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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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七从赵樽的营帐里跑出来时,外面的天气冷得都能抹掉耳朵。当然,她的耳朵都在狐裘帽里捂着,抹不掉。虽然如今营中生活条件极差,可赵樽再亏也亏不到她的头上,她身上穿得就像一个滚地龙,在地上打个滚儿也不会冻着。

她乐滋滋地喊上老孟,小二和小六,如今丁字旗就剩下他们四个人了,平素相处得关系很不错,算是与她比较贴心的人了。末了,又在营中随便挑选了大约十来个人就出发了。

她的目的地是离营帐不远的一个淡水湖。

这时节,湖中已然结上了厚厚的冰层。但再冷的天冰也只在湖水表面,水下们却是有鱼的,且冬季的水最是鲜美。以前夏初七曾经去过北方看人家冬季捕鱼,那一网网的鱼儿想想都能馋得如今的她流口水。

人多好办事,很快,他们就用装粮草的麻布袋合成了一个大渔网,顶着呼啸的寒风到了湖面。

十个大汉,凿冰洞很快。

夏初七学着后世冬季捕鱼那样,在一个半圆形的地方,先砸出一个大冰洞,再每隔一米左右砸上小冰洞,用木杆带着麻绳穿入冰洞里,在绳子后面连接渔网,然后再在冰洞里洒鱼饵。

湖面长期封冻,鱼在湖水下面缺氧,冰层一破开,又有了鱼饵可食,鱼儿都会争先恐后往冰洞处游。

“小齐,这个法子好呀。”

老孟呵呵笑着,毫不吝啬地赞扬起来。

“那是,我谁呀!小诸葛,那是普通人吗?”

没事儿就吹牛,是夏初七的拿手好戏。她当然不会承认,她就一个典型的“拿来主义”,用了先辈们几千年总结的知识在这儿献宝。脸上洋溢着笑容,她与兵卒们开着玩笑,畅想着今天的大丰收,晚上的美食,好不乐哉。

“拉拉拉,拉网!”

“哟嗬,鱼来了!”

第一网拉上来了,把网里的鱼放在桶子里,居然有小半桶。

“继续!”

夏初七尝到了捕鱼的甜头,捂了捂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颊,又指挥着兵卒们转移地方,用兵器砸开冰层,再次用北方渔民的方法,继续撒网捕鱼。

“今儿晚上,营中兄弟能有一顿鱼羹吃了。”

“真美啊。”

听着他们的笑声,她舔了舔舌头,馋了。

人只有在饥饿的时候,才会懂得食物的重要,也会更渴望美食。她看着那些入了桶,很快就冻死掉的鱼儿,满脑子都是鲜美的清蒸鱼,油炸鱼,红烧鱼,酸菜鱼,糖醋鱼,火锅鱼…开心得根本就停不下来。其他人也与她一样,完全沉浸在捕鱼的快乐之中,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危险降临。

“小齐,这一网有些重啊。”

在老孟愉快地大吼声里,小二和小六拉着绳子,开心得咧着嘴,满嘴都是调侃的欢乐。

“肯定有大鱼。”

“小二,你见过多大的鱼?”

“比你的人还要大。”

“拿你自己做饵捕上来的?”

“若拿我做饵?嗬,就我这身肉,鱼都撑死了,还捕什么?”

听着几个人胡开着玩笑,夏初七瞥他们一眼,笑着喊。

“别贫了,加把劲,拉网。”

一群人用力拽着绳子拉网,可是那网也不知网到了什么,确实有些重,良久都拉不上来,在“一二三”的喊声里,突然,不知是网破了,还是绳拉断了,“砰”一声,一群人绳子一松,手上失重,纷纷往滑倒在地,惊叫出来。

原本站在冰洞边上观战的夏初七,突觉脚下晃动,一个愣神间,腰间突然传来一股推力,像是绳松失重的士兵砸下来的,又像是有人推了她一把,身体往前一倒,整个儿滑入了那个砸开的大冰洞中。

“小齐!”

一屁股滑在地上的老孟,面色煞时一白,和小二小六几个人飞扑向了冰洞。可那人扑腾两下,就没影儿了。

“小齐!”小六哭了起来。

“我不会水啊…我去叫殿下!”小二转身就跑。

老孟到底年纪大些,面色凝重,来不及多考虑,他把外袍一脱,一个猛子就砸入了冰洞中。

慌乱之中,夏初七落水那一瞬沉得极快。头顶上扑簌簌掉落的冰渣子,砸得她眼睛都几乎睁不开,结冰的湖水太冷,身体霎时冻缰,铺天盖地的冰面席卷过来,水压鼓臊着耳膜和神经,一直到她活生生呛了好几口水,才慢慢地镇定下来。

先人板板的,这水的温度,真比清凌河猛多了。

她打了个寒战,拼命的划动着双臂,想浮上冰洞。

可她正吃力往上爬,却见一个人落了下来,拼命在水中扒着,看见她狂喜一下就游了过来。她鼓着腮帮,顿时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老孟啊!

你这是救我,还是害我?

“咕噜…咕噜…”

她又呛了一口水,见老孟似乎想要过来抓他,可他的身形在冰水中显然有些支撑不住,在水波中晃动得极为厉害。终究,他还没有游到她身边,人就开始灌水往下落。

老孟!

人的潜力果然是无限的。她几乎狂乱地游了过去,一把抓住了老孟的胳膊,可这样的天气里,她又是个姑娘,一个人根本就无法负担老孟身体的重量。偏又不能丢开她,这情形,让她不免苦笑。

要是这样死了,会不会太憋屈?

托着他的身体,她拼命想往上划,可冻僵的双手越来越无力,整个人疲乏起来,像是突然失去了依托般,慢慢往下坠。

混沌间,她想了许多,全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人死了是不是就跟睡着了一样,没有感觉了?比如她死了赵十九会把她埋葬在哪里?比如她的石碑上会不会被他写上“赵樽之妻”?比如她还会不会回到她的那个时代?

直到整个人麻木掉,她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想法没有上了赵十九,太亏。

如果她早知道自己这辈子与水这般“有缘”,今天会被水淹死,她绝对不能由着赵十九的脾气,她必定早早享受自己的权利,把他收入裙下,吃得妥妥的。

好遗憾,这遗憾还没有办法弥补。

太冤枉了,太冤枉了!

水热极凶,极猛,她胸膛像被割开,压力袭来。

赵十九,若我不死,第一个先把你睡了。

“殿下,出事了!”

小二还在营帐外面,就大声喧哗起来。

“慌什么?”陈景看着他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泪的东西,愣了一下,厉声问。

“小齐,小齐他掉入冰洞了。”

小二话还没有说完,陈景面色一变,倒抽了一口气,“什么?”几乎霎时,他的身影已经疾奔了出去,可走了几步,他突然顿住。只见身边一道人影用比他更快的速度奔向了马厩。

“殿下!”

他眉头一蹙,抬步追了上去。

湖上的冰洞边上,小六还在哇哇大哭。小齐掉下去了,连老孟也没有起来。又有两个兵卒跳下去,又上来了,却没有见到他们的人,在那里冷得瑟瑟发抖。剩下来的人垂头丧气,束手无措。

“殿下!”

看来赵樽过来,一干人都是惊喜的。

那是人在无助的时候,见到主心骨时的力量。

可谁也没有想到,赵樽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捡起像蛇一样盘旋在冰洞口上的绳子往腰上一系,然后把另外一头丢给了随后赶来的陈景。

“殿下!”陈景紧张不已,看着他,“我下去。”

“拉好。”

赵樽看他一眼,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更没有给他争辩的机会,人已经扎入了冰洞中。

“殿下…”

冰洞上,小六趴在地上,哭得越发狠了。

“你别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哭丧。”小二恨恨地骂他。

“你不也在哭?”

“我…那是流汗。”

两个二货都哭得唏哩哗啦,另外跟来的一群人静静等待着,大气都不敢出。陈景更是紧张,吩咐了边上的侍卫,跟下去救人,然后紧紧攥住了拳头,冷着脸,一动不动等待。

夏初七以为她没有挣扎,其实她还在的挣扎。

她以为她已经昏迷过去了,其实她还在努力往上游。那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隐隐约约间,她觉得有奇怪的声音传了过来,可她的视线已经迷糊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努力看向了声源处,直到腰上被人抱住,缠上了绳子,直到她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赵十九…是赵十九…

本能告诉她,一定是他。

她依稀有些感觉,终于要得救了。这个时候的感觉很复杂,她想要大哭一场,又想哈哈大笑几声,可却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一下。直到那个人紧紧地拥住她,吻住她,然后他带着她往上游去,她的意识才终于彻底地脱离了灵魂。

“阿七!”

彻底晕厥过去之前,她脑子里最后的意识是铺天盖地的水,有人从冰冷的水里捞起了她,而她落入了一个同样冰冷的怀抱,整个大地都很平静,风雪没有停,耳边有一阵阵的呼喊声,有人在喊殿下,有人在喊她,好像整个营房都被惊动了…

“快,叫孙正业。”

赵樽快步走入营房,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脸色苍白一片。那是任何人都没有见过的苍白,恐惧,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紧张得像一头挣扎在生死边缘的野兽,谁也不敢靠近,生怕下一瞬就会被他伸出的利爪撕碎。

“主子,您先把衣裳换了吧。”

郑二宝看着全身湿漉漉的他,心疼抢步上前。

赵樽没有回答他,一直盯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夏初七,看着床上一动也不会动的夏初七,伸手挪近了火炉。

“主子。”咽了咽口水,郑二宝又唠叨了一嗓子,“您这样受了寒,身子如何熬得住…”

“滚!”

赵樽猛地回头,赤红的双目几乎要在他身上戳出几个大洞,吓得郑二宝脖子一缩,什么话也不敢再说,只把一件狐皮大氅拿过来披在他的肩膀上,却见他肩膀受惊的抖了下,终是软下了声音。

“去,下去准备热汤。”

“是!”郑二宝下去了。

“你们都下去。”

赵樽又屏退屋子里的人,吩咐陈景守在帐外,他急快地换掉了夏初七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在解开她贴身的里衣和束胸时,一双手几乎都在发颤,却没有半分旖旎的心思,只是盯着她乌紫的嘴唇,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衣裳。

“阿七,阿七…”

他声音低哑不堪。

可榻上的人却没有办法回应他。

她几乎没有了呼吸,已然休克过去。他摇了她几下,几近狂乱地把她抱起来,按压在自己膝盖上,使劲儿拍着她的背,抠她的牙关和喉咙,看着她口鼻处不停溢水,他的喉结,在狠狠滑动…

好一会儿,等她终于不再吐水了,他才小心翼翼把她放回榻上,让她伏卧在枕头上,不停顺着她的后背,紧张得牙齿都在抖。

“阿七,你醒醒…”

“阿七,你不是小神医吗?你怎会医不了自己?”

“阿七…阿七…”

“爷!老朽来了…”

孙正业几乎是屁滚尿流的滚进来的。

“快!”不等他说完,赵樽就打断了他,“快救救她。”

孙正业拎着医箱,瑟缩着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主子爷,心道,急救溺者的法子,您不都做了吗?可他敢想不敢说,抢步上来,替夏初七把了把脉,眉头蹙紧,胆颤心惊的抬头。

“爷,她体温已失,呼吸全无,怕是不行了…”

“你再说一句。”赵樽像是暴怒的野兽,恨恨地瞪着他。吓得孙正业面色一变,身子哆嗦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朽,老巧推断,她心头应还留有微热,如今只有一法…”

“快说!”

老孙头越急越紧张,越紧张牙齿越打颤,越跩文,“孙思邈在《千金方》中说过一个法子,让活人与溺者一同脱光身子,以活人热身抱暖溺者,熨心回气。”

“别无他法?”

“该有的救治法子,爷您已经做了。”老孙头被他冷鸷的样子吓到,战战兢兢的说着,两排牙齿在不停打架,“剩,剩下的,只,只能听天由命!”

“好一个听天由命!”赵樽死死盯着他,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拳头攥得青筋直露,突地暴喝一声,“滚,要你何用?”

“是是…这就滚。”

老孙头夹着尾巴下去开方子熬药去了。

赵樽脸色凝重地看了一眼夏初七,慢慢地褪下身上早已湿透的衣袍,一步步走近,低下头,声音低沉沙哑。

“阿七,爷对不住你了。”

说起来,两个人这段时间有过许多的亲密,甚至有过很多夫妻间才可做的行为,却从未有过赤身裸着相拥的经历,尤其还是在她完全昏迷的情况之下,在脑筋迂腐的赵十九看来,这不亚于登徒子的龌龊行径。但既然是《千金方》这样说的,又别无他法,他必须一试。

上了榻,他与她裹在被子里,紧紧抱住她冰冷、僵硬、没有半分热气的身子,看着她乌紫的嘴唇,微肿的眼睛,苍白得没有半丝活人气的脸孔,身上热得直冒汗,心却直直沉入了谷底。

“阿七…”

出口的话,有些哽咽。

他伸出手来,在火炉上烤热了,才慢慢抚上她的脸,她的身上,低下头,在她唇上吻了吻,又拨开她脸上湿湿的乱发,紧紧捧着,低低说,“你好好休息,睡醒了,就有鱼吃了。”

她眉头皱在一起,表情有些痛苦,有些踌躇,就是不肯睁眼。

“阿七…”

赵樽握上了她的手,越握越紧,脸贴在她的脸上,身子暖着她的身子,一寸一寸摩挲着,紧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过了良久,唇间才慢慢地溢出一缕极冷极沉的声音来。

“你大仇未报,还未逛遍天下山水,还未吃遍天下美食,还未与我做成真正的夫妻,怎舍得就这般离去?”

怀里的人儿仍旧没有回答他。

“阿七,你若醒来,我必不再说你丑。是,在我这里,你从未丑过。即便蓬头垢面,也足可美冠天下。”

那是一种,旁人永远无法想象的美丽。

在离开京师,北伐大军刚到蓟州的日子,他曾经因为思念她,构思过想在纸上画出她来。可画了无数次,都无法成形。因为,再好的笔墨,都描绘不出她神韵之万一。

她的容颜,不惊艳。可他甘之如饴。她的笑容,不娇媚,却狡黠真诚,笑起来脸上每一处都在灿烂,唇在笑,眼睛也在笑,笑得如枝头含苞欲放的春花。可就不像一个正经的闺阁千金。她不懂诗书,不会温良,不懂妇德,不辨闺仪,可她却有悲天悯人的大情怀,她就像一团火,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他的魂魄。

可他的这团火,如今苍白,孱弱,紧闭着唇,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再无半点声息。

他靠在她的脸,说了许多话,他的声音很低沉,很平静,看上去不像太难过,就像她从前总在他的耳朵边上絮叨一样,慢慢的说着,仿佛只是与熟睡的爱人在低低呢喃。

“爷,汤药来了。”

郑二宝的声音传来时,赵樽正有些说乏了。

“进来吧。”

他声音落下,很快郑二宝就把熬好的药端了上来。

接过药,赵樽屏退了他,将汤药灌入自己的嘴里,慢慢低头,唇印上了她的,含着药,用舌头挑开她紧闭的牙关,一口一口,就像鸟儿喂哺那样,慢慢地渡到她的嘴里。

这样的方法喂药,并不容易,因为她不会吞咽,那汤药总是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淌。他喂得心里越来越慌,目光越来越凉。一边喂药,一边替她擦拭,一碗药喂得他浑身热汗,才总算灌了下去。

他的嘴里,全是中药的苦味。

可她还是苍白着脸,根本不理会他的情绪。

一个时辰过去了,外面的天色黑了下来,灶上的鱼已经下锅了,在营帐里,似乎都可以闻到诱人的香味儿,可她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阿七,你再不醒,爷就对你不客气了?”

他像是有些没有耐性了,含住她的嘴唇,重重吻着她,像一只突然间就发怒的野兽般,一边吻,一边低低地吼,试图把她的身体捂热。

“醒过来,你给老子醒过来!”

他低低吼着,吻得很重,搓揉得也很厉害,不多一会儿,那怀里的人儿,唇上就有了血色,身上似乎也较先前暖和了一点。不过,全是被他给折腾出来的血色,嘴唇红肿不堪,身上带着一种肆虐般的痕迹,瞧得他不由红了眼眶。可惜,他的所作所为,她一无所知。只静静的躺着,像一只可怜的小虾子般蜷缩在他的怀里,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阿七,你再不醒,爷欠你的银子,可就不还了。”

他咬牙切齿的一叹。没想到,话音刚落,怀里的人突然有了反应。

“鱼…我的鱼…”

她在昏昏沉沉间,就像到自己的鱼了。

“鱼个屁!”

赵十九好像很激动?他的声音又大又凶。想着这个,夏初七不由皱了皱眉,想瞪他一眼,却睁不开眼睛来,只听得他说,“你下次再敢这样,爷就,爷就…”

他就要怎样?

迷迷糊糊的想着,夏初七觉是赵十九好像生气了。可她知道,他再凶,都不会真把他怎么样。这种感觉真是好啊,她身上暖暖的,努力想要睁开眼睛来,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可她身子太虚弱,视线太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惊骇地感受到他眸子里咄咄逼人的寒光,只觉得这人浑身绷紧得像一只暴怒的野兽。

嗯,赵十九有的时候,还是很像野兽的。

“赵十九,你,你刚说什么…银子…敢不还?”

赵樽微微一愣,哭笑不得,不由生气的低骂了一声。

“看来在你心里,银子果然比爷还重要?”

他恨恨地骂完了,怀里的人儿却眼一闭,又不理会他了,像是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他看着她那讨人嫌的样子,突然有一种想要掐死她的冲动。可他手刚抚上她的脸,就把被子滑了开去,露出一个雪白的香肩来,瞧得他身子微微一热,赶紧拉上被子给她裹住,不由有些薄怒。

“一提银子,就醒。不说银子就睡,楚七,你想没想过爷的感受?”

“唔…”夏初七缩成了一团,攀住他的肩膀,有气无力呢喃,“赵十九,咦,你好像没穿衣服?”她像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没有睁眼,可手却不规矩,唇角浮现起一丝笑容来,“我就说嘛…我要是…死了…还,还没上了你…真是亏大,大发了…我一定要…上了你…”

他被她的话和动作给刺激到了,按住她的手掌。

“楚七,你在说什么?”

打了上嗝,她靠近了他一些,又喃喃一句“我说我一定要上了你”,然后,不等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她再一次华丽丽的昏睡了过去。

“楚、七?”

他嘴角微微一抽,凑过去看了看。

她双眼紧闭,唇角还泛着乌嘴。但这一次真的是昏睡过去的,鼻间有浅浅的呼吸。他心里一松,终究又抱紧了她,低低一叹,隐隐的,没有人看见,他的唇边,竟然也有一丝笑容。

“殿下!”

陈景在外面喊了一声。

“说!”

“属下可否进来说话?”

知道他想说的话不太方便,赵樽沉默一下,看了看怀中的小人儿,身子微微一动,紧紧盖严了她的身子,这才让陈景进来。

屋子里的火炉很暖和,陈景手心有些冒汗,他一直没有抬头,更没敢去看榻上的两个人,只是垂着眼皮儿,把刚刚得来的消息告诉了他。

“知道了。”

赵樽终究是一个冷静的人,听完蹙了蹙眉头,看着陈景。

“晚点把‘十天干’都给本王叫来。”

“殿下?”陈景吃惊一下,猛地抬头看着赵樽。

赵樽有十二个护卫。

除去陈景和晏二鬼之外,还剩下十个。而这十个,才可以真正称得上传说中的“隐卫”。因为在平日里,他们并不像陈景和二鬼这般,常常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很多人都不太清楚他们是谁。

他们之所以叫着“十天干”,是因为他们的名字是按“十天干”中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来排序的。在十天干的手底下,分别又有一支队伍。队长称为甲一,乙一,丙一,以至类推。这一支队伍的人数不多,但却是真正忠诚于赵樽的人。

不过在这些年里,赵樽真正用到他们的时候不多。如今,如果不是事情有了极大的变化,他也绝对不会动用他们。陈景盯着赵樽,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可赵樽不仅没有解释,还低低补充了一句。

“另外让二鬼放下手里的事,亲自跑一趟辽东。告诉陈大牛,当日他在卢龙塞大帐中对本王的许诺,兴许用得上了。”

那日陈景就在近前,自然知道陈大牛说了什么。

一时间,他惊愕不已,满眼都是疑惑。

“殿下…”

赵樽慢慢抬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我不想再让我的女人,吃个鱼都要舍命去捞。”

第140米吃药还是吃醋。

昏迷中的夏初七尚且不知道赵樽“冲冠一怒为条鱼”的事情。

两三日下来,她陷入了昏昏沉沉的世界里,一直半睡半醒。在掉入冰洞之前,她的身体向来很好,用她的话说,她健康得像一头小牛犊子,伤风感冒都很少有,更不要说像这般一病不起。可这一次可能冰水里泡久了,伤到了根本,小牛犊子终是成了弱不禁风的病黛玉。

若论她这病的收获,便是把赵十九的头疾吓好了。

或者说,他顾不得自家头痛,衣不解带地守着她。她睡,他不睡,她不睡,他也不睡。整夜他都当值。她渴了,他倒水。盅里的水永远都温的。不冷,也不会烫。她要出恭,二宝公公总会在第一时间拎来恭桶。同世间女子一样,夜间她睡觉,手脚总是冰凉,可不论是她的手,还是他的脚,总有他的体温给捂暖,这让率性惯了,向来不惯被人伺候的她,病得都不太像自己了。

晕了睡,睡了晕。不知不觉,三日过去了。

从大帐回来,赵樽顶着风雪入屋,脱去外披的大氅,低头见她还在睡着,皱了下眉头,看一眼郑二宝。

“去吧灶上的鱼羹端来。”

说起鱼来,不得不说夏初七又立了一功。虽然她差一点在冰洞里殒了命,却实实在在创造了一种极好的冬季捕鱼法子。在锡林郭勒的驻营地附近,有好几处较大的淡水湖。如今有了她这个法子,北伐军的伙食都有了改善,鱼羹是喝得着的了。那日初七再醒过来时,得知此事,还小小的得意了一回,从赵樽那里讨了赏赐。

“殿下,鱼羹来了。”

二宝公公躬着身子,恭敬地端上鱼羹。

“你下去吧。”

听了主子爷不咸不淡的淡然声音,郑二宝瘪了瘪嘴,却是不敢多话。如今伺候楚七的差事儿,都由他家主子爷都包办了,自然轮不着他。虽然他心疼爷,却也不敢去抢差事儿,只盼着床上那个“祸害”,赶紧的好起来,让他家爷少遭点罪。腹诽着,他退了下去,帐帘合上了。

赵樽探了探滚烫的碗,慢慢走到床前。

低头,看了看她眨动的眼睫毛,无奈叹一口气,曲指敲在她额上。

“懒七,该起了。”

入冬的时候,温暖的被窝简直就是诱惑。难得有这般可以懒惰变猪的日子,夏初七确实是早醒了,不乐意起床。如今被敲了头,又听见他无奈却哄着她的声音,翘唇莞尔一笑,鼻子里懒懒地“嗯”一声,睁开左边一只眼睛,瞧他片刻,终是长长舒展下酸软的手脚,打了个哈欠。

“这日子睡觉太美,不乐意起了。”

“睡多亏神,多活动,身子康复得快,这是老孙说的,小神医不会不知道吧?”赵十九淡淡说着,扶她坐起靠在床头,又顺势塞了一个软软的靠枕在她后背上,这才将鱼羹端过来。

“吃一点。”

这两日吃多了这东西,夏初七一闻,胃就有了反应。

嘿嘿一乐,她讲条件,“可以不吃吗?”

“不可以。”赵樽刚准备喂她吃东西,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皱了皱眉头,放下碗,探过来摸了一下她身上的衣裳。见果然睡得有些湿润,他没说旁的,直接唤郑二宝拿了干净的衣裳过来就要替她换。

“喂!”窘迫一下,夏初七微微眯眼,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好心情地逗他,“话说,那两日我起不来床,我身上的衣裳都是你换的?”

“不然呢?”他挑眉。

“咳,好吧。”他面容太过淡然,夏初七逗弄无趣,摁住他火烫的手,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今我已经好多了,可以自己来。若是你还想借故看姑娘我的身子,可是要额外付钱的了。”

淡淡看她一眼,赵樽懒得理她,都没有回答,伸手就去解她中衣的盘扣,解了两颗,似是怕她冻着,又把被子拉了过来,盖住了她。夏初七愕然一秒,见他毫不在意的样子,像是真不把她当成姑娘,反倒不好意思了。

“说了不付钱就不能再看,嘿嘿,我自己来。”

低头看了一眼按住他的小手,赵十九面无表情。

“就你这身子,荼毒爷的眼睛,爷都没要赔偿。不要爷换也成,你得先把赔偿算清楚!”

“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爷说有理,便有理。”

“…”

莫名其妙被讹去了一笔,夏初七觉得冤得慌。可她好手好脚的,又不是残废,让男人伺候换衣裳,不如让她找一块豆腐撞死算了,所以,不得不屈服在赵十九的淫威之下,投了降。

换好衣服,她身子舒服了,确实觉着有些饿了。一把夺过赵樽手里的碗,端着那碗鱼羹来,很是没客气。可大概是这几日吃得太多,加上营中作料缺乏,味道确实差强人意,吃了不过小半碗,她就没有食欲了,打个饱嗝,摇了摇头,把碗还给赵樽,表示自己吃饱了。

“不好吃?”看她一眼,他皱了皱眉头。

确实不怎么好吃,可夏初七不想表现出自己肠胃娇气,更不想让他担心,或者说不想辜负他的好意,只咋了咋舌,笑嘻嘻摇了摇头。

“好吃呀。可我整日在床上躺着,缺少运动,能吃下多少?”

“好吃就行,把这些吃完。”

他一说完,夏初七脸就苦了下来,看着他,瘪着嘴巴,“不想吃了,真饱了。”

“吃!”

“你给钱?我再吃。”

赵樽眉头一蹙,那表情像是恨不得掐死她,可她到底还是活得好好的,还把她刚才被他讹去的银子又诓了回来。一想到占了他便宜,夏初七顿时来了精神,只把鱼羹当着药,“咕噜咕噜”便灌下去一碗,为了以示诚意,就差舔碗了。

“怎样,够意思吧?”

看着她灿烂的笑,赵樽无奈一叹。

“要钱不要命。”

“嘿,上辈子我是穷死的。”夏初七吸了吸鼻子,笑眯眯地将手肘搭在他肩膀上,抬着下巴问,“我都忘了问你,这两日你都在忙些什么?”

赵樽随手把碗搁在小几上,回头时,眉目间多了一抹冷鸷的情绪,“漠北十二部抢去的粮草,爷必须抢回来。”

微微一怔,夏初七想想点头,“这倒是,肚子问题是大事。”

说罢,她正准备问他有什么计划,郑二宝就进来收拾东西了。他不是空着手进来的,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看得她直皱眉头,连带着看到笑眯眯的二宝公公都头痛。

“我身子好了,可以不必吃药了。”

她虽然是医生,可真的很讨厌喝药。这两日,没少为了喝药撒赖,可赵十九永远都有逼她把药喝光的本事。如今也是,他看她一眼,直接从郑二宝手中接过药碗来,放到唇边吹了吹,低头看着她。

“是要爷喂?”

想到他前两日喂药的“方式”,夏初七咳了一声,觉得对一个太监来说,那种喂药方式实在太过残忍。于是作罢,勉强端碗喝了一半,真苦得掉渣了,眼睛鼻子都皱成一团,一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喝了,分量够了。”

“神医还怕喝药?”

“神医也是人。”

“草药放在嘴里嚼,不比喝药更苦?”

头顶上突然传来的声音,骇了夏初七一跳。她猛地一抬头,接触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时,微微一眯着,嘿嘿乐了,“赵十九,你个闷骚,一年前的事儿,还记恨着呢?不过问题又来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樽并不回答她,只是一个字命令。

“喝。”

看着他傲娇冷漠的样子,夏初七脸上带着笑,怕他呷醋伤身,终是苦着脸把一碗药灌入嘴里,然后盯着他,突然做小兽状恶狠狠扑了上去,抱紧他的脖子,就把苦药往他的嘴里送。

赵樽面色微变,想要躲开,可夏初七勾紧他的脖子就是一阵哺喂,两个人死死纠缠一下,终究是一人一半咽了下去。看着他蹙紧的眉头,夏初七咋了咋舌,觉得从嘴巴苦到了舌根。

“赵十九,你好过分,都说要有难同难,有苦不能同吃吗?喔…”

她微微张开的嘴愣住了。

就在她骂人的时候,她的嘴里被他塞入了一块松子糖。舌尖上传来的甜味儿,通过味蕾从口腔传入心里,顿时让她不知所措。眨巴眨巴眼,鼻子都发酸了。

好久没有吃过这般甜的东西了。

在这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原上,他是在哪里给她弄到的糖吃?

“不甜?”见她一直苦着脸,赵樽略略诧异,低下头来瞧她。

她吸了吸鼻子,把那阵酸涩憋了回去,故意苦巴巴地含着糖说:“好苦。”

“怎会?”他不信。

“不信你也尝尝?”

她把松子糖从嘴里吐出来一点点,微仰着脑袋看他,那娇嗔的小样子配上两片噙了糖的红渍渍唇片,如花开滴露,格外惹人怜惜。老实说,她觉得自个儿这样子应是有些恶心,嘴里的东西,让人家来吃。可在恋人之间,一切恶心的行为都是恩爱,他半信半疑的看了她一下,灼热的视线终是落到她的唇上。

“果真?”

夏初七心里一跳。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她为什么会迷上赵十九,兴许就是爱上了他这般看人的眼神儿。专注,严肃,一本正经,在他低头认真注视她时,他的眼睛里全都是她,整个世界都是她,那样子性感得令她怦然心动,为了他去做任何事都可以。

不期然咽了咽口水,她点头,含糊地说,“果…真…唔…”

她点头的动作还没有做完,他的唇便覆了上来,含着那粒松子糖,慢慢送入她的嘴里。一起送进来的,还有他滑腻的舌,像是为了安抚她吃药的苦,他顺便吻透她的口腔,连带将她口中的苦味儿一并吮去,与她贴于一处。

“坏…”

她咕哝,却字不成字,调不成调。

情动时,恨不得黏稠一处。情人间大抵如是。

她也是一样,双手吊着他的脖子,不知何时已被他按压在了枕头上,恍惚间,她发现他一双眸底看来时,像是带着火一样的光,很热,很让她心慌,觉着心里头像有一群蚂蚁在爬,痒痒的,麻麻的,身子酥软,说不上来的暧昧与缠绵。

一直守在帐外的二宝公公,先前还能听见他俩说话的声音,突然并并没了声音,只剩下一阵奇怪的呼吸与低喘,他赶紧躬着身子,准备离远一点。他虽然没有经过妇人,可他贴身跟着赵樽,自然熟悉了他与楚七之间亲热的戏码,不识趣的后果很严重,他不仅自家得走,还得注意着不能有人冲撞和打扰。

“二宝公公,殿下在吗?”

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郑二宝想着他家爷永远会被打扰的亲热戏,给了陈景一个“有些事情你永远不必懂,但是你一定得理解到底是为什么”的眼神儿,然后轻咳了两声,把他拉到边上,压着嗓子说,“在是在,不过这会子却是不太方便。如果不是极紧要的事情,侍卫长不如等等?”

瞧着他激动得快把一双小眼睛给挤成一条缝的样子,陈景自然意识到是什么情况了,略略低头,没有回应,只点了点头,等在了那里。然而,他们俩的对话声虽然小,又如何能逃得过赵樽的耳朵?

“阿七…”

见他突然停下,夏初七红着脸,“你有事要办了?”

赵樽低笑一声,刮了刮她鼻子,“便是没事,爷还能如何?”

“你为什么就不能如何?”

倒不是她不知羞涩,而是她总算发现了,赵十九这个人太迂腐太古板,每次若不是她进一步,他便会永远的原地踏步,只要没成婚,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跨越雷池的。这样一样,她胆儿大了,碌山之爪便抓向了他。

“阿七…”他目光一暗,却是没有阻止,“信不信爷整治你?”

瞧着他一脸窘迫的样子,夏初七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赵十九,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你晓得那日我掉入冰洞里,以为自己要死了,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其实她已经说过了。

不过赵樽却是板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夏初七如何会记得自己半昏迷状态时说过的话?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她正准备洋洋得意的逗他一回,突然发现他此时身子的状态较之往常更为兴奋,怕说出来真把他给逗得上了火,一会儿倒霉的还是她自己。而且,虽然他每次都说付钱,可钱却没有兑现过,至今仍是赊账,她太亏了。如此一想,她不由冲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赶紧放开了手,还温存地替他把衣摆给理好,然后才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我最惦念的事,就是你还欠我那样多的银子,却都没有办法再向你讨回了,实在不忍死去…好了,快去办事吧。”

赵樽神色莫名地瞄她一眼,哼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起身整理好身上的衣物,轻咳了一声,面色沉下,又变成了一个严肃正经的十九爷。

刚准备转身,见她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偷笑,不由弯了弯唇。

“就数你狡猾!晚上再治你。”

说罢,他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大步出去了。

“呵…”

偷笑着,夏初七抚了抚被他吻过的额头。

其实除了他专注看她的时候,他吻她额头的时候,也是很性感的嘛。不对,其实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赵十九不管做什么都是那样好看,惹人遐想,惹得她觉着快要等不及了…

发生在山海关的事情,赵樽已然得到消息,并且确认哈萨尔果然昏迷不醒。如此一来,原本横插在山海关的北狄大军,反倒成了一个孤岛之地,除了哈萨尔本人,北狄军中并无强悍的军事将领,可以说,如今若是大晏要内外夹击哈萨尔,是极为容易的。可陈景却带来了一个让赵樽震惊的消息。

“朝廷调来的二十万大军,被大风雪堵在了保定,至今还未入北平府。”

这样的天气情况下行军,确实有一些困难,虽然这二十万是地方整合军队,可既然是一支行军打仗的队伍,能被暴风雪堵在路上,也确实够令人匪夷所思了。

“领兵的人是谁。”

赵樽淡淡问完,陈景目光微微一闪,语气多了些嘲讽。

“夏廷德。”

颇为意外的“哦”了一声,赵樽看了过去。陈景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眼神儿,“夏廷德自从上次京郊大营兵变的事情之后,偃旗息鼓了很长一段日子。这次是由兵部尚书谢长晋极力举荐,皇太孙一认可,陛下自然也就点了头,把二十万大军交到了他的手上。”

“哼。”低低哼一声,赵樽浅浅问,“你怎知不是陛下的意思?”

“您是说?”

“你不是说过吗?绵泽最是懂得体察圣心。”

陈景若有所悟。兵部尚书谢长晋自从谢氏自缢身亡后,与赵樽在朝廷上向来不对付,如今举荐同样与他不对付的夏廷德自然可以理解,但如果不是出自上头的授意,他又怎会如此?可以说,夏廷德领了二十万人开往北平府,除了要有意夺回山海关外,只怕还有旁的心思。

实际上,去年京郊大营的兵变,看上去像是顺利平息了,但对赵樽的影响是极大。夏廷德表面上像是被洪泰帝痛斥了一顿,夺了兵权赋闲在家,其实却得到了洪泰帝真正的首肯。

因为,趁着那一次兵变之事,洪泰帝从兵部开始,在整个京军和地方军中撤换掉了一大批与赵樽关系亲厚的将校。比如这段日子营中闹得沸沸扬扬的“通敌叛国”传言,若是发生在那次兵变之前,事情断断不会演变成这般,甚至丝毫不会对赵樽有影响。

“今时不同往日,到底是不同了,行事多加小心。”

听完赵樽的嘱咐,陈景心里稍稍有些凉。正是如此,不说整个军中,即便是这漠北草原上的十五万大军里面,到底有多少异己之人,到底有多少那会子便安插进来的人,一时半会也无法彻底摸查得清楚。

迟疑一下,陈景拱了拱手,又沉了声音。

“殿下,甲一来消息了。”

淡淡“嗯”一声,赵樽点头,“怎么说?”

看他目光一暗,陈景低低说,“漠北十二部在古北口抢来的大量军粮,没法子运往漠北,如今全部藏在阴山。”

“阴山?”

“是,现下天气情况太恶劣,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一只手指慢慢抬起,放在额头上揉了片刻,赵樽点了点头,与陈景交代了几句,让他先下去准备。然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沉默了片刻,又瞥过眸子去,唤了郑二宝进来,让他准备文房四宝。

“爷,今儿怎有兴致写字了?”

郑二宝笑眯眯地磨着墨,边磨边唠叨。赵樽挽了挽袖子,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他说:“本王准备亲自给父王和母妃写家书。”

写家书?

郑二宝略略一惊,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这些年来,不管北边还是南边,不管仗打到哪里,赵樽从来就没有在正事之外,特地给洪泰帝或者贡妃写过一封家书。不要说家书,即便是发往朝廷的奏折,也都是公文形式,公事公办,冰冷冷连多余的一个字交代都没有。

“天伦之情,终归还是要叙一叙的。”

他低低说着,低沉的声音里,带了一股子让人泛寒的凉意。

尽管赵如娜一行三人风雨兼程,但在赶到辽东时,时令也已近腊月。娇生惯养的她,从未出过远门,一路颠簸着,风餐露宿,染了些风寒,身子已然有些支撑不住。

幸而总算到了奉集堡,想想她又精神了一点。

陈大牛从北狄手上夺下辽东之后,洪泰帝便下旨将原北狄命名的开元路改置为铁岭卫。卫所便设在鸭绿江以东的奉集堡。也便是目前赵如娜脚下站着的这一块土地。

这会儿已是黄昏时分。

丽娘出去打探了消息回来,告诉她说,定安侯不愿扰民,他的大军主力并未驻扎在奉集堡城里,而是在城郊的赵家沟。这个赵家沟离奉集堡还有约摸一个时辰的路程。若是他们这会儿过去,只怕也得天黑了。

是明白再去,还是现在就去?

赵如娜犹豫了一会儿。

可从京师到辽东,千里迢迢都过来了,一个时辰的路程实在不值一提。三个人茫茫然下了马车,问清了路,就往去赵家沟的城门口走。

一路上,随处可见身穿战祅的兵将。他们走来走去,手持各种长短不一的兵器,看上去很是威风。偶尔会有一个两个头戴红缨身披战甲的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上疾驰而过,都会让赵如娜的心里惊乱一下。

虽然都不是熟悉的面孔,可她看到这样的装扮,心情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还没有到达这里的时候,她拼着要救他一命的念头也要过来。可如今真的快要见到他了,她该怎么说?

我哥哥要杀你,你小心?

我哥哥要杀你,你怎办?

我哥哥要杀你,你顺着他,还是逆着他?

她感觉,无论哪一种话,都很难。在偌大的时局面前,一个女人的影响力是这般的小。可以说,微不足道。她除了告诉他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既影响不了哥哥,也影响不了他。

她甚至在想,告诉了他之后呢?后面还有可能会发生的事,她该如何办?如今有一天,他成了她哥哥的对手,她又该如何?权力之争、利益倾轧,男人从不会顾及女人的想法。她哥不会为了她放过他,他也不会为了她放过他哥。横竖只有她难做人。

“通行令!”

她正想得如神,城门口的守卫突然低喝了一声。

抬头一看,她才发现是在叫她们。这一路从山海关过来,都是战区,她们路过了多次要查路引的关卡,都是丽娘想办法躲过去的。没有想到,从奉集堡去赵家沟大营还要通行令。

奉集堡所处的位置,较为敏感。民族较多,民族矛盾也很多,这铁岭卫刚刚奉旨成立,可以说鱼龙混杂。如今朝廷尚未派来铁岭卫的最高行政大员,所以定安侯暂代了这个位置,一切行政事务还未走上正轨,此处又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咽喉要塞,防守原本就极是严密,所以对来往人群盘查得格外仔细。

但无奈的是,奉集堡去赵家沟,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她朝绿儿使了个眼色,绿儿赶紧笑着凑过去,笑了笑说:“这位大哥,我们是定安侯的家眷,找他有急事?”

这个时候的城门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那个守卫不太耐烦,看了看她们三个身上普通的着装,更是丝毫都不相信绿儿的说辞,嘴里低低嗤了一声,挑了挑眉头。

“几位姑娘,我们侯爷治军极严。别说你们不可能是侯爷的家眷,即便你们真是侯爷的家人,也得出示通行令。”

“大哥…”

“去去去!边儿去,不要挡着旁人的道。”

绿儿心急如焚,又要上去与他理论,却被赵如娜拽住了手腕,三个人赶紧退了回来,站了道边上。她心知,没有见到陈大牛,不能随便暴露身份…或者说,就算她想暴露,人家也未必肯信她。

蹙了蹙眉头,她拿手绢捂嘴咳嗽一下,侧过头来。

“丽娘,你看…可有办法?”

为了行事方便,丽娘还是一身男装打扮,一路过来他都与赵如娜扮着寻常夫妇,绿儿则扮着丫头,三个人相处下来极是熟稔了,丽娘也不避讳她的身份,低低俯首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

“等晚上再想办法了。”

赵如娜点了点头,“只得如此了。”

三个人找了一个地方歇脚,又折回来,坐到离城门不远的一个饭馆里,准备一边吃东西,一边观察守卫的情况。可没想到,一坐下来,便听见了边上的议论。从他们的讨论中判断,朝廷去高句的钦差已经过来了。如今就连老百姓都知道,高句国要向大晏称臣,并且准备派出两个貌美如花的公主与大晏朝和亲的消息,一群人讨论得极为热烈。

天底下,最易传播的便是流言。

赵如娜听得有些哭笑不得。

想不到这里离京千里,还能亲耳听见关于她的传闻。她当初下嫁陈大牛的时候,朝廷是有颁旨通令的。但是,郡主为妾的事情,在民间听来,本就是一个极好的段子,比话本和戏文里的还要精彩。消息传到这里,更是被人编排得不成样子。

从别人的耳朵里,她听见了一个样貌丑陋的菁华郡主,无德无貌,闺仪不佳,年满十六还许不了人家。她的皇帝爷爷无奈之下,硬是把她塞给了定安侯。定安侯大为恼火,却无法抗旨,一怒之下,请了旨意远走辽东,就是为了不与那菁华郡主同房。如今高句国要和亲了,定安侯可算是苦尽甘来,高句国公主被许给他为正妻,钦差不日将前去高句国迎亲,那位菁华郡主就更是入不了定安侯的眼了…

微微低着头,她咳嗽不停,默默地思考着。

到不是说定安侯要不要迎娶高句国的公主,而且兰子安既然已经在她之前赶到了奉集堡。那么陈大牛现在,会不会已经有了危险?

想到这个,她的手心溢出了冷汗来,脊背生凉。

若在这坐等晚上,会不会太晚?

“如娜,你不要想太多。”为图方便,丽娘一直这样称呼她。

“丽娘,我们得想一个两全的法子去赵家沟。”赵如娜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可目光却满是坚定。

“你这身子,应当先歇一会。”丽娘看着她一脸的疲倦和憔悴,想想这些日子来她的辛苦奔波,迟疑了一下,想了个办法,“不如这样,你写一个什么东西交给我,我潜入营中去找到定安侯,然后交给他,让他派人来接你?”

写一个东西?

赵如娜看了丽娘一眼,有些尴尬,“他不识得字。”

低“哦”一声,丽娘有些意外,“那也是…”

“小姐。”绿儿眼睛一亮,咬着筷子,满脸兴奋地道,“此去赵家沟路不好走,你这身子又不好,不如你写好了,我陪丽娘一块去,侯爷他一定认得我的,我去了,他定然肯信。”

“我出不去,你又如何出得去?”

她叹了一声,突然听见城门口传来一道重重的吼声。

“兄弟们,换防了!”

她心里一惊,抬头看了过去。

夕阳西下,一例例穿甲佩刀的守城兵卒,开始了例行换防。她蹙着眉头,希望能看见一个陈大牛身边的熟面孔。可她原本就与他接触得不多,更不要说他营中的人了,他们又哪里会认得她?

“小姐,怎么办?要怎样才能见到侯爷啊。”

不仅仅是她,就连绿儿都紧张了起来。

“再等等看。”赵如娜安抚着她。

“小姐,要不然我去闯关,让他们抓我回去好了,等见到侯爷,我再告诉他,夫人来了,他自然就晓得了…”绿儿天真地眨着眼睛,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赵如娜喊停了。

“抓了你去,你也见不上他。”

绿儿颓然地叹了一声,想想也是,索性低头吃东西不再吱声了。可赵如娜却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城门口。

也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天底下果然有巧合,就在她们从饭馆里出来,想要放弃离开的时候,城门那处突然骑马过来一个一骑。那人约摸三十岁左右,身材颀长健壮,正是一张她见过的熟面孔。

霎时,赵如娜眼睛一亮。

“耿将军!”

耿三友闻声回头看来,一时竟像是不敢相识。

“你是?”

赵如娜小心地提了提裙摆,走过去朝他福了福身,才抬起头来,看向马上的他,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期许,“耿将军,是我…”

耿三友狐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面前这个穿着襦袄,包了一张藏青色大头布的妇人,愣了一下,突然惊愕地张开了嘴。

“你是菁…”

赵如娜冲他摆了摆头,微微一笑。

“耿将军,麻烦您带我去见侯爷吧?”

耿三友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翻身下马,几步赶到了她的面前,行了一个揖礼,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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