫦棣是个甚动机?

    这篇话摆明是暗示息泽神君同阿兰若不和,情面上还不及他对橘诺、嫦棣两姊妹。这种争风喝醋之事,台面底下唱一唱还算个风流逸闻,大喇喇摆到台面上来,却委实算不得好看。但要说嫦棣单单为了气自己一气说这个话……她的智商也不能低到这步田地。

    凤九思索良久,恍然想起方才那位年轻小臣子的只言片语,顿如一道佛光普照,瞬间开悟透彻。

    嫦棣此言此行,怕是思嫁心切,方作出一个局罢。

    将两位公主同时下嫁一位重臣,前朝不是没有先例。

    息泽瞧着像是很中意橘诺,但橘诺非上君亲生,且听说还同沉晔定了亲,两人即便你有情我有意,也不过一段露水姻缘,成不得正果。而嫦棣喜欢息泽不是一天两天之事,照她的个性,决然已向上君请求过。这事没有办成,要么是上君未向息泽提过,要么是提了却被拒了。

    息泽虽辞了神官之职,歧南神宫的根枝脉络却是几百年累在那里,比之沉晔,他这个前代神官其实更有威望,上君还是颇为忌惮,自然要顾全他的情绪。

    那要嫁给息泽,还有什么法子?自毁清白,是条捷径……或许息泽一向防得严实,导致嫦棣自毁未遂,方出此下策,在大庭广众之下,家常言谈之中,毁一毁自己的名誉。

    妙的是息泽不在,便是他过后听说此事,自辩清白,这种事,不是当场自辩,没有任何意义。事后再辩,也只让人觉得欲盖弥彰罢了。往后推波助澜之言愈烈,待嫦棣同息泽传得风雨飘摇之时,上君为保全她名誉,自然想方设法将她许给息泽。

    此等妙计之下,凤九能做之事,唯深深拜服耳。

    纵然在座诸位随上君出行的宠臣们望着自己时,皆会心会意地面露同情,但比之烦恼终有一日息泽要求同房同榻,届时自己该如何自处而言,他将嫦棣娶回来,却是桩再好不过的好事。

    凤九心中一阵乐,嫦棣这个计,从细处看,的确让她失了些面子,但从大面上看,却是为她铺了条光明大道,且这个情分还不用她还,真是甚好甚好,妙极妙极,可喜可贺啊哈。

    嫦棣一番言语,在席中显然惊起不小的动静,但在座诸君各个皆伶俐人,不管内里如何,门面上自然要装得平稳、平静且平和。

    上君大约如凤九所料并不赞同此事,接着嫦棣方才一腔剖白,只淡淡道了句,区区一座始空山想是还奈何不了息泽,倒是听说施医正有个什么宝贝呈送?轻描淡写立时将话题带转,一个有眼色的老医正赶紧站出来,回禀确然有个宝贝呈送。

    老医正躬腰驼背道:“早前听上君提及三位公主体质有些寒凉,近日得了几枚蓟柏果,此种果子非要春分日服下最见成效,是以已命药童熬成热粥,献给公主们调理体寒之症,请上君示下,是否需立时呈上来。”

    上君正颔首间,木梯上却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另一个声音恰如其时地传进席中:“蓟柏果?阿兰若她最近吃不了这个。”凤九回头一瞧,木梯上头露出来半身的,那紫衣银发的端肃样貌,可不是几日未见的、方才还在话桌上被提得香饽饽似的息泽神君?

    满座的视线都往声源处瞧。

    青山群隐,河风渺渺。息泽神君手里头搭着一条披风,见得出有赶路的风尘仆仆,脸上却无丝毫急切,一派淡定,一派从容,风台上站稳,淡淡与上君君后见了个礼,不紧不慢到凤九的身旁,将一个汤盅放到案上,手中的披风兜头罩下来:“河风大,出来时也不晓得披件衣裳?”

    不及凤九脑袋从披风里钻出来,息泽神君已顺势坐下,将她面前的茶杯拎起来,凑到唇边一饮而尽。周围有几声若有似无的倒抽气声。

    凤九艰难地从披风里把头钻出来,方才分析嫦棣的沉静全然不见,一眼定格在息泽嘴角边的杯子上,脑袋一轰,伸出一只手阻道:“住手!英雄,那是我的杯子!”

    息泽转头,脸上流露出不解:“你的不就是我的,有什么分别?”

    凤九脑袋又是轰的一声,避开旁人目光,捂住半边脸恳切道:“喂,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息泽顿了片刻,言简意赅道:“因为我以前吃错药了。”埋头将从汤盅里倒出的一碗热汤递给她,“来,这个喝了。”

    今日息泽神君从言到行,完全不可捉摸,凤九简直一头雾水,疑惑地接过热汤:“这什么?你做的吗?”凑到鼻端一闻,赞叹道,“你竟然还会下厨哦,了不得了不得,我最欣赏会下厨的人了,改日咱们切磋切磋。”

    息泽手里的杯子晃了一下,脸上却神色不改地道:“嗯,我……下厨,看着茶茶做的。”

    因并非什么正宴,气氛并不拘束,罗帷后头传出乐姬拨弹的三两声丝竹,座上诸君各有攀谈,倒不显得凤九他们这一桌几句言语的突兀。

    只是,先前嫦棣铺垫了那么一出,世人皆有颗八卦的心,诸位臣子虽你一句“上次借贤兄的那本注疏,见贤兄文稿上头朱字的批注,可谓字字珠玑令愚弟好不敬佩”,我一句“愚兄一些乡野见识岂能同贤弟相比,不敢认得几个字便自负有学问,倒叫贤弟笑话”,面上瞧着像是小谈小酌得热闹,实则眼风都立起来,耳朵都竖起来,全向着息凤二人这一桌。

    息泽不远千里赶回来赴宴,上君自然要拎着空闲关怀两句,看在息泽的面子上,亦难得关怀阿兰若两句,道:“方才息泽说你近日用不得蓟柏果,却是为何?”

    为何?凤九当然不晓得。瞧了一眼息泽,试探着向上君道:“可能……因为蓟柏果是好东西,橘诺病着,应该多吃点,所以我吃不得?唉,其实我……”

    她本意是剖白自己有一颗善让之心,个把果子给不给吃其实不放在心中,却连个话头都还没挑起来就被息泽生生截断:“她正用着护魂草,护魂草与蓟柏果药理相冲,她受不住。”

    凤九心道,你向着橘诺便向着橘诺罢,我又没有说什么,编哪门子瞎话,心中计较着,没留神脱口而出道:“我没记得我在服护魂草啊?”

    息泽瞅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你碗里的不就是?”

    凤九看向碗中,愣愣道:“这难道不是一碗放了姜的鱼汤?”

    息泽瞟了一眼她用勺子舀出的两片姜,道:“护魂草生在极阴之地,腥气甚重……”话还没说完,精通厨艺的凤九已是满面开悟地明了:“哦,所以这道菜你是先用鱼的腥味来挡着护魂草的腥味,再用姜片来去掉鱼的腥味?不失为一个有见地的想法,但还有一个做法我方才想起来也可以同你探讨探讨。这个草虽然腥吧,用羊肉的膻味我觉着也该压得住它……”

    息泽满面赞同地道:“下次咱们可以试试。”

    一旁服侍的茶茶终于忍不住插话:“二位殿下,其实这不是一道菜……”

    风台在他们一派闲说中渐渐静下来,橘诺、嫦棣二位公主面色铁青,座下的臣子们低头互换着眼色。良久,倒是面露玩味的上君打破沉默,向息泽道:“这么说,那护魂草,你不是取给橘诺的?”

    凤九头一大,倒是忘了这一茬。

    这么说,几日未见息泽,他高山涉险,却是为自己取护魂草去了,自己真是何德何能,累他如此惦记,就算有个夫妻名分在,他不得不扛一个责任,但做到这个地步他也实在太过敬业,何其值得学习……

    凤九脑中胡乱想着,眼中胡乱瞧着,见息泽瞅了一眼橘诺,目光重转回主座,面上神色却极为莫名地道:“若不是为了阿兰若,始空山路途遥远山势又险峻,我为何要去跑一趟?”想了一想,又道,“君后确邀我诊看过一段大公主的病情,依我看大公主已没有什么,无须我诊看了,倒是阿兰若,不看着我不大放心。”

    凤九一口茶呛在喉咙里:“你……胡说的吧?你前一段明明跟我挺生分的,你……真吃错药了?”

    息泽侧身帮她拍背顺气,拍了好一会儿,方缓缓道:“哦,那是因为我难得下山一趟到宫里,你却没有来找我。”

    凤九没有想通这个逻辑,皱眉拎着他话中一个错处:“明明是你没有来找我好吧?”

    息泽眉间的微蹙一闪而过,这个问题该怎么答,他想了片刻,诚恳地胡说道:“我来找你了,只是你见到我却像没有见到,整日只同你师父在一处,所以我故意不理你,其实是因为在吃醋。”

    苏陌叶反应快,赶紧摊手道:“神君可不能冤枉我……”

    凤九却是目瞪口呆得没有话说。

    息泽又说了什么,苏陌叶又说了什么,上君又说了什么,因为凤九的脑子已被气得有些糊涂,全然没有注意,连晚宴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晓得,回过神来时,风台上唯剩下她同苏陌叶二人。

    河风一阵凉似一阵,凤九颤颤巍巍向苏陌叶道:“陌少,你觉不觉得今日这个息泽有些……有些……唉,我也说不好,总觉得……”

    苏陌叶却笑了一笑,接着她的话头道:“是否让你觉得有些熟?”

    熟?苏陌叶一个提点,令凤九恍然。息泽神君某些时候,其实……同东华帝君倒有些相类。她挠着头下风台,心道若是东华帝君有幸至此,定要引息泽神君为平生知己,届时怕连宋君也需得让出帝君知己这一宝座了罢。倘若帝君喝个小酒下个小棋不再找连宋君,连宋君不是会很寂寞吗,不会哭吧?呃,不对,连宋还可以去找苏陌叶。看来没有女人,他们也过得很和谐嘛……

    归卧已是亥时末刻,许是护魂草之故,凤九一夜安睡,第二日晨起,却发现床前新设了一榻,隐有乱相。招茶茶来问,道息泽神君昨夜在此小卧一宿,天未明已起床至厨中,似乎正同几个小厨学熬粥。

    凤九一个没稳住,直直从床上跌下来,茶茶羞涩道:“殿下可是恼神君既已入了殿下小仓,殿下自有枕席,他却为何另行设榻?”脸红道,“茶茶原本亦有此一问,后来才明白,乃是神君体贴殿下身子尚未大好,方另设床榻。未与殿下一床,却并非神君不愿同殿下圆那个……房~~”

    凤九跌在床底下,脑门上一排冷汗,颤抖道:“你、你先拉我一把。”

    圆房。圆房之事,凤九不懂,她没谱的娘亲和姑姑也并未教过她,但她隐约晓得,这桩事极其可怕。息泽到底在想什么,这简直无可预测,唯今之计,怕是唯有找万能的陌少商量商量对策。

    不过,找陌少,也须填饱肚子,纵万事当头,吃饭最大。

    但今日陌少知情知趣得过头,她方梳洗毕,饭还未摆上桌,陌少已出现在她舱中,眉眼中浅含笑意:“一大早在我房中留书让我过来,所为何事?且邀我到你房中秘谈,也不怕息泽神君喝醋?”

    斯景斯情,让凤九晃了晃头。

    片刻前她还神清气爽嚷着要吃肉粥,却不知为何,自见到苏陌叶推门而入,脑子就隐约开始发昏。

    模糊间听陌少说什么房中留书。

    她并未在他房中留过什么书,更未让他到她房中来。

    但此时她瞧着他,只觉得眼前斯人眉眼俱好,正是千年万年来三清境中红尘路上苦苦所求,她费了那么多的力气想要得到。

    瞧着凤九一动不动凝视自己,眼中慢慢生出别样神采,苏陌叶笑意渐敛,刚问出一句:“你怎么了?”少女已欺身扑了上来,牢牢抱住他,紧紧圈住他的脖子。

    即便是假的,却是阿兰若的脸,阿兰若的身体,阿兰若倾身在他耳畔的兰泽气息。

    主船之上,嫦棣袖着手坐在橘诺对面,心中急躁,第五遍向橘诺道:“姊姊,时辰差不多了吧?”

    橘诺抬手,不急不徐倒一壶热茶,瞥她一眼道:“急什么,这种事譬如烹茶,要正适宜的火候,烹正适宜的时辰,或早或晚,皆不见其效,要的就是这‘正适宜’三个字。”

    嫦棣哼一声站起来:“好不容易以水为媒令他二人中了相思引之术,我急一些又有什么,也不知息泽大人近日为何会对阿兰若另眼相看。我已迫不及待,他若瞧见这位另眼相待之人与他人的缠绵之态,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冷声一笑,“倒是阿兰若,背夫私通之罪坐定,莫说父君原本便不大喜欢她,便是宠在心尖,这种大罪之下,也不会再姑息了罢。”

    橘诺悠然将茶具放回原位:“那是自然,要想将她打入谷底永不能翻身,陷入必死之地,此方干净利落之法。”起身含笑道,“差不多到时候了,昨夜她扫我们颜面的时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今日,只我们两人前去又怎么够。”

    推门而出,思行河上正是白浪滚滚。

    小画舫外白日青天,小画舫内鸳帐高悬,为了挡风,茶茶早几日前便将床帐子换得忒厚,帐子放下来,晨起的些微亮光一应隔在了外头。

    床帏略显凌乱,青年衣衫不整地躺卧在枕席之上,少女身上仅着一条薄似轻纱的贴身长裙,香肩半露,扣住青年双手,眼神迷离地半俯在青年的身上,幼白的脚踝裸出,同青年缠在一处。

    帐中春光,岂“香艳”二字了得。

    凤九昏茫地望着身下的青年,着实迷惑,此时此刻,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下一步,又要做些什么?

    身下的人倒是很沉静,目光移到她面上逗留了片刻,像在沉思什么:“拖到床上,剥衣服,推倒,压上来。”

    凤九不解。青年凝目看着她:“这四步做得倒熟。”似叹息道,“但我不记得我教过你,哪里学来的?”

    一向威仪的青年竟被自己压在身下,还这样叹息,凤九感到稀奇。他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倒影,像是寒夜里柔和的星辉,又冷,又暖和。

    她低头亲上青年的眼睛,感到他的睫毛一颤,这也很有趣。

    她唇齿间含糊地回他:“看书啊,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里边什么都有。”

    青年声音极低,不靠近贴着他几乎就不能听清:“那书里有没有告诉你,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离开他一些,将他的脸看清,点了点头:“有的。”很多事,她依然想不清楚,既然想不清楚,就懒得想清楚了,只是本能地想更加亲近身下的青年,她郑重地道:“下一步,要把灯灭了,然后,就是第二天早上了。”抬身疑惑地道,“但灯在哪儿呢?”

    青年依然保持着被她缚住双手任她鱼肉的姿势,凝视着她,良久才道:“我觉得你看的那本书,删减了一些东西。”

    凤九嘴上嘟囔着:“是姑姑给我的书,才不会删减什么东西。”一边自顾自寻找床上有没有灯,但想了想又觉得即便是姑姑给的书说不准也有残本,好奇地道:“那你说删减了什么东西?”

    青年的目光却有些深幽:“现在不能告诉你。”

    凤九眼中映入青年说话时略起伏的喉结,他这些地方,她从没有认真注意过,因为从未贴得这样近。或许过去其实有这样靠近的时候,只是胆子没有今日这样大。

    她对书本中删减了什么已然不感兴趣,含糊地支吾了一声算是回应,放开压住青年的一只手,转而移向他的衣襟,将一向扣合得严谨的襟口打开。她的手顿了一顿,青年敞开的衣襟处,露出一段漂亮的锁骨,她眼睛亮了一亮。

    青年丝毫没有反抗,淡然地任她施为。她凑过去用手细细抚摸,摸了一阵,颇为羡慕地赞叹:“锁骨欸,我就没有。”遗憾地道,“我小的时候,有一年许愿就是许的要一副漂亮锁骨,结果一直没有长出来。我娘亲说因为我长得比较圆,就把锁骨挡住了,其实本来是有的。”边说边收回手摸自己被肉挡住的锁骨要给青年看,触上去时,却愣了一愣,打了个喷嚏道:“怎么好像又有了。”

    明明仅一只手能活动,青年捞被子却捞得轻松,一抬手薄被已稳稳搭在她肩上,目光依然深幽,替她解惑:“因为不是你的身体,其实就算是你的身体,也依稀看得出有锁骨的模样。”动作间衣襟敞开得更宽,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浅色的瘢痕,看上去像是个什么刀伤剑伤。

    一句话没头没脑,凤九没有听懂,只将手碰上那道瘢痕,眨了眨眼睛,小心地揉了揉道:“还痛吗?”

    青年僵了一僵,偏着头,明明是个陈年久远的老伤口,却坦然地嗯了一声:“还痛。”

    凤九小心地挨过去,绯色的唇印上那条瘢痕,贴了一阵,伸出舌头舔一舔,牙齿却不经意撞上锁骨。青年闷哼一声,凤九担忧地道:“涂了口水还是痛吗?”

    青年顺着她的话,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可能是,因为又添了新伤口吧。”

    凤九蹭上去一些,贴着青年的领口找了半天,却只看见锁骨处一个齿印,指尖触上去,微微抬头,嘴唇正对着青年耳畔,声音软软地道:“是这里吗,那我再给你涂点口水……”

    话还未完,不知为何人却已在青年身下,凤九迷茫地睁大了眼睛,瞧着青年一副极英俊的眉目就近在眼前。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压在身下,原本搭在她身上的被子此时却稳稳搭在他肩上,被子笼下来,就是一个极静的世界。

    她想他刚才可没有这么用力地压着他,也没有这样的压迫感,让她无法动弹,但她也并不想要反抗。

    青年面色沉静地瞧着她,近得能听见他的吐息,她觉得他的吐息不像他的面色那样沉静。他瞧着自己,却像是瞧着别人。他眸中自己的倒影看着也像是别人。

    她偏头好奇地问他:“你在想什么?”

    青年顿了顿:“可能是在想,要快点把你们换回来。”

    她不懂他说的后半句,却执意攀问她听得懂的部分,声音仍是软软的:“为什么是可能呢,难道刚才脑子空白了一下吗?”注意到青年一瞬的怔忡,扭了扭手腕道:“你累不累,我有点冷,你躺下来。”

    橘诺,嫦棣二位公主领着一队侍女浩浩荡荡闯进画舫的小舱时,听到的,正是厚重床帏后头传出的软语呢喃:“我有点冷,你躺下来。”隐约有一两声喘息,令整个小室顷刻生出春意。

    二位公主相视一笑,甚觉满意。

    来得正是时候。

    但捉奸,要讲个技术,有文捉之说,亦有武捉之说。文捉,讲的是个礼字,帐外头奉天奉地奉出公理,引床上一对鸳鸯哆哆嗦嗦自出帐伏罪。武捉,讲的是个兵字,一条大棒直打上床,将床上的鸳鸯打个现行。

    论痛快,自然是武捉,但二位公主自忖打不过苏陌叶,且未出阁的姑娘青天白日扰人红帐,也不是什么体统,只得抱憾选了个文捉。

    床前歪斜着一件白色的锦袍,零落了一条玄色的腰带,由头有了。嫦棣抬袖遥遥一指,做疑惑状,“这不是陌先生的衣裳吗?”做大惊状:“帐中难道是陌先生?”做满面义愤难以启齿状,“阿兰若你出来,光天化日好不知耻,竟同自己的师父行此苟且,蝼蚁尚且比你知羞,你此番却令宗室颜面何存?”

    嫦棣这个扮黑脸的头阵唱得极好,橘诺立刻配合地揉头做眩晕状,同身旁侍女道:“去,快去请父君母妃同息泽神君,就说出了大事请他们速来。原本想瞧瞧阿兰若妹妹的身体,却不想撞着这个,该怎么办才好我一时也没了主意……”

    二位公主一唱一和,被吩咐的侍女也如兔子般急蹿出舱,一看就是个跑腿的好手。画舫四围早差遣了人驻守,帐中二人此时如笼中兽瓮中鳖,帐外双目铮铮然守着一大群女官,只等上君君后并息泽三人延请至此,拉开的戏幕底下方便唱出好戏。

    前头的龙船到后头凤九的画舫,统共不过几步路,加之橘诺的妙算,上君上得画舫入得舱中,不过顷刻。

    舱中大帐紧闭,传出几声衣料的摩擦,因帐前两位公主见着上君忙着跪下做戏,并未留意到这几声衣料摩擦得不紧不忙。

    橘诺是个人才,嫦棣更是个人才,前一刻还在帐前唾沫横飞,恨不得嘴里头飞银刀将阿兰若钉死在当场,上君的脚尖刚沾进船舱,她牙缝里头的银刀竟顷刻间变成一篇哀婉陈情,跪道万不得已惊动上君,却是因阿兰若与苏陌叶不顾师徒伦常,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时二人俱在帐中,她同橘诺两个姑娘家遭遇此事何等惊吓,不知如何是好云云。

    因这出戏一步一环都合嫦棣的意,因此她演得分外尽兴。兴头之上时,眼见上君投向帐中的目光饱含怒气,且渐有乌云压顶之势,心中十分得意。得意间一个走神,再望向上君时,却见他看着她身后,眼中滔天怒气一瞬竟如泥牛入海,转而含了满目的讶然。

    嫦棣好奇,忍不住亦回头相看。

    这一看,却看得身子一软,侧歪在地上。

    身后大帐不知何时已然撩开,阿兰若躺在床里侧,外侧坐在床沿上的银发青年,正不紧不慢地穿着鞋,却哪里是什么苏陌叶。虽然身上披的不同于寻常紫袍,乃是一件清简白衫,但这位穿鞋穿得从容不迫的仁兄、她们口口声声的奸夫,却实实在在,是阿兰若明媒正娶嫁过去的夫君息泽神君。

    舱中一时静极。上君瞧了僵在一旁的橘诺一眼,颜色中看不出什么喜怒。

    侍女们垂目排成两串,大气不敢出。几个站得远胆子大的在心中嘀咕,从前主子们私下对二公主殿下时有耻笑,言她空领一个神官夫人的名头,却博不得神君大人的欢心,今个日头已升得这样高,神官大人才刚起床,二公主殿下她……这不是挺能博神君大人欢心的吗?

    因刚起床之故,息泽神君银发微乱,衣衫大面上瞧着齐整,衣襟合得却不及平日严实,晨光洒进来,是段好风景。

    凤景虽好,小舱中此时氛围却凝重,神君倒是一派淡然,穿好鞋子,并未如何瞧房中站成一团的列位,回头锦被一裹,将床上的凤九裹得严严实实,轻轻松松地打横抱起来,途经屏风旁的方桌时,方同上君淡淡点了个头:“太吵了,先走一步。”

    上君瞟了跪地的橘诺、嫦棣一眼,即便是一族的头儿,世面见得不可谓不多,这种情景下也着实不晓得该说什么,含糊地亦点了个头,说了声:“这个事,回头查证清楚会给你个说法。”一族头儿说出这个话,已经有些伏低的意思。不料脸色惨白的嫦棣突然嘶声道:“他不是息泽,他一定是苏陌叶变的,因晓得同阿兰若的丑事无法遮掩才出此下策,苏陌叶的变化之术高超,连父君你也不定能识得出来,但父君你一定信女儿……”

    上君神色变了好几遍,终于沉声喝道:“住口。”嫦棣吓得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地咬住唇。舱中一时静极,唯息泽抱着阿兰若走得利落,脚步声不紧不慢渐渐远去。嫦棣垂着头,指甲嵌进掌中,留下好几个深印,她方才那番话,这个假息泽竟敢不理会。

    上君似是有些疲惫,静了一阵,突然朝着舱口道:“你怎么也来了?”

    嫦棣一惊,立时抬头,身上又是一软,几乎跪也跪不稳。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舱门口站的,竟是白衣白袍手抚碧绿洞箫的苏陌叶。怎么会是苏陌叶。

    陌少风姿翩翩立在舱门口,脸上抬出一个有分寸的笑,手上有分寸地朝着上君施了一记礼,心中有分寸地骂着娘。

    帝君,何其会打算的帝君。明明是他老人家将计就计编出这场戏,他老人家倒是溜得快,却将自己推出来唱压轴,他大爷的。

    他心中骂着大爷,面上却依然含着笑意,起声道:“着实没有料到上君也在这里,今日一大早苏某得了封信,落的是阿兰若的名,邀我辰时末刻同她在她舱中相见。但阿兰若的字原是苏某一手教出来的,是不是她亲笔手书,寻常人瞧不出来,苏某却还略分辨得出一二,因此想挑个清白时辰前来探问探问阿兰若,却不想遇到上君亦携着两位公主前来探视她,倒是我没有挑对时辰了。”

    一席话落地,今日阿兰若房中这桩事,来龙去脉到底如何,便是傻子也猜得出了。

    嫦棣脸上一片慌乱,跪行抱住上君的腿:“父君你别信他,他全是胡说!”

    苏陌叶做不明所以状:“这等事三公主却不好冤枉苏某胡说,苏某这里还存着这份不知出于何人的手书为证来着。”

    嫦棣原本煞白的脸色瞬然铁青,求助似的紧盯着一旁的橘诺,橘诺只做垂首不语,双手隐在袖中,身子却像绷得极紧。

    上君含着怒色的目光从橘诺身上移回嫦棣身上,再移回橘诺身上,沉声开口道:“来人,将两位公主带回去幽在房中,无我的命令不许出门一步。”

    上君拂袖而去,瞧着像气得不轻。无论是阿兰若与苏陌叶真的如何了,还是橘诺、嫦棣两姊妹陷害阿兰若与苏陌叶如何了,都是桩家丑。若他不晓得,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偏偏两个不省心的女儿竟将自己安做她们的一步棋,让他晓得了。将这个事盖下来自然不难,如何安抚息泽的里子和面子,却需斟酌。这个事,气得他头痛。

    苏陌叶目送簇拥着上君离开的一水儿女官的后脑勺,将洞箫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方才嫦棣慌极时口不择言说他胡说,胡蒙倒是蒙对了一回,他确是胡说。她们效阿兰若的字迹其实效得挺下功夫,连他都被摆了一道,拎着信见了凤九直到她扑上来抱住他时,他才觉着不大对头,她像是中了什么惑术。

    他对阿兰若情深,正因情用得深,才未有一刻将凤九认做她。但若非他本人亦修习惑术,这上头造诣高,说不得他今日就顺着橘诺、嫦棣那二位公主的意,钻了这个套。

    他认出这是个套来,自然当务之急便是杀去小厨找了帝君,他原本想自己同帝君换一换便罢了,让那两个使计的吃个瘪也算小惩她们一番。帝君立在一个小火炉跟前,听他说了心中的打算,握惯佛经的手里头握了柄木勺,缓缓搅着炉子上的稠粥:“对方是女人,你就下不了手了?还记得利落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吗?”帝君说这个话的时候,神色格外平静,声音却让他有些发冷。

    他早有耳闻帝君做事的利落,但那些皆是关乎六界的大事,今日这桩却算是个琐碎家务,他其实想看看帝君他要如何方能利落。

    帝君也着实没有多做别的,只是拖到两位公主将上君请入船舱才撩了帐子。不过,这撩帐子的时机,他悟出来却极有学问。倘帝君撩帐子在前,顶多如自己所言令两位公主吃个瘪,帝君如今这个身份,因要卖上君的面子,着实罚不了两位公主什么。但撩帐子在后,这个事情,就变成了上君需为了安抚他的面子亲手教训两个不懂事的女儿。比之前者,既能让两位公主得教训,又无须帝君动脑动手,果然是利落。

    晨光大盛,将小舱中素色的桌椅摆件照得亮堂,苏陌叶斜眼瞅了瞅凌乱的床铺,挑了挑眉,怪不得方才望见帝君,觉着他不如在小厨中瞧着动气。这个事情却是那二位公主无心插柳柳成荫,帝君他老人家,倒是玩得挺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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