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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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天冬出来,拉下铁门。看到静静等在一边的明玉,心中又是欢喜,总算她让他送。他忙指着一边道:“我车子放在那里,你这儿等着,我开过来。”

明玉将手指向对面,淡定地微笑道:“我的车子在对面,我过去取一下。”

石天冬又是愣了一下,今天怎么事事岀他意料。他忙说“我陪你过去”,大步跟上。明玉人高腿长,走路飞快,石天冬也不示弱,两人如同竞走。

一起走到一辆白色奥迪车前,明玉打开车门,才又矜持地对石天冬道:“需不需要我送你?”

石天冬忙道:“不用不用,你早点回家。”

明玉想了一想,又拿出名片递给石天冬,用她平时肯定手下工作的语气客气婉转地道:“你店里的汤煲都很好吃,以后还要经常光顾。”等石天冬接了名片,她便回身钻进车里,降下车窗说了声“再见”,便娴熟地擦着石天冬将车开了出去。

她欣赏这个石天冬,但是他太主动太热情太急切,让人不惯。她只有拉高姿态,拿出态度,亮出身份将石天冬推开。石天冬如果是个知道分寸的,应该不会再黏呼上来,如果不是个知道分寸的,那她以后只有放弃好喝的汤煲了。那真是太可惜。

石天冬看着明玉雪白的车尾亮着鲜红的尾灯扬长而去,心中说不出的失落。他感觉得出这位苏小姐喜欢他店里的汤煲,但似乎并不因此而喜欢与他交个朋友。刚刚谁都能察觉得到,苏小姐的疏远,何况石天冬并不是个笨人,他不过是一厢情愿地想认识她而已,所以才面对人家的疏远不管不顾,有点自作多情。

但是,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楼大厅吃饭的时候,那模样多让人疼惜啊。她长得高,但不肯俯首狂喝,总是多要一只小碗,将大碗里的汤盛到小碗里端着喝。她好像总是在别处饿得发慌,到他店里,进门就急迫地穿梭于汤煲阵前,盯着小二盛出来,然后一声不响地飞快吃完,自己跑帐台结帐,然后很快走人,从不与人多说一句废话,她好像很忙,所以她吃得大荤大油,却依然高瘦。有时候石天冬都怀疑她有没有吃岀汤的味道。但从她一而再再而三回头来看,她应该是喜欢他这儿汤的味道。

她总是行色匆匆的样子,究竟是什么工作让她如此繁忙?而且,她叫苏什么?她终于肯告诉他。石天冬虽然从明玉那儿受了冷遇,但还是非常想了解明玉名片上面写的究竟是些什么工作。他兴匆匆走到灯光亮堂处,仔细一瞧,不由“咦”了一声出来。苏明玉,很普通的名字,但石天冬从中看出婉约柔媚清丽,他就有这种法眼,多贴切的名字。然后,是苏明玉的单位。让石天冬惊异的是明玉的单位。众诚集团如今在本市呼风唤雨,势头强劲,大家都知道,他们的产品高端,管理先进,利税骄人,福利优厚。石天冬接触的网友中,有人就是那家集团公司职员。网友说起集团公司下属江北江南两家销售公司的年轻老总,戏称他们是“北乔峰,南慕容”,两个都是老板的心腹爱将,能力超群。石天冬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南慕容”居然就是经常到他店里吃饭的苏明玉。

石天冬这下有点理解为什么刚刚苏明玉无视他的殷勤,人家一叱咤风云的大女子,怎么看得上他这样一个小饭店老板做朋友啊,想与她做朋友的人多了去了。她不过是喜欢到他的小店喝口汤,饱个肚,他以为多来了便是朋友,还真有点想入非非。而且而且,他居然还以为她婉约娇柔呢,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娇柔?她娇柔了,手下的人肯听她的?凭常识想都知道不可能。

但石天冬很想推翻常识。他脑子里的苏明玉是那个孤独清冷独自对着墙壁吃饭的瘦弱女子。她的肩膀窄狭,她的纤腰不盈一握,她细长脖子上顶着的短发脑袋并不硕大,而那小小脸上,有闪亮的大眼,她总是以微笑说明她想说的事。石天冬想象不出苏明玉如何运筹帷幄,那么纤弱的一个人,怎么挑起如此沉重的担子?难怪如此消瘦,她肯定在超负荷运转。难怪她永远是行色匆匆,比如今晚,肯定又是忙到废寝忘食,这么晚才来吃饭吧。

可怜的人。都不知道生活。

石天冬心中差点被吓退的怜惜卷土重来。瞥一眼给他提供照明的灯火辉煌的五星级饭店,那家明成与朱丽最喜欢过来吃西餐的五星级饭店,吹着口哨走了。口哨的调子是《桑塔露琪亚》。

宾馆一个按摩房的包厢里,轻轻回旋的背景音乐也是《桑塔露琪亚》。床上俯躺着两个男子,因为俯躺,肥凸的肚子被挤向两边,软软地摊在床上,肥而且白。从上面看去,这两人似乎是虎背熊腰。其中一个挥手让已经做好服务的闲杂人等出去,对着另一个闭目养神的轻道:“蒙总,今天让我来,是为南北销售公司的事吧。”

另一个正是明玉社会学的启蒙老师,集团董事长兼总裁老蒙。他闻言并没有睁开眼睛,只简单吐出几个字,“你说说。”

那人小心翼翼地研究了一下蒙总的神色,没看出什么山水,心中有点没底,但还是不得不说,因为他面对的是蒙总。“鉴于公司内部不断有传闻,说江南江北两大销售总经理可能被人挖角,然后与我们集团对立。我想到,我们集团公司对销售的依赖非常之大,这点蒙总应该最清楚,当初您拉大部分销售人员从旧集团出来开创新事业,失去强有力销售人员的旧集团从此一蹶不振,这是前车之鉴。所以我就此问题小小做了调查。”

蒙总依旧闭着眼睛,但用一声“唔”,表明他正听着。

那人才继续道:“经了解,挖江北与挖江南的不是同一家,挖江北的集团公司是女性当家,挖人的目的公私两便,但因为行业相异,不会成为公司未来的竞争对手。江北与对方女性当家最近频频接触,也可说成是岀双入对。”

蒙总的一声“唔”尾音吊了上去,忽然“嘿”地一笑,“招赘啊。那得先问问我。继续。”

那人见看到效果,脸色放松下来,继续道:“反观江南,与对方公司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接触,对方公司就是隔壁省的鎏金集团。但是据江南公司人员反应,江南通过此次进军西南行动,大刀阔斧架空原本从总公司分离出去的元老骨干,大力重用培育亲信,逐步形成少数亲信掌握绝大部分资源,而其他人等游离于江南公司边缘的局面。照此下去,如果江南在某天一举率亲信投靠鎏金,我公司所有长江以南市场将全军覆没。江南才是最大变数。”

随着重重的一声“唔”,蒙总才拨开核桃般的厚重眼敛,小小的两只眼睛盯了对面床上的人一会儿,双手一撑,肥胖的身体滚下按摩床,飞速穿上衣服,签单就走。汇报的那人连忙跟上,两个胖子旋风一下刮岀酒店,一起上了一辆奥迪A8。但蒙总却对跟上来的那人道:“你自己回家,我找江南了解情况。”

那人连忙下车。公司里高层都用江南江北称呼江南江北销售公司的老总,这最先还是蒙总的发明。江南江北做生意魄力惊人,做人所不敢想的事,行人所不敢行的道,一向为也喜欢兵行险着的蒙总看重。但这样的人,手下刀子也锋利。蒙总找江南正面对决时候,外人谁敢向那暴风眼接近一步?除非是江北。

明玉才到家门,才换上宽大毛衣,刚打开电脑不久,就听手机铃声召唤。看了眼显示,她便道:“蒙总,我上哪里找你?”

蒙总也没废话,“开车出来,我很快到你们小区。有事情问你。”

明玉关了电脑,也没再换上职业装,抓起钥匙便冲下楼去。这个蒙总,非常心急,有次心急时候抓了旁边人的领子一把拖走。他有事找的时候,如果有本事,最好是腾云驾雾赶到他身边。

明玉紧赶慢赶开车到小区门口时,正好看到蒙总下车,她将车趟过去接上。当然,她下车为蒙总打开车门,有马屁成分,但更多是对这个实干家发自内心的敬重。

蒙总开门见山:“传说鎏金全力挖你过去?”

明玉奇怪他怎么会知道,便也直说:“不止鎏金,还有两家,都是通过猎头公司找我。”

“另外两家是谁?”

明玉笑道:“这是道上的规矩,我与猎头公司之间信守君子协议,彼此都不对外透露有谁挖我。除非我对收入不满,想拿着别人的开价要挟蒙总。我目前不想要挟蒙总,不说。蒙总去哪里?”

蒙总听了忍不住一笑,道:“车上说完,说完就送我回家。”

明玉想了想,“有人向蒙总说我坏话了吧?否则怎么半年前鎏金联系我的事,这几天才给搬出来中伤我?我最近砍了几个老臣,早就在等人告发我了。”

“怎么回事?”

“老倪他们几个一直埋怨不受重用,这回开拓西南市场,我放手让他们去干。结果老倪带领三个他的老兄弟过去折腾了近一个月,推广经费问我报销了三十多万,只给我带来一百多万的短期业务,还不如原来两广地区每月销向西南的量,反而引得鎏金他们几家发现动向,也开始向西南进军。时不我待,我只有大前天亲自过去撤了老倪,换上新人。我不过去,老倪拒绝移交,恁的嚣张。”

蒙总点头,这就是了。近期一直听到有关江南江北两员大将的传闻,听得他心烦气躁。公司其他人反水,只要不是集体造反,他都不在意,唯独这两个人如果同时反水,他将蒙受重大损失,这种损失的滋味,他以前曾送给旧公司品尝,旧公司至今无法重振。所以他今天才找了专人过来问话。说到江北的时候,他信,心中已在悲叹他得失去一个爱将。说到江南的时候,他本来也信,鎏金最近正有一资金雄厚股东加盟,他们蓄势待发,最佳捷径便是从他身边挖人,而且是连根一窝端。他们会找到江南,他一点不觉奇怪。所以他才心惊。

但是,当他从来人口中听到江南谋反步骤时,反而心头一颗大石落地。江南江北两个都是他亲手带出,他熟悉他们两个,甚至超过熟悉他的亲生儿子。犹如他了解江北喜欢风格独特的风韵女子,所以惋叹将失一员大将一般,他也清楚江南此人虽然给人泼辣热情的感觉,但其实此人面热心冷,整个公司能真正走进她小圈子的只有他与江北。所谓她组织亲信形成小团体的言传,一听便知这是谎言,江南没有亲信,她的手下,谁做得好,谁得到相应地位收入,谁做得不好,谁被置换位置,她不会对谁格外留情。至此蒙总才恍然醒悟,看来有其他暗流掩藏于江南江北危机之下。

他稍微思索了会儿,又问:“江北究竟怎么回事?我本来看好你们两个。”

明玉听了不由笑岀声来:“江北,这臭小子,我会要他这个花心大少?他看着孙副总不顺眼,硬是抛媚眼发短信,把孙副总抛妻别子追求来的女朋友追到手了。他这会儿正后悔呢,那女子不是轻易甩得脱的,女老板有的是手段。”

蒙总听了也笑,他手下两大弟子,一冷一热,江北表面上是个冷面小生,可私底下说起话来能笑死人,是个最热情活泼的。但蒙总才笑岀几声,便嘎然而止,自喉咙底下滚出一声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明玉见是有异,便闭住嘴不再出声。看情形,蒙总好像发现什么重大问题。

她默默开车,到蒙总在市区住宅前时,见蒙总依然凝神想着心事,就自作主张又将车开了出去,干脆上外环线绕圈。

过了很久,蒙总才道:“看来有人已经里应外合开始着手蓄意搞乱公司。苏明玉你听着,只要你与江北两个不动,公司岀不了大事。但你们得给我看住下面的人,不能放过任何细微动向。任何有关我将对你们两个不利的传言,你们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动对你们不利,那也是做给人看,你们暂且忍耐。你答应我。”

明玉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细细想了想,才道:“对了,我说鎏金挖我的事怎么会流传出来,看来是他们自己放出来的风啊。真够狠。蒙总你不如直接找孙副总摊牌,擒贼先擒王,免得公司内部因为政治斗争而人心惶惶。”

蒙总阴恻恻地道:“用得着你说?你这就送我去孙副总家,我今晚就找他谈话。”

明玉立刻飞着眉毛笑道:“大佬,我最佩服你的当机立断。我愿意毛遂自荐做保镖。”

蒙总非常不屑地瞄瞄明玉竹篙子一样的身材,鼻子里“哼”岀一声,“唯恐天下不乱。”顿了顿又觉还没说尽兴,又补充一句:“好好找个老公嫁了,省得没人管饭。”

明玉笑了笑,不知不觉想到可以管饭的石天冬。可是一个人管了她的胃,肯定也想管住她的心,走进她的厨房,就想走进她的心房。人与人之间太过接近,难道不觉得累得慌?到时对方诸多要求,诸多需索,她真是连扯下面具放任自由的些许时间都得被剥夺了。这等生意,着实太不划算。不如淡淡如君子之交,还可以闲暇时候稍微聊上几句,给生活添上一朵灿烂小花。

比如那个温玮光。他回去后常来电话,因为两人从事的行业正好属于上游下游,两人常可以就业内问题交流看法,又因为有了一点朋友的交情,说话都是比较坦白尽兴。温玮光也常会跟她说笑几句,比如在挂电话之前会说吻一下你的手之类的话,可比较绅士地不会再发散延伸开去,听着只让人挂断电话后还会微笑一阵,感觉到神清气爽,自己颇有魅力。因为温玮光地处遥远,远,就不可能浓烈。淡淡才得长久。

明哲站在餐厅落地大玻璃门前,对着门外灿烂的春天发呆。刚刚接明成邮件,说父亲身体已经康复,白天可以独自下楼去小区中庭散步。他们又已经在上海领事馆预约,下周二带父亲去上海签证。因为父亲已经去过一次美国,估计这回通过问题不大。

面对明成信心十足的邮件,明哲却是欲哭无泪。回美国已经近三周,面对的事情从失业到找工作无着,没一件事让人顺心,也每一件事都需他打起十二分精力。渐渐的,母亲去世的打击与激动自动从他心中退位,让位给目前不得不面对的柴米油盐。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回国时候犯的一个重大错误,他拿什么来养过来美国的父亲?让父亲一起受苦吗?或者真让宝宝回国,接替父亲来美国?

为了节省开支,已经开始由明哲自己在家带着宝宝,只有在他出去面试时候才将宝宝托给专人看护。他们也在其他方面计算。两人一起出去的时候,改用吴非的日本车,功率比较小一点。原先经常上附近的韩国店购买属于乡味的新鲜菜蔬特色调料,聊慰思乡的胃,而今只好忍痛放弃,徜徉于千年不变的几色蔬菜中间,愁眉苦脸考虑如何变着法儿调动胃口。生活质量飞速下降。

明哲现在最大的梦想是,在父亲来美国前,他的工作能够得到落实。他非常不愿意在充满期盼的父亲拿出签证之后,他却发邮件过去让他将行程推后,那时,他必然得说明原因,他难以启齿。自从出国之后,他听多的是国内亲戚朋友带着向往的眼神羡慕他在美国赚美钞赚大钱的话语,从来是天之骄子的他,如何敢自己出言打破别人加给他的光环?即便是为了好强的母亲的面子,他也不敢。所以刚工作与吴非新婚回国一趟,他为了这个光环而打肿脸冲胖子,带去无数很拿得出手的礼物,博得亲友一致艳羡.他现在难道要自己出脚将自己踩回尘埃?而且他怀疑他向明成说出他目前失业,请父亲推迟来美的话,明成会不会怀疑他撒谎目的在于不肯赡养父亲。他唯有寄希望于发出去的一封封求职函了。而希望,总是与实际之间有一段不可测量的距离。

事已至此,吴非反而不再就苏父过来问题发表意见。艰难的生活已经摆在面前,已经冷静下来的明哲已经深处其中。她坚决不肯将命根子似的宝宝送回国内,她受不得骨肉分离之苦,这一点,她已经向明哲摊牌,而且她再次婉转地向明哲指出,这个时候请他父亲过来,显然不合适。但是,多的她就不说了,再说就有落井下石之嫌。明哲此时不好过,她心里清楚。就让明哲自己去做决定吧。未来的生活,走一步,是一步。先等着希望,实在不行,事到临头再作决定。

而明哲这时候反而希望吴非像他接到母亲噩耗那一天一样,激越地提出自己的想法。他看到自己心中有个小小的魔鬼在蠢动,需要有外力牵引一把,让他可以对着父亲说不,或者是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但是,吴非就是不再主动提起了。明哲凭自己的理智被迫着一点一点地承认自己当初答应父亲来美国这个决定的鲁莽。可以说,父亲过来美国,谁都不好过,包括父亲。但最可怜的不是他苏明哲,而是吴非。她一个人上班挣钱养家,已经非常不容易,她还面对着有可能为留住父亲而不得不送宝宝回国的生离局面,这让吴非如何承受?

明哲委决不下,慢慢走到宝宝的床头,现在该是宝宝起床的时间了。小小的宝宝双手握着小拳头,嘟着嘴睡得正香,周身围绕着甜甜的奶香。忽然,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一张小脸慢慢急岀红晕,双手双脚也跟着不耐烦地舞动,将毯子踢得盖不住身子。舞了会儿,小手往脸上一抓,两只清澈闪亮的眼睛便睁了开来。眼睛一看到恭候在床边的爸爸,她的小脸立刻多云转晴,小拳头支在嘴边对着明哲笑,嘴巴里含含糊糊地欢呼着“PA,PA”的声音,那是她在叫“爸爸”。

听着宝宝的笑声,明哲刚刚烦恼缠身的心情立刻轻松起来,他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宝宝宝宝”,想抱起宝宝给她穿衣服。可是宝宝早就像小虫子一样拱起来爬开,不让明哲碰到。明哲也不急着抓宝宝,只是伸出手指这边抓抓,那边抓抓,逗得宝宝“咯咯”笑着满床乱爬。因为有宝宝的笑声,有宝宝作伴,失业在家的时间才过得轻易。明哲黯然想到,吴非最近难道就不心焦了吗?但因为回家有宝宝的笑容。两个大人,竟都需要小小宝宝的安慰。如果……如果送宝宝回国?明哲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敢提出送宝宝回国,吴非会不会以离婚呼应?毕竟,吴非作为他的妻子,虽然有共同供养他父亲的责任,但是,他能把她逼急了吗?

他不能总把压力往吴非肩上压啊。

明哲不得不做出选择。在事态进一步向前推进的时候,他必须做出决定,再不能鸵鸟政策,等待火烧眉毛。

明哲一只眼睛留意着在地毯上时爬时走的宝宝,一只眼睛看着电脑,开始书写他有生以来所面对的最艰难的一封邮件。这封邮件同时传给两个人,明成与明玉。如果这时是与两人面对面说话,明哲一定会避开眼睛,不敢直视。他难以启齿。但是,面子不得不向现实屈从。

这个时间,明成明玉那儿正是深夜,他们暂时都收不到他发出的电邮,明哲有种被判死缓的感觉。他在邮件中说了他现在失业的境况,希望明成与明玉一起同父亲协商,得出一个退而求其次的赡养办法,再通知他。他觉得,此时他无发言权。按下“发送”后,明哲不敢查看邮件,其他邮件也不想看了,大手一操,抱起宝宝出门闲逛。

门外是繁花似锦,小鸟们松鼠们在树枝间跳跃嬉戏。明哲专心地逗宝宝玩。举起她看树杈上的鸟窝,窝里探出好几只丑陋的小鸟头冲宝宝尖叫。抱着宝宝追逐一只小松鼠,乐得宝宝笑得“呷呷呷呷”的。又翻过一个小山包,看一汪湖水上面游动的野鸭子。到社区图书馆,带宝宝看好看的立体书。宝宝一路高兴,整个小小的人玩疯了。回来时候早累得不支地睡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身上还裹了爸爸的外套。

明哲这才安静下来,抱着宝宝穿越小山包上的小路大步回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口袋里给宝宝准备着的饼干牛奶早空空如也,明哲自己却不觉得饿。他们确实走出太远了,回来竟走了好长时间。回到家门口,里面已经开亮了灯。门口,是吊颈等候的吴非。

吴非几乎是一看见明哲就冲了下来,抢一样的接过他手中的宝宝,气急败坏地控诉:“你出门怎么都不带着手机,字条也不留一张。我回来真是吓死了,宝宝没事……宝宝睡着了?还好还好,我真是急死了。你起码……”

“非非,我今天发邮件给明成明玉了。”明哲的声音有点空洞,看到吴非,他憋了半天的力气终于松弛下来,与宝宝玩了半天,整个人说不出的累。“我让他们自己商量着赡养我爸,暂时别送我爸过来,我这儿现在没有赡养条件。”

吴非闻言吃惊,将眼睛从宝宝脸上转移到丈夫脸上,但是丈夫的脸早垂到胸前,廊灯下模糊不清。她怎么也想不到明哲会自动发函阻止他父亲来美,虽然她一心不想公公此时来美,但是……她知道,要明哲发出这份邮件有多难。这也是她后来没再出声阻止的原因,她太了解明哲。

吴非愣了会儿,叹了口气,上前贴到丈夫身边,禁不住地默默垂泪。为明哲,也为眼前这不可测的暗。贫贱夫妻百事哀。

明成并不是不想做个孝敬的儿子。但是孝敬这两个字,知易行难。这一阵他忍受着父亲的不良生活恶习,与父亲常常同进同岀。忍受着父亲的无聊无知,陪着父亲大声地聊着无聊的天。也是不得不从工作中,从朱丽身边抽出时间,将这些时间用到父亲身上,老年人也需要关怀。明成觉得自己尽力了。反正父亲很快就会送到大哥那儿去,他和朱丽都说,咬碎钢牙,也要忍过这么几天,让爸在他家过得高兴,绝不能让妈在天之灵着急。

想到父亲下周就要去上海领馆签证,而且中签率可能比较高,明成与朱丽无法不偷偷儿地,又自知很不应该地有点理亏地高兴。所以虽然曙光还在前头,两个人心理上已经放下包袱,在睡乡里提前享受过往的两人生活。尤其是朱丽,这几天工作虽累,可周六时候总得睡个痛快,加班也得迟点才出门。她一早关了闹钟,打算今天睡到自然醒。

当清晨的第一线微弱的光穿过主卧的窗户,穿过银光闪闪的遮光帘,穿过粉黄的窗帘,穿过粉白的细纱帘,微微照亮地板一线的时候,一束雄浑的长啸也穿透重重阻碍,撕破清晨的寂静,飞向酣梦的床头。这声音,如怒河奔腾,如松涛翻涌,浩浩荡荡,绵延不绝,犹如非洲雄狮傲立山头,向苍穹仰天示威。

明成毫不意外地被催醒,艰难地挣开眼睛,见面前是同样瞪着眼睛一脸恼火的朱丽。而长啸声依然回响,声声不绝。明成怒道:“打鸡血了吗?谁大清早这么亢奋了?”

朱丽嘀咕一声“神经病”,扯上被子遮住耳朵继续睡。但是春天薄薄的被子怎么挡得住魔音穿耳。 明成支起身子支楞着耳朵听了会儿,想辨别声音来自哪儿,但终究是懒得下床打开窗户,听了会儿,等人家呼啸痛快了,他就“扑通”一下摔床上继续睡。但是睡得好好的人硬是被魔音唤醒,满心都是暴躁,再睡下容易,再入睡难。

明成倒也罢了,翻了几个声,喃喃咒骂几句,便又睡了过去。朱丽不行,朱丽本来就睡得前,这一被吵醒,心头无数细碎事情立即涌上脑袋。她做的本就是极其琐碎的会计活儿,清晨四周一片安静时候不由得不想起单位里的活儿,一想起来,她就再也睡不着,闭着眼睛,数字在脑海里面飘。可偏又无法考虑得仔细,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乱敲,敲来敲去满脑子的乱麻。睡又睡不着,起又起不来,体温陡然升高,躺得如卧针毡。终于躺不下去,只得悻悻地起床,坐在客厅阳台对着晨曦未开的外面发了半天的呆。也懒得去管公公苏大强轻轻地在客房走进走出,一会儿倒温水喝,一会儿洗漱,非常健康。苏大强也不去招惹二儿媳妇,他虽然做家长了,可是长年累月被老伴儿教育惯了,老伴儿让他对二儿媳妇十二分的客气,没事少招人家烦。

上三十的女人,一旦没睡舒服,一张脸立刻反应出来。皱纹,色斑,皮肤顶着散粉不肯服贴。朱丽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简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出来洗手间,见明成倒是没心没肺地又睡着了,一点不知道她有多难受,可是她又不好推醒了明成也不让他睡。坐在床边又漫无边际地生了会儿闷气,又不知道明成会什么时候起来,出来随便做了份面包夹奶酪,给苏大强也准备了一份,然后拿了一盒牛奶吃着出门。

明成好不容易才起床,起床时候,太阳已经透过没拉严实的遮光帘,将房间照得透亮。看看空空的另一只枕头,想了会儿才想到,朱丽又加班去了。她现在怎么没完没了的加班?明成有点抱怨。但是想到父亲就要去签证去美国,恢复两人世界的朱丽肯定不会再这么勤快加班,明成的情绪很快便好了起来。

他也是随便地烤了片面包吃了。一边吃一边打开电脑,接收邮件。看到老爸脚步轻飘飘地在身后出现,便问了一句:“今天我休息,你想去哪儿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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