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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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素珍却是个事事问到底的人。

会不时缠着他问,兆廷,兆廷,你今儿为何老皱着眉头,可是有哪里不快,告诉我,我来安慰你!

可每个人总有心事,那些疾苦无奈,岂是每天嬉闹、有个能耐父亲照看着的小姐能明白?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顾双城身在官家门第,看似忧愁不多,却给他一种奇妙的感觉,她必亦是个有经历的人茳。

在书院那些日子,他动情追求,她亦已答应,然她后来离开数天,回来却告诉他,李郎,你很好,我亦几乎动心,可我仔细想了些天,不能答应你。我和我心中郎君不可能,亦绝不能耽于你。

他心中柔意涌现,看着眼前女子,“那么双城呢,心中可也有秘密?”

双城一愣,眼里缓缓透出丝朦胧久远之色,看去竟有殇痛有恨,李兆廷不觉隐隐心疼,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双城嗅着他身上兰菊气息,亦难免微醉,心想这男子终非池中物,可惜,他终不是那个人。

她很快将他推开,脸上薄红,李兆廷深深盯着她,却不相强,现下一切未定,步步凶险,前是悬崖万丈,退是荆棘刀山,他无法给她什么,更不想将她卷进什么。他虽有意探究她的一切,但还是先强行忍住了。

双城看他目中侵略和强势若隐若现,也是微微一惊,一声轻咳,道:“兆廷放心,李怀素的事,我必定相帮,那天看到他受伤,我心里也是不舒服。谋”

“噢,却是为何?”李兆廷闻言,微微一凛。

“他性.情和我的一个姐姐很有些相像,虽说一个是男一个是女,却感觉甚是相近。”

“姐姐?倒从没怎么听你提过这位姊妹。”

“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多说无益,何添惆怅。”

李兆廷听她语气有丝沙哑,怕触及她伤处,这又终非大事,只温言劝慰两句,便没再问。

双城也改了话题,“我俩的事,我曾求你莫要跟权师兄说,谢谢你允我所求。他对我父亲本有不满,看在与我同门之谊份上,更看在你面上,这些年来,未曾多打压。毕竟,我们到师父那里求学时,他已出师考取了功名,只是时常回庐,和师父一起教授新生,这当中,他最看重是你,说你前途必不可量。”

李兆廷微微一凛,此前国案,权非同有意让“李怀素”卷涉进去,给这新科状元和连玉一个打击,因终对冯素珍那闯祸胚有所顾念,他并未赞成,当然,权非同最后还是按计划办了,巡游的提议乃经由他授意双城的父亲翰林院院士顾南光。权非同当日是从翰林院走出去的,官拜相国后,他势及翰林院,没想到顾南光和他却似乎有隙!

权非同考虑到他和双城的关系,免他为难,并没多说。

此时,他微一沉吟,道:“打压?师兄安排由翰林院由顾学士提出巡游,若非自己人,他断不会如此差遣——”

他头脑聪捷,说着很快意识到什么,不禁拧紧了眉,“原来是这样。师兄让翰林院提议巡游,若出事问责,最先翰林院和你父亲首当其冲,难怪那天你也去了御书房,是要却向那人求情吧。”

“嗯,”双城扯扯嘴角,“权师兄虽不曾打压爹爹,却要借此事给爹爹提个醒:断不可惹怒他!这却是为什么,按说顾学士和师兄关系应是不错。”

他心下一动,盯着双城。

“因为,”双城却微微眯眸,似有难色,良久,才道:“因为,很多年前,皇上看中了我姐姐,那真真是喜欢……可惜朝中党派斗争,我父亲谨小慎微,行事胆子也不大,算是中立官员,知道了自是高兴,有意婚嫁,权相辖管翰林院,却大为恼怒。”

李兆廷一凛,随之道:“可我印象中,顾学士并无女儿嫁到宫中为妃。”

双城闭了闭眼,微微哑着声音道:“那位姐姐实非我爹之女,而是侄女,我叔父病亡,她与婶.娘并无倚靠,寄居于我家中,再有,她嫁不成是因为,她死了。”

李兆廷微微一震,“可是你方才提到的那位姐姐?”

“嗯,正是她,好了,时候不早,兆廷,我须回宫了。今晚皇上也出了宫,我才钻得孔子出来。”

双城将话打住,颔首告辞。

李兆廷分明看到她眼下一片阴翳,她并不想多谈这位顾家侄女的事,为什么,她对这位堂姐的态度到底……他并未多问,却直接问出心思,“皇上似乎很看重你。我以前不知,如今倒有几分明了,你模样和你姐姐必有几分相像罢,你当初拒我,是否因为你也爱上了这……当今天子?”

117 春风十里,不如你(8)

双城神色一变,却只坚定道:“我真要回去了。”

李兆廷微微握紧双手,终缓缓放开,替她披上披风,送她离开。

来日方长。

连玉么……

双城踏上马车前,突然回头,低声道:“你何必执着于我?茕”

李兆廷淡淡一笑,“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双城一怔,终究眼睫一盖,缓缓上了马车。

送走双城,李兆廷和权非同告别,也上了马车,向自己府邸驰去。随奉机一案告结、裴奉机被判秋后斩首、莫愁谢生被释、粮油价落定、李怀素伤重、天子擢太医为其秘密治疗、杜绝打扰,整个朝堂风云变幻。

权相虽依旧势大,但连玉之势已起。殿试一次是试探,粮案二事却是奠定,有不少中立之臣都戈向之。

权非同需重整旗鼓。

这位权相到底是个人物,当日一震之后,并无半丝吃败后的不快,仍有序安排朝事,滴水不透的呐。

近日朝中看似平静。

李兆廷支肘于马车案几上,扶额缓缓想着。

直到小四和车夫轻轻掀开帐子,两个人走进车厢,李兆廷方从沉思中出来,略略看向来客。

帘下盖住青峻夜色一刹,可以看到外面幽僻的街道。小吃摊档难寻,宅院楼舍在夜里眠去,行人几无,了不得便是个巡夜更夫走过。

这较之府里见面,更是安全,砖墙间,有心人里外一伏便是。

马车内燃着晕暖烛火,车中装配洁净宽敞,可见此时来人正向李兆廷见礼,恭谨端敬。

然,当烛火映到来客脸上时,却堪堪吓人,倒绝非来人貌丑,而是按其身份决不该出现在此,更不该向李兆廷施礼,何况,这出现的还是两个人。

这二一老一青二人,老者乃当朝太师兵部尚书魏成辉,另一名却是兵部侍郎司岚风。

一与这位探花郎并无任何交集可言,一却是这位李公子之敌。

李兆廷看去却是和二人极熟,看向魏成辉,竟是受了他的礼,直接便问道:“托老师办的事,不知可已办成?”

魏成辉颔首,回道:“鲁、蓟、徐、淮四县相邻,属下已按公子吩咐,让下面的人在距鲁县最近的蓟县寻找到适合冯小姐的假身份。”

“公子深思熟虑,知连玉此前想必定曾在鲁县查探过状元郎的身份,如今既知李怀素并非男儿身,定以鲁县为轴心,一个一个县找过去,只是此事不比寻常,他只会暗访,如此一来,搜查便有难度,一时三刻,未必会找到冯小姐生活过的淮县,而是先找最近的蓟县,只要蓟县中有冯小姐这个人,那么,她的真实身份便暂时不会被戳穿。”

“如今,我已做了安排。她的新身份乃蓟县一夏姓大儒之女,此公文采斐然,有良田房产,一妻一女。十数年前,蓟县权贾欲.在夏公那毗邻主干街道的祖宅兴酒肆赌场,夏公不肯卖地,对方遂买通当地县官,言其文章录有大逆不道、意图谋反之言,这夏公一家当下便被文字狱成死刑。其后故事,则可杜撰为夏家在外的老仆设法贿赂牢头,牢头以街上小乞儿,将夏公聪颖的幼女换走。”

李兆廷眯眸似悠悠听着,目中却有迅速思度之色,点了点头。

“不错,这杜撰的故事正好!夏大儒一家已死,死无对证,正好接上原先冯少卿为冯小姐避世安排的身份。李怀素,鲁县人士,家住僻村,中乡试,家有一老一少二仆。平日由老者下山购粮,后老者死,李怀素携少仆不知所踪……原来却是夏小姐长成,女扮男装考状元,为爹娘报仇去了。这夏小姐本家亲人虽死,但顾虑亲戚安危,如今女身虽被拆穿,却不敢对天子言明真实身份,唯恐累及九族。但当然,这身份往后将被天子的人查出来,即便将来仍有被拆穿的可能,但至少目前是安全的。”司岚风分析道,脸上乃朗朗书卷之息,倒哪有往日一丝骄傲嚣靡。

他说罢,很快却又脸有忧色,“只希望这冯小姐不曾招认,否则,我们所做的大功夫便全白费了。”

李兆廷盯着悠悠烛火,没有说话,一双眸子黑不见底。

冯素珍,你这辈子顽劣不堪,独独给过我三回惊喜。玉笛,科举,国案,这次,我花费人力为你谋得生机,希望你能给我第四回惊喜,尽快设法找我。

在找到我之前,无论连玉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乃至刑,最聪明的方法,就是绝口不提。

否则,冯失遗孤身份一被捅破,你只有死。

他略有些出神,目光又微微泄出丝凌厉,他拿出腰间簪子,这是那如水女子之物,他端详了好一下子,方将那微微怒意压下。

魏司二人隐约明白他想什么,魏成辉眸光也是微微阴了阴,“公子,冯素珍的事,决不能有下次了,这位小姐,老夫怕……会延祸于你。”

司岚风想起,那丫头往日客栈里的不驯,他虽是做戏,却亦不喜她那刻薄样儿,他是李兆廷父亲家臣后裔,自与魏成辉一样,事事以李兆廷利益为先,也立刻道:“属下知道,公子是念在冯提刑面上。这冯少卿当年当机立断,抢先揽下审判权,判主上一家死刑,因是在提刑衙门,反能设法将有孕的妾夫人换出来,又让魏老师决不能先暴露身份,作武力之拼,一则,彼时权非同羽翼尚未满,还是忠于先帝,这慕容家和晁晃一夹击,我等必败,二则,可暗中照拂,为公子安排一个新身份。可这些年来,冯少卿变了,对公子复仇计划三缄其口,更说观太子能力甚卓,不如就此罢了,倒免得天下一场灾祸。他在公子身边,反变成一种监督监视。”

118 春风十里,不如你(9)

李兆廷微微闭上眼睛。

脑里将那段他来不及参与的烟尘过往和人物再次勾勒出来。

那个隐在偏僻之地、他每年游学出去方可秘密探得一眼、后郁郁而终的女子他的亲生母.亲;暴毙的太宗皇帝;本该被传位的谦谦皇子晋王;最终登基的先帝德靖皇帝…茕…

后来,晋王身死,晋王手下或暗或明的有力臣子,早年暗地曾得晋王救命之恩的魏成辉、赴京赶考受晋王资助的贫生冯少卿,前者小隐于市,后者大隐于朝,一看顾晋王稚子;一为稚子制造新身份,联络晋王抄家前得讯逃出上京的旧部诸如司家等……

多年后,稚子拜当朝权相之师听雨为师,并投于权相门下,以新身份登上朝堂。

冯少卿却改变了初衷。

稚子念其恩,一退再退,少卿却不知好歹……他想着霍然睁开眼睛,眸中盈上一层狠色,缓缓道:“都莫要再说了。冯少卿一门之死,终和我们脱不去关系,不管如何,他曾救过我母.亲和我,今日,我便再救冯素珍一回,当然,若冯素珍真成为我绊脚之石,我会杀了她,还有那个人,届时亦决不能留。”

魏司二人一听,立下宽心,这位少主性情绝不像他面容儒雅,是个担得大事的人,比之当年的儒王,不知决断能耐多少。

二人下车时,李兆廷又低声吩咐道:“这些年来,老师为在朝中建立中立朋党,得失了连玉,连玉对老师是早有忌惮防范……老师此处便罢,岚风则不然,连玉将你编到老师手下当侍郎,实是让你对老师进行监视和牵制,你是连捷门生,连玉与连捷亲厚,将来必定用你。当然,连玉做事谨慎,此时对你仍处观望之期,是以他有甚密事诸如国案,并无宣你去商量,你必定要稳,不能让他有丝毫怀疑,尽快取得他信任。让你与我为敌,我故意走此一着,便是要你进入到他内部中去。呐”

“较之我师兄,连玉更难对付,你们看看这殿试国案,这人心思是有多深……他在向满朝文武展现他的能力,在归拢人心。接下来,要如何寻得突破之口,我需好好想一想,且让我师兄与连玉继续斗着,我们此处,一天没有万全连环之计,都不能动。如今,三方牵制,谁都奈何不得谁,看是个无解局,却也是个对我大利之势。”

司岚风和魏成辉闻言,皆是精神一振,知这位分析的不错,都慎重应下了。

马车辗转,消失在夜色里。

这边,李兆廷突令小四转过马头,改向权府而去。

还有一件事,要替冯素珍做,只是若她再惹怒他,他便不能……再留手了。

那边,司岚风正待向魏成辉告辞,却见魏成辉目有复杂之色,便问道:“老师可还有事吩咐岚风?”

“没事,”魏成辉道:“就是一时感触,冯少卿那老狐狸便是死了也教人防着。”

司岚风微微诧异,“老师此话怎说?”

“我当初一直纳闷,他既已起叛心,为何还要将女儿许配给公子,公子本不喜那女娃,只是看在他面上纳下了。”

司岚风听到此处,笑了笑——当年,淮县县官妻子流产,这妇.人乃是个河东狮,偏生那县官又是个惧内的,不敢纳妾,冯少卿与魏成辉遂选其作为公子新家,于一寒夜中将秘密送子至其院中,那双夫妻惊喜之下,倒也秘而不宣,将那来历不明的婴孩当作自己儿子宝贝养着。

数载后,这冯少卿在其近处购得房产住下,又诳得那李姓县官订下娃娃亲。到得婴孩长大,明白个中决窍,却不好反悔。

他想着,心堂突亮,“青梅竹马,他即便死了,也要公子不忍,护他女儿周全。”

魏成辉颔首,眸光一暗,“他算计到尽,却独独忘记了,江山美人,自古朝代更迭,所有权势男子不离此四字。然,这美人永远排在江山之后,何况那冯家女还非美人。不过,总归是老冯之女,这一路看来堪算聪颖,倒也留住了公子一分心思。”

司岚风心想,这先江山后美人确是不错,魏太师平生狠辣,便贯彻彻底,将自己女儿一嫁晁晃,一嫁连玉。

又,一山不能藏二虎,这魏太师和冯少卿,是同袍亦是敌人,多年来,谁也不服谁,只是,死人终归拼不过活人,少卿到底死了,公子也表明了态度。

有人认为,活人拼不过死人,因为死人是心上那道创口,永难以愈合,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也有人认为,死人斗不过活人,只要还活着,便有机会。

其实,有时生和死的界限那么模糊。

这一晚,连玉回宫以后,明炎初来报说,顾姑娘请皇上到寝宫一聚,说是有事想相求于皇上。

他从素珍处回来,本心有不快,翻了妃嫔牌子,最终,撤了,摆驾到双城寝处去。

还没踏进院轩,便听到一阵琴声袅袅而来。

他一下定住脚步,一时之间,前方竟宛似有道无形屏障,让他无法再进一步,只能握紧拳倾耳细听此间曲子。

这首很多年前一个叫顾惜萝的女子最爱弹的曲子。

春风十里。

“皇上,奴才进去通传?”

领着一众宫人随侍着的明炎初也是变了脸色,连忙上前,小心翼翼问道。

连玉却沉声便斥,“才,莫吵!”

明炎初吃鳖,缩缩肩,赶紧噤声,只见天子便负手立在寒夜中,一双眸深沉凌厉的似要将双城这庭院吞噬下去,眉间却又宛若有依稀笑意,任那如水往事将他浸没。

——

119 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1)

可那是压在心深处的东西,每次回忆都痛。于是,许久,不曾去想,一想就连呼吸都隐隐作痛。

这次,也是一样。

只能放任画面缓缓流过,就像一串打散了的珍珠镯子。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

三品朝官子女有幸于上书房内与诸皇子、公主接受教习。只是,众孩童于四五岁始便被授业,几年过去,早已学了不少东西,早年因身世低下只在宫中做苦役的皇六子却于十岁才识字习文茕。

虽大是敏慧,错落的根基终未跟上。

彼时还是太傅的魏成辉让背书,六皇子背着便梗在一处,横竖再也无法背出。

整室皇子、公主大笑。

便连那朝官的子女虽不敢放肆,也掩嘴而笑。

本挑得一处偏僻座位,却逃不过经皇后授意,严厉待之的魏太傅提问。

六皇子面上似不以为意亦随和笑之,心下却是苦涩,唯恐皇后知晓,嫌弃,打回原来杂役之地呐。

背后有声音轻轻提醒,“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不要去背,我伯父说,要去思考、想像,六殿下,你想,源远才能流长,是以,流之远者,必先举浚其泉源,这几句意思是说,树木要长的好,必先巩固它的根基,水源若要流长,必先疏通它的源头,要让国家安稳,为君者需积聚义德……想成大事之人,必须积攒根基,厚积而薄发,循序而进……”

他照着背出,笑声一时消止。

魏太傅手中戒尺亦停在半空。

及坐下,课间稍息,他虽老成持重,终忍不住回目一看,只见两个女孩儿,坐在最末排。

可知其父职级必定是尚书房中最低一个。

念头一略而过,目光定在其中一女身上,她眉如月牙弯弯,一副精致容貌,眉眼间却有股英气。另一个,和她模样有几分相若,长相更为美丽,他却没有细究。

只定定看着那宛似少年的女孩,低声说了谢谢。

“你为何帮我?”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哎哟,其实我确是有企图,我觉得你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我先结交了,你以后便可多关照我伯父家,哈哈。”

“……”

“阿萝姐姐,你这是什么话,六殿下,我们可并无此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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