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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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夫人神色愈发惘然,突然一把紧紧地抓住了琉璃的手:“是我害了月娘,是我害了月娘!”

琉璃坚定地摇了摇头:“夫人多虑了,这是命数,与夫人无关!”

“夫人既然有心出离尘世,自然知道世间种种,自有缘法,缘起缘灭,因果报应,原是定数,非是人力可改。魏国夫人自有她的因果,怎会是夫人可以左右的?夫人若是连这点都看不清,又怎么好提出家二字?”

武夫人避开了琉璃的目光,有些神经质地四下张望了几眼,神色里满是茫然无助。琉璃心头一阵发紧,嗓子也紧得几乎有些说不出话,好半晌才轻声道:“再者说,夫人若真是看破红尘,只求一个解脱,琉璃也不敢劝您。但夫人若只是自责之下想为魏国夫人多积些福报,琉璃却觉得,夫人未免太过偏心!请问夫人如此作为,又置周国公于何地?”

武夫人瞪大了眼睛:“敏之?你不知晓,敏之他,他不知有多怨我怪我!连这国公,他都……我、我……”她摇着头,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词,满脸都是哀哀的急色。琉璃不敢让她说下去,伸手扶住了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在家时,他还能怪你怨你,夫人若是出了家,周国公,他又该去怨谁怪谁?”

武夫人身子一震,死死地盯着琉璃。琉璃放开了手,自言自语般轻声道:“适才琉璃也与周国公说了几句话,他不知为何对琉璃似乎分外厌恶,开口便是‘以夫人在姨母面前的体面’如何如何,唉,琉璃不知如何分解,更不知晓,日后又该如何开解这份厌憎……”

武夫人依然怔怔地看着琉璃,目光渐渐散乱,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是我想岔了,原来怎么样都是不成的!”

她转头看着阿霓,声音干涩无比:“你去告诉老夫人一声,我今日过来,只是还愿,稍后便会回弘福寺做完法事。”

阿霓眼睛顿时一亮,屈膝应了一声,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武夫人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上,低头不知喃喃着什么,整个身子渐渐缩成了一团。

琉璃慢慢后退了几步,突然也很想低头捂住自己的面孔。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武夫人,大约终于肯抬头认清现实了……她知道自己应该松一口气,然而此刻胸口不知为何却堵得厉害,让她几乎不敢再看那个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身影。

她正想悄然退到门外,武夫人却蓦然抬起了头:“大娘,你还记不记得,月娘她最喜欢你做的牡丹夹缬的裙子?再过两个月就是寒衣节了,我想再给她做一条,你说,如今还能买到那种夹缬牡丹么?”

琉璃咬紧牙根走上两步,也坐了下来,还没坐稳,武夫人已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量大得让琉璃几乎吸了口凉气。她努力笑得平稳:“自然记得的,如今夹缬铺里还有牡丹夹缬卖,咱们可以买两端牡丹夹缬的绫缎,做一条八幅的裙子,也可以做一条素底裙,加上六幅牡丹夹缬轻纱,就和当年那条一样。”

武夫人目光茫然:“当年那条裙子,月娘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我又给她做了两条……”

门外的小院里,依然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不时能听到从门帘里飘出的沙哑声音,却是在絮絮地诉说着往日的琐事。

一阵脚步声响,杨老夫人扶着武敏之快步走了进来,待得走近房舍,脚步却越来越缓,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她默然倾听着帘内飘出的声音,原本焕发着喜悦容光的苍老面孔上,渐渐地布满了伤感。

武敏之的目光也顺着鼻梁落在那低垂的门帘上,每当门内隐隐提到一声“月娘”,脸色便愈添了一分阴沉。

日头正在中天,精舍深深的屋檐把阳光遮了个严实。武敏之静静地站在阴影里,眸中那黑沉沉的厌倦,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第五章 三日之别 千金之诺

日头未上三竿,正是长安各处坊里人流如织的时辰。休祥坊的荣国夫人府紧闭的乌头大门突然被缓缓推开,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长安城里六品以上官员府邸的正门都是双扇对开的乌头门。荣国夫人府的门庭却是格外显眼:大门两侧那两根一丈二尺高的乌头阀阅用的是通体的榈木,门扇上方安着榈木雕框的直棂窗,下面是雕刻着瑞兽图的榈木涨水板。天然华美的淡赤色木纹与阀阅上那一排排记录功勋的端严大字,淋漓尽致地诠释出“门阀”之意。

大门开处,当先缓缓驶出的是一辆十分寻常的青色马车,过了片刻,又走出两位男子。年少的那位赫然正是周国公武敏之,依旧是白衣如雪,轻袍缓带,琼花玉树般的容色,似乎把这气象端华的乌头大门也衬得俗气起来;而他身旁穿青色襕袍的年长男子却依旧显得从容疏朗,竟是半分也不受影响。

出门几步,武敏之转身抱了抱手:“裴少卿,家母病中多思,这几日多亏了库狄夫人巧言慧思,不但为家母解惑,更是为祖母分忧,敏之在此先行谢过。望夫人保重贵体,不日家祖必有重谢。”

他的言辞虽还恭谨,眼中那股冷意却并未稍减。裴行俭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不敢当,拙荆性子愚笨,只是多年来对两位夫人的知遇之恩不敢或忘,但有驱使,必全力相报而已。饮水思源乃是人之本分,不敢领周国公这个‘谢’字。”

裴行俭的言辞分明谦逊之极,但落在武敏之耳中却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他不由眉梢微挑,语气也加重了两分:“夫人之能有目共睹,夫人之功只怕不日便会上达天听,裴少卿又何必过谦?何况这两日家母还耽误了夫人尽孝,如此厚谊高情,敏之不敢或忘!”

裴行俭微笑着摇了摇头:“无心之功,不足挂齿,自家变故,更不敢迁怒于人,周国公多虑了!”不待武敏之开口,他飒然抱拳:“时辰不早,裴某告辞,周国公请回吧!”说完接过下人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带着马车扬长而去。

武敏之站在当地,看着那远去的车马背影愣了片刻,“迁怒于人”四个字仿佛依旧在耳边回荡不休。他一甩袖子,转身大步往里就走,冰雪般皎然清冷的脸颊渐渐胀得通红。

裴府的马车里,琉璃的脸颊也有些 ,小三郎八爪鱼般手脚并用地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琉璃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只能一边试图轻轻拉开他的手,一边柔声 :“三郎乖,都是阿娘不好,阿娘以后再不丢下三郎一人在家了……”

三郎依然一声不吭,只是将小脸深深埋进了琉璃的肩颈处。

乳娘在一旁低声絮叨:“昨夜里,三郎越发不肯睡了,只是指着门要出去找娘子,后来还是阿郎过来,带着他去上房睡的……”

琉璃眼圈发热,默默地楼紧了三郎,心里满是内疚。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武夫人身边一呆就是两三天。只是自打答应了不出家,答应过几日便进宫去看望皇后之后,武夫人便渐渐有些精神恍惚,不住地拉着琉璃絮叨月娘幼年的事情,有时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杨老夫人固然死活都不放心让武夫人独处,而每每看见武夫人的模样,琉璃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是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大约是琉璃的 渐渐起了作用,三郎的小手松开了一些,歪着头对着琉璃看了又看,胖嘟嘟的小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马车往南走了一盏茶多的工夫,拐弯进了崇德坊,在一处门屋规整的宅邸前停了下来。乳娘笑着站了起来:“三郎,到外祖家了,咱们下去吧。”

琉璃心头却突然有些发虚,摆手让乳娘先出去,自己抱着三郎弯腰出了车厢,还未站直身子,一双手便从侧面将三郎接了过去。

琉璃唬了一跳,抬头正对上裴行俭深黑的眸子。两三日未见,他的眉宇间竟似多了几分沉峻,上下看了琉璃好几眼,忧色更重了两分。

琉璃愈发心虚,脸上不由自主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裴行俭一言不发地抱着三郎跳下坐骑,又向琉璃伸出了一只手。琉璃忙扶着裴行俭的手跳下车来。他的手依然温暖稳定,让琉璃心里也安稳了些,只是看着那张没有笑意的脸孔,她还是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今日不用去鸿胪寺么?”

裴行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这个……今天好像是七月二十,正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琉璃心里叹气,忙往回找补:“我家阿爷他,难不成真的病得厉害?”

裴行俭眉毛都没抬一下:“假的。”

琉璃虽是早有预料,但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一句,一时也是瞠目不知所对。

裴行俭抬手擦了擦三郎嘴角的口水,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何尝说过丈人病重?只是昨日午后来看望丈人,得知丈人这几年每到秋后便容易心悸,若是有所忧虑,则更是寝食难安,这才让韩四来把了把脉,果然是有些心疾的兆头。丈人得知你已被荣国夫人留了两日不许回家,更是坐立不安,心悸了好几回。咱们为人子女者,总不好让长辈如此担忧,是不是?”

琉璃合拢嘴巴,点了点头。裴行俭的确没说库狄延忠病重,他只是一大早便带着孩子跑到荣国夫人府,说库狄延忠心疾犯了,想见女儿和外孙。那副架势,荣国夫人原本上一刻还在口口声声让自己多留几日,下一刻便立马打包把自己送了出来——孝道大于天,拦着人尽孝的罪过,强势如荣国夫人也扛不住……不远处的宅院大门开了半边,有人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满面笑容地推开大门,一面便回头招呼:“快些报与娘子,大娘和裴郎君来了!”

琉璃认得正是库狄家的世仆阿泉,含笑点头打赏。原先在这边看门的普伯,她在离开长安前便已要到了自家。有于夫人照应,裴家留在长安的仆人中,除了裴千、普伯等已过世的,余者如今都回了裴家当差,有的也生儿育女,成了世仆。

没过片刻,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迎出,那张与库狄延忠颇有几分相似的清秀面孔上满是笑容,离得老远便躬身行礼:“姊夫、姊姊,快些里面请。”

裴行俭将三郎递给了琉璃,神色肃然:“今日丈人的身子可好些了?”

库狄青林点了点头:“阿爷昨日看过医师后,便去兵部告了十天假,今日气色倒还好,就是惦记着阿姊,已是念叨了好几回,正想打发小弟去府上问一问,可巧姊夫和姊姊就过来了。”

他转头对琉璃笑道:“姊姊可是没歇息好?阿爷这几年身子还好,阿姊也莫要太过担忧。”

琉璃虽然上回归宁时便见到过青林,但此时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满面热情的弟弟,感觉依然有几分怪异,只能笑着让三郎叫“阿舅”。三郎还不大会说话,却也不怕生,只睁大了眼睛往青林脸上看,看了几眼便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

几个人一路穿门过院,到了上房,琉璃的继母程氏带着女儿真珠迎出了房门,不待裴行俭和琉璃开口便笑容满面地叫他们莫要多礼。

琉璃早已知道这位继母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人——她一嫁过来便张罗着搬了家,把曹氏母子几个都留在旧宅;后来生真珠时坏了身子,又当机立断,把不到十岁的青林接过来亲自教养,还主动牵线,把珊瑚嫁给一个程家提拔的参军做了填房;这次琉璃回到长安,更是把礼数做到了十分……见程氏礼数谦和,琉璃却是不敢怠慢,忙含笑欠身问好。

程氏便推了推真珠:“快去见过你姊姊!”

真珠才十二岁,已出落得十分俏丽,笑眯眯地过来行了礼。琉璃忙扶住了她。三郎也主动挥舞小胖手依依呀呀地打了个招呼,待真珠轻轻捏住他的手指,更是笑得口水长流。

大家言笑晏晏地进了屋,库狄延忠早已坐在席上,一见裴行俭便笑道:“贤婿费心了,昨日那位医师果然高明,我吃了他的药,夜里便睡得好多了。”又忙忙地问琉璃,“你今日怎么过来了?那两位国夫人前两日为何不肯让你回家?”

听得琉璃解释自己只是陪着韩国夫人说话,他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原来如此,若是韩国夫人身子欠安,按说……”

程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这些事体,九郎和大娘心中自然有数!”

库狄延忠讪讪地一笑,低头便喝起了浆水。

看着琉璃,程氏却是笑得和煦无比:“你家阿爷便是爱胡思乱想,不然也不会有这容易心悸的病,亏得裴郎君见多识广,又荐了好医师过来,这才晓得保养了。日后裴郎君和大娘若是有什么要提醒的,与我直说便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她转头拍了拍真珠的手背:“你看看姊姊待人接物何等懂礼,你若是能多跟着姊姊学到一些儿,阿娘也就不用为你忧心了。”

琉璃心里暗暗吃惊——这位继母好利的眼睛!这话里的意思么……想到程氏这十余年来苦心安排,说到底也都是在为真珠在谋算,她点头笑了起来:“父亲的身子自是天下最要紧的大事,女儿焉敢不放在心里?日后有劳母亲费心了!真珠这般聪明,有暇时母亲不妨多带她到我那边走动走动,多识些人也是好的。”

程氏眼睛顿时一亮,笑容满面地让真珠道谢。裴行俭也随口说了几句“丈人康健,便是咱们的福分”,算是配合着上演完了这父慈女孝、阖家欢乐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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