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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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娘总拿她当孩子,这些年来她也习惯了,便脱了衣裳爬上胡榻。秀给她掖好被角,在她额头鬓角撸了几下,轻声道,“好乖乖,我日夜都不放心你。尤其是这桩事,更叫我提心吊胆的没主意。你好歹仔细,女人和男人不同,到天到地,吃亏的总是女人。你心里这根筋千万捏捏牢,再说有了蓝将军,在洛阳又过了小定……”

她嘈嘈切切说了半天,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无奈又气又好笑,便踅身吹了案头的油灯,轻手轻脚退出去,拉上了直棂门。

布暖翻个身,把脸贴在松软的条枕上,听着乳娘脚步声渐远了才睁开眼。

真真睡意全无,今天出了这种事,原以为是大好时机,没想到还是错过了。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是看家本事,知闲平素稳稳当当的人,没想到也难免俗。容与要退婚,她就死在沈家。这么一来,任谁也拿她没办法。

还有几天?布暖借着窗口月光搬手指头数,一节一天,两节两天……还有整整三十天。

今天是十六,月亮最圆最亮的时候。梅坞地势高,那轮明月堪堪吊在窗棂子上。因为大,更像和人面贴着面似的,尤其显得白惨惨的可怖。

她索性坐起来,一手把着榻头上的蝙蝠雕花,把脸偎在臂弯里。她觉得她不能巴巴儿看着他娶亲,这样无异于要她的命。可她又能做些什么来阻止呢?她没有能力,她的努力总差一步,力道显得不足。也或许是容与的信念太过坚定,她要穿透他铜墙铁壁般的自制力,简直比登天还难。

她下了榻,光脚踩在青砖地上。仲秋夜半的温度已经很低了,冰冷的触感从脚底心传上来,她瑟缩一下,突然冒出个疯狂的念头……

她要学红拂女夜奔,横穿整个将军府去找他!她甚至在屋里走了好几步,看看光脚的计划可行不可行。他看见她一定很惊讶,她就求他带她走,舍弃这长安荣华,遁到世外,去做他们的神仙眷属。

她因为这个决定兴奋得两颊飞红,也不去考虑他会不会答应,她想试试,说不定有三分希望呢?她跑去翻箱笼,看看有没有适合夜里穿的胡服。这件那件抖了半天,才发现一件深色的都没有。她不由泄气,失望地站了会儿。再转过身,却被身后高大的黑影吓了一跳。

她本能的尖叫,独活香袭来,一只微凉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是我。”那个低沉的嗓音说。

布暖松了口气,接着又局促起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原本想去找他,谁知他倒比她先行动。

她嗯了声,那手方松开,在她唇角留下一片温柔的触感。她回身看他,他还是宴会上那套衣裳,月色下的脸有阴冷的魅惑。退后了两步,离她稍远,在身后的大红平金五凤围屏映衬下,愈发显出冰清之姿,玉润之望。

他就在她面前,可她刚才满腹的雄心瞬间已经凋零了。她还是那个没出息的样子,垂着头,怯怯的绞着手指,无措而心虚。

她今天应该是做了无数叫他生气的事,他来找她算账吗?她指指杨妃椅,“你坐吧。”摸出火镰来,又停顿了下,“要掌灯么?”

他声气不大好,“你说呢?”

她想了想,重把火镰关回匣子里,自己怏怏立在红木脚踏前。偷着瞥他一眼,他坐在绣花椅披上,白月光里的脸没有一点血色。

她觉得汗毛凛凛的,他这模样让她想起庙里的泥胎菩萨。她料想他要责问她搬园子的事,这个她是有理由的。她心疼身边人,不想让他们活得仰人鼻息。再说也要给知闲腾地方,免得她心里疙瘩,他也不好说她错了。

至于别的,她认为没有什么可解释。他若问,她就装作理直气壮的样子——当然,他也不一定会问。

她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伶伶站着。他许久不开口,她穿着亵衣,又不能挺胸而立。只好窝着,战战兢兢的极不自在。

他两只手搭在把手上,沉着脸并不看她。气到了极处,催生出他的委屈来。他从不知道原来他也能体会到这种感觉,满腹的怨气和牢骚,堵憋得他不知从何说起。她和蓝笙俨然亲密至极了,大庭广众下也不避讳,同食同座,有说有笑。她明知道他在看着,却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还私下里议定了要置办宅子,妄图彻底和他划清界限。他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一点不舍,在他心上插尖刀,她有没有一点痛?

来这里之前他怒不可遏,想了一千遍要怎么斥责她,怎么让她后悔让她哭,以弥补他之前所受的折磨。可眼下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三心二意起来。若论残忍,他远不及她,所以注定他要吃亏,要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乜她一眼,见她拱肩塌腰的,便问,“你冷么?”

他是个知趣的人,她怕自己一说冷就把他赶走了,便强忍着摇头,“我不冷。”

农历九月的天气已经寒浸浸的了,到了半夜里温度更低些。他乘着光看,她只穿贴身中衣,还是光着脚的。十个小巧的脚趾头从阔大的裤脚口露出来,在月下莹莹然,简直如同婴孩。

大唐风气开放,西域文化传播进中土,满大街看得见光脚踏草履的龟兹女人。一双肮脏污秽的天足,于他来说不堪入目。中原女子的袒领可以越开越大,但脚永远是金贵的,罗袜鞋履,不见寸光……他脸上辣辣热起来,也怪自己唐突,这会子来,看见的自然都是不该看。

他尴尬调过视线,“你半夜里整理什么衣裳?莫非还打算连夜投奔蓝笙去?”

她叫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只猜到她要找蓝笙,却没想到自己么?她徐徐叹息,赌气道,“那你半夜跑到我的屋子里来做什么?就是来瞧瞧我有没有投奔蓝笙去?你真是古怪得紧,不怕叫别人撞见么?”思量一下,仿佛想起了有趣的事,掩嘴咯咯笑道,“万一舅母带人来捉奸可怎么好?你是跳窗?还是钻到床底下去?”

他怔了怔,真有点答不上来。然后为了维持尊严,板着脸道,“你别给我打岔,我问你,前头说的建园子,你决定了么?”

她直白道,“你也瞧见了,她把我们撵到梅坞来了。日后没准要把我的人派到庄子上去,去住杂役房,住马厩也说不定。难道你叫我眼睁睁坐视不理吗?”

他点头,“那好,房子我来找,蓝笙办事我不放心。”

她眨眨大眼睛,促狭道,“那不成,叫舅母知道了,又要说你置外宅子,你受得这冤枉?”

他一脸的不快,“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还有张嘴闭嘴舅母长舅母短,谁让你这么叫的?”

她无谓一笑,“本来就是啊,你们要成亲了,不叫她舅母叫什么?”

他的眉头越蹙越拢,他也恨这种半胁迫式的婚姻,但凡有法子可想,也等不到这会子。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内他总要找条出路。反正大婚如期,定是不能够了。至于布暖这边,他还是不能同她说。一来怕给她盼头,二来把自己也套死在里头,反倒展不开手脚。

静谧的夜里,满屋子白色的清辉,更显出三分寒意。他细听听,竟听出上下牙磕动的咔咔声。他心头打突,再打量她,一抽一抽的抱着胳膊打起了摆子。他当下肠子都悔青了,他有多粗心大意,她说不冷,他竟以为她真的不冷!

“快上榻去!”他去拉她的腕子,宁缎的袖口宽绰,他顺势握她的小臂,居然冻得冰碴子似的!他不悦的给她掀起被子,“还不快进去?莫非想冻死么?问你冷不冷,你还瞒着我?”

她扁了扁嘴,预感他要走了,便从被窝里探出手去拉他,“容与……”

她叫他的名字,他再深重的恨意都垮塌了。她总有办法叫他缴械投降,只要轻轻唤他一声,他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他唔了声,“干什么?”

“你要走了么?不和我斗嘴,就呆不下去?”她哼哼两声,把腿缩起来抱在怀里,“脚冷!”

他在她榻前也无计可施,总不好把她的脚搬出来放在自己手心里捂。

她凄恻看着他,张开两条手臂,作势抬起了上半身,做出个等着他来抱的姿势,靦脸道,“你别走,今晚上同我睡。”

第六章 千古调

他惊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她又努力抬了抬手臂,“我说今晚你和我睡呀。”

他险些吐出一口血来,她到底懂不懂邀一个男人同眠意味着什么?他不由苦笑,女人的身体,孩子般的天真,他能拿她怎么样?她巴巴的望着自己,又是那么个期盼的姿势,换做谁能忍心拒绝呢?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坚定,甚至根本就没想过和她彻底结束。他如今也婆婆妈妈起来,恨她的时候放佛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只要一天不见,思念就能淹没一切理智。

如果他真的可以放弃,今晚就不会来梅坞了。他对她深爱入骨,只要活着一天,就会继续下去。他早就丧失了克己的能力,他在她面前只是个为情所困的普通男人。官途再顺遂,也掩盖不了他的情路潦倒。他想自救,也奢望和她天长地久下去。有时候暗里后悔,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她来长安时就不该声称她是表姐家的女儿.否则倒可以谋个别的出路。

他胡乱想了好多,看她还举着手,袖管落到齐腋处,露出两条雪白的臂膀。他走过去,隔着被子搂她。她就是个香香的糖人儿,柔软的、粘缠的。手臂一交叉,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再顺势往下一挫,他一个支撑不住失了平衡,跌进了她温腻的颈窝里。

她的手抚上他阔领下的脖子,指腹来回摩挲,激起他背上的一层细栗。他怕压着她,支起了半边身子,却又叫她拉得伏在她身上。

这是旖旎而晕眩的一刻,难免会生出些不该有的遐思来。但何时何地,只要清醒着,他便是个有操守的人。即便对她再渴望,也不能做出伤害她的事。

他抬手在她鼻子上揿了下,“小鬼头!”

她笑起来,一张年轻不染风尘的脸,连笑容都是带着稚气的。他翻到外沿,占据了窄窄的一道床板。她扭动着往里面挪,自己贴到榻围子上,替他腾出很大一片空地。又把条枕往他那边拉,心里有巨大的喜悦,带着幸福和甜蜜。她是有攀比心的,样样要和知闲争个高低。容与爱她,是她最大的本钱,她便有恃无恐的想要霸占他。

他的一条手臂横过来垫在她颈下,她把脸枕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亲昵的蹭了蹭,“这就算同床共枕了吧?你和知闲有过么?”

她是存心调侃他么?这么个小丫头,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同床共枕,只会照字面上理解罢了!他侧过脸看她,明亮的眼睛,还有闪动的睫毛,无一不在诱惑他。被子盖得很低,她的半边乳抵在他的肋骨上,一种奇异的销魂,叫人心上阵阵的麻。他勉力不去想,阖上眼道,“别说话了,睡不了多会儿就要天亮了。”

她撅了撅嘴,他和衣躺着,坚持不盖被子。她不死心,伸过一条腿去勾他的腰,才抬起来,就叫他拿手压住了。

他枯着眉看她,“你又想干什么?”她当真不知道他忍得多辛苦么?她不经意的一个动作都叫他崩溃,能看不能碰,对男人来说是多大的煎熬!

她一脸无辜,“我要压着你。”

他哭笑不得,“你压着我做什么?”

“压着你,不叫你跑掉!”她嘿嘿的笑,最终还是把腿挪到了他肚子上。

他不由得提心吊胆,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僵着脸道,“你再胡闹,我走了!”

这倒是个杀手锏,她忙把腿挪开,他才刚松了口气,一只手又钻进他衣襟里。他连嗓音都颤起来,“布暖!”

她把脸闷得低低的,嗫嚅着,“我手冷。”

分明又是借口!他都快被她弄疯了,急急把她的手抽出来,照着手背就拍了一下。

她哀哀叫了声,嘴里嘟嘟囔囔着,“叫我摸一下怎么了?我又不是摸旁人!”言罢支起身子向上攀登,和他大眼瞪小眼的躺着,“容与……”

“嗯。”他严肃的应,以为她有正经话要和他说。

她又叫了声,“容与?”

他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似的,依旧隐忍着,“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说,翘起唇瓣在他嘴上吻了一下,“我爱你。”

幸福铺天盖地的涌过来,他简直要被吞没。她傻傻的行为让他感到踏实,他明明高兴极了,却有意拉着脸道,“真的爱我么?那你为什么怀疑我?嗯?贺兰的事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却不相信我!我并不想让他死,我希望他在远离长安的地方安全的生活。我给他准备了飞钱,不管到哪里都能兑现的,好供他卖屋置地。可是他自尽了……”他神色黯淡下来,叹道,“他是个缜密的人,临走把我给他准备的钱袋藏在角落里,是怕连累了我。”

提起贺兰她就忍不住落泪,这个傻瓜,要成为别人心上的烙印,不惜拿命去换。他就是为爱而生的,一个人能活得他这样心无旁骛,也算是不枉此生。

容与抬手给她抹泪,“老是哭,仔细哭坏了眼睛!人活着就是一场修行,公德圆满了就享福去了。他这一生并不快乐,先走一步未尝不是好事。那地方横竖每个人都要去的,他人面广,到那里安了家,日后咱们去了,好仗着他的排头横行无忌。”

没想到他就是这么安慰人的,她破涕为笑,“你倒看得开,因为他不是你的朋友?”

他长长叹息,“我认识他好些年了,只不过以前常瞧不上他罢了。若论交情,虽不深,也还有一些。”

她嗯了声,“等安置好了园子,你帮我找人请面神位回来,我让玉炉天天替我上供奉。他族里的亲眷想是不会记得他的,他得不着香火,在那边可不是个穷苦人么!大手大脚惯了,怎么过得了苦日子!”

他笑话她,“你想得那么周全!”

她怨怼的剜他一眼,“他是我的好姐妹!”

好姐妹一词的确是令人惊悚的,他怔怔的颔首,“我知道了。”又道,“太子殿下正着人雕石碑,等满了七七再给贺兰迁墓。上回说了,还是葬在原籍洛阳,落叶终究要归根才好。”

她的手指拨弄他胸口的玉石压领,怅然道,“难为殿下还挂念着他,可惜了,如今再怎么周到都晚了。活着不珍惜,等人没了,做那些给谁看呢!”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爱情和政治相比算得上什么!普通人尚且要顾忌家门声望,何况是天下第一家!在他看来,弘对贺兰当真是仁至义尽了。拖着病身子样样替他周全,眼瞧着自己也不大好,自从贺兰亡故后便日日咳血。这样下去,阳寿也难长,恐怕捱不到年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当真要生死相随了。

他心上抽紧了,只觉人生太无常。他们的例子摆在那里,自己这头又要怎么料理才妥当?断袖再殊异,总还不及乱/伦叫人唾弃。他抬起一根手指触她如玉的面颊,他要为了一己私欲,把她带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么?

月光映着她的眼睛,潋滟的,像覆上一层深蓝的壳。他低头去吻,她颤抖的睫毛贴着他的唇,渐渐渗出水雾来。她凄惨的说,“我想嫁给你……怎么办?十月里和你拜堂的人是我多好!”

她终于说出来,像是松了口气。他却斗争得更厉害,仿佛叫人隔手一把揪住了衣领,几乎勒得喘不上气。

他吻她另一只眼睛,缓缓挪下来,亲她的鼻尖,“我们没有这一天,暖儿。”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说这话,真实得近乎残酷。

她泣不成声,这无望的爱情啊!早晚要叫她形容枯槁,最后像贺兰一样,看透了,带着失望和决然去死。

她捏紧他的玉,貔貅张开的大嘴对着她的虎口。太用力了,雕琢得再精细,也坑挖得人生疼。

也许她该满足,他爱她已经是她的殊荣。还记得叶家老三婚宴上他对娘家族中女孩的态度,人家远远给他纳福打招呼,他只冲声音来源的方向点个头,连正眼都不看她们。她听见那些女孩子议论他——“六叔还是那样嚜,看着愈发稳重了!”

那时她背着人很是欢喜,至少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总感到自己有种特殊性,他和她是亲近的,更超出甥舅关系的默契。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还是长辈,高高在上的隔着鸿沟。即便相爱,外人面前藏着掖着,依旧见不得光。

她执拗的,发狠的去吻他。又不得要领,两个人的牙磕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在耳朵里无限放大,简直就成了轰鸣。她又哭起来,为这事也不知流了几缸眼泪了。

“要么咱们离开长安,到关外去?”她说,“咱们去吐番吧!好不好?”

她永远比他勇敢,有激情,富于创造性。她的建议他也曾想过,想过不下数十遍,但斟酌下来似乎是行不通的。他手上几十万的雄兵,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朝廷委以重任,看得自然比一般人紧。稍有风吹草动,很容易就会牵扯到通敌叛国上去。届时满门老小怎么办?他们走了,留下几百口人任杀任流放、充宫掖做官奴么?他肩上有责任,他不能够!

要想走得毫无牵挂,只剩辞官一条路。可那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朝廷决计不会答应。就算准了,早过了成婚的日子,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他有负罪感,对不起她。

她满怀希望的盼着他首肯,他却避开她的眼神不看她。她明白了,在他看来她还没有足够的份量,不值得为她放弃辛苦构建起来的一切。

她背过身去,带着防卫的姿势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僵在那里进退不得,隔了好久方起身下榻,趁着天尚未亮离开了她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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