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私的人比较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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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的聚餐,后来想想,是周瓒最后一次与他爸妈同坐在一张饭桌上。那家粤菜馆有周瓒眼里最正宗的腊味煲仔饭,然而直至七年后这家菜馆因经营不善悄然倒闭,他再也没有光顾过。

高考第一天,天阴沉沉地在酝酿一场暴雨,气压低得蚊子都飞不高,人置身其中,像把自己放在一个加了盖的蒸锅里煮。考生们都在候场,祁善靠在花圃边缘,不断扇着写字垫板,企图为自己带来一丝新鲜空气。她手边放着一大瓶水,已经喝了大半。才放下水没几分钟,她又忍不住将瓶口凑到嘴边。

眼看甘霖即将入口,瓶子被人强硬地夺了去。

“祁善同学,再喝下去,等会儿开考,你打算把时间都用在跑厕所上?”周瓒举高了她的水瓶。祁善有个毛病,当她心理紧张时,就会不停地给自己灌水。

“别闹了,把水给我。”祁善板着脸说。

周瓒轻易避开她讨要的手势,笑吟吟道:“还说是好朋友,都要进考场了,也没听见你送我几句勉励的话。”

“说什么?‘好风凭借力,送尔上青云’?”祁善敷衍道。

“谢谢‘善夫子’…不对,是‘宝姐姐’!”周瓒调笑道。

周瓒也不是第一次将祁善戏称为“宝姐姐”。他虽坐不住,但《红楼梦》却看过大半。那是因为祁善“哄”他,说和《金瓶梅》有异曲同工之妙。把书扔开后,除了记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之外,他就抓住了一个精髓:祁善在他看来和宝钗颇有几分相似,都是识大体、守规矩、稳重平和,易讨长辈欢心的女孩。

这话在祁善听来可没那么顺耳。宝钗再“贤”,宝玉心念的也是乖张小性的林妹妹,她的“借词讽谏”在宝玉那里只是“混账话”。再说,他还真把自己当贾宝玉了?

祁善道:“你可别乱叫。虽然从胚胎发育上我比你健全,但你落地早,我才不是你‘姐姐’。”

周瓒乐了,听祁善一本正经地讽刺打击对他来说是桩趣事,总比对他不闻不问强。

他干脆也抽走了她的垫板,谄媚地替她扇风,嘴里附和道:“是,你其实一点都不像‘宝姐姐’。我现在发现了,你长着妙玉的样子,里面是三姐的心!”

祁善狐疑地看向周瓒,不由得细细寻思他话里的意思。他这是赞她还是骂她?

等到进入考场的铃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发现周瓒晃着水瓶得意地朝她笑。原来他胡说八道不过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顾不上灌水罢了。

祁善低头收拾东西。周瓒和她被分在不同的考场,她走在他身后,忽然说了一声:“喂,好好考,加油!”

周瓒回头,朝她微笑。祁善考前虽有些紧张,然而等到试卷发放下来,她一心沉浸在答题里,也顾不上思虑其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距离交卷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检查试卷之前,祁善揉着脖子,无意望向窗外,不禁愕然。周瓒已经从隔壁考场出来了,正沿着花圃间的小径往外走。

往后的几场考试,周瓒无一不是提前出场。据祁善留意,他完成得最快的一门考试是化学,只用了不到四十分钟就交卷了。祁善不相信周瓒在他最讨厌的一门学科上也有如神助。

祁善心中有忧虑,可是当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周瓒立刻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玩得没影没踪。祁善见过嘉楠阿姨几次,她好像也有心让周瓒放松几天。祁善漫不经心地问起周瓒考试的情况,嘉楠阿姨欣慰地说:“阿瓒说你考前猜题准得很,他发挥得比以往都好。小善,你真是阿瓒的福星!”

祁善听了,更加感觉怪异,但也不好说什么,反正考得好与不好,高中三年里最重要的一件事现在已尘埃落定。

到学校交志愿表那天,祁善才见到周瓒。他约她回家的路上去老太婆的甜品店吃东西。“老太婆的甜品店”没有正经的招牌,开在学校到他们家的必经之路上,只有小小的一个门面和三张矮桌,周围不是汽修店就是洗车的,环境实在不怎么样。甜品店终日只有一个老太婆在经营,五年前周瓒都觉得她老得快走不动了,如今她还颤颤巍巍地每日照常开店。听说老太婆是孤寡老人,脾气不太好,周瓒常说,恐怕买一百碗甜品也换不来她一个笑容。可因为祁善喜欢这家店的桂花红豆沙,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光顾一次。

周瓒坐在他最不喜欢的那个门口的位置,身体有一半暴露在太阳下。小凳子很矮,他只能蜷着腿,还要忍受一旁的梧桐树不时落叶的隐患。但他今天没有抱怨不休,老太婆一如既往的冷脸也被他忽略了。

祁善默默将自己的那碗红豆沙喝了大半,用缺了口的勺子搅着剩余的部分,开口问道:“听说你第一志愿填了G大的经管学院,嘉楠阿姨很高兴的样子。”

“高兴就好。”周瓒的红豆沙基本没动,却张罗着给祁善再添了一碗。

“不用了。”祁善摆手道。

周瓒不管她的推辞,自作主张地从老太婆那里又捧回一碗红豆沙,放到祁善面前,说:“既然高兴,不吃白不吃…就当替我庆祝!”

“庆祝什么?”祁善一头雾水,就算他对志愿表上的目标信心十足,也还没到庆祝的时候。而且这实在有违周瓒的风格。

“你快吃!”周瓒催促。

他把手掌搁在膝盖中间,对犹豫着的祁善说道,“我爸妈今早上正式离婚了,终于!难为他们熬到我填完志愿,一天都等不下去了。这是好事,大家都解脱了,包括我。”

祁善慢慢放下勺子。她能猜到这个结局,但想不到这么快,而且临头来,她这个局外人也难免伤感。她能用什么言语来劝他呢?祁善想,周瓒今天把她叫来也不是为了要听那些陈腔滥调吧!她静静地和他一道坐着,老太婆在店门口的另一端拍打苍蝇,依旧苦着脸,却也没有催促。隔壁洗车店流水声哗啦啦地响,周瓒的脸有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背阴处,高树上的蝉了无兴味地嘶鸣。

祁善后来偷偷听她爸妈谈话才得知,高考结束那天晚上,冯嘉楠“心血来潮”去“探望”加班的周启秀,结果在办公室里撞见与他姿态亲昵的李小姐。冯嘉楠勃然大怒,当即提出离婚。

事实上周启秀和李小姐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至少被撞见那一刻没有。他们确实在商议下周招投标的细节,只不过李小姐爱娇,依偎得紧密了一些。

冯嘉楠以婚内出轨相挟,周启秀居然也默认以过错方的身份签署了离婚协议。即使冯嘉楠之前已为儿子充分争取到了权益,他仍在最后的财产分割上尽可能满足了她的需求。周启秀心知这一次已无可挽回,冯嘉楠需要的只是个理由。真正的结局在她得知子歉认祖归宗之时已然落定,又或许比这更早。是周启秀心存幻想,自欺欺人地将冯嘉楠之前的种种苛刻要求当作挽回婚姻的条件,然而在她眼里,那只是分道扬镳前的清算。

随着高考成绩的放榜,另一个坏消息随之而来——周瓒的分数低得不可思议,别说G大的最低录取分数线,就算是二本线都差得很远。他学习不甚上心,但依仗着几分小聪明,平时成绩勉强处于中游。他们所在的是一所一本上线率87.5%以上的重点高中,这绝不是他正常发挥的水平。祁善很难不把这一切与他早早走出考场的身影联系起来。

冯嘉楠很快也想通了其中的缘由。她不是逼着他听话吗?他依言填了她中意的学校和志愿,只是“成绩发挥失常”,这又有什么办法?

周瓒似乎没有被成绩所扰,每天都在外玩到很晚才回家。

这天他摸黑上了楼梯,按亮自己房间的灯,纵使他胆大,也差点被坐在书桌旁的妈妈吓了一跳。

冯嘉楠适应了房间灯光的变换,招了招手让儿子来到自己身边,她像是没有闻到周瓒身上浓烈的烟酒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周瓒吊儿郎当地站在一旁,等着迎接平静过后的暴风雨,但冯嘉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便把书桌上的东西推到了他的面前。

“…语言学校?你肯让我去加拿大,一个人?”周瓒看着手里的申请书和担保函,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在他的设想里,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是他妈妈大发雷霆,将他禁足一个暑假,切断他的经济来源,再找最好的补习学校,让他准备来年高考。

冯嘉楠点头,说:“你想离我远一点,那就去吧,越远越好。”

这完全出乎周瓒的意料,他一时心乱如麻,“我要是不去呢?”

“不去也可以。”冯嘉楠面色平静,仿佛早料到他有此说法,“你已经满十八岁了,你要的自由,我现在可以给你。我不会再事事约束你,你要肯去,我会替你安排好。你先把语言关过了,同时重修部分高三的课程,明年把大学申请下来。我有个表姑在那边,她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帮助,但你要开始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肯去…我也不勉强,原本打算用来做担保金和生活费的钱,也都归你支配,以后过得好或不好,你都不要再来找我了。当然,你爸愿意管你,那是他的事。”

周瓒一动不动,眼睛像是要把薄薄的一张申请书看穿。

冯嘉楠离开他房间时留下话:“世界上的路是有很多条,但这不代表你可以横冲直撞,你总得选定一条好好地走。你要是还把我当妈,就再听一次我的话。”

周瓒签证办下来以后,冯嘉楠调往公司香港分部的申请也得到了准许。一连几天,沈晓星一下班就忙活着帮好友收拾东西。她们相伴了半辈子,分离在即,虽不是永别,但彼此脸上都有戚色。

冯嘉楠整理好最后一个皮箱,长嘘口气,直起腰来。沈晓星也累得够戗,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感叹道:“同是女人,我也不能理解你为什么需要那么多衣裳!”

“难怪小善她爸在你的熏陶下变得越来越不讲究。”冯嘉楠报以反击。祁定从前就住在与她们两家相邻的一条街上,虽不熟识,打小也并非是生面孔。他父亲是颇有名望的学者,当地书香望族之后,备受折磨地死于“文革”。祁定是幼子,成长过程中受过不少磨难,但父亲平反后,政府出于对名人之后的抚恤,将祁家一部分祖产和收藏品归还家属。祁定的两姐一兄均已在海外,所以严格来说,祁定是一个主要收入来源于房租和拆迁款的“知名”画家。

沈晓星笑,“他现在不是更有亲和力吗?”她与丈夫相识于微时,相比他从前苦大仇深的模样,她更愿意看到他穿着睡衣去买豆浆。

冯嘉楠也不顾形象地坐在皮箱上,说:“你还记得吗?上学的时候,你笑我拿筷子的姿势离筷头太近,以后是要到很远的地方生活的。后来我嫁给启秀,又住在你家隔壁,我还当你说得不准,原来是要到现在才应验。”

沈晓星听出了冯嘉楠话里的怅然,她说:“你从小比我有主意,想到什么就要去做,比我走得远也不奇怪。我还在左思右想的时候,你已经做成几件事了。”

“可我搞砸的事也比你多。”冯嘉楠毫不隐藏对自己的嘲讽,“晓星,启秀是你介绍给我的,我知道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可就因为你认识他在我之前,我心里一直憋了口气。女人啊,就是这个德行。即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事事想压你一头。嫁的老公比你的有前途,收入比你高,还生了个儿子…现在想起来真可笑,我才是最大的输家!”

“说太多丧气话都不像你了。以后的事谁知道,你看上去比我年轻不止五岁,也许还有更好的桃花在后面呢?至于阿瓒,他迟早会懂事的。”沈晓星安慰道。

“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成为亲家…现在想想,你冷处理他们的关系是对的。阿瓒他配不上小善…可惜了!”

“阿瓒就像我的儿子。不做亲家照样可以退休后一起去逛街吃饭,你负责买,我只管吃!”

好友刻意缓和气氛的言语让冯嘉楠收起了嘴角的苦涩,笑了笑,说:“但愿有这么一天。”

这时有敲门声传来,祁善站在房间门口,她看到妈妈也在,脚下不由有几分迟疑,一路想好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起。

“妈妈,嘉楠阿姨…”

沈晓星站起来说:“小善,你陪嘉楠阿姨说说话。我去书房看看她不要的书里有没有可以捡漏的。”

祁善这才走进来,环视四周,到处都是女主人打包好的私人物品。

“嘉楠阿姨,你真的要走?什么时候才回来啊!”目睹这样的场景,祁善才头一回体会到书里常说的离别况味。沈晓星是个好妈妈,但她总是太过理性,祁善也是个稳重温暾的脾气,她反而更喜欢和果毅决绝又极度自我的冯嘉楠偶尔说说小女生的心事。

“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你去找我不是更好?”冯嘉楠瞧见了祁善泛红的眼角,勉强笑道,“傻孩子!”

祁善黯然,把手伸到冯嘉楠的面前,摊开掌心,低声道:“嘉楠阿姨,我今天是来把它还给你的。”

冯嘉楠接过祁善手中的羊脂玉吊坠,它被系在了一条菩提子珠串上。

“这样搭配真好看。”冯嘉楠用拇指轻轻蹭过玉坠上的文字落款,若有所思地对祁善说:“小善,你是半个行家,一定听说过‘无绺不遮花’的说法。”

祁善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玉坠上那句“浮情当戒,此心可寄”引人遐思,但浑然天成又品相绝佳的光白籽玉相当难得。好玉不雕,哪怕是名家的落款留在其上也有暴殄天物之嫌。嘉楠阿姨并非不识货的人,祁善确实为此而产生过疑惑。

“这块玉是我外婆留给我的,我贴身戴了很长时间。阿瓒五岁那年,有一次,你阿秀叔叔…在外面的一些风言风语传到我耳朵里,我们大吵了一架,头一次动了手。他一直在躲,被我逼急了,推了我一把。我脖子上的挂绳松脱,这块玉磕到地板上,当场就裂了一条细缝。”冯嘉楠回应祁善投向玉坠的惋惜眼神,说道,“当时我哭了。你阿秀叔叔很少见到我那个样子,他也清楚那块玉对于我的意义。后来他拿着这块玉去找了很多玉雕名家,在裂缝上留一道特制的落款是掩饰瑕疵最好的办法,所以才有了这八个字。我也把它当成你阿秀叔叔对我的承诺,他说他再也不会让我掉眼泪,我原谅了他…我没有再为他掉过眼泪,不是他改变了,而是我后来才明白,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祁善垂头不语。嘉楠阿姨和阿秀叔叔的事她多少听说过一些,可无论阿秀叔叔在这段婚姻里充当了什么角色,他在祁善面前依然是个可亲的长辈。这么赤裸裸地听闻他的不堪,多少让祁善有些尴尬。

冯嘉楠焉能不知祁善的心思,她笑了起来,又说道:“你阿秀叔叔对我来说不是个好丈夫,可说到底,他不是个坏人,甚至有很多优点,聪明、温和、善良…”

祁善很难想象,像嘉楠阿姨这样的女人在描述令她伤透了心的男人时,嘴角依然有温存的弧度。她难得冲动了一回,脱口而出道:“嘉楠阿姨,你以前一定很爱阿秀叔叔吧!”

冯嘉楠将那块玉收拢在掌心,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现在也爱他。吃惊了?这么说吧,小善,如果眼前面临生死关头,我和他只能活一个,说不定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我相信换作你阿秀叔叔,他也会拼死保全我的。他心里一直都有我,我从没有怀疑过。可是现实人生里哪来那么多危机关口,更多的是一天又一天的消磨。太辛苦的过程会拖垮所有的美好。到头来,爱或不爱,是否有苦衷,谁付出得更多都不重要,让人记得的只有受伤时的痛苦,还有对再次受伤的畏惧。我和他就像一对齿轮,明明是契合的,只可惜材质不同,迟早有一个人要被对方磨损。小善,比较自私的那个人总是更坚固!我过去盼着你和阿瓒能在一起,老想着你只要熬过去,就一定是最能驾驭他的那个人。其实你离他远一点也好,我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辙。”

祁善闻言蓦然抬头,一脸的无措,“不,我没有…我已经…”

“小善,你比我聪明。”冯嘉楠笑笑,又把那块羊脂玉放回祁善的手心,“拿着吧,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你把它养得那么好,可见玉认主人。”

祁善连忙推辞,“这块玉对你那么重要,我不能收的!”

冯嘉楠抿嘴笑,“谁知道阿瓒以后找什么样的女人,光想着就闹心,我这恶婆婆的心态估计是改不了。你就当替我收着…以后阿瓒找到真正适合他的人,你再还给他不迟。”

周瓒离开的前一天又一次爬了祁善的窗户。祁善穿着睡衣,披散头发,一边留神楼下的动静,一边压低声音骂他:“我家没正门?说过不许再这样的!”

周瓒无所谓地坐在她书桌上,说:“放心,以后想这样也难了。”

这句话顿时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几分凝滞。他们都假装忘记了,两人在此之前最长的分别,一次是周瓒初中时随父母欧洲十国游,另一次是暑假祁善去陪伴身体抱恙的外婆,都是十一天。

“在那边你想怎么样都行,不是很好吗?”祁善木着脸道。

“你也觉得好?”

“嗯。”

周瓒自嘲地撇了撇嘴。祁善心想,他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难道是因为和朱燕婷离别在即?她知道在这个假期里,周瓒和朱燕婷走得依然很近,说不定片刻之前,他们才刚刚惜别。

祁善把枕头下那块羊脂玉坠摸出来给了周瓒,他或许已经有了想送的人。

周瓒不接,挑眉问:“我妈给你的时候说什么了?”

祁善诚实回答道:“她让我暂时替你保管,直到你遇到合适的人。你还是自己收着好了。”

“我没觉得这是我的东西。”周瓒翻脸不认账,“我妈的宝贝交到你手里,让你保管你就保管,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语气冲得很,祁善也淡淡地转过身把东西塞回枕头下,不再搭理他。

周瓒默默坐了一会,自己也觉得无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

“祁善!”他叫她一声,却没有下文。祁善只当没有听见。

“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眼巴巴地来找你,你连‘再见’都不说?”周瓒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祁善回头,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淡,“再见!”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一路平安,周瓒。”

周瓒铁青着脸,仿佛在脑子里拼命搜刮回击她的语言,最后恶狠狠地掏出一句:“以后你再想蹭免费的牛奶,做梦去吧!”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荒唐,干巴巴地笑出声来。

“祁善…小善,你也觉得是我错了?”

许久以后,周瓒才再度开口,声音已然低了下来,眼里全是茫然。祁善的沉默他再熟悉不过,她眼里的神情早给出了答案。

周瓒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半包烟,熟练地从祁善书桌抽屉里找到了她用来编绳结时灼烧尾端用的打火机,一言不发地将烟点着。

祁善飞快地扑到窗边,推开虚掩的窗户,唯恐烟味飘下楼去。她本想说:“你疯了吧,在我房里也敢抽!”可当她试图夺下周瓒手里的烟时,他闪身避开。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失落莫名地填满了她空落落的心。她闷闷地坐回床沿,直勾勾地盯着周瓒看。

周瓒挑衅,“看什么,要不要来一支?”

“好。”祁善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

他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或是会错了意,“你说什么?”

“不是要给我一支吗?”祁善不等周瓒动弹,自发从他放在书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笨拙地点燃。

“行了,烧过头了,你当是在点火把?”周瓒看不下去,提醒道。

祁善模仿他的样子把烟凑到唇上,使劲吸了一口,呛得满脸通红。周瓒毫不留情地施以嘲笑,眼里全是“早知如此”的揶揄。他没有想到的是,祁善还敢吸第二口,只是皱眉咳了几声…当她抽到第五口,徐徐吐了口烟雾,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种迷迷瞪瞪的沉醉感。

周瓒微张着嘴,眼前迅速出现了一幅画面:身穿旧时锦衣的祁善倚靠在雕花罗汉床上,身躯慵懒,眼神沉迷,嘴里叼着一杆黄铜细竿烟枪,在靡靡的乐声中吞云吐雾…丝毫没有违和之感。

他早该想到,她一本正经的皮相下深藏着五毒俱全的心。

周瓒光顾着惊讶和想象,险些被没抽几口的烟烫到了手。他二话不说拿下了祁善手里的烟,合着自己的半截烟头一并按熄了扔出窗外,斩钉截铁道:“谁再抽谁不是人!”

祁善没有争辩,眼中残存一点点惋惜,以前她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沉迷于此道,烟味明明臭得很,原来它自有妙处。她拿着一本书,不停地往窗外扇风,想让那“罪恶”的味道早点消散。周瓒却专心玩着打火机,反复将它点着又关闭。书页挥动时的声响和打火机的咔嚓声不绝于耳,枯燥而绵长,仿佛没有尽头。

“你说,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有人提问,但没有人回答。

第二天,周瓒搭乘飞机经由中国香港飞往温哥华。祁善没有出现在送行的行列,她去了舅舅家。飞机穿过了云层,在殊无二致的蔚蓝之中,明明前行,又宛如静止。

周瓒打开祁善给他的小笔记本,她端正劲秀的字体写满了好几页纸,里面既有机场、巴士站各种标示的中英文对照、入境手续的备注说明、当地住宿饮食的介绍,还有几则不知道从哪里誊抄来的冷笑话。周瓒掠过厚厚的空白页,翻到本子的最后,那一页只有一行小字: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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