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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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李舒白转而问起其他事:“之前说的,让你给我一个交代呢?”

黄梓瑕顿时想起今日在击鞠场上,李舒白对她说的话。她帮助被李舒白从仪仗队中除名的人,等于是暗地里跟他对着干,简直是不把这个主人放在眼里了。

她顿时感觉到比面对王蕴还要巨大百倍的压力,连呼吸都滞了一下,才低声说:“王爷是我的主人,对您,我守忠;张行英是我朋友,对他,我守义。虽然忠义两难全,可张行英对我有恩,我又必须守礼报恩…所以我思前想后,只能先帮他了。”

“所以,你们之间的关系,比较亲厚,而相形之下,我则比较疏远,是吗?”李舒白瞥了她一眼,缓缓说,“黄梓瑕,你真是有情有义,亲疏分明。”

黄梓瑕顿时觉得自己后背的冷汗都沁出来了,她下意识地辩解道:“王爷对我恩重如山,黄梓瑕大约今生今世也还不起…而张行英是我还得起的。”

李舒白在灯下看着她,见她一直乖乖地低头,一副理亏局促的样子,灯光打在她的面容上,隐隐波动,如蒙了一层不安的轻纱。

他这才缓缓说:“其实,张行英如何,我亦没兴趣过问。只是我不喜欢有人瞒着我行事。”

她赶紧俯头表示认错。他便转了话题,问:“荐福寺的事情有什么进展么?”

黄梓瑕赶紧将今日在荐福寺的见闻说了一遍,然后又比划给他看:“那根铁丝大约两尺左右长短,并不是笔直,生锈的那一端有半圆弯曲弧度。直的那一端似乎被淬炼过,有一些轻微幽光。”

“我明日去大理寺找来看看。”李舒白说着,又看向她,说,“还有,我今日答应了同昌公主,让你插手调查她身边的古怪,但其实,你无须太过紧张。她虽是公主,但你是我府上的人,并不归她差遣,你介入此案也只是帮大理寺的忙,与她无涉。所以,她若有过分要求,你推给崔纯湛即可。”

黄梓瑕一边在心里悄悄为崔纯湛默哀了一下,一边应道:“是。”

“以及,最大的一个问题是——”李舒白说道,“这两件事,驸马与荐福寺内那个宦官魏喜敏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击鞠场上发生的这件事情,内幕却这么复杂,所以…”一开始,她是真的不愿惹火上身。黄梓瑕心想着,无奈地朝李舒白看去,用眼神问,你不是一开始也不想介入此事的么?

李舒白明明看出了她的疑惑,却并不说话,只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似乎在考虑什么,但终于还是抬手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递给她,却不说话。

黄梓瑕疑惑地接过,凝神看着上面的字。

蜀郡举人禹宣,前月赴京备考,于国子监为助学,协理周礼杂说。同昌公主闻其名,邀之入府讲周礼,禹固辞再三未果,五日一次入府讲谈。

纸上只有这寥寥数语。黄梓瑕放下那张纸,抿着唇看向李舒白,却没说话。

李舒白淡淡说道:“关于此事,市井颇有流言。”

刚刚在看到禹宣与公主府的关系时,还能勉强镇定的黄梓瑕,此时脸色终于微微一变。

关于同昌公主与禹宣的市井流言…至于是什么流言,自然不言而喻。

“没想到吧,他居然会与公主府扯上关系。”李舒白也不看她,悠然自得地取过茶啜了一口,目光落在琉璃盏中安静的小鱼身上,“听说,他虽然年轻,学问却很扎实,于先贤著作往往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而且为人治学都十分端正,国子监的诸位学正、助教和学正、学录等对他都是赞不绝口。”

黄梓瑕站在灯下,默然许久,并不说话。

“对于这位你的…”他斟酌了一下,才又说,“义兄,你准备怎么办?”

黄梓瑕低声说:“他如今一意认为我便是杀害全家的凶手,对我恨之入骨。我想…我们如今还是能避免见面,就避免见面吧。”

“有件事,我倒是觉得很奇怪。”李舒白将手中茶盏放下,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身上,若有所思,“他与你相处多年,又彼此交心,你是什么样的人,他本应最清楚不过,为什么他会执意认定你是凶手?”

黄梓瑕沉默地望着他,许久,许久,才低声说:“他父母双亡,后来被我父亲收养。去年,他考上了蜀地举人,按律朝廷给他备下了宅子和佣人。他被我父母劝过去居住的第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早上我准备过去看他时,发现使君府墙外站着一个被雪落了满身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已经冻得全身冰冷的禹宣。”

她说到这里,不由得声音微有颤抖,许久才压抑住自己的气息,艰难地说:“他说,自己在新的住处不习惯,好像从此之后就没有了家一样,所以,半夜无眠,索性冒雪走到我家门外,又不好意思进来,只能在门外站一会儿,好像离我们能再近一寸,也是好的…”

李舒白见她双眼含泪,仿佛自己依然还是那个在使君府之中幸福生活的黄梓瑕,她的眼睛茫然望着空中一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她仿佛在望着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那是她已经永远逝去,永难再现的往昔少女时光。

禹宣贯穿了她整个少女时期,是她那时记忆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一部分。

他移开了目光,压低自己的声音,以最平静的嗓音说:“听起来,他十分依恋你们。”

“是…他对我们家人的重视,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更甚——所以,他也就更难原谅,破坏了他最重视的东西的我。”

“除此之外呢?”李舒白又问。

她犹豫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他。

他神情平静,双手十指交叉,将下巴搁在指上,目光深暗地逼视她:“除此之外,必定还有什么,让他认定你是凶手。”

黄梓瑕轻轻咬住下唇,良久,终于用颤抖的声音,说:“书信…我给他写过一封书信。”

“怎么写的?”

时隔已久,但黄梓瑕依然清清楚楚记得上面的内容。她缓缓地,念出那上面最紧要的几个字——

“前日赴龙州所查案件已真相大白,二人实属殉情,所谓凶手只是殉情未死,苟活于世。唏嘘之际,心口如沸,思及你我若到此种境地,我是否亦能舍弃家人,踏上不归之路?”

听着她一字字吐出当初写给别人的情信,李舒白握着那个琉璃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强自压抑心中的波动的暗潮,缓缓问:“什么时候写的?”

“就在…我家人血案的前两天。”

“便是在你家人出事之后,禹宣出示官府的那封信?”

“是…”

“罪证确凿,不是么?”他的唇角凉凉浮起一丝冷笑,目光比刀锋还要锐利,“你自己亲手写下的书信,就是你最大的罪证。”

黄梓瑕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自己亲手做下的事情,无力回天,她不想辩解,亦无法辩解。

暗夜深更,树影重重。月亮已经被云层遮掩,除了覆照在他们身上的灯光外,触目所及唯有一片黑暗。

李舒白手抚着琉璃盏,沉吟许久,才望着她缓缓开口,说:“你与禹宣之间的恩怨,我不便过问。你自己,好自为之。”

她抬头望着面前的李舒白,他在灯光下泠然生辉,光华流转,所以显得格外决绝冰冷。

她默然行礼,准备退下。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李舒白又说,“相比同昌公主和禹宣,还有一个人,你得放在心上——太极宫中,今日有人传信给你,要你立即前往觐见。”

黄梓瑕愕然,问:“现在?”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吧。”李舒白说,“既然她有事找你,你近期大约也离不开京城了,而且她将要托你的事情,必定与郭淑妃及同昌公主有关,所以我想你留在京城接触此案,或许也有必要。”

“是。”

他用一双沉静而深邃的眼凝视着她,说:“最近郭淑妃动作频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皇后召见你,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黄梓瑕默然点头,听得他又说:“望你有自知之明。若不能完成,可不必逞强,到时我自会出面。”

她依然点头,却倔强地说:“我会做好的。”

他唇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说:“不自量力。”

多谢给我留言的大家!将女主角的信又看了多遍,确实是我写作欠妥,以女主角的个性和出身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因此赶紧趁着失眠,半夜爬起来改掉了

就这么寥寥数字,三点多改到四点多,情书真难写啊…摇摇晃晃睡觉去~~

六 青梅余味(三)

第二天一早,黄梓瑕才刚起身,发现同昌公主府上的人就已经等在房门口了。名叫邓春敏的这位宦官一脸苦相,哀求道:“杨公公,您就快着点吧,昨天公主说了让我来带您过去的,您就当救救我吧!”

黄梓瑕看看天色,诧异地问:“公主这么早就过问此事了?”

“公主还未起身,但万一醒来便问此事呢?我就得赶紧带您进去呀,您说是不是?”

在邓春敏的哀求眼神下,黄梓瑕不得不迅速洗漱,然后跟着他前往同昌公主府。

同昌公主府果然是金为栏杆玉为墙的地方,虽不如皇宫宏伟壮丽,但那檐头贴的金饰、花间避鸟的金铃,竹帘上用金银丝细致编制的花纹,种种细微处的奢靡,都呈现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效果。

黄梓瑕静立在同昌公主府的前院,等待着她的宣召。

清晨露水未散,头顶雀鸟啁啾。她正在看着,旁边有个还带着惺忪睡意的可怜声音传来:“杨公公,你也来啦?”

黄梓瑕转头一看,正是大理寺少卿崔纯湛。他垂头丧气地带着四个大理寺的小吏,和她打了个招呼后,一脸悲苦地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杨公公,早膳用过了吗?”

“还没有。”黄梓瑕瞄着他脸上五根手指印,淡定地说。

“我也是啊。”他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只好悲哀地捂着自己的脸颊,说,“早上起太早,惊动了我家母老虎,结果…”

黄梓瑕想起他朝中第一惧内的名号,只能笑而不语。

崔纯湛自觉尴尬,又说:“她也是心疼我早早起床忙于公务,想要多与我厮守,只是不会表达,杨公公你说是不是?”

“正是。”黄梓瑕正色说道。

见她肯定自己的妻子,崔纯湛开心了,一回头看见一个侍女袅袅婷婷地提着食盒进来了,顿时更开心了:“太好了,咱还能先吃上早饭。”

那侍女抿嘴一笑,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面点和粥端出。崔纯湛招呼大家一起坐下用膳。

邓春敏赶紧上来给每个人舀了一小碗粥。崔纯湛看着那个长相清秀的侍女,问:“你是公主身边人?”

“奴婢垂珠,自小跟着公主,后来又陪嫁出宫。”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加上脸颊粉嫩,虽然五官不是顶漂亮,但那股温柔模样却让人见之难忘,“公主说崔少卿杨公公等可能不熟悉府内情况,所有需要,可问我便是。”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愁着公主府千门万户,不知如何下手呢。”崔纯湛说着,又看向邓春敏。

邓春敏赶紧说:“奴婢邓春敏,与垂珠和魏喜敏一样,都是自小跟着公主在宫里长大的,一年前随公主出宫。”

“你们府上有几个人?”崔纯湛问。

邓春敏顿时犯难了,垂珠却如数家珍道:“回崔少卿,公主府如今共有正副管家及大小账房四十二人,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一百二十八人,厨工门房杂役二百四十七人。”

“随公主出宫的有几人?”

“当时有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三十六人。其余人等大都是圣上谕旨修建公主府时陆续自民间买来的,还有十余人是几个养马、仓管及花匠等,一年来陆续投靠的。”

黄梓瑕见垂珠说话做事清清楚楚,便问:“魏喜敏平日,是否曾与什么人结下冤仇?”

垂珠略一思索,说:“魏喜敏与我同在公主近旁做事,他一直尽心服侍公主,战战兢兢,忠心不二。”

邓春敏却在旁边流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黄梓瑕便问他:“邓公公,您与魏喜敏同为内侍,日常可有发现?”

魏喜敏赶紧说:“其实,其实就在前日,我发现他与…内厨的菖蒲似乎起了一场争执。”

“哦?”崔纯湛赶紧放下筷子,问,“他怎么会与一个厨娘起争执的?”

邓春敏手足无措,说:“我…我不知道。”

“菖蒲倒不是厨娘,而是主管府内大小厨房、四季膳食的,公主常夸她做事稳重。”垂珠见状,便代他说道,“她是驸马家养的奴婢,公主下嫁时驸马带过来的。她今年该有三十来岁了,尚未婚配。至于争执的内容,我们就不知道了。”

“争执?我和魏喜敏的争执?”

菖蒲论相貌倒有中人之姿,只是一脸不苟言笑,嘴角深深两道法令纹,令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看起来一点风韵都没有。

她正在制定明日府中的菜式,见他们来了,便将纸放在一边,仔细思索着,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

后面的知事赶紧取出笔墨,开始记录。

菖蒲见这阵势,脸色有点变了,问:“这是怎么说的?难道你们认为魏喜敏的死和我有关?他那…他那不是天谴么!”

黄梓瑕忙安慰他说:“请姐姐放心,只是例行公事,了解一下魏喜敏平常的事情而已,你只管回答就行。”

菖蒲依然一脸疑惑紧张,迟疑道:“不知…是什么事?”

“你们前几日的争执,可以详细给我们述说一下吗?”

“哦…那件事啊。”菖蒲声音略略提高了些,明显心中还有不满,她说,“奴婢平日在府中管着上下的膳食,而魏喜敏则是公主身边伺候的近侍,原没什么交情,也不曾交恶。谁知他前日过来找我,向奴婢索要零陵香,我说没有,他竟当着厨房上下一干人骂我。你说,奴婢从驸马家中开始就管着厨房二十多人呢,他劈头就这样让我没脸,算是什么意思?可他毕竟是公主身边红人,所以奴婢当时只能任他骂着。谁知现在…唉,死者已矣,算了吧。”

黄梓瑕又问:“你是管膳食的人,他怎么会向你索要零陵香?”

“说起这事,也算奴婢倒霉。前几日刚好…从某处得了一点,这香料挺名贵的,奴婢亦舍不得用,就献给公主,谁知公主不上眼,就落在魏喜敏手中了。他用完后觉得奴婢手头肯定还有,理直气壮继续来讨要,真不知脸皮怎么会这么厚!”

黄梓瑕继续刨根问底:“请问姐姐这零陵香是哪儿来的?”

“是…奴婢相识的人送的。”菖蒲低下头,一脸难堪,显然抗拒这个话题,“总之,那人也只送我这么一点,再多没有了,之后奴婢与魏喜敏就再没见面了,第二天就听说他死了,据说是…被雷劈了,奴婢也很诧异,想不会是老天爷看不过他这么强横霸道吧?”

黄梓瑕点头,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请问,魏喜敏死的时候,你身在何处?”

“那日是观世音得道日,府中要吃素食的。所以一上午奴婢就在厨房中盯着那些人,免得有荤腥混进去了。万一被公主发现了,这可是大事,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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