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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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热,剪了。”明玉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没说真话,也有意忽略柳青什么家里人最重要的话。原本比耳朵稍长的发型她留了近十年,从原来的三刀式到现在的被发型师揪着头皮一小缕一小缕地剪上一个小时,可她看着没啥区别。但这几天一看见这头发就想起这是被苏明成的臭手揪过的,气不打一处来,出来晚饭前先去剪了头发。被剪的头发仿佛是真正的烦恼丝,剪了才去掉这几天一直揣着的一块心病。“你怎么才看见,吃饭前没留意?你看,可见,你想收留我不是发自内心的。”

柳青没法回招,只得认了,他与明玉熟得都跟左手右手了,左手才不会去关心右手指甲长了没有。但说他不是发自内心,那是冤他了。可这时候他还有叫冤的资格吗?没有。他只有讪笑。“不过温玮光也不是个合适的,你不会让我收留,同样也不会丢下这里的一切让温玮光收留。”

明玉“嘿”了一声,不予回答。但心理却觉得有道理,投靠温玮光还不如投靠柳青,温玮光还嫩,容易被她欺负。现在看来三个候选人都给否定了。不过明玉不是拿爱情当作全世界的人,没了选择,耸耸肩膀照旧过日子。

但想到从此身边少了个几乎可以无话不说的最好朋友,心中非常不舒服,回到家里,顺便从车后厢取出一瓶红酒,一个人就着微波炉热好的小包子有节制地喝了半瓶。

下班后,明成没有急着回家,他一份报告还没做出,他正血性向上,想着今天的事今天做完,所以勉强自己继续坐在电脑面前。很快,公司大楼里面只余有限的几个业务员,而明成部门的大办公室只剩下明成一人。中央空调已经关闭,办公室安静得听得见电脑风扇的转动声。

明成喜欢上这种安静,这种孤独,他忍不住从抽屉里摸岀一包香烟,点上一枝慢悠悠地吸,偶尔在电脑键盘上面敲上几个字,异常惬意。保安上来一间一间地关闭办公室门,见到明成还在,他只是在门口探一探脑袋,就悄悄离开,这让斜眼看见的明成又感觉挺好。这儿没有打扰他的人,这儿没有知道他最底细的人,这儿有充分尊重他的人。

于是,明成又想出,有一份欧洲客户的传真大概晚上八九点钟会到,他最好及时处理。还有几只也是国外的询价报价估计也有电邮过来,他最好也等一下。虽然早上起得太早,现在累得两眼睁不开,可明成还是坚持着要留下来处理工作,他打电话理直气壮地告诉朱丽他需要加班,他要做这些那些的事。电话那头的朱丽虽然失望,但也替明成欣慰,好歹他知道努力做事,知道主动加班了。朱丽捧着快餐盒子继续看碟。

打完给家里的电话,获得朱丽表扬的明成感觉像是放下一头心事,吸完手头的香烟,他悠悠闲闲地出门吃饭。公司不远处有食街,明成找到他最喜欢的牛扒馆,吃了一块腓力。回来公司,继续悠闲地做事。

其实,他可以在家接收电子邮件,也可以将传真呼叫转移到家里的传真机上,他的工作都可以拿回家做。但是他不想回家,他怕面对朱丽克制、探询、关注兼有的目光,他怕他会软化在这种目光之下,掏出心头见不得人的秘密。他现在只想安静,无人打扰的安静,最好谁都不来搭理他。

而且,回头将怎么跟朱丽说他车子已卖,与周经理的借款合同已签,他预感到朱丽会发怒于他的先斩后奏。他既不愿看到朱丽发怒,可是也不肯失去投资的大好机会。他希望朱丽永远不会发现疑问永远不会过问,但是那不可能,朱丽迟早会发现他没车可开。明成唯一的希望是朱丽能迟发现一天是一天,最好能一直拖到投资款交款之后生米煮成熟饭,他即使被朱丽埋怨也无所谓,年底看到红利的时候,朱丽总会原谅他,他们是夫妻,来日方长,朱丽会知道他一心为家。

明成也知道,这是他下意识地声称要加班不回家的原因,谁让他总是什么都不瞒着朱丽什么都喜欢说出来呢?他只有不给自己在朱丽面前说话的时机。

没多少事情做的加班枯燥无比,可是明成今日非常享受空旷的静谧,一直到九点多了,明成实在找不到过夜留宿的理由,这才有点恋恋不舍地回家。

回到家里,见朱丽坐在主卧的贵妃榻上看一本英语原版书,他搭讪地走过去翻翻封面:“怎么这么用功?”

“哪有你用功,你眼圈都黑了,快点洗澡睡觉,都十点了。别一说努力就豁岀老命,得循序渐进才好。”朱丽眼看明成满脸掩不住的疲倦,就不再提起早先想见明玉被拒,以及明玉答应阻止她同事骚扰的事,她虽然憋闷了一下午一晚上,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解解闷,但考虑到明成疲惫背后巨大的心理压力,就想这些还是都她自己扛着吧,谁知道哪件不起眼的小事会成为压垮明成的最后一根稻草呢?唉,这家伙如今是那么的脆弱。

明成有点怕见朱丽,见说如蒙大赦,连忙答应一声去主卫洗漱。朱丽见明成工作一天之后依然没精打采不想说话的样子,心里发冷,只有自己凑上去主动找话说,她想唤醒明成心中的热情,只有她主动了。“明成,我妈今天打电话给我,说她从锻炼的老阿姨们那儿打听到一间98年的两室一厅,房型不算差,是难得的亮厅,周围环境也还不错,有菜场,有锻炼的地方,一共七十二平方米,得四十来万。问你有没有兴趣。这年头二手房都是有人抢着要,决定下来的话,我去看看,赶紧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为了说话听话,明成只好将洗手间门开着一道缝,但他躲在门背后细细审视长袖衬衫掩盖了一天的身上的伤口,神色漠然。“反正大嫂今天回美国了,周末让大哥过来看吧。”

朱丽道:“大哥肯定得来看一下,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们把准备工作做一下,我们先去看看做个初选,免得阿狗阿猫的都要你大哥一家家看过来,他没时间,我们也拖不起这时间。”

明成淡淡地道:“你还是让大哥自己来初选吧。大哥现在听了大嫂的枕边风,大嫂又被苏明玉诳了,他们都在怀疑我会昧买房子的钱。我们别初选什么的辛苦一场,弄不好他们还猜测我们这么积极地私自谈价,不知道拿了多少回扣。”

朱丽闻言,不由竖起身子盯着洗手间方向,奇道:“明玉?你说明玉背后说你坏话?她不像是这种人,可能你误会了。”

明成皱皱眉头,强打精神道:“你忘了?大哥刚来时候是准备把钱全交给我,让我全权替爸买房的,结果大嫂上周末躲到苏明玉家一晚,事情全变了。大哥说话时候话里话外都是怀疑。你看,卖房子搬家都让我们沾手了没有?”

朱丽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大哥才回国没几天,可前后的态度变化太大了,连明成入狱他都没来探望,只是打电话口惠实不至地表示表示关心。但真是明玉撺掇的吗?似乎这与明玉一贯的个性不符啊,明玉有的是实力,要搞明成,一向是真刀真枪面对面地来,有点恩怨分明的意思,背后暗箭伤人倒是没听说过。但也难说,她与大嫂住一起,不知道什么话说着说着顺嘴说出来了。“明成,你是因为我和因为明玉撺掇大嫂两个原因才去打明玉的吧?”

明成很不愿回顾这件事,但沉吟许久还是如实回答:“是的。我刷牙,别让我说话了。”

朱丽抱膝想了会儿,道:“不管是不是明玉说的,我们自己有错在先,谁让我们欠你爸妈的钱太多,否则我们大可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话,即使明玉不说,以后爸也会说。而且谁知道大嫂帮爸搬家有没有看到那一大堆你爸的账本呢,或许是账本里得出的结论都难说。哎……”朱丽终于还是忍不住,也不怕打击明成现在的弱小心灵了,道:“欠你爸妈债务的事情还是快点跟大哥说了吧,我们拿个还钱的计划给大家,免得现在做人总是做贼心虚,你若是不肯说我说吧,我被这种事压得见人没法理直气壮。”

明成一听前半段,含着满嘴牙膏泡泡愣住,想了好久才又接着刷牙,并没好好听进去朱丽后面的话,漱口完毕才道:“大嫂搬家在我打人之后。”不过不排除爸说出的可能。看爸每次大哥来的时候那得意样儿,好像身后有了靠山似的,谁知道他们一起说了什么呢?而且,那天他通过电话与大哥商量投资款的时候,看大哥与爸一搭一档的默契样儿,倒真是有很大可能冤了苏明玉。“唔,很可能是爸跟大哥说的。”

“那就……更是我们活该了。这下,你更是打错人,该向明玉道歉了。”

明成没有答话,道什么歉,他打也打了,他被明玉蹂躏也蹂躏了,他们之前再不会有温情脉脉的什么道歉致谢。他只是侧着脸,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洗手间的一堵墙,这堵墙的另一侧,便是父亲苏大强正睡着觉的客房。朱丽听明成在里面没声音,还以为他又是逢明玉必反,只得作罢。他这几天还在气劲上,等恢复理智了,她再好好向明成指出错误。这几天,就不去唐僧他了。

朱丽终于等到明成开洗手间门出来,却见他低头匆匆开卧室门出去。朱丽见了终于生气起来,这算什么,一整天了,早上晚上都是她陪着小心哄着他说话,跟伺候老爷子似的伺候着他,他却一直死样活气。不理了,睡觉。朱丽扔掉靠垫躺下睡觉。但才躺下,却听隔壁客房门响动,朱丽略一思索,脑袋顿时“嗡”地一声,炸了。明成该不是揍他父亲去吧。

朱丽忙跳起身,鞋子都不穿了,光脚跑出去。到客房门口,见门敞开着,里面涌出一股浓烈的人味。朱丽硬着头皮靠近,却没听见有什么动静,黑暗中只看见明成在推他爸,朱丽忙道:“明成,你干什么?你别乱来。”

明成没想到朱丽跟来,忙道:“别担心,我把事情搞清楚。”

朱丽道:“明天吧,明天早上醒了再说。”

这时苏大强却悠悠醒了过来,一见明成,吓得短促地问:“干什么。”

明成道:“我欠妈钱的事,你都跟大哥说了?”

苏大强看着背光而立的明成,看不清他的脸色,忙揉揉眼睛,依然看不清,整个人早吓得完全清醒,想起前不久明玉挨明成的揍,他忙道:“没有,我没说。”

明成冷冷地道:“为什么大哥说是你说的?”

苏大强不知是计,以为明成已经全知道了。吓得抱住头,颤抖着缩到墙角去,“你别乱来,你……朱丽,救命啊,朱丽……”

朱丽早就冲进来抱住明成,推着明成往外走,真怕明成再次出手。明成忙道:“朱丽,我不会揍他,不过你看,事实搞清楚了。走吧,我们回去睡觉。”明成抱起小巧的朱丽,又冷冷看一眼父亲,回去自己房间。

“这还是吃着我们的,住着我们的,衣服大多是你给他买的,这些他怎么不说了?妈一死,他得志猖狂了,来不及地落井下石。”

朱丽心说公公把明成欠父母钱的事说给明哲,原也没错,但这个公公也不太是东西,儿子坐牢了他最关心的竟然还是他自己没地方住,女儿住院也没见他问候一声。但这些现在可不能说,说了,明成还不更跳起来。她只有噎下自己的憋屈为苏家父子做和事佬,她摸着明成的头发宽慰他,温和地说着大家都好的和气话。黑暗中,明成不用面对朱丽美丽精明的大眼睛,他可以放心舒适地躺在朱丽柔软的怀抱,心里直说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这一天很长也很累,还很委屈,但很快他便在朱丽的抚摸下静下心来,进入梦乡。朱丽听他呼吸均匀了,才轻轻脱身,到客房,果然见公公还石膏样地缩在墙角。她轻叹一声,道:“爸,没事了,早点睡吧。明天晚点起来。不用怕。”说完轻轻关上客房门,自己却一个人坐在客厅阳台呆了好半天。都没想起问问车子的事。

第二天,明成就找机会出差了,寻找两单生意的加工单位。

周六,明哲如约来到明成家。除了看朱丽父母给物色的两处二手房,他还得请爸一起去明玉的车库帮忙整理岀一些文字图片资料来,方便他做家史。他想,既然是家史,总得从爸妈的结识结婚开始,起码得找到一张喜气洋洋的结婚证,扫描了贴到网上才是。家史的文字,能提醒大家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回忆能让人心地柔软。明哲希望弟弟妹妹看了家史,了解一个家庭的不容易,回头能握手言和。他也不敢奢望明成明玉能亲密如寻常兄妹,这一点他都很难做到。他只希望两人能和大家坐到一起,起码能风平浪静地吃顿饭,彼此相安无事,而不是现在的敌对仇视。

看房很顺利,朱丽的爸爸全程陪同,朱丽也跟着,苏大强虽然也跟着,但在与不在一个样,什么都说好好好,没有一点个人意见。只有明成忙他的工作去了,朱丽说他最近都那么忙。明哲想,也好,这个弟弟从小又聪明又懒惰,凭着小聪明与妈妈的督促才不致乱来。现在肯主动忙碌了,是件大好事,总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但明哲看见朱丽有点尴尬,不自觉地想起明成入狱时候朱丽的责备。朱丽也是,但两人表面都当作若无其事。

明哲与明玉也联系了,明玉接受江北公司的全套,忙都忙不过来呢,怎么有时间。况且,即使有时间她也不会来,苏家的事,她还敢沾手吗。

看房小分队四个人,虽然想法各自不同,但最终目的却是异乎寻常的一致,大家都希望尽快确定苏大强的房子,让他尽早搬迁。因为抱着这样的目的,大家看房时候嘴上虽然要求严苛,心里的标准都非常宽松,大家不约而同地做出在两套里面选一套的决定。所以,晚饭前,事情便顺利解决,大家敲定明天下定,朱丽负责办理具体转手事务。卖旧一室一厅的钱不够付,还差十二万,明哲说他会想办法。朱爸爸本来冷眼旁观着看苏家怎么处理房款的事,本来打定主意,为了女儿日子过得舒服,如果房款还差一点,五万六万的,他可以借钱帮助解决一部分。但见苏家老大将责任都揽了过去,朱爸爸倒也看着为女儿高兴。

明哲感谢朱爸朱妈帮忙,晚上请朱爸朱妈吃饭致谢,明成终于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说他是直接从长途车站回来。大家都很高兴,解脱似的高兴,终于解决一件大问题。苏大强也高兴,终于不用在明成的眼皮子地下过活了,终于不用做梦也担心明成闯进来揍他了,终于可以开火烧饭了,终于独立自由了。整一个晚上吃了一个半小时饭,他都在傻笑,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闪发亮,映得镜片也闪闪发光。

最后,一桌除了苏大强,都喝高了,朱丽还是平生第二次喝高,第一次是结婚做新娘子时候。回到家里关进卧室,她和明成两人抱成一团却哭了。因为喝了酒,哭得异常放肆异常痛快。今天开始,是不是乱成一团的生活终于可以恢复正常了?

二十六

明玉相当头大。不想见苏家人,可又不能不见。车库的钥匙早被她追回,大哥昨天下午来电说新家找好了,要带爸挑几件能用的旧家具和电器搬过去。而且还得翻找一下家里的文书图片等旧资料,带回上海做家史用。明玉没时间也不情愿,但又没办法,这种事她还真没脸让秘书出面,她最近麻烦事够多,不想再给秘书他们添加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索性好人做到底,约定时间,开车到明成家小区大门口,交了钥匙,顺便带他们两个去车库。算是对得起吴非老公宝宝的爸。

但这就压缩了她睡觉的时间。等在充满皮革味的新车里面的时候,她昏昏欲睡。不过最近营养却是好,老蒙专门派了一个他用熟的保姆来伺候她,她没时间回家,保姆就贴心地把好菜好汤送到她嘴边,又把她换下的衣服收拾了拿回去熨洗,第二天拿来趁明玉吃饭时候挂到她与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的衣橱里。才三天,明玉简直觉得离不开这个保姆,想喊保姆为妈了。

明哲与明玉约八点,但被明玉提早到早上七点。明哲本来以为夏天早晨七点出门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料到昨晚他会喝醉了酒,今早迷迷糊糊起来一问已经起床的父亲,竟然已经七点过了十分。他连忙跌跌撞撞起床,五分钟内穿衣洗漱,但没法彻底恢复清醒,只知道急急忙忙拖上父亲出门下楼找明玉。苏大强不明所以,但问了一声得不到答案,他也就不问了,跟着儿子一溜小跑。奇怪,苏家儿女个个高大,苏母苏父却都小巧玲珑。他顺从惯了,而今大儿子是他最大依靠,他反正闭目塞耳靠着便是,多什么嘴。

明哲急急赶到大门口,却不见明玉的白色车子,心说麻烦了,别是明玉等不住走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指向七点二十五分。他忙掏出手机准备给明玉电话,但没想到一辆白色宝马车缓缓过来,停到他面前。一看前面炯炯有神的车灯,喜欢车的明哲就认出,这是BMW 7系。抬眼,见车玻璃后面是一张临时牌和明玉的脸。明哲忙把爸送进后座,自己坐到前座。

明玉有些手忙脚乱地启动,客气地微笑道:“这车子我还没使惯,看见你们却费了老大劲才启动开过来。”

明哲连忙道歉:“昨晚给爸定下房子,一高兴就和明成岳父母一起喝多了,早上竟然起不来,耽误你时间。你升级了?车子升级不少啊。”

明玉“呵呵”一笑,没有搭腔。老蒙说她现在身兼双职,所以待遇也得翻倍,赶着下面办事的给她提来这么辆新车,可是明玉都没时间用,她的时间都泡在办公楼里,几乎足不出户。她倒是无所谓车好车坏,柳青在武汉开BMW 7系的话是应该,而且远离集团诸人耳目。她在诸人眼皮底下开与老蒙平级的车,往后得树大招风了。她并不是太乐意换车,但老蒙向来是一言堂,老蒙想以此表达对她的宠幸,这是老蒙一向做事方式。

后面的苏大强坐在宽敞的位置上气息稍缓,忍不住轻轻问道:“我们去哪儿?”

明哲这才有时间回头对父亲说:“我们去明玉的车库,看看有几件家具可以用的,做上标签,以后等房子买下可以方便搬运过去。上周吴非搬家时候只是简单将橱柜拿绳捆了,原封不动搬来。我想今天跟爸一起整理一下,有些老文件资料整理出来好好保存,留作纪念。”

“我不去!”在少许的沉默思考之后,苏大强坚决给出答案,“放我下车,我自己走回去。”

明玉不清楚他们搞什么明堂,怕老爹拉开车门在车流中跳下去闹出人命,只得摸索着东寻西找锁上车门。明哲没把父亲的话当回事,也不明父亲干吗要拒绝去,回头道:“爸是不是还没吃早饭?明玉,你家附近有没有早餐店,我们起床急了,都还没吃饭。”

“有,大门出去朝右,有一家比较干净。”明玉不想掺和太多,只就早餐就事论事。

苏大强果然开始拉门,一边喃喃不绝,“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去。”

明哲忙道:“爸,你别使那么大劲,这车子贵,拉坏门把手,修理费都得成千上万元。这是明玉公司的车子,你赔不起。”

听说弄坏门把手得赔那么多钱,苏大强果然罢手。他束手无策地坐在柔软结实的车椅之上,全无反抗措施,可又非常不愿前去车库整理,憋了半天,一张脸憋得通红,终于又嘶声道:“我不去,你们不要逼我。”

明玉奇道:“我车库怎么了你了?我没养着老虎。倒是我看见车库有心理障碍,我正打算着卖掉车库呢。你不去整理出来,等你搬家了我把车库一卖,里面东西随便买主处理,你想要也没了。”

“没了就没了,买新的,我不要那些旧的。一样也不要。”

明哲奇道:“为什么不要?那台25英寸电视剧还是我上回来时给买的,用着不错啊。冰箱之类的电器我去看看,如果太旧了就换。最近我手头紧,那些先用着,过一阵我给你换了,干吗要全扔?多浪费啊。”

明玉心说,有些老实人不是真老实,而是平时没办法没环境没能力使坏。真正到了有人宽容他可以使坏的时候,他什么“妙着”都想得岀来,而且笨招数简直是匪夷所思。她笑而不言,随便明哲去应付。她反正把人送到车库门口就算大功告成。而她家小区已经远远在望,虽然还隔着两盏红灯。

“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宁可没电视看,没冰箱用,我不敢浪费你的钱。放我下车,我宁可回明成家。”苏大强拍着椅子像小孩子耍无赖似的叫唤,但是又不敢大力,真怕弄坏明玉公司的车子,赔钱还有明哲顶着,他更怕明玉的黑脸。

明哲薄怒,爸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敢浪费你的钱,怎么跟耍无赖似的。明玉听了,心说老爹干吗如此仇视她的车库,难道漠视她,就可以连车库也一起漠视上了?难道可以为此放弃放在她车库的旧家具?呸。爱玩玩,反正她给了期限,超过期限她二话不说就卖车库。明哲与明玉一时都不搭腔,两人一起沉默,任这苏大强继续在后面拍着椅子叫“不去”。他们都觉得不可理喻,也开始隐约觉得妈以前禁止爸说话可能有她的道理,虽然明哲觉得这么想很对不起爸。可有时候当民主遇到不可理喻,真令正常人无计可施,头大如斗。

明玉安静宽敞的车厢里面,苏大强的叫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明玉终于忍无可忍,在最后一只红灯前回头道:“叫什么叫!不去就说个理由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明玉一声说,苏大强立马没了声音。明哲喘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对这个父亲真是又无奈又可怜。可还没等明哲说话,车后传来了苏大强轻轻的啜泣声。明玉一听先翻了个白眼,她都八百年没哭了,老爹一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说哭就哭,而且是当着儿女的面,又没什么大事,不就是不肯去她的车库吗?她反正是到地方就把钥匙一交离开,闲事少管。她没法理解苏家所有男人,只有大哥还正常些。

明哲却不忍看着父亲哭泣,只得道:“爸,等下你只要站外面,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用你动手也不用你费力。这样行不行?电器什么的你不要也行,等我发工资了给你买新的。但有些有价值的资料还是得要你过目指点一下的,比如结婚照生活照啊之类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你们放哪儿。”

明玉气得心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嘛,她在车库门口挨揍,她这车库就成洪水猛兽了?挨揍的是她,又不是老爹,他怕个什么。

苏大强听明哲对他讲理了,才大着胆子吸着鼻涕道:“明哲,我不要见那些旧东西,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麻烦你们啦,求求你们。”

明哲无语了,心里想不出是为什么,但看着爸爸连“求求你们”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又不便多问多说,否则父子关系简直颠倒一百八十度了,他怎么忍心逼父亲。明玉则是淡淡地道:“为什么到这会儿才不想见旧东西?以前每天不是都呆在里面打转吗?妈去世后不也是你自己主动提出回家的吗?还是我载你回家你翻出银行存折之类东西,你那时候见到这些旧家具不知道多开心。还有,我们上回与朱丽夫妇商量你归谁管,你不也出现在老屋吗?那时候能见旧东西,为什么现在就不能见了?爸,请你解释,不要回避。”

明哲听了,不得不轻咳一声,提醒明玉不要对爸这么理性,这是爸,而不是她部下,不可以用这种太过平等的语调说话。明玉却不搭理,将车正正停到她车库前,打开门锁,自己先跳下。这边明哲也早跳下,并快手打开父亲一侧的车门。但是,他才打开车门,苏大强立刻恐惧地挪着屁股钻到另一侧车门。明玉一见就把那侧车门也打开了,一道明晃晃的阳光瞬时打入,晃得双眼含泪的苏大强一声惊叫,再次抱头撕心裂肺大喊:“你们不要逼我,求求你们,你们行行好啊。”

明哲与明玉两人的目光越过车顶对视,两人都是又惊又疑。几件破家具,何至于闹得父亲害怕得如此折腾,畏之如蛇蝎?明哲不知所措,头皮滋滋发麻,不忍看父亲的害怕,不忍听父亲的哭泣,只得一手关住车门,叹一声气,对明玉道:“明玉,麻烦你辛苦一点,送爸回明成那儿。”心说车库里的家具他就自己动手整理吧,才一室一厅的东西,不过是多花一点时间,将所有文字图片都一页页翻看过来,不勉强老爸了。再不行全部打包了回上海慢慢看。

明玉却看着爸的恐慌疑窦顿生。即使说怕鬼,妈死后爸不还回去过起码两回吗?第一次还积极得很,主动要求去的,第二次就算是被明成押去的吧,也没见今天的要死要活,最多只有低着头像认罪态度很好似的,哪儿都不敢看。为什么今天反抗得如此激烈,难道是吃死了明哲是个孝敬儿子,不会违逆他?那又何必一把鼻涕一把泪做得那么可怜?似乎背后有隐衷吧。

明玉俯身盯着苏大强若有所思,苏大强在女儿的凌厉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不由自主又挪着屁股避向明哲方向。苏大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老伴儿,脸上满是恐惧。

明玉心中疑心更甚,略略抬眼看一眼皱着眉头的明哲,当机立断,声音虽轻,可口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爸,你的行为非常蹊跷,让我不得不怀疑妈的猝死与你有关,否则你何必怕见妈的遗物,以致怕到又哭又闹的地步?你抬头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只好提请公安机关介入。这对我不是难事,你应该看看我对明成的处理,也应该看到明成到里面转一圈出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啊?”明哲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但想起爸妈夫妻多年,爸爸却在妈妈过世后多次提及怕妈妈的鬼之类的话,他当时就有过怀疑。而爸今天的举止更是可疑,明玉……明玉的问题虽然犀利,虽然无情,可是,他竟然也觉得明玉可能有理了。但明哲还是道:“明玉,公安……”

明玉抬头就是一句:“大哥闭嘴。”一下堵住明哲后面的话,她了解,大哥肯定是想在内部先解决了矛盾,但是,可能吗?若是可能,爸早在路上就开口了,何必等到现在。她怕大哥继续阻挠,打开车门坐回驾驶室。她一边启动,一边冷静地道:“爸,我们两个好好地慢慢地谈。”

苏大强吓懵了,他怎么也不会忘记高大强壮的明成出狱时候的模样,他瞪着眼睛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被明玉关车门的声音惊醒,他听明玉说话才不到一半,立刻惧怕得大力拉开车门狂冲出去,一头撞上外面正是焦急的大儿子。腿一软,晃悠晃悠顺着明哲的裤管滑到地上。明哲吓得连忙弯腰想扶起父亲,但苏大强却忽然捶着地面爆裂似的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边哭边诉,撕心裂肺的声音令人不忍卒听。

“我没害过人,我一辈子没害过人,你们都冤枉我,我被你们妈害了一辈子,你们都瞎眼了吗?你们都没看到吗?啊………………啊………………啊………………”

一向胆小怕事,走路无声无息,脸上总是挂着谄媚笑容的苏大强此时疯了一样,老泪纵横对着苍天嚎叫,仿佛是想申诉过去三十多年所受的荼毒,仿佛是想痛泄过去三十多年被压制的抑郁,仿佛是想找回失去三十多年的公道。他双手无意识地一拳一拳地捶着粗糙的水泥地,任滚滚眼泪沿着皱纹飞溅,任苍苍白发映着晨光颤抖,任双拳在地上敲出乌青,敲出血痕,最终敲出热血。他嚎叫,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热血又在体内奔腾,他感受不到痛楚,他只感觉到终于一诉胸臆的快意。他只是直着脖子嚎叫,叫得痛快,叫得酣畅,终于叫出来了。虽然是被类似年轻苏母的明玉逼出来的,但他终于叫出来了。

车外站着的明哲惊呆了,刚刚跟着走出车门的明玉也惊呆了,两人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发出如此大的响动,仿佛是西风旷野中一条受伤老狼的哀嚎。

明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轻轻抱住正对天哀嚎的父亲,像是抱着宝宝似的,轻轻安抚着他。很久很久,父亲的嚎叫声才轻了下去,周围却围上三三两两的看客。明玉不得不违背“原则”,轻道:“去我家吧,大家坐下慢慢说。”

明哲忙抱起父亲,连抱带拖地带着他跟明玉走向旁边一幢楼,父亲依然呜咽不绝。

到了明玉的房间,苏大强还是哭,被明哲抱着坐在沙发上面哭。哭得明玉想起柳青的话,“大家都不容易”,看来爸这些年也不容易,被强力的妈压着做人,忍声吞气了那么多年。他哭倒也罢了,刚才他的嚎叫,真是让人听着揪心。否则,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能那么嚎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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