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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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皮完全麻痹了。

神经像是被浸泡在胡椒水里一样。除了一阵一阵的酥麻,完全失去了其他感官知觉。

但好歹她的脑袋还会运转,脸色苍白地别开了头:“不,不能……”

他却用单手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又带上了平时没有的喑哑,像是温热的流沙:“申小姐,我们只是练习演戏。”

刚一说完,再一次往前逼近。她下意识往后退缩,却被他逼到靠背和窗帘间窄小的角落里。她心如擂鼓地把头别到一边,他却以相当强势的姿态把她封锁在小小的死角中,顺着她的方向把头也歪了过去。

“下一次吧,我没准备……”

她慌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但对方却趁着她开口说话张嘴的机会,直接用唇舌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

麻痹感从头皮一直扩散到背脊、四肢,甚至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随着这个吻越来越深,酥麻感也像是翻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强烈。每次与他的舌尖碰触,心就会狠狠抽痛一次。交缠的时间越长,痛苦就越无法忍受。渐渐的,浑身上下除了心脏一直像被刀搅一样疼,其他部分都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

因为心脏难以负荷,最后热泪终于笔直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落在肩头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半点撤离的意思,也不让她逃脱,一直温柔却坚定地亲吻着她。

…………

……

手机铃声终于让Dante松手一些。

他的表情像是可以通过开关控制一样,立刻从严肃的皱眉换成了平时的模样。那是无论是在人群中走动还是沉默坐下来,都会不经意流露出的淡然和自信,这种气质属于克鲁兹家族经常在媒体面前露面的男性企业大亨们。

来电的人是容芬。她已经开始催促申雅莉进去拍戏。

两人一起下车,穿过通往古城区的堡垒,走在宽大的桥上。桥下水流如同浩瀚的鸿沟,张开大口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沉默走过。桥上的天使雕像头顶光环,脚穿长靴,面前摆着红白黄粉的鲜花和熄灭的蜡烛。大风从古城卷来,夹杂在水流和沙地之间的莠草被风拧得疯狂摇摆,就好像是溺水呼救的手臂。由远走近高大的凯旋门,愈发接近四根罗马柱和顶上古罗马人的雕像与旗帜,就愈发能体会它的神圣。它背光而立,像是个高大的金衣哨兵,守卫着西班牙的南方的古代遗迹。

这是欧洲少有保留着如此浓烈中世纪风格的城市。城门内的石路广场中央立着一根灰白长柱,一只天使手握仪杖坐在它的上方,遥望着清真寺的方向。道路两旁都被数十米高的淡金城墙围住,随着太阳的移动,两边的城墙为彼此留下大片黑色阴影,任何人走在下方,都仿佛是峡谷中的细小蝼蚁。疮痍的城墙下,戴着白色头巾的男人正在用琴锤演奏打击乐器。乐声悠扬,如珠落玉盘,却又带着中东西域的风情,回响在大峡谷般的古城中。

太久的沉默让申雅莉总算忍不住开口了:“原来欧洲也有人弹扬琴。”

“这是德西马琴,发源于波斯,是后来流传到了中国才变成了扬琴。”Dante指了指男人踩着的踏板,“扬琴下面很少有止音器,而且会有镂空雕花的中国古典琴架作装饰。”

“真没想到,你居然对东方文化这么了解。”

微风带来了一律凉意。他脸上缓缓浮起一抹笑,像是在拒绝回答,也像是在表达自谦。他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把香烟衔在口中,再熟练地将它点燃。

没过多久剧组找到了他们。申雅莉先是按照惯例,把当地的导演解说戏份拍完,然后就轮到了陈晓和侯风的吻戏。

清理了周围的环境,容芬打响了场记板。申雅莉和浅辰站在拱形门下,清真寺大教堂被改建成钟楼的宣礼塔仿佛近在咫尺。她在拱门下踱步,等待其他游客自由活动时间结束。而他追随她的目光,就像是一根根细针拼接而成的探照灯一样,过于青春洋溢,带着年轻人藏匿不住的热情。

“母亲经常对我说,不要为遗失而悲伤,应该为曾经得到过而快乐。”他缓缓说道,“我觉得这句话送给现在的你,很适合。”

她看向钟塔的视线凝固了,如同冰河迎来了瞬间的春夏,又转眼进入了漫长的秋冬。然后她转头凝视着他猎豹般的双眼:“谢谢你,侯先生。”

“虽然我现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建筑师,但我相信,我有能力为心爱的女人盖一栋楼。”

说到这里,他已走到她的身边。她略显好奇地抬起头,却正巧迎上了他垂头下来的吻。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指尖略弯,仿佛在求救一般,想要抓住什么。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抱紧她,她臣服了,并且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自然而缠绵地与他亲吻……

这场戏一次通过,和她以前拍摄的所有吻戏一样容易,例行公事般利用技巧饰演出了女主角的柔顺与多情。拍完了以后,浅辰还捂脸假装很害羞的样子:“我居然亲了一姐,待会儿还有激情戏!明天要男粉丝们狙杀了!”

“少来这套。”她拧着他的脸蛋扭了扭,“我没被某个醋坛子杀掉就算不错了。”

然后他们随着剧组走回铺满金光的街道。咖啡厅上挂着深棕色的招牌,目送着来来去去的游客。一些镶嵌在城墙中的住户挂着格子窗,门前摆设着彩色的花盆,挂着黑白色的欧式吊灯。它们无处不在,尾随着古罗马的历史痕迹,点缀了这座南欧城市的旧式风情。但是,原本站在城墙旁抽烟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天黑以后,剧组回到宾馆开始拍摄陈晓和侯风的激情戏。虽说是激情戏,但容芬电影的尺度还是比较小的,完全没法和某些导演的重口味床戏相比。大致剧情是陈晓给侯风送他的钱包,他把她拖进去狂吻然后扔到了床上。两人彼此脱衣服,脱到浅辰上半身裸露,申雅莉的衬衫垮到肩膀就中止。但他们谁也没想到,听上去很简单按理说一次过关的戏份,居然NG了十来次。其中有两次是衣服脱到一半脱不下来,有一次是申雅莉的假发掉下来,有一次是浅辰跪到申雅莉的小腿骨上害她惨叫,有三次是申雅莉对着浅辰太严肃的表情笑场了,有一次是浅辰台词背错……

后来终于顺利拍到最后,申雅莉扣上衬衣领口,揉着自己发疼的嘴皮,哭笑不得:“再和小浅亲下去我的嘴都要肿了。”

浅辰非常内疚地挠挠头:“真对不起啊……”

“没事,我懂的,这种戏你只有跟女生拍才会NG这么多次。”她一本正经地拍拍他的肩。

浅辰说着“可能吧”,然后很快意识到话里的意思,急道:“喂喂,一姐你什么意思……”

两人都揉着肩往各自的房间走。浅辰问道:“对了,Dante人呢?”

“不知道啊,下午就一直没看到她。”申雅莉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容芬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哦,他今天有事先去巴塞罗那了,说有佐伯南戏份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他。”

“居然都没跟我们说一声,真不够义气啊。”

看着浅辰愤愤不平的样子,申雅莉陷入了沉默。其实刚才和浅辰演吻戏的时候,几乎每隔一会儿就会想起白天在车上的吻。电影拍多了,当着剧组那么多人的面,也可以轻松和其他演员热吻,甚至连心跳都不会快一拍。可是,下午即便是看着Dante含着香烟的唇,自己都会又紧张又尴尬,就像和初恋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接吻一样,完全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

毕竟对她而言,初恋的第一次与最后一次亲吻,都是甜蜜而苦涩的。

*** *** ***

“申小姐,我说过,当初你把我甩这么狠,放了这么多难听的话,现在再找我帮忙,我就是开福利院的也不可能这么好心地帮你。什么,我先说你男朋友不是?他本来就是个废物,家里没钱还泡什么妞,这不是耽搁你青春么?你别再那样看我,再那样看我,我们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

“要知道,我所有的哥们儿都知道我在追你,结果因为你当众给我难堪,害我不仅输掉了两辆凯迪拉克,还丢了好大的人。现在你是安的什么心,还来找我借钱?”

“我说了,不借钱。你想要钱又不想被我包,行啊,我也给你一条生路——和你男朋友分手,名义上和我在一起,是否要和我真正在一起,等你父亲治愈以后再决定。但在这之前你必须乖乖听我话,为我做一切和身体接触无关的事,我送你什么你都必须穿戴在身上。”

“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咱们也可以商量。但是,必须甩掉你男朋友。唯独这一点不能妥协。记住,要么别找我要钱,要么就别偷偷跟他商量着合伙骗我,不然一旦我发现,你不但从我这里拿不到钱,以后也别想从任何人手中拿到钱。”

当年她站在昂贵西餐厅的马路对面,脑中一直回响着白风杰说的每一句话,看着茫茫雨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看着已经指向三点半的手表,看着那家西餐厅。希城的背影在人群中是如此醒目,侍应过来向他递送菜单,他第二次摆了摆手。

他们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了。这一日约好三点在这家餐厅碰头,她提前半个小时到,却发现他早已坐在那里。然后,她就一直在外面撑伞站了一个小时。她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父亲,但接电话的人是母亲。

“妈?什么,爸睡着了啊……哦哦,不用叫醒他,我只是来跟你说个好消息。咱们运气太好了,希城原来有个看着他长大的叔叔,那叔叔在美国和阿拉伯做石油生意,有钱疯了,最近回国还说要希城和他一起做生意。所以,钱的问题他们都会帮我们搞定,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啊。啊,别担心,我和希城你们知道的,谁跟谁啊。你以后可是他亲妈,他是该孝顺你的……”这样说应该是天衣无缝了。以后和希城分手了就告诉他们,希城做生意学坏了,开始玩女人,所以她就离开了他。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马路对面,收好伞,进入那家餐厅。

希城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看手机,只点了一杯水。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有很多外国客户,也带他参加过不少应酬。餐桌礼仪他是东西贯通,在圆桌上畅快豪饮,在方桌上彬彬有礼,甚至还这么年轻,就知道了很多长辈不知道的内行信息。例如欧洲人喜欢用法国酒来搭配肉食,用黑皮诺来搭配鹌鹑肉,用波尔多搭配嫩兔肉,他却会用上个世纪初澳洲的克拉斯葡萄酒来配鹌鹑,使肉味变得更加纯正新鲜。不少高鼻子大眼睛的西方人都对他称赞不已。

可是此时,他却连这家餐厅的饮料都买不起了。看见她靠近的身影,他居然有些紧张地直起背脊:“莉莉,你来了。”

申雅莉在他面前坐下,把印有巨大双C标志的链子包放在餐桌上,正对着他。她朝服务生要了两杯开胃雪利酒,掏出才换的手机翻着玩,冷冰冰地说道:“我觉得该说的话都已经在短信里说过了,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么?”

她没有看他的表情,也不敢看。那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希城,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但你也知道,我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同时,也对我男友有很高的要求。如果你做不到变得比以往更优秀,要我降低自己的标准来迎合你,那我们还是分手吧。咱们好聚好散,不要再见面了。

她听见他慢慢说道:“你所谓的‘优秀’,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她依然连头也没抬一下,轻蔑地回应着。

他没有再接话,只是敏锐地扫了一下桌上的包、她脖子上的白色骷髅丝巾、腰间的大红鳄鱼皮带,还有手腕上的黄金镶钻手环,声音瞬间冷了许多度:“身上这些东西是谁买给你的?”

“哦,白成浩的儿子。”

他沉声说道:“这些东西以后我会买给你,离他远一点。”

她百无聊赖看了看大红的指甲,又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直到他叫出她全名,才懒洋洋地说道:“都上过床了,你要我怎么离他远一点?”

“……你在开玩笑吧。”他声音冷静得可怕。

“你就当是开玩笑吧。”她用手心撑着精致的脸颊,歪过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长时间沉默伴随着空气的凝固。

忽然,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几乎把杯中的水都震出来!

“申雅莉,你发什么疯?!”

周围零零散散的客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侍应赶紧过来,小声而礼貌地叫他们安静一些。

“真烦人,男人情商低起来真是无趣透了。”申雅莉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同时,她也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毫不遮掩地露出悲痛的神情。他父亲死后他曾经在她面前流过泪,不曾嚎啕大哭,但这一刻,这一年所有的痛苦累积起来,令他的表情只剩了完全崩溃前的脆弱。

“是我从来没了解过你,还是你变了?”他的声音颤抖,几近哽咽,“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家里的钱,也可以和我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到现在就……”

他看见她眼中闪烁着泪光。但那些眼泪很快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没错,刚开始我喜欢你是和你的家庭没有关系,毕竟那时候我也不了解你。可是和你熟悉以后……怎么说,你要我真心喜欢上你,而不是你的钱,你的家庭。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啊?尤其是现在,你看你窝囊的样子。”

希城呆住了。他将脸埋入右手的掌心。刘海从指缝间落出,像是临冬奄奄一息的草叶。趁着这个瞬间,她赶紧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把钱包里的现金取出来扔在桌子上。

“酒钱算我的。我还有事,先走了。”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到餐厅门外。

雨没有停过,从高空坠落,从屋檐上成串滑下,打在她价格不菲的丝巾上,顺着后颈流淌进衣领,就像是死神冰冷的手掐在脖子上。这时有脚步声加快靠近,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无言地抱住了她。她身体僵直,指甲掐入手心的肌理。他低下头,贴着她的脸颊,还是没有说一句话。然后,陌生的滚烫液体沾在她的脸上。那不是她的泪。

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宁可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愿意让他难过,所以才用这样无耻的形象来终结这一段恋情,让他讨厌自己,从而认定这个女人不值得他伤心难过。

可是,他哭了。

“放手。”她嘴唇发抖,浓厚眼妆下有水光闪烁。

他依然静默着,用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等她第二次开口,他已放开了她。然后背对着她,朝相反的方向离去。那一瞬间,城市里所有的喧哗声似乎都消失了。世界像是变成了一幅浩大的黑白画,只剩下了静默移动的车辆、行人,以及灰色的雨雾。

原来这个世界是冰冷的,以后也不会再有他温暖的拥抱。

她把借条写好,到邮局寄给了白风杰。然后,坐在出租车里机械地翻看手机里的短信。

有一条是前一个晚上发给爸爸的。

——老爸老爸,你身体要赶快好起来哦!我刚才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觉得写得真好,你看看啊:Some day I may find my prince charming, but daddy will always be my king. 它的意思是:有一天,我或许会找到我的白马王子,但爸爸永远会是我的国王。

距离那条短信的发送日子,已经快要十年。

那之后爸爸的手术很成功,顺利出院,只是没过两年就因脑血栓半身不遂了。而她的白马王子,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十座城

日本的禅学著作中记载了一个“哭婆”和“笑婆”的故事。

一个寺庙里住着一个“哭婆”,方丈见她每天以泪洗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鞋匠,一个嫁给了伞贩,晴天她会担心嫁给伞贩的女儿伞卖不出去,雨天她会担心嫁给鞋匠的女儿鞋卖不出去。所以,她每天都在郁郁寡欢中度过。方丈听后笑了,说这件事其实你可以反过来想,晴天嫁给鞋匠的女儿生意会变好,雨天嫁给伞贩的女儿生意会变好。“哭婆”听后觉得很有道理,就照着他的说法去思考,结果没过多久,寺庙里的“哭婆”就变成了“笑婆”。

人类从出生形成生命的开始,追求的就不该是对世界的厌弃或自我放逐。悲伤的记忆和巨大的压力令人忘却这一点,从而选择了摒弃尊严。用笑容面对绝望,坚持前进的人并不是大多数,但他们知道,他们追逐的是灵魂的潜力与高贵的梦。这个过程或许是苦涩的,但等待他们的终点,却会令他们品味到放弃者失之交臂的甜。

几日后,天还未亮《巴塞罗那的时廊》剧组就从马德里出发,经过四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目的地。容导拿着陈晓的道具喇叭对一车睡死的人大吼着“到了到了都起来了”,那气势简直就像火车硬座中查票的列车员。一车的人都生如梦似幻地呻吟着,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爬起来伸懒腰。申雅莉从玻璃窗上抬起头,揉了揉被磕碰得有些发痛的前额右侧,然后看向窗外的世界:薄晨微明,阳光从蓝天中浸出,把街道两旁的热带植物照得几乎冒出油来,同时将地中海风情建筑衬托得熠熠生辉。巴士在路上缓缓行驶,与换上夏装的懒散行人擦肩而过。高大的浅棕色哥特式教堂也随着缓缓靠近,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申雅莉呆了一呆,不禁挺直了背脊,伸长脖子想将那座建筑看仔细。然后,心跳开始加快,手心也隐约渗出汗水。

*** *** ***

“顾希城,你在房间里吗?……顾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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