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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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娘是个通透人,她这么一说,就足够猜出个大概。

这回伤心是伤大发了!她的人生原本一帆风顺,自打夏家九郎急殇过后,真正开始出现空前的苦厄。虽说日子照旧锦衣玉食,京畿的繁华远胜陪都,将军府的富贵排场也比布府显赫许多,但这些仅仅是物质上的充盈。银钱十万贯,也抵不上心里悠闲自在。她的委屈屯了个满仓,那点子珠光宝气的生活就算不得什么了。

她虽然吃了大瘪,倒也未尝不是桩好事。六公子还是了得的,英雄一世,聪明一世,见过世面,也稳得住心神。他对布暖不可能没有动情,这点秀早就看出来了。一个舅舅,一个做长辈的,对小辈再关爱,也不会到那样盲目乖张的地步。捧着、宠着,布暖有了不得体的言行,他连一句责难都没有。那时她甚至怀疑,外界传闻上将军严苛,是不是有夸大的成分在里面。因为他明明是儒雅温和的,直到他那次拉下脸来训斥她。倒不是因为别的,就只是觉得蹊跷不安。连他都守不住界限,这样天长日久的下去,怕是真要出大事的。

好在是她杞人忧天,布暖成了这副光景,说明六公子绝不昏耄,他的自控力远比她想象中要强大得多。

老天有眼!她松了口气,安抚道,“你多大点人,弄得老气横秋的样儿。若你经受的这些称得上苦,那我这样的岂不早该死上八百回了!”她把布暖搬过来,像小时候似的,让她侧过身子枕在她腿上,“我的儿,命里的顺当坎坷都是有定数的。有的人先苦后甜,有的人先甜后苦,叫你选,你选前者还是后者?你小的时候,你母亲请瞎子给你批过命,一生荣华自是不消说,咱们就说这情路。有艰涩自然也有欢喜,后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你少不得配个人上人的好夫婿。如今年纪还小,急是急不来的,缘分到了自然挡不住。快把心放在肚子里,你的良配不是那个人,眼下花好稻好都是枉然,等正经姻缘来了免不了落个无疾而终,要给正主儿让道腾位置的。与其这时候心里生疼,还不如省些力气,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布暖想这话很是,不论如何,她和容与就像钉死的称,斤斤两两清清楚楚。难道还能有什么力量逆转过命格来么?他是她的娘舅,是母亲的亲兄弟。她早就应该看透了,她对他的仰慕都是非分之想,今生今世无缘无份。

她嗯了声,“这会子我不想那些了,你也别提。才刚我和舅舅说了选秀的事,他一万个不答应。我和他撂了狠话,不去断不成的,贺兰这么恶质的人,若是不照他的话做,万一撕破了脸皮得不着好。我仔细考量过,倘或我进了兰台,便对他有了牵制。女官要验出身查户籍,这些有他去办,他自然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不会拿洛阳的事来说嘴了。这么的,父亲和舅舅就妥当了。”

她设想得是很好,秀又心疼她,“你倒是替他们着想了,自己怎么办呢?落到狼窝虎穴里,到头来连渣滓都不剩了。”说着哽了下就要哭。

布暖强做出笑脸来,“也没这么唬人的,兰台是弘文馆的地方,出入都是饱读诗书的文士,你怎么说得我像要卖身做粉头似的!保得住他们,咱们就平安。如若不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秀伤怀不已,只落寞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就是舍不得你。你在我身边长大,当眼珠子一样儿宝贝着。真要撒出去,你叫我怎么能放心?”她仰头一叹,“这煌煌帝都,人心这样险恶!古来女人都是难的,长得丑了愁嫁,长得美了,又要防人觊觎。像晋汉倒好了,索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闺里养着,也不能出那些事。”

她怅惘得不成,布暖也没有心力抚慰她,撑着坐起身,下了胡榻到矮几前趺坐。几上铺着品蓝刻花的托子,上面搁了一套茶具,白瓷上描画着轻淡的粉蕖蝴蝶。她盯着看了一阵,又别过脸,穿过地罩看耳房里高张的绣花绷架——那幅孔雀图好几天没动过了,还是郁郁一片树冠。以后大约也没机会再绣了,她勾了勾嘴角,枉老夫人拿这个说事到处炫耀,半道上撂了挑子,真是对她不住。这样也好,莫名的轻松,用不着拿她的心血来验证她所受的煎熬。

她回头道,“明儿打发人把针线都收拾起来吧,放久了没的积灰。你去歇着吧,我这儿不用伺候。”

秀迟疑道,“你夜里没用饭,我去给你准备些送来。”

她摇摇头,“我不饿,你去吧!”秀只得应了退出去。

窗边螺柜顶上搁着高柄烛台,点了支红蜡烛。一根灯芯烧得焦黑,逐渐蜷曲,斜到一边烛炬上去,烧出一个豁口。蜡油淋淋漓漓的淌下来,像倾泻的泪。布暖取铜勾去拨,习惯性的朝窗外看。竹枝馆的窗台前照旧掌了灯,一剪侧影映在绡纱屉子上,轮廓清晰,是她极熟悉的样子。她站了一阵,再深深看一眼,恍惚觉得远了,渐渐迷蒙了。

她伸手撤下撑杆,合拢窗页。

爱情结束了么?她不喜欢这样的收梢。

第八十三章 功名

朝廷敕令到底还是来了,官宦捏着尖细的嗓子念完文书,笑着对蔺氏叉手作揖,“给老夫人道喜了!娘子遴选入兰台,那是百年难得的好事。二年光景,上手便是从七品的差使,真真祖上积德了!”

蔺氏还没回过神来,嘴里只顾哼啊哈的应,眼睛直愣愣盯着躬身接旨布暖,胸口擂鼓样嗵嗵疾跳。

事先没有一点儿征兆,怎么一下子入兰台了?女官晋封何尝这么简单了?验身备选,斗文斗艺,不折腾十天半个月能过关吗?这样简单,倒弄得人惶恐不安起来。

想是有内情的,她看看知闲,“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闲是年轻小姐,外头消息比老夫人要灵通些。她斟酌道,“姨母听了别躁……贺兰敏之是兰台监使。”

蔺氏一下子醒过味来,眼神里多了怜悯的味道。这可怎么好,布暖的一辈子就这么砸了,还不如许给阳城郡主家呢!

她一头怅然一头还要应对来传旨意的人,满脸堆笑着吩咐人撤香案,请内侍们进明间歇脚稍坐。

“府里一点准备都没有,辛苦几位了,这样大热的天跑一趟。”她命人上茶供瓜果,又给底下仆妇递眼色叫准备孝敬。

那内侍是个司礼官,穿着绛红的花钿团领窄袖袍衫,头上端端正正戴着皂罗折上罗,两腋绶带松松系在颌下。因为生得胖,折上巾的圈口大约有些紧,太阳穴上的肉勒成个突兀的长条,看上去像蒸熟后翻转过来的白面馒头,底部留着被蒸笼上的篾条硌出来的凹痕。

他把手里拂尘往矮几上一搁,笑着敷衍道,“老夫人别客气,奴婢和上将军相熟,接着钧旨时还结实替老夫人高兴了一把呢!娘子是有福之人,这是多少人想尽办法挣不来的功名啊!您想想,一个读书人寒窗十年,一朝进士及第,不过九品的官衔。娘子因着有上将军荫及,入选便是从七品上阶,和陛下身边的勋卫是一样的。将来差使办得好,贺兰监使再往上呈报,到役满的时候,顶个正七品上阶的乌纱帽衣锦还乡,啧啧,多体面!”

蔺氏听他提贺兰就不大欢喜,面上不好发作,只皮笑肉不笑道,“说到这个,我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公公呢!”

那内侍吸溜着凉茶应道,“请教不敢当,老夫人但说无妨。”

蔺氏看了边上敛手而立的布暖一眼,心里虽有疑问,在外人跟前也只有装佯,愈发赔着小心道,“我这些年深居简出,族里好久没有女孩儿应选了,好多规矩倒忘了。”她倾了倾身子,“我们那会子做女官啰嗦,桩桩件件的事一样少不得。如今章程改了?怎么才知道要入宫,一气儿连品阶都派下来了?”

内侍愣了愣,也调过头来看布暖——是个周正孩子,一副聪明样儿。以他看惯了美人的眼睛来评价,这个脸架子,这身条儿形容,摆在宫掖里都是上上等的姿色,难怪要招人惦记呢!

他摸着鼻子笑了笑,“章程是没改,不过俗话说了,朝中有人好做官。娘子倚仗上将军荫佑,又有楚国公、周国公举荐,这样的门第出身,怎么能和那些寒微的‘良家子’相提并论!叫宫里尚宫嬷嬷们检点,忒糟蹋娘子了。那些婆子手黑得很,验处的法子好恶心人,所以国公爷四处活动了,叫睁眼闭眼的蒙混过去算了。横竖兰台是他的地头儿,出了事有他担着。”

事已至此,再没别的法子可想了。蔺氏颓然道,“我才刚心乱得很,没听清楚公公宣读的敕令。我家娘子上兰台供的是什么职?”

内侍道,“老夫人放心,是轻省活计,在库里做司簿,只掌管名录计度。兰台有粗使,杂活是不劳娘子费心的。”

蔺氏点点头,强做出笑模样,招手让人把红帛包的钱卷儿搬来。打赏不作兴用飞钱,这是不成文的规定。那个内侍专传旨做这行买卖的,如今大钱分量重,若是赏得多,一个人只能看,没处下嘴,倒不好。所以另带了两个徒弟来,要紧时候好搭把手。大家伙儿都是聪明人,这种事心照不宣的——赏少了拿不出手!

大钱一千枚算一贯,相赠个十贯八贯的就有百把斤重。沈府两个小厮拿扁担抬来,钱串子着了地,发出沉甸甸的令人心满意足的声音。

蔺氏扬着笑脸指了指,“公公们辛苦,这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上将军不在府里,我们女人家办事,有不足的地方请您多担待。我家娘子年纪小,平日捧着养的,日后进了宫掖,还要请公公多照应。”

那内侍哎哟一声,“老夫人可别说女人不女人的!依着我说,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抵得过两三个男子汉呢,要不怎么教导出沈大将军这样的英雄来!”瞥了眼大红担子上堆山积海的孔方兄,大脸上的肥肉几乎揉到一处去,“这怎么好意思!奴婢份内的事,还要劳老夫人破费,你看看……”

蔺氏淡淡道,“不值什么,公公别嫌少才好!”又望了望外面天色道,“我吩咐下人置办酒水去,等容与回来,叫他陪诸位喝两杯。”

三个宦官都推诿,“不敢不敢,上将军办大事的人,怎么能同我们这种下人吃酒!时候不早了,奴婢们这就告辞了。明日辰正,请府里派人送娘子入兰台,届时自有少监接应。”言罢便拱手拜别。

蔺氏起身相送,看那些内官出了二门方踅回来。

知闲站在那里只顾出神,布暖上前搀蔺氏,她的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腕子上借力,转过脸看看她,幽幽一声叹息,对知闲道,“快打发人上北门去,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请六郎回来想辙吧!”

布暖不言声,只作容与不知道。知闲应了,忙上廊下叫人去了。蔺氏拍拍她的手道,“千算万算没想到周国公使这个坏,我的儿,你别急,等你舅舅回来,再叫他想办法通通路道。”

这事布暖是早就做好准备的,敕令下来不过是早晚的事。都横了一条心了,什么都能置之度外。

她跪在蔺氏的躺椅边上给她捶腿,边捶边装木讷,“我觉得做官挺好的,才听那两个内官说,从七品上阶的衔儿。我倒做梦都没想到呢,快赶上我阿爷了!”

蔺氏嗤地一笑,“到底是孩子,你道那里好么?”她顿下来,半晌又道,“你舅舅有把兄弟在凤阁做监使,若是能进凤阁倒好。如今派了兰台,你可知道里头厉害?”

少不得是碍着贺兰敏之,她自然都明白。她低头道,“姥姥忌讳什么我都晓得,请姥姥放心,我自记事起父亲就教导礼义廉耻,到死也不敢忘记。”

蔺氏耷拉下了眼皮,“这事恐难转圜了,回头叫你舅舅给你爷娘写封信赔罪。他们把你送到长安来,我们没能护你周全。才到府里个把月,就弄出这样的事来……”

“是我自己命不好,姥姥可别自责。”她很坦然,换个环境未必就坏到哪里去。兰台收录典籍,应该是个清净去处。在沈府除了煎熬,大概也剩不下别的了。与其在这里落得粉身碎骨,不如跳出去,或许还留个囫囵尸首。

蔺氏长叹,“你叫我怎么不心疼!”

知闲从门上进来,趺坐在旁边蹙眉道,“旨意都下来了,只怕容与哥哥也没计奈何。木已成舟,这会子再托人走门道,办得过了,反而引人瞩目。”

布暖抬眼看她,目光清冷得水一样。淡淡一扫就会意了,到底人家是自己人,她到了这份上,推出门去算完。别回头搭一个饶一个,再耽误了容与的锦绣前程。

蔺氏叫知闲这么一提点也明白过来,便抿着嘴不再说话了。

布暖多少有些心寒,转念想想也颇无谓,温吞道,“我明儿就往兰台去,也用不着舅舅给我周全,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对知闲道,“我求姐姐一桩事,我的乳母和两个丫头没法子回东都,请姐姐瞧着我,好歹收留她们。派到别处当值也成,只要赏她们一片瓦遮头,有碗饭吃就行。我原想外头置所屋子安置她们,又怕舅舅怪罪,也没敢提,如今只有拜托姐姐了。”

知闲这上头是很大方的,点头道,“你放心,不用让她们当别的差,照旧在烟波楼里,看看屋子也成。两年不长,转眼就过了。到时候你荣归了,她们接着伺候你。”

布暖笑靥浅生,“是,那就多谢姐姐了。不过等我下回见你就该改口了,叫姐姐不合时宜,得称一声舅母大人。”

“这丫头,自己攀高枝儿去了,转头又来取笑我!”知闲嗔怪着,不过瞧着挺受用。摇着团扇道,“你现在可了得,七品的官儿,吃着朝廷俸禄。将来满了役,三品以上的女婿不是紧着挑么!”

这算安慰人吗?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福气好,沾了娘家的光,轻轻松松许了个二品大员。自己要嫁好人家,非得要付出两年时间。完全不对等的比较,说出来也没趣!

布暖转过脸,没那心肠和她计较那么多。掐着时候容与要回府了,自己这会子有些害怕见他,见了也不知道怎么料理,索性辞出去方好。于是对蔺氏欠身道,“明儿就要走的,我回去拾掇拾掇。舅舅回来别同他提想法子的话,给他添麻烦,我怪臊的。”

蔺氏唔了声,算是答应了。

第八十四章 情动

说回来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平常穿不上自己的衣裳,也不用插金戴银,要带的,无非是些细软钱财。这世道是要拿钱开路的,家里祖辈上再高的官,人家让面子不过一时,总要私底下有些来往。人情世故做得足,日子方能平安的过。

烟波楼里乱成一团,愁云惨雾免不了。玉炉有意思,来来回回的转圈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走两步扭头看看她,脸上是苦哈哈的表情。

布暖托腮坐在胡榻上,“干什么?我脸上有花么?”

玉炉咂了咂嘴,“两年见不上呢,我多看几眼。”

她笑了笑,“那倒不是,周国公说过,有机会也能回来瞧瞧。又不是下大狱,皇城比禁苑强些,得了闲想出去,和少监请示一声就成了。”

玉炉高兴起来,“这么好的事么?那咱们能不能去探探你?也不知道兰台吃住得好不好,万一有个不顺遂,缺什么短什么,家里好料理妥当了送过去。”

布暖还未开口,一个声音倒先替她回了话,“兰台是千好万好的,有贺兰敏之给你们娘子撑腰,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众人眼见是容与进来了忙纳福行礼,虽疑惑他说的那些赌气式的话,到底不解在心里,谁也没敢支声。

布暖讪讪的,“舅舅来了,请上坐。”

容与不耐的挥手,“坐就不必了,明儿走么?回头我要上城外操兵,不能亲送你。你自己归置好,明儿打发人送你过去。”

他说话的时候铁青着脸,她是个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费了大力气才没叫他落下来。

他还是轻视她的,这一别要多久见不着,换做别人家,少不得是最亲近的人相送。他却借口操兵,像扔包袱一样叫下头仆役送她去。她失望之余也无话可说,罢了,不送就不送吧!不送也好,省得自己对他依依不舍,愈发惹得他心生厌恶。

她淡淡应个是,“舅舅军务要紧,我这里不过是小事,不敢劳动舅舅。”

她这样无谓吗?他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感受,像愤怒,又像是失望迷茫。她要到兰台去了,再也不需要他了。曾经他以为自己才是她最坚强的依靠,如今这地位动摇,她要不顾一切奔向别人,并且是个那样劣迹斑斑的纨绔!他拦不住,她有她的想法,固执的毫无转寰。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不可预料,他只觉心疼。他以为布暖和别的女人不同,她有思想,不会被贺兰敏之的外表迷惑。也许是他期望过高,她终究也不能免俗……

他说不送她,那不过是气话。他是十二万分的舍不得,简直比生生割肉还疼。其实要论手段,品阶虽派下来了,要换地方多的是去处。可是到了这时候他又开始瞻前顾后,他若是擅自做主,她会不会恨他?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优柔寡断,他不懂怎么处理自己的感情。如同一个饿极了的人捧到一碗烫手的粥,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脑子不够使,他活像个傻瓜。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开始谨小慎微,开始口是心非,开始猜忌所有与她有关的男人。他察觉到下面郎将看他的眼神,他感到羞愧和狼狈。纵然不可能有任何把柄落到他们手里,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心虚。他爱上自己的外甥女,他寻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敷衍蓝笙,也是源自于他的私心嫉妒。他成了最不可理喻的蠢物!

他忍得心肝都疼,转过身对边上侍立的人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同娘子交代。”

乳娘看了布暖一眼,什么话要避着人呢?总是这样,难免要让人起疑。她划眼色遣退底下人,又蹲个福道,“奴婢就在隔壁收拾花线,娘子有差遣叫奴婢一声就是了。”

布暖颔首,又怕容与不悦,飞快瞥了瞥他。

她在插屏前站着,红木镂雕的梅花花瓣上鎏了一层镀金,那样沉重的颜色称着她婷婷的身姿、雪白的面孔,愈发显出女性的温柔。

她似乎在等他说话,微侧着身子,斜对着明亮的窗。从他这里看过去,卷翘的睫毛如同翕动的蝶翅,脆弱而惹人怜爱。

他听见自己疲倦的声音,“暖,你真的要去么?”

她分明一怔,然后缓缓点头,“我要去,事到如今,没有退路。”

他看着她,眼神黯淡,完全不像以往有权利有把握的样子。她的心颤起来,她猜不透他的用意,他若即若离的态度令她迷惘。大约是她多心了,为什么她觉得他也是舍不得她的?

到底是血亲,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想起知闲,她复又垂下头去,换了副声气,“别站着,舅舅有训诫也坐下说。这么的,倒显得我不懂规矩。长辈来了不贡茶贡点心,单叫站着……”

她从他身侧绕过去准备挪席垫,肘弯却叫他狠狠拉了一把,踉跄着坠进温暖里。

她有一瞬晕头转向,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他怀里——

宽广坚实的怀抱嗬!他胸前的宝相花赫然放大,一圈又一圈的圆形枝蔓把她缠绕进去,她跌进无边的晕眩里。

彼此都有不安的心跳,这个拥抱代表什么?也许代表了一切,也许什么都说明不了。只是这样也尽够了,结结实实的,身体贴近身体。她知道不合规矩,他也是知道的,这会子却也顾不得了。

他身形高大,二十七岁的男人,早就褪了青涩,但是搂着她的动作明显的生疏。两个人是一样的,笨手笨脚,不懂得配合,只想要没有间隙,恨不能揉进对方身体里去。

手臂收紧些,再收紧些,箍得生疼,心里却是甜的。这是美好的一刻,有了这段回忆,也足够让她支撑个十年八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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